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 地下密室(1/2)
母亲离世一年后,马库斯迷上了挖洞。对于某些年纪的孩子来说,未完工或已废弃的建筑工地具有强大的魔力。在肉铺后一两英里外,有片松树和橡树林,而树林另一端就有这么个地方,那里曾规划建造一栋富丽堂皇的豪宅,地基已经挖好,挖出的土在树林后堆起一座高大的土坡。豪宅开建不久,它未来的主人就因拖欠债务,无法将其继续下去。工地上连块标牌都没立,破烂的小棚屋也没拆除或拖走。马库斯是在一天外出打猎时,无意中发现了这里。他所谓的“打猎”,无非是拿着一把弹弓,口袋里装满石子,漫无目的地游荡。他做的第一件事自然是跳了下去,在黏土坑里走了走,爬上来时却遭遇了困难。接下来,他又盯上了那间屋顶已经残破的小棚屋,仿佛看到其中蕴含的神秘宝藏,无比欣喜。他低头钻了进去,踢了踢老鼠洞,戳了戳燕子窝,想看看会不会把燕子吓出来,但它们早就南飞越冬去了。他在地上发现一些锈迹斑斑的铁罐子,还有一把斧柄已经断裂的斧头。他如获至宝地捡起斧头掂了掂,拎着走了出去。沿着一段有车辙的小径,他发现了挖地基时挖出的土坡。土坡很高,土还很新,没有长满草,只是像秃头上冒出的发茬儿那样,钻出些野草尖。他手脚并用地爬上山坡,到坡顶后,把视若珍宝的斧头放在弹弓旁,躺下来,望着天空。
他看着空中几道淡淡的灰白色云彩,感觉身下仿佛有东西在移动,就像大地轻轻耸了耸肩。也许是土坡在整理自己,也许什么都没发生,但能感受到土地的生命让他很愉悦,他期待能再感受一次,却不再有任何动静。泪水莫名流了下来,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过去一年,这种情况时常发生,让他深受困扰,很是恼火。在学校更要时刻注意,唯恐一不留神,就被其他男孩看到。有那么几次,他不得不装作要拉屎的样子,跑去屋外的厕所,好平复下情绪。此时此刻,他独自一人待在这里,没有一个旁观者,于是不再克制,任凭眼泪自然而然地从眼角沿着太阳穴流下来,直到不再流为止。等眼泪流完,他坐起来,抓起斧头和弹弓,想顺着光滑的杂草从土坡侧面滑下来。虽然他拽下来不少植物,在所经之处滑出一道粗糙的沟渠,却滑得并不顺畅。
滑到地面后,他背靠着土坡坐下,似乎又感受到它的振动,仿佛里面有个沉睡的巨人翻了个身,在他背后扭转。他突然好奇,它是否就像他听过的神话故事里的大山那样,是中空的。他转过身,把耳朵贴在背后传来声音的坡面上,却只听到自己的心跳撞击着坚硬紧实的土坡。但土坡需要他做的事似乎不止如此,于是他又坐了很久,脑子里没有任何清晰的想法,最后几乎是出于无聊,拿起斧头从一侧挖了起来。
他挖得越深,挖出的土越多,想象的画面就越具体和细致。起初,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该想象些什么,但随着挖出的洞可以放下他的肩膀,然后是他的头,随着他的斧头往下砍,最终出现一个碗状的浅沟,他这才明白,他想挖一个可以钻进去的洞穴。
他身下的泥土很柔软,舒服极了。不过胃里开始难受,他知道自己饿了,但还是一动都不想动,于是决定下次出门时带点吃的出来,此刻他才意识到还会有下一次,这个工程,不过刚刚开始而已。
那一天,他在那儿坐了很久很久。泥土的气息将他包围,曾经困扰他的控制不住的眼泪再次毫无征兆地涌出。但这一次,他平静地任由它们滴落,还有些欢迎它们的到来。他在脑海中浮现自己的手,捧着一抔土,正要学着像父亲那样,撒在母亲的棺材盖子上。他看着自己的手和手里的土,在母亲坟边呆住了,望着白色的花束出神。他没松开手,而是把拳头攥得更紧了。弗朗兹转过身,把他的手拉到棺材上空,掰开他的手指,把里面的土抖动了下去,然后掸去他手掌上残留的土,拉着他的胳膊离开。于是他跌跌撞撞地离开了那神秘莫测的一幕。走远之后,弗朗兹才松开他的胳膊,一言未发。
从墓园回家的路上,所有人都沉默不语。从那以后,对于马库斯而言,这种沉默似乎更加深沉,笼罩着和母亲有关的一切。父亲对她闭口不谈,不谈她做过的事,甚至不提任何会让人想起她的东西。她拥有过的一切似乎都消失了——她的碎花水洗裙、她的鞋子、她镶着毛皮边的大衣。只有戴尔芬会说她的名字。这让人感觉母亲并不是消失了,那样至少还能看到她留下的东西,她更像是从未存在过。
但马库斯的感觉并非如此。在他心里,母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清晰。他倔强地私自珍藏着她说过的话、她的模样,回忆她的故事。也许其他人会忘记她,但他不会,这是他的选择。
泥土轻轻叹了口气,撒落在他的后背。土坡依然没有停歇,还在调整自己,让一粒粒尘埃落定,沉淀为最紧实的形状。马库斯闭上眼,思绪飘远,最后竟然睡着了。当他在这个浅显的洞里睡饱,还没睁开眼就苏醒过来,尚未反应过来身在何处时,就意识到这种感觉美妙极了,很像母亲生病前,每年过夏天、盼望圣诞节或生日到来的感觉。他不知道他期待的这个东西成形后会是什么样,但随着思绪渐渐浮出水面,他明白只要挖下去,就会知道答案。
一到家,他就忍不住把这一重大发现告诉埃米尔和埃里克,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他一边表达,一边思考,加入的细节越来越多,描述也更加生动逼真起来——他们要挖掘的这个堡垒、这个隧道、这个大本营、这个洞穴,可以像一个真正的矿井那样,用废弃棚屋的木板条和树上砍下的树枝来加固。让大家宣誓入伙这个主意也是马库斯想起来的,他不希望谁都可以未经允许,就随随便便加入这个伟大的工程。男孩们进行保密宣誓后,庄严地将热蜡油滴在手腕内侧,偷偷拿出家里的铲子,拽下晾衣绳上的床单,去地道里拖运泥土,还悄悄藏起一条条面包、苹果、坚果、土豆、香肠,供同伴饥肠辘辘时享用。放学后,他们就在那片未完工的工地集合,埋头于秘密任务之中,一直干到天黑。天黑后,他们还要借着灯笼和蜡烛的光亮继续作业——灯笼是他们从自家谷仓里拿出来的,蜡烛有些是从母亲的五斗橱里拿的,有些则是镇上最调皮捣蛋的罗曼·希梅克从天主教堂的圣坛上偷来的。蜡烛的消失让克拉伦斯·马雷克大动肝火,进行了一阵愤怒的布道。
不过,沃尔德沃格尔家的儿子们从未听过这些和失踪的蜡烛有关的布道,因为他们不再去教堂了——母亲去世后,就没再踏入天主教堂半步;即便小姑三番两次向菲德利斯抗议,他们也没去过路德会教堂。但他们从其他孩子那里听说了布道的事,若放在以前,他们会心生忧虑,甚至觉得需要忏悔。现在他们却骄傲地嗤之以鼻,感受着罪恶在体内膨胀,趾高气扬。没了母亲,他们感到被上帝彻底抛弃,也就不再信奉他。既然上帝完全不把他们的祈祷放在眼里,如此轻易地夺走母亲的性命,为何还要信仰他?他们嘲笑着他,在手腕处滴上蜡油,舔一下生锈的斧头,誓歃为盟。菲德利斯对此一无所知,戴尔芬也只是起了一丝疑心而已。
一个周六,弗朗兹骑着玛兹琳的自行车,把她带回了家。随着车速缓缓放慢,她从车把上跳下来,走在他身边,看着他把车靠墙放好,站在一旁等着。她一直保持着脸上的微笑,凝视着他,以掩饰自己的紧张。弗朗兹的父亲让人望而生畏,她觉得他肯定不喜欢她。以前来店里时,菲德利斯从没和她说过话,也不和她开玩笑,不像其他成年男人那样,会向她投来欣赏的目光,而他就连不温不火的眼神都没有过。有时那些男人的眼光过于露骨,但不是她主动招惹来的。沃尔德沃格尔先生从未理会过她,这让她紧张不安。她犹豫了一下,跟着弗朗兹走进店里,看着他系上围裙。她听到菲德利斯的声音从屠宰间最远的角落传来,含混不清,没来店里招呼他们,顿时放了心。
“这是玛兹琳。”戴尔芬露面后,弗朗兹对她说。她正用毛巾擦手。
“你俩的名字都有个‘兹’呢。”戴尔芬说。
玛兹琳望着弗朗兹,被这突如其来的欣喜惊吓到了。虽然在学校时,她总在笔记本一侧随意涂写他们的名字,却从未特别在意过他们共有的这个字,而眼前这个女人却在她熟视无睹的信息中发现了全新的信息,兹。戴尔芬轻轻笑了笑,注意到了女孩眼中的喜悦。她转身走了,但心已变得柔软,因为她看得出,玛兹琳这个女孩——虽然穿着男孩子的鞋,只有一件属于自己的裙子,家里一贫如洗,自行车是唯一值钱的财产,从未还过欠店里的账,弟弟罗曼是个麻烦不断的小恶魔,但她爱弗朗兹。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呢?会有哪个女孩不爱弗朗兹?千真万确,他就是那种很容易让女孩一见倾心的类型。有不少富家女追求过他,借着为母亲跑腿购物的名义来店里,探着脖子看他是不是正在屋后干活。戴尔芬知道,弗朗兹不会轻易付出类似的浅薄情感。自从她看到他带着母亲坐上飞机飞翔,然后抱着她回房间后,她能看得出他有多爱伊娃,从这件事上,她就明白,他对初恋投入的情感也会同样深沉,甚至还有可能给他带来危险。
戴尔芬暗自心想,她绝不会允许任何女孩伤害家里的男孩。伊娃死后,她见过太多他们伤心无助、无依无靠的模样。从那时起,她就已经觉得,不管一个女人做什么,都会在他们心中唤起和伊娃有关的悲伤和爱意。匆匆打量过玛兹琳后,她就主动邀请她来搭把手,干些杂活,想看看她的性子是否踏实。正好有笔订单需要把冷藏柜里的东西打包,于是戴尔芬便教她如何撕下大小合适的包装纸,如何包得整齐利落,然后拉下吊在天花板的挂钩上的线团,把包裹扎得紧实而美观。玛兹琳利索仔细地完成每一步后,问她还有什么事可以帮忙,戴尔芬便安排她擦干净门口的架子和上面的罐头食品,她照做了,然后又回来问还能干什么。
“玛兹琳,你饿不饿?”戴尔芬说。
“嗯,不饿。”她摇了摇手,却咽了下口水。她的回答略带迟疑,让戴尔芬意识到也许不该这么问。在这里吃东西,对于她来说大概会有些伤及自尊。
“来,跟我到后面来。”戴尔芬说,带着这个姑娘去了厨房。当她站在门口时,戴尔芬听到她惊讶地轻轻吸了口气。屋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斜斜照进来,照耀着蓝色的面包碗,面粉箱的磨光铜边也熠熠生辉。水果图案的格子桌布刚刚洗过,铺在桌上,颜色明快而安宁。柳条筐里装着苹果。戴尔芬还记得她第一次走进伊娃的厨房时的情景,对玛兹琳感同身受的情绪立刻涌上心头。她做了个肉馅三明治,在盘子里摆上甜甜圈,旁边放了个苹果,又给姑娘倒了一大杯牛奶。
“不管饿不饿,都吃点吧。”她说。
十分钟过后,玛兹琳回到店里,又问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你是个不轻言放弃的人呢,对吧?”戴尔芬咧嘴笑了。
“对。”玛兹琳说。她的声音有些羞涩,但很坚定。戴尔芬想起坊间关于她父亲的传闻——四处游荡,以脾气暴躁著称。而她的母亲,虽然缺衣少食,体型却很肥胖,浑身松弛下垂,还患有严重的头痛,大家都说是懒惰神经过敏。姑娘大概知道她母亲在店里赊过账,这可能是她想有所补偿的方式。或者她只是想给弗朗兹留下好印象,或只是在他必须在店里干活时离他近一些。戴尔芬心想,也许收在楼上箱子里的那些伊娃的衣服,有些玛兹琳穿着会合身,但那样肯定会让弗朗兹心里不舒服。到了傍晚,她拿出烟熏的火鸡腿肉和熏猪肉,包在一起送给了她,还故意轻描淡写地悄悄告诉她,已经从她家账上扣过钱了。玛兹琳脸红了,然后抬起头,飞快地点了点头。
也许她有些东西是这姑娘能用得上的。她有双不太合脚的鞋,但玛兹琳穿着可能会很好看。看着她跟弗朗兹走出门,戴尔芬这才意识到,她已经开始出手拯救这个姑娘了。也许她在她身上看到了和自己类似的特质,也有自我牺牲的倾向,因而想要提醒她。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戴尔芬心想。人家姑娘不见得需要你出手相救,更何况,她是有妈妈的,只不过不太理想而已。
在回希梅克家时,他们在半路停下,把玛兹琳的自行车藏起来,穿过高高的灌木丛,走进树林,沿着一个坡度不大的土坡来到他们的松树下。“我们应该带条毯子来。”弗朗兹说。
“想想那个画面,我们骑着自行车,后座上放着条毯子——你要怎么解释呢!”
弗朗兹开始吻她。他可以闻到她嘴里的苹果味,在她淡紫色的衣领上方,口腔里的凹陷处还粘着几粒糖。他舔下她口腔里的糖,她抬头望着树枝,尽力控制着自己。她不想成为那个先开口说“我爱你”的人,于是咬住自己的嘴唇。她感觉快憋不住时,就用力把他推倒,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她缓缓向他靠近,刚好让自己的嘴轻轻擦过他的唇,然后她扭了他一下,好让他来抓她。她摔倒在地,展开四肢躺下,允许他趴在她身上,等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粗重,双眼还紧闭的时候,她翻个身,跑掉了,头发在空中飞舞,一边朝路边跑去,一边嘲笑着他。
父亲从监狱里释放后的一年里,对戴尔芬而言,以前的他好像从她记忆中被慢慢抹去。他从头到脚都瘦了一圈,皮肤柔软红润起来,视力却变得模糊。头发笔直地挺立着,就像灰白色的细软牙线,很是新潮。以前的罗伊消失了,现在的他外表看起来几乎是个假小子,变成了个瘦小的老男孩,那双目光茫然的陌生眼睛总会和蔼友善又沉默不语地打量这个世界。以前,酒精让他鲁莽冒失、喋喋不休。现在,他神情恍惚、迟钝健忘,经常平静得让人不安。
但他依然勤劳。每天上午,他都在肉铺里待着,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然后,他会拿着10美分的酬劳和一片香肠,奔赴下午的工作岗位。他开始帮“一步半”拾荒了,捡来镇上的废品,进行分类和搬运。两人一起在镇上来回搜罗,从家家户户的后院门廊上拖走被丢弃的物件。以前他游离于醉酒和清醒之间时,就偶尔会和“一步半”合作,现在则每天都要碰面。他们组成一个引人注目的奇怪组合——她身形瘦高,长着凶猛的鹰钩鼻,苍鹭一样骄傲,穿着她捡来的破衣烂衫,光彩夺目;而他伛偻着背,面色苍白,脸颊上点缀着红血丝呈现的玫瑰色红晕,像喝了陈年威士忌,除却紫色的葱头鼻,皮肤细腻剔透。他还开始为她提升装备。罗伊用破损的板条箱、废旧的五金件和自行车轮胎,打造出一个轻巧省力的小推车。两人在镇上的街道穿行时,会有一个人推,另一个则在旁边大喊大叫,收集所有能收集的东西,在那个年头基本上都是些破烂儿,除非能像“一步半”这样,认识银行家家里的厨师,还能获准进入富裕人家的后门,比如昔日地界延伸至小镇边境的富饶多产的农场主人,和小康家庭——只以最微弱的优势勉强维持运营的店铺老板。鉴于她在业内长期忠于职守的江湖地位,她在这些地方都颇受欢迎,现在罗伊·瓦茨卡也跟着沾光,受到了肯定。
“一步半”和罗伊的联手合作触怒了戴尔芬。她明白,父亲开始从事一门正当职业,她本应高兴才对。虽然出洋相的是“一步半”,但把自己和这么一个奇葩绑定起来,制造出更多成为别人话柄的机会,这确实很难让人高兴得起来。除此以外,戴尔芬确定“一步半”并不喜欢她,原因仅仅是从表面来看她取代了伊娃,站在柜台后的位置。
然而,有那么一天,“一步半”还是主动和她交谈了。一天上午,她像往常那样来店里提货,戴尔芬把零碎的香肠和边角料郑重地递给她。完成这一交接仪式后,她像往常一样,没有马上离开,而是运用敏锐的洞察力精挑细选一番,然后戴尔芬将她挑选出的东西包装整齐。她身上有股自命不凡的劲儿,戴尔芬心想,坚持要从最差的里面挑出最好的。为什么她还站在这儿?手里拿着包裹,瞪着眼睛,清了清嗓子,发出刺耳沙哑的声音?“一步半”身上有一股浓烈的樟脑气息,味道很冲但不算难闻。今天她戴了条青绿色的漂亮围巾,天鹅绒质地,很宽大,像头巾一样包在头上。
“捡到只猫。”“一步半”说。
“罗伊跟我说了。”
显然,她满满当当的小屋里又多了只小猫——一个长着小尖牙的灰色小毛球。也许她想要些牛奶,戴尔芬心想。她让“一步半”稍等,走到冷藏柜前,舀了些牛奶装进一个奶油瓶。
回来后,她把瓶子递过柜台。“一步半”接过去,只是半信半疑地轻轻点了点头,表示感谢,好像被戴尔芬的铺张冒犯了一样,但依然没有转身离开。她眯着眼睛,盯着菲德利斯那张装饰华丽的德国证书看了一会,好像在读上面的字一样。那张证书镶着沉重的雕花木框,就挂在柜台后的墙上,但上面的内容是用德语写的,而且字体很小,很难看清。终于,她低下项上顶着天鹅绒头巾的华丽头颅,直接对戴尔芬说:“他们要挖个地道,挖到中国去。”
戴尔芬吓了一跳,立刻意识到“一步半”是在胡言乱语地和她闲聊。
“他们在给自己挖坟墓,你最好让他们住手。”
“好,”戴尔芬谨慎地说,“我会看住他们,我也不想惹出什么麻烦。”
“一步半”向她投以赞许的眼神,表示同意,然后突然向柜台上探出身去,盯着戴尔芬的脸。
“我了解拉扎尔那家人,一群泼皮无赖。你在那个西普里安身边最好小心点,看好你的钱。”
“谁跟你打听他们了?”戴尔芬迷惑不解地说,“而且我可以告诉你,他的钱都在我手里。”她加上后面这句,想让这个女人哑口无言,但并未如愿。
“就你这么以为。”“一步半”说完,猛地转过身,身上的袍子发出唰唰的响声,脚上的男式靴子噔噔作响,她昂首阔步、大摇大摆地走出了门。
随着白天越来越短,每天晚饭时间,西普里安都会出现在店里,等待戴尔芬干完活儿,时常和菲德利斯喝杯啤酒。有时他们三人也会等孩子们回家后,一起吃饭。孩子们小脸通红,搓着皲裂的双手,跑得满头大汗,鞋子落下泥土。他们去洗澡时,戴尔芬就会清空他们的盘子,再盛些新的。然后三个大人就吃些戴尔芬当天来得及做的食物——土豆泥或匈牙利红烩牛肉,如果有鸡蛋的话,可能还有蛋糕。放不了太久又没卖出去的肉很快会坏,她就拿来做熟了吃。小姑经常来蹭饭。有时克拉丽丝也会来,有时还有罗伊和菲德利斯的很多朋友或合唱团成员。戴尔芬和西普里安通常会和菲德利斯或各种组合的人吃完饭后告别,除非他们还要排练,也就意味着会待到很晚。一个寻常的夜晚,正赶上戴尔芬盘货没盘完,有上百件零碎货物需要订货,在她脑袋里打转。于是饭后,她撇下两个男人——菲德利斯和西普里安坐在吃剩的腰子肉汁和土豆泥馅饼前,继续去忙了。他们面前没有任何能让他们分神的东西,只有手里的酒。
戴尔芬离开厨房,去了办公室,两个男人立刻感到紧张和不自在起来。许久后,菲德利斯打破沉默,说他想像弗朗兹那样,尝试下坐飞机飞行的滋味。西普里安则回答,有车开他就满足了。然后他们每人喝了口酒,很久没再说话。
“但我再也不想碰上龙卷风了。”西普里安说。
菲德利斯点了点头,却没有询问西普里安上次碰上龙卷风是什么时候的事。“龙卷风”立刻变成一个危机四伏、意味深长的话题,就好像讨论各种类型的汽车性能、罗斯福访问大福克斯、牛奶的价格、若旱灾持续是否还有牲畜可屠宰、酒税、隔壁镇上剧院起火等话题一样,无法继续下去。唯一一个安全话题,也是剩下的最后一个话题,似乎就是食物,于是菲德利斯说,这腰子还不错。
“还不错,”西普里安说,“这话什么意思?”
“我是说,她做得很好。”
“那当然。”西普里安说,那语气就像他赢了菲德利斯发起的这次挑战,远远凌驾于他,至少在口头上赢了他。菲德利斯的心里忍不住冒出一股火,噌噌地沿着后背直蹿上来。他喝了一大杯酒,西普里安也是,然后两人一起尴尬地笑了起来,好缓和他们之间突然生出的不快和别扭。
“你看到日食的消息了吗?”西普里安满怀希望地问,似乎天象是唯一一个可以拯救他们的话题。
“没有。”菲德利斯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装作若无其事。
“应该会变黑。”西普里安咕哝着,其实他也一无所知。然后他似乎找到一条坦途,通向光明,不会轻易熄灭。“树上的叶子都凋谢了,”他说,“你在这儿还能弄到猎物屠宰吗?”
菲德利斯很轻松就接过了话:“大概有头鹿。还有格斯·纽霍尔在明尼苏达北边森林里射了头熊,还差点打死一个该死的印第安人。我听说,那个向导就在他前面,格斯兴奋过了头就开了枪,差点把向导的头打掉,然后……”
西普里安刚把酒送到嘴边,就愣住了。他缓缓放下瓶子,用乌黑的双眼盯着菲德利斯的浅色眸子。这是个危险信号,意味着他们暂时都无法将视线从对方身上挪开,也不能眨眼,谁先眨眼就代表谁被默默击败。菲德利斯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引发了这一眼神对峙的僵局,但已身不由己地深陷其中。之前在战场上,他透过来复枪的准星瞄准前方时,练就了不眨眼的本领,这样就不会错过敌军一瞬间草率的暴露,或打乱自己用手指稳稳扣动扳机的节奏。西普里安在接受拳击手训练时,学会了不眨眼的技巧,因为这是两个拳击手开场时互相打量对方的方式——用双眼死死盯住对方。最厉害的拳击手可以趁对方眨眼的工夫,朝其喉咙挥出致命的一拳。于是他们继续盯着彼此,目不转睛,纹丝不动,呼吸越来越粗重。随着眼睛开始发干灼痛,鼻子发痒,两人之间的气氛越发紧张,显得荒唐可笑,最终让人难以承受。在戴尔芬走进来的那一瞬,菲德利斯的手捏碎了握着的啤酒瓶,仿佛警报声突然拉响。三人都惊愕地低头看着鲜红的血液喷射而出。这时,菲德利斯说:“那么西普里安,你在哪里遇上过龙卷风?”
西普里安的回答则像顺滑的法式丝绸派一样流畅:“贝洛森林。他们烧毁了麦田,但我们还是冲了上去,从树上轰击德国人。我们一直不停火,他们也阻挡不了我们。等那些狙击手全都倒地,我们的刺刀也终于派上用场。”
戴尔芬想从厨房里退出去,但还是拿起一瓶外用酒精,一边和西普里安说着话,一边轻轻拍在菲德利斯的手上。她淡定地将话锋轻轻拨转回来:“我以为他们早就宣布停战了呢,这又是怎么了?”
西普里安耸了耸肩。虽然心中的怒火让菲德利斯备受煎熬,但他还是笑了笑,在被酒精刺痛时做了个鬼脸。“当然,”他从容地说,突然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对西普里安恨之入骨的行为十分愚蠢,而在今晚之前,他还一直挺喜欢他,“我当时不在贝洛森林。战争已经结束了,画上了句号。”
“是的,”西普里安恢复了往日的温和,“都已成为过去,只留下这些美丽的印记。”他轻轻拍着喉咙处拧绕成绳索状的疤痕。
晚些时候,两人回到农舍,上床休息。戴尔芬疲倦地舒展四肢,盖着被子,把脚伸得很远。被子是伊娃身体好时给她缝的,上面有一个个邮票大小的色块。之前厨房里显而易见的紧张氛围让她难以忘怀,既担忧又好奇——早在她还未走进厨房时,就从那不同寻常的沉默中感受到了它的存在,然后伴随酒瓶刺耳的炸裂声,菲德利斯的手划伤了。而西普里安则泰然自若地坐在椅子上,好像他也准备好要随时爆炸一样。此刻,他正躺在她身边,安静地呼吸着,毫无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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