历尽劫难 2002-2003(1)(2/2)
“儿子是干吗用的?”霍利斯有点厌烦地问,“不过,爸爸,你可别想忽悠我。”
“没,没,我绝对没忽悠你。”
“好。”
要不是因为我这只胳膊。罗密欧眨眨眼,转了转肩膀。
你的胳膊和腿。霍利斯低头看看罗密欧那条腿。上次他见到父亲时,那条腿上裹着黑色的人造皮革。因为那份体面的工作,现在上面套着结实的棕色涤纶制服裤。
“你知道我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吗?你知道朗德罗干的好事吧?”
“嗯,你跟我说过很多次了。”
从那天起,就是一条可怜的老伤腿了。罗密欧情不自禁地笑起来,跟儿子坐在一起喝啤酒真好,让他深受触动。他儿子没有撇下他扬长而去。罗密欧低下脑袋,点点头,看着啤酒微笑。
“儿子,跟你一起坐坐真好。”
“我今年毕业,你知道的。”
“哇!”罗密欧说。
“我打算加入国民警卫队,已经约好面谈了。”
罗密欧没说话,招手示意帕非快点上酒。
“自从他们撞了双子塔,”霍利斯说,“我一直在想这事。我的国家对我一直不赖。”
“什么?”罗密欧愤愤难平,“你是印第安人!”
“当然,我知道他们差点把我们灭族。可我们还有自由和权利,对吧?我们有学校、医院和赌场。现在要是我们过得一塌糊涂,那也是我们自己搞的。”
“你疯了吧!我的孩子,那叫作代际创伤。他们压制我们,这不是我们的错;他们疯狂破坏我们的文化、家庭结构,最重要的是,我们得把我们的土地要回来。”
霍利斯举起他的第一杯合法啤酒喝了一口。
“哦,是的,确实是这样。但我老是想着遇到洪灾怎么救人。驾着平底小船把人们转移出去,他们的小孩身穿救生衣,他们的狗在最后一刻跳进船里。我老是想到这些。我是说,国民警卫队。我可能不会离开本州。”
“希望你不会。”罗密欧勉强说出口。做父亲就得接受这些吧,他猜测,比他想象中要困难多了。他起了嫉妒的念头。
“朗德罗呢?是他叫你加入国民警卫队的?因为他参加过沙漠风暴那些军事行动?”
“不全是,”霍利斯回答,“他是后勤供应那边的,做医疗救助,从没亲身体验过死亡,只负责给士兵准备医疗物资、发放救生设备之类的。不过,我做出这个决定,考虑的不止这些。我要学会焊接、修桥,也许学开卡车。学习操作重型设备。我想攒点钱,还考虑到那些福利,以后去上北卡罗来纳大学,也许到大峡谷,甚至有可能到佛罗里达去看看。不管怎么说,离开本州,出去走走。”
罗密欧点点头,浑身冒汗。
“我不是个好父亲,”他小声嘀咕,“哪有资格说什么呢?”
“没关系,爸爸。我知道你上过寄宿学校。人人都说是学校毁了你,所以……”
罗密欧头往后仰。
“有人说?人人都这么说?他们不懂。是离开学校这事毁了我。我爱我的老师,他们都说我是上大学的料。”
对了,霍利斯心想。他不恨自己的父亲——他知道还有更糟糕的父亲。主要是他会生气,所以不得不离罗密欧远点。他也没法跟母亲吵架,他只想知道母亲是谁,她可能在哪儿。他跟艾恩一家相处得很好,也许好得过头了,因为他发现自己老在想要是乔塞特喜欢他,也许有一天能嫁给他,那该多好。
“你有女朋友吗?”
罗密欧讨好地小声问,害怕儿子会讥讽他。霍利斯没回答,罗密欧觉得可能得罪儿子了。
“我知道我算不上个好爸爸,”罗密欧接着说,“不过,现在你可以信任我了。”
霍利斯看看爸爸,爸爸那么消瘦孱弱,那么急切地希望得到他的爱,霍利斯低头往下看,尴尬不已。
“你也可以信任我,爸爸。”他说道。
罗密欧看着剩下的啤酒锁起眉头,眨眨眼睛,止住泪水。
“这话就像书上说的。”他说。他惺惺相惜地伸出一只手握住儿子的手,霍利斯又为他俩各点了一杯啤酒,才借机挣脱被他紧握的手。霍利斯叫帕非把酒吧的电视频道换到美国有线新闻网,因为他知道爸爸喜欢。有人抱怨说不想看新闻频道,但帕非叫那人安静点。果然,罗密欧坐直身体,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
“我觉得,拉米正在爆料,”罗密欧说道,“拉米希望记者去抢新闻素材。不过,捷克的情报?”
罗密欧捋着颌下功夫侠似的胡子,像智者一样若有所思。
罗密欧对这个或那个公众人物或政客的动机大加揣度时,霍利斯也在神游。他没听出父亲声音里对他的紧张和担忧。霍利斯小口喝着啤酒,不想离开,因为一回家就得去找暑假的必读书《美丽新世界》。他根本不记得有没有这本书。乔塞特和斯诺有好几摞平装书,很可能有这本。他要到她俩的书架上找出来,快速读完。也许乔塞特会帮他写论文。霍利斯仿佛看到自己盯着电脑屏幕,乔塞特靠在他肩头,皱着眉头,评头论足,他耳朵里仿佛听见她的呼吸。“生日快乐。”她用跟拉罗斯说话时那种甜美的声音说。
别想了,猪脑子!霍利斯用力扯了扯自己的头发,把思绪拉回来。他正跟亲生父亲在一起庆祝他真实的生日。霍利斯想起来,也许他可以再问问母亲的事,虽然父亲总是那一套陈词滥调,说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借着喝醉装糊涂。最近,他问到这个问题,无非是想听听父亲那套颇具创意、左右支绌的说辞。
“嗨,今天是我十八岁生日。那么,爸爸,我妈妈,她长什么样子呢?她叫什么名字?”
“她的名字?是圣诞夫人吧?是她送你来的,是吧?说真的,儿子,我不记得了。那些日子过得稀里糊涂,孩子。不过再说一次,认真的,你妈妈漂亮得要命。她每到一个地方,所有的脑袋都会扭过去看她。那一双双眼睛就像饿狼扑食一样盯着她。真是一群发情的狗!她允许别人接近,这让我很吃惊。因为这个人是我。”
罗密欧摇摇头,手指在空中晃了晃。“哈,可你知道,是毒品的问题,毒品影响了她的判断力。我希望她现在还活着,儿子,但是她吸毒成瘾,让人很怀疑她到底还在不在。别跟吸毒或什么的沾上边儿,因为……”
“等等,爸爸。”霍利斯又点了杯啤酒,然后也给父亲来了一杯。“等等,可按照你刚刚说的,要是我妈妈的判断力没有受毒品影响的话,我也就不存在了。”
“所以啊,我思考……”罗密欧笑了,他牙齿相撞,呵呵笑着一直没停,又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我存在。”
“到底什么跟什么啊?”
“我来到人世。”
“她吸毒,所以我才来到这世上。”
“生活难道不是很奇怪吗?不过,还是那句话,请远离毒品。”
“好的,爸爸。”霍利斯说,没有一丝讥讽。“所以我生日这天,你也不会告诉我她的名字,对吧?”
霍利斯感到心里的喜悦一点点溜走,他决定放弃剩下的啤酒,悄悄离开酒吧,免得最后生气。避免生气是霍利斯的人生哲学。
他把钱付给帕非,把他的啤酒推给罗密欧。
“尽兴地喝吧。”
霍利斯走出酒吧门口,罗密欧注视着他离开,觉得深受伤害。眼下,他成了被儿子抛弃的慈父;让他感到安慰的是啤酒不错,而且不用自己花钱。但门关上的那一瞬间,罗密欧在脑海里想象着亲生儿子朝艾恩家走去,去孝顺朗德罗。朗德罗才是罪魁祸首,要对自己受过重伤的胳膊负责,要对自己那条疼痛的伤腿负责,何况那条腿还时不时让自己疼得发抖。想着这些,罗密欧不禁一口气灌下两杯啤酒。酗酒的毛病有复发的苗头!下次戒酒会上他可以讲讲这次的故事。他起身离开酒吧的凳子,努力保持平衡,在阵阵温和的嗡嗡声和疼痛的侵扰中起身回家。等他回到家,从他收藏的宝贝里翻出轻度止痛药时,差点因为充满矛盾的欢喜而哭泣:让他欢喜的是他跟儿子庆祝了十八岁生日,但他意识到儿子喜欢朗德罗一家人和朗德罗的家胜过亲生爸爸和他的公寓,那儿一年到头摆着一棵圣诞树。
无数的背叛。无数的谎言。虽然罗密欧记不清有没有邀请霍利斯跟他一起住。
怨恨就等于自杀!戒酒会的小组口号通常会让他暂时不再胡思乱想。
罗密欧在他的小货车将军椅里来回摇晃,欣赏着搜罗来的东西。那是一道灯光闪烁的风景,那棵人造圣诞树一年到头摆着,安慰着一个父亲孤独的心。他还是太消沉。赶紧振作起来!罗密欧瞪眼看着墙壁,墙上钉着几件特别的东西。那漂亮而神圣的毛线,像毛茸茸的小鸡一样的捕梦网 [2] !他对着闪烁不定的电视画面自言自语。
“我不是可以随便糊弄的,老伙计,朗德罗·艾恩。我们逃离学校时经历的大事小事,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罗密欧对着彩线编织的天蓝色捕梦网自言自语,“我每天都要给可怜的老伤腿涂上冰热镇痛膏,你朗德罗逃脱不了责任,这些你压根儿都没提过!”
强效镇痛药渗透进去,他的腿立马觉得温暖舒适。疼痛逐渐消退,似乎转移到豪华座椅里了。但想到朗德罗总是回避他俩那段共同的经历,他心里还是不好受。
杧果味的发光树上灯光闪烁,电视没有声音,他迷迷糊糊睡了一阵,现在也不因为心头强行压制着怨恨而感到难受了。朗德罗不该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势,来跟我争夺我儿子霍利斯的感情,甚至引导霍利斯去参军!是他拽着我参加他的逃跑计划,不该一直假装什么都不记得。朗德罗应该分享,应该把他能弄到的东西平分。朗德罗不该幻想着别人记性不好,或迟早会忘记。因为凡是人记性都很好,而且附近的人怎么会不八卦呢。罗密欧听过闲言碎语,很清楚这点。朗德罗不该幻想,事情已经过去,一了百了:因为人都长着耳朵,遇到人窃窃私语时,结实服帖的小耳朵会竖起来。人都长着脑子,会破解专业人士之间谨慎的谈话。人的心,像颗皱巴巴的葡萄干,像颗孤独的西梅,像煮开口的蛤蜊,它懂得如果失去爱后果会怎样。他居然输给了一个撒谎成性的骗子。罗密欧敢肯定,自己这颗愤怒的满是恶意的心能撑爆朗德罗那膨大的心包膜。一定得弄到搞垮朗德罗的铁证!
[1] 微软制作并于2001年11月发行的射击游戏,讲述未来人类与其他外星种族联盟之间的战争。
[2] 源于18世纪印第安人的古老传说,形状为圆形,代表每日运行的太阳和月亮,寄托了印第安人留住美梦和祝福的心愿。捕梦网最初主要由藤枝、鹿筋和羽毛等材料制成,现在通常使用人造羽毛和毛线或纱线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