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 花园月夜(2/2)
国庆节那天,他们中午就闭店了。整个镇上的人都在庆祝节日。菲德利斯把旧桌椅搬出去,摆上啤酒肠、夏令香肠、西瓜和几碗饼干。瓶装啤酒在番茄架下的冰桶里冒着汗珠,这是他们喝完高度酒后的饮料。伊娃早就知道他们把酒藏在哪里,所以看着他们偷偷摸摸地把胳膊伸进醋栗丛,猛地拔出酒瓶,鬼鬼祟祟地冲屋里看一眼,再把酒瓶对准嘴唇,会觉得很有趣。就连菲德利斯这样强大沉稳的人都表现得像个犯了错的小孩。
戴尔芬望着西普里安慢悠悠地穿过摇摇欲坠的后门。他笑容满面,把带来的礼物放在了香肠旁边。那是一瓶陈年威士忌,大概是最近一次跨国之行带回来的。之前菲德利斯和戴尔芬在梅约诊所看医生时,西普里安帮着照看了一周店铺。打那以后,他就偶尔过来坐一坐。他把店里照看得不错,也没有遗失任何东西,所以菲德利斯想雇他为正式员工,但西普里安拒绝了,说屠宰业不适合自己,他在战场上看过太多血腥和尸体。无论原因为何,他都更擅长贩点私酒,而且他告诉戴尔芬,那样挣得也更多,何乐而不为呢?不过,既然那辆车他有一半所有权,再加上他毕竟是个成年人了,她又能拿他怎么样呢?
虽然他嗓音平平,是略带嘶哑的男中音,但也加入了合唱团。他把自己正儿八经地打扮成一个经常外出的销售员的形象,甚至还有假装兜售的商品的样品——梳子、地板刷、长柄刷、土豆刷,都藏在车里,以应付边境督查员的检查和邻居们的询问。有时,他们还真会找他买些刷子。但他主要从犯人那里挣钱,那都是些明尼阿波利斯市界外的危险人物。戴尔芬不太喜欢他这样冒险,更受不了他兜售酒这种让她深恶痛绝的东西。不过,他本人并不怎么喝,怕影响自己的平衡技能,而且依然间或在旅途之间坚持练习平衡,她也就由他去了。更何况,她还忙着照顾伊娃,已经自顾不暇。
伊娃已经没救了,他们早就接受了这一点。她做完手术后的首次治疗,就是往她的子宫里插入数个中空的金属弹壳,由镍合金铸造,里面放着镭。伊娃住院的那几周,那些金属管就不断被拿出来,重新填满后再放回去。等出院回到家,她闻起来就像烧焦了的红烧肉。
“我身上有烧煳的味道,”她说,“就像做饭把锅烧煳了。去药店买些丁香吧!”戴尔芬还买来一大瓶紫丁香花水给她擦洗身体,却起不了多大作用。接连很多天,她都排泄出木炭一样的血块,但那股烧焦的味道依然没有散去。治疗也没起什么作用,癌细胞还是扩散了。现在,希奇大夫每个月都给她进行镭锭治疗,用的是24克拉重的长金针,针尖裹着铱合金。他会用一把医用镊子夹着针,插进新的肿瘤里,以免烫伤手指。这些治疗都是周日在他的办公室里进行。他们会用带子把伊娃的手脚绑在治疗床上,在插针前先用乙醚将她麻醉,等她醒来后,再用吗啡进行皮下注射。希奇大夫给她治疗时,总在生自己的气,生怕没有效果,会低声咒骂着离开房间。戴尔芬会留在她身边,因为那些针必须在她身体里放置六个小时。它们的针孔里都穿着上过蜡的黑绳子,就像轮辐式的车轮,在她胃里翻滚。
“我现在成了个该死的针垫了。”一次伊娃这样说着,缓缓醒了过来,然后又跌入焦躁不安的梦境。戴尔芬时而看书,时而打盹,时而织毛衣,毕竟无法一直看书。这一切仿佛昨日重现,就像又看到了儿时那些酒鬼和邻居。她再次目睹沉甸甸的苦难,却爱莫能助。这一次,她的身体依然想去分担这份痛苦——针插进去时,她的腹部也一阵阵刺痛,甚至在注射吗啡时流出同情的汗水。当伊娃排泄出木炭一样的血肉时,她的身体也伴随着一种冷酷的沉重。她有时实在受不了这样单调乏味、没完没了的疼痛,想要永远躺下,一了百了。但她还是咬咬牙坚持了下去,从没放弃过,从没表露让人悲伤的痛苦。现在,她正朝屋里走去,说着每天都向上帝祈祷的话,每一句都最符合当下的心情。
“我要把口水啐到你眼里。”
她的咒骂并不严重,完全无法将她的深刻感受表达千万分之一,但至少她不虚伪。她为什么还要假装祈祷?那是小姑才会干的事——她已经召集起一帮虔诚的路德会女教徒,每隔几天都会找个下午现身,用她们那一套折磨一个天主教徒。伊娃已经虚弱到无力把她们赶走,戴尔芬试过,但她的地位要低小姑一等,难度就很大,只能使用其他的迂回策略,千方百计地阻止她们像一群土耳其秃鹰一样挤在床边,围成一圈,将瘦骨嶙峋的爪子按压在一起,幸灾乐祸地祈祷,仿佛在吸食伊娃的膏血。即便现在伊娃正在睡觉,戴尔芬也忍不住考虑,是否应该烤一个糖蛋糕,以防那帮装腔作势的人不请自来。其实她最有效的策略就是用食物塞住她们的嘴,因为她们一旦得知厨房里有吃的,很快就会鱼贯而出。她们吞食了伊娃的痛苦和她最拿手的林茨果酱夹心大圆蛋糕之后,嘴上还沾着蛋糕碎屑的小姑,就会带着她们浩浩荡荡地离开。现在这个蛋糕只能由伊娃指导着戴尔芬进行,一次完成一小步。
戴尔芬看了看窗外,今天风和日丽,一定能吸引小姑出门,不过戴尔芬倒是希望她和她的帮凶们能把她们的伪善和假虔诚用在别处,哪怕去大街上分发土豆沙拉,或去一些公共机构切西瓜都行。男人们的交谈声此起彼伏,他们不断说着大话,其间夹杂着笑声,在争论政府犯下的暴行时不苟言笑,有时又陷入一片沉默,甚至神情恍惚,盯着伊娃花园里乱糟糟的灌木丛出神,陷入沉思般一脸茫然。菲德利斯一如既往地主导着聚会,轻轻刺激着男人们讲出更冒险的故事,或向他们发起挑战,展现各自的力量。
阳光透过窗户静静洒进厨房。戴尔芬切了块冻黄油,放进面粉里,准备揉成油酥面团。她决定为国庆节的晚餐准备些馅饼,男人们喝酒时肯定需要搭配点吃食。锅里正煮着土豆,她还做了一瓦罐豆子,加了芥末酱、红糖和赤糖浆,当然还有吃不完的香肠。戴尔芬捏了一撮盐,放进面团里,在油棉布上揉好,放进冷藏柜。然后开始准备水果,把黄绿色的食用大黄切成月牙状的薄片,再切去最硬的玫瑰色外皮。时间快到了,她心想,快到了。她一直惦记着伊娃。现在她计量时间的单位变成了一剂鸦片酒起效的长度,也就是一杯加了丁香和肉桂调味的鸦片酒,或是一剂力度更强的吗啡,希奇大夫已经教会她如何给伊娃注射,但要掌握好用量,不能太多,否则到了最后,他说,就算吗啡也会失效。
他还教她如何调配马让迪配方的药水,以防止真菌感染。这会儿,她听到伊娃搅拌杯子的声音,立刻放下手里的活儿,开始烧水,准备消毒皮下注射器。前天晚上,她准备好了一个小药瓶,放在冷藏柜里,好按照1:30的比例稀释成溶液。希奇说她给伊娃注射的技术,已经比任何一位护士都要好。其实她很讨厌打针,甚至称得上深恶痛绝,所以这个夸奖更是让她自豪。她灌满注射器,给伊娃打针时,感觉针尖插入的仿佛是自己的身体,浑身难受,整个身体都被掏空。她无须问,就知道何时该注射。判断依据并非时间间隔的长短,而是伊娃神志清醒时眼神中流露的痛苦。她会皱紧眉头,半张着嘴巴。很快,她就会需要她,等炉子上的水一开,时间就到了。戴尔芬打算先给她按摩一下疼痛的双手,转移一下她的注意力。
“啊……”随着戴尔芬用指关节揉按着凹陷处,伊娃的眉头也逐渐舒展开,她慢慢合上半透明的眼睑,呼吸也平静下来,有气无力地说:“那帮该死的傻瓜怎么样了?”
戴尔芬往窗外瞥了一眼,发现外面一片喧嚣,吵吵闹闹。霍克治安官正高谈阔论,菲德利斯则站立着,比着手势,嘲笑这个大块头的肚子。“我们完败了!”她听到他愉快地大喊。然后他们纷纷开始互相比较。西普里安的最平坦,戴尔芬很了解他的腹部,和她的一样,肌肉线条清晰,甚至还有人鱼线。在午后拉长的阳光下,他的脸上隐约有些生疏和惊讶,还不太熟悉这种和其他男人一起喝酒聚会的氛围。他已经习惯和罗伊孤零零地待在农场,或独自一人开车上路。晾衣绳上挂着床单,男人们的肚皮在它的阴影下,望过去一片白花花的松垂的肉。
“他们都在外面炫耀自己的大肚腩呢!”戴尔芬说。
“幸好不是下面那个东西。”伊娃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说。
“噢!那就太不害臊了!”戴尔芬笑着说,“没有,裤子拉链都还拉着。不过还有其他节目,来,我扶你坐起来,比滑稽表演还好看。”
她从架子上取来几个枕头和棉被,把床推到窗边,扶伊娃坐起来,这样她就能看到院子里的动静。然后回到厨房,往沸水中放入一个注射器,把馅饼做完,放进烤箱,最后拿去一小杯温水给伊娃喝。她乖乖喝了,感觉不错,气色变好了,眼睛也更加明亮。
“快来,”伊娃说,“坐这儿。”她用手拍了拍床边,“我看他们干不出什么好事来。”
他们挥舞着手里的纸币,互相取笑着,看样子正在打赌和下注。虽然还没醉到趔趔趄趄的程度,但已经开始大声喧哗,大喊大叫地开着玩笑。孩子们也被吸引过来,爬上围栏的横杆围观。
“伊娃,你看到了吗?”戴尔芬指着他们说。伊娃点了点头,露出一脸无奈的表情。看这些男人啊!多么生动典型的例子!突然,一阵丁零当啷的响声过后,他们清空桌上所有杯子、瓶子、饼干、香肠、零碎的切达干酪和盘子,在一阵欢呼和闹腾中,霍克治安官躺了上去,面朝天空。桌子还不到他身体长,他就像一艘笨重的船,在无水的干船坞里努力保持着平衡,脚上的靴子直挺挺地耸向天空,另一侧头也伸出了桌子,抻着脖子,肚子像座小山丘,高高耸立着。而菲德利斯就站在桌子另一侧,正对伊娃面前的窗户。他解开白衬衫上方的扣子,将袖口卷起,堆在壮实的小臂上,还解下了吊裤带。他咧嘴笑着,说了句戏弄的话。
突然,菲德利斯像举重运动员那样蹲下,朝霍克治安官俯下身去,将伸直的胳膊猛地甩向两边,像舞台上的演员那样亮了个相。然后他用嘴巴灵巧而稳固地咬起霍克腰间厚实的皮带上的一个圆环,此刻在女士们看来,这个环仿佛就是为这个环节专门设计的。
有那么一瞬间,一切都静止了,什么事都没发生。紧接着却惊天动地。菲德利斯开始发力了,整个大地仿佛流动起来,向上穿过他的身体,曲曲折折。他的脸和脖子涨得通红,凝聚着一股兽性的黑暗。他咬住腰带环,露出泛白的牙龈,绷直的胳膊架在空中,脖子和肩膀都鼓胀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就这样,他把霍克治安官从桌上吊了起来。他只靠牙齿咬着圆环上不过一英寸的部分,就把这个镇上的治安官给撬动了。然后,女人们看到菲德利斯暂时在原地静止了。他整个身体在一种遍布全身的轻率的从容中摇晃着,然后,他把治安官吊得更高,从半蹲的姿势站起来一些,稳住了身体。
在他使出九牛二虎之力的那一瞬,戴尔芬见识了这位屠夫的真实面孔——一张野兽般的脸,耳朵如着火般又红又热,脖子上青筋暴起,双眼圆睁,像要从眼窝里蹦出来一样,朝窗户这边翻动着,观察伊娃有没有看到。戴尔芬的心头被深切的同情重重一击。原来,他这么做是为了伊娃,是想分散她的注意力。戴尔芬由此明白,菲德利斯爱她爱得热烈而绝望,就像狗对主人一样忠诚,才会做出这种看似愚蠢的行为。用牙齿咬住一个成年男人的腰带,把他给吊起来。真是傻透了!这也明显透露了他纵是力大无穷,都是无用。在折磨她的病魔面前,他就像个孩子一样柔弱。
菲德利斯向前迈出两大步,把治安官放在地上,人群中爆发一阵大笑,又开始放声高歌。只不过这会儿他们的醉意更浓,劲头更大,音调也就更加粗放随意。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沙哑刺耳,气焰嚣张地互相挑衅。死亡正注视着他们——透过伊娃的眼睛,透过储藏室的窗户,注视着他们。他们唱完“吉米掰玉米”“沃巴什炮弹”“我永远在吹泡泡”,就唱德国的饮酒歌。然后是一首悲伤的抒情民谣,唱的是一个水手妻子的渴望。戴尔芬回到厨房,去给伊娃拿药。她打开冷藏柜的门,先看了一眼,没有看到,然后把手放进去摸索。那瓶吗啡,那瓶菲德利斯没日没夜拼命干活才买得起的吗啡,那瓶戴尔芬严加看管的吗啡,不见了。她又仔细找了一遍——小药瓶、药粉、另一支注射器。她不敢相信,又找了一遍,还是没有找到,而隔壁的伊娃已经坐卧难安。
戴尔芬冲到屋外,把菲德利斯招呼到一边。他正从上往下抹去脸和脖子上的汗水,却依然汗流如注。
“伊娃的药不见了。”
“不见了?”
他没她想象中醉得那么厉害,也有可能是因为刚才要费劲把治安官吊起来,已经清醒了过来。
“不见了。我已经找过了,到处都没有。有人偷走了。”
“上帝保佑……”他猛地转过身来,他不过刚张嘴,还未等他继续,戴尔芬就走了。她回到伊娃身边,把剩下的鸦片酒喂给她喝。这东西她一直难以下咽。戴尔芬一勺一勺地喂下去,她立刻又吐出来。“真是一团糟,”伊娃虚弱地说,“连吐奶的婴儿都不如。”她想笑一笑,却只能挤出一声轻轻的叹息。紧接着,她倒吸一口气,像平日忍住不大声尖叫那样,开始轻而浅地急促喘息。
“请……”她翻着眼珠,弓着背从床上坐起来。她嘶哑地尖叫着,用动作示意要一块卷起的毛巾,好用牙齿咬住。它袭来了,如狂风骤雨般袭来,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止它的暴发。无论希奇大夫正在哪里欢度节日,要想找到他开出药方,再去药剂师那里拿到新的药,都至少要花好几小时。戴尔芬从花园门口朝菲德利斯大喊,并大声叫西普里安去把烤箱里的馅饼拿出来。她自己则朝另一边飞快跑去,同时一个想法在脑子里缓缓冒了出来,她决定立刻行动。于是,她没有开车直奔希奇家,而是加大油门,中途经过小姑家时停下了,那里离路德会教堂只隔两个路口,她每周日都会去那里祈祷,希望她哥哥娶的那个可悲的天主教徒放弃崇拜邪神和基督圣徒,让他们的儿子回归路德教会的怀抱。
“你想干吗?”
小姑开了门。她脸上没有一丝疑惑,戴尔芬立刻明白自己的猜测是对的。戴尔芬记得,她和她的祈祷团曾一边用手指捏起柠檬磅蛋糕的碎屑往嘴里塞,一边叽叽咕咕地小声讨论伊娃的药量。
“她的药在哪里?”戴尔芬用德语问,起初声调正常,只不过稍微有些惊慌。但看到小姑冷冷地挤出扭曲的笑容后,便开始冲她嘶吼:“伊娃的药在哪里?”
“我不知道。”
小姑假模假式地用刺耳的声音说着高地德语,佯装听不懂她的话。戴尔芬走进房门,把她撞到一边,径直走向冰箱。火冒三丈的小姑立刻跟了过去。她从一张桌子旁经过时,看到上面放着一个用手绢包着的细长的东西。戴尔芬凭借直觉一把抓了起来,展开手绢,差点把失而复得的注射器摔在地上。
“在哪里?”戴尔芬的声音透露出要和她拼个你死我活的劲头。她转过身,一把将针头戳在小姑身上,发现自己仿佛正出演一部舞台剧,带着威胁的气势朝对方走去。那种感觉就像在一出戏中,忽然有权说出自己认为最符合当下场景的台词。
“快点儿,你这个粗野的贱女人,你可糊弄不了我。你真是个积习难改、偷偷摸摸的恶棍!”
当然,戴尔芬并非真的这么想,不过是想激怒小姑,让她说出吗啡的下落罢了。她的目的只是拿到东西,带回去找伊娃。伊娃眼睛里空洞的痛苦在她心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小姑目瞪口呆,完全不像以往那样能言善辩。戴尔芬像疯了一样,冲到小姑的小冰箱前,在里面乱翻起来。怒火攻心的她把里面所有食物都扔了出来,甚至把鸡蛋都摔碎了,然后转过身,和小姑当面对峙,大脑被绝望淹没。
“听我说,你必须告诉我,到底在哪儿呢?”
这回换小姑占了上风,她甚至开始说起英语来。
“你得赔我这些鸡蛋。”
“可以,”戴尔芬说,“你就说吧!”
然而,掌握了主动权的小姑很享受当下这个时刻。
“他们说她对那个东西上瘾了。我哥哥的妻子,绝不能这样,会成为我们家的耻辱。”
戴尔芬这才发现,自己刚才和她激烈对抗简直愚不可及,毕竟她是唯一一个可以立刻提供吗啡的人,只需要把它交出来而已。她已经泄了自己的底,再想让小姑配合已经基本不可能。她为自己方才的任性懊悔不已,渐渐温顺下来,希望能隐藏起慌张和骄傲。她想,如果放下姿态,低声下气地讨好一下,也许就能安抚她,让她卸下防备。
“我求你了,”她悲哀地低沉叹息着,“算了吧,你不了解真实情况。我们的伊娃非常痛苦,你看到的都是她平静时的样子,你怎么可能知道她痛苦起来拼命挣扎的感受?小姑,可怜可怜你嫂子吧!缓解她的痛苦没什么好羞耻的,小姑,医生就是这么说的。”
“我觉得,”小姑说,表情阴沉刻板,“医生并不像我那么了解伊娃。他对她同情过头了,她就上瘾了,肯定是这样。我的好朋友奥林·索文夫人也这么认为。”
“小姑,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行行好吧……”此时此刻,戴尔芬由衷地恳求着她,甚至都想给她跪下。小姑冰冷的樱桃小嘴抽动了一下,双眼中闪耀着胜利的光芒。
“不过也无所谓了,我已经倒进下水道了。”
戴尔芬转过身,看到瓷制水槽边放着一个冲干净的小药瓶,装吗啡的瓶子正在太阳的怒火下暴晒。看到这些,她已经出离愤怒,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力量。当然,她很强壮,惊人地强壮。她一把抓住小姑的上衣,猛地往前一拽,直视着她的面孔说:“好,你跟我来,来照顾照顾她,你就知道了。”小姑发现自己竟然无力抗拒,她的挣扎在戴尔芬瞬间爆发的力量面前显得如此微弱。这个比她年纪小的女人一直把她拽到车前,塞进去,然后驾车离开,中途把她扔在了肉铺门口。
“我现在顾不上进去,你去照顾她,守在她身边,你!”戴尔芬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尖声叫喊着,然后扬长而去,而小姑面带着至少被授权来接管工作的自命不凡的冷酷,走进房子的后门。
这一出门,的确就是好几个小时。在这几个小时中,戴尔芬祈祷过,咒骂过,乞求过魔鬼、和他讨价还价,在被指路前往一个地方,到了却发现不对的沮丧时刻泪流满面。似乎根本不可能找到希奇或药店店主萨尔·伯迪的踪影。她知道菲德利斯也正在外面到处寻找,但从没碰到过他。她只得两手空空地开车返回,一拳砸在仪表盘上,无泪可流地啜泣着,突然看到父亲正在前方,沿着路边跌跌撞撞地走着。
他的裤子松垂下来,宽松的衬衫吧嗒吧嗒地扑打着他弓起的瘦骨嶙峋的肩膀。她把车开得离他更近了些,一股怒火在心中升起。她环顾四周,想看看有没有人,因为她突然有一股令人窒息的冲动,想开车从他身上碾过去。她挂上低速挡,慢悠悠地悄悄跟在他身后,心想这不过是一脚油门那么简单的事。你看他,肯定又喝醉了——甚至都没发现她!那样她的生活就轻松多了。但当她把车开到他旁边,和他并排前行,而不是把他当场撞死时,她和他四目相对,却惊讶地发现他竟然是清醒的。她意识到他没有喝醉,或是尚未喝醉,要么就是醉得没那么厉害。他正努力朝同一个方向踉踉跄跄地跑着,也要去肉铺。他焦急地拖着步子走向车的侧门,她充满鄙夷地心想,他一定又像平时那样,犯了酒瘾,在今天这样的好日子出门给自己弄了点烈酒……只不过他手里的瓶子并非平时见到的杜松子酒或家酿酒。罗伊小心翼翼地用两只手护着瓶子,用力塞给了她。那是个方形的棕色瓶子,瓶身的标签上写着“盐酸吗啡注射液”。原来,为了拿到这个东西,他破门进了药店,找到萨尔专门存放法律规定需要严密保管的药物的柜子,锯开了上面的锁。
戴尔芬拉上手刹,从卡车上跳下来,拿着瓶子冲进屋里。大老远她就听到了那个声音——撕心裂肺的尖声呼喊,痛不欲生的呜咽。从架子上掉下来的罐头散落在地,她经过时打了个滑,然后走进厨房。进去后一眼就看到了小姑,她吓得脸色苍白,蜷缩在厨房的角落里,像个废物一样瘫坐在地板上。马库斯和弗朗兹则一边哭泣,一边拼命拽着他们的母亲,而她此刻正在抽屉里翻找一把刀。她整个人完全陷在这一迫切的需求之中,就连强壮的弗朗兹都阻止不了她。
“好了,好了。”戴尔芬说着,走进眼前的场景之中。她进入过太多混乱不堪的场景,早已驾轻就熟。此刻就和以往一样,一股冷静的强大力量注入她的身体。她敏捷地迈出一大步,挡在伊娃前面。“我的朋友,”她夺走刀,对她说,“现在还不行,但很快了,我已经拿到了药,你不能就这样撇下孩子们。”
汹涌的痛苦还在伊娃的体内冲击和翻滚,她依然沉浸在激烈的情绪之中无法自拔,嘴上还在小声嘟囔着,但在他们的搀扶下,顺从地躺在地板上。
“拿个毯子和枕头来。”戴尔芬温和地对弗朗兹说。现在有事可做,他才安心下来,不再流泪。“还有你,”她对马库斯说,“我配药的时候,你就握着她的手,不断对她重复说‘妈妈,她在弄药呢!很快就好了,很快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