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4 银杉之军(1/2)
一直以来,戴尔芬都觉得自己的身体可能无法孕育孩子,自看到父亲地窖中的那一幕后,这件事就更不可能了。好在她也不像其他女人那样需要孩子,因为她抚养着伊娃的孩子,其中马库斯受到她母亲般的关怀尤为多。戴尔芬发现,自那次从土坡里死里逃生后,马库斯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不再是那个只知道挖地道、沉迷打仗游戏、坐小推车撞树、从雪橇上滚落的冒失男孩了。在地下的那几个小时让他的心变得沉静,让他的血变得冷酷。他变得热爱阅读,他积累了很多知识竞赛方面的知识,还给自己买了一台电唱机。他的房间总会时不时地传出喇叭的吱呀声、萨克斯风的呜咽声和流畅的音乐声。有的老师常常对马库斯赞不绝口,而有的老师会嫌马库斯太傲慢,嫌他常常信口开河,总是喜欢批评或质疑别人,给班里制造混乱。
在马库斯小的时候,有一次他把手套弄丢了,戴尔芬因此斥责了他,不过又给他织了一副新手套。为了把马库斯喂胖,戴尔芬想尽办法,虽然最后都是徒劳。马库斯大一些的时候,她会给他辅导功课,有时他在学校获奖了,他们也会一起庆祝。在他不得不戴眼镜的时候,戴尔芬会安慰他,但也要求他坚持佩戴,她暗暗希望戴上眼镜的他可以免于入伍。但马库斯还是设法参了军,戴尔芬觉得他一定是在视力测试时作弊了。
他将这个消息告诉她的那天,她已有心理准备。
“马库斯,坐下和我说说话。”
他热切地在餐桌边坐了下来,神情中透着激动和自信,准备耐心听她说。戴尔芬知道他是不会听自己的话的,听了也不会相信,但她还是决意说出来,让他了解。
“马库斯,战场和电影不一样,电影里子弹只会打中肩膀,连死也是干脆利落的。但在真实的战场上,子弹会穿心而过,四肢会被炸飞,人会像纸片一样被撕碎。大部分时候,还会出现自己人误伤自己人的情况。马库斯,我求你了,看在伊娃和你父亲的分儿上,虽然我不是你的亲生母亲,但也请看在我的分儿上,无论如何也别把自己置于这样危险的境地。没有人会告诉年轻人战场上的真实情况,马库斯,战场上人会被炸成一团血肉模糊,但没有人会这样说。”
“血肉模糊!”马库斯既震惊又同情地看着她,“你从哪儿听来的?”
“看书读报,还有常识,”马库斯居高临下的态度让她既恼怒又绝望,“你觉得炸弹是用来做什么的?它会专挑德国人和日本人炸吗?落到我军这边的炸弹会区分敌友吗?会准确地于无形中炸死你吗?炸弹就是绞肉机。”
“妈,你冷静些。”马库斯说,好像眼前站着个疯子一样。
“把我们当一群傻子吗?”戴尔芬情绪激动地脱口而出。让她如此生气的甚至不是战争本身,而是这虚伪的现实,令人振奋的假象和弥天大谎。她抓起一本杂志,翻出一则牙膏广告,上面动员读者给远在前线的孩子们寄牙膏。“仿佛最糟的状况不过是没有牙膏用!还有这个!”一则口香糖的广告声称随家书寄一条口香糖可以减少孤独感,甚至还能提升军队的侦察力。
“这个国家的人就是这样的,”她喊道,“战争倒成了口香糖的卖点!”她放下杂志,就快哭出来了。
“我知道,妈。”马库斯把手搭在她肩上,小心地拍了拍。他放下了自以为是的腔调,轻声说道:“我会小心的,我不会被任何人打中的,更不会变得血肉模糊。我和弗朗兹不一样,这你也知道。他参军时就已经是一名训练有素的飞行员了,而我呢……他们估计压根儿不会派我去海外战场的。”他语气温柔,试图安慰她,虽然戴尔芬感到很欣慰,但可以看出他内心的渴望与刚刚说的恰恰相反。
她把脸埋在手掌中,马库斯继续尴尬地轻拍着她。她知道马库斯此时希望自己能身在别处,她感觉自己的心就这样碎了。“去吧,出去吧,这是你在家的最后一晚,”她最后说,边说边用围裙擦着眼泪,“去镇里热闹热闹吧。”
“没有人能一起热闹热闹了,”他说,“我去散散步,再买份报纸,然后看一会儿就睡了。”
房间的各个角落里仍然摆着双胞胎的玩具兵,有些在衣橱最上面一格,有些在窗台上。马库斯长大后也不怎么爱玩了,不过他没有把它们拿下来。散步回来后,马库斯失眠了,于是他打算利用这离家前的最后一晚来精进一下自己的战术,即便这样做有些傻,还有些伤感怀旧。马库斯扶正了小战马,推倒了中尉,重新组织了一次进攻,并加强了防守。在一次次的摆弄中,他越发沉浸在这个男孩游戏中。他用木块和小树包围了一队由各色人物组成的侦查队,这些木块和小树还是双胞胎多年前从木材场的废料中锯下来的,他们给木块涂上了粗糙的树木颜色。他摆弄的装甲车上安有橡胶轮胎和小铁旗。小兵人的头上戴着小头盔,是可以被炸飞的那种。马和骑兵显然不是一套的,骑兵很容易向后翻倒,然后相互撞在一起。出于好奇,马库斯把他们自制的机关枪放在了前面,先进行了一轮扫荡,然后派出了坦克。用骑兵去对抗装甲师,这样的安排无疑是具有浪漫色彩的疯狂行为,就像布拉斯科维茨带领第八集团军向东逼近罗兹时波兰人的反应一样,但马库斯小心翼翼地把一名殿后的长官摆在了骑兵的队列前面。
戴尔芬和他父亲刚结婚的时候,马库斯有次躲在办公室门后偷听到父亲在讲电话。通过菲德利斯和戴尔芬之间隐瞒得比较拙劣的对话,他得知弟弟们不会回来了。也就在那时,他决定不把玩具兵收起来了,他永远也不会把他们收起来。他要把玩具兵摆在那里,时刻准备着,就好像没有了弟弟们的悉心照料,这套他们曾经爱不释手的玩具会用它本身的魅力和不完美的现状把弟弟们吸引回来。于是马库斯为步兵团擦去了灰尘,又给它们重新排了一个紧凑的编队。自那以后,他一直让玩具兵保持着精精神神的状态。此时的他向后退了一步,皱了皱眉头,用一根手指将一些小兵人扫倒在地,倒地小兵手里的步枪直冲着天花板。这个举动突然吓了他一跳,他迷信地将小人们扶了起来。
第二天,马库斯坐上了去斯内林堡的车。戴尔芬烤饼干烤到午夜,烤完后她坐在桌边,心不在焉地读着从镇图书馆借回来的一摞通俗小说,她一边读一边吃着烤好的饼干,这些饼干本要寄给马库斯,结果她自己先吃掉一半。夜里两点,戴尔芬又烤了一份饼干,然后才终于睡着了。多年来她第一次梦见死于地窖的那一家人,也是第一次梦见露茜,只见她朝着自己走过来,嘴里喷出一团团白色的飞蛾。
一缕流光照进来,戴尔芬醒了,她决定采取些非常措施来保持清醒和减少焦虑。考验已经开始,她需要对自己严苛一些。她已经三十五岁了,口中的儿子也已经长大离家,她不知道两个在德国的小儿子会经历些什么。她丈夫从她身上得到的是一种爱,但那终究不是爱情。曾经承载了他们所有感情的爱是那么沉重,好似铺在身下的床褥,而非盖在身上的羽绒。这份爱中充斥着日常琐事,每天都是买卖、屠宰和做针线活。他们一起睡得深而沉,可能两人都会打呼。他还是习惯亲手熨自己的衬衫。她买了瓶气味浓烈的法国香水,时不时地抱怨着他敏感的肠胃。他们的爱是包容和实际的,这在她看来颇为珍贵,因为这份爱没有像自己之前害怕的那样,给她带来过多的负担。
渐渐地,戴尔芬越发喜欢自己的工作:买菜、屠宰和整理账目,清点店里的物品可以满足细节控的她。另外,她还有了符合她身份的社会职责。令她迷惑不解的是,仅仅因为结了婚,开始按部就班地做事,专注于细节,不多管闲事,她就成为镇上最踏实最受敬重的女性之一。会有人向她征求意见,会有人借鉴她处理问题的方法。她处理小块肉的经验和她省钱的办法也受到众人推崇,她知道什么时候要花钱做广告和买工具,也知道什么时候要省钱或买战争债券。值得一提的是,她还有读书的习惯。人们跟风她的评价,看到书的封底内侧纸袋中的卡片上有她工整清晰的签名,就专门从图书馆借回来看。
可是最近她没有什么时间读书,其实是没时间做任何事。战争猝不及防地给店里的生意带来了巨大的变化,一时间,他们的订单多到完不成,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这么多顾客。连明尼阿波利斯的犹太教会都来找菲德利斯订货,向他定制犹太教食品。生意虽然日渐兴隆,但随之而来的是供给不足的问题,这让他们甚为苦恼。尽管菲德利斯拥有一辆人人艳羡的贴着c贴纸 [1] 的送货车,但车里的油总不够用。咖啡也买不到了。黄油都被政府从乳制品厂征收了,所以戴尔芬卖的都是用少量黄色色素染过的人造黄油。批发商也只能给她供应些最次的罐头食品,除此之外就没什么别的了,连鸡蛋也没有,因为鸡蛋被制成鸡蛋粉供应给士兵了,马库斯的信中提到他们早饭吃的主要就是鸡蛋粉。他每日就靠克拉克能量棒和手头的新鲜水果过活。他感到极度无聊,戴尔芬给他买了十几本“现代文库”的书,两本两本地寄给他,其中有多斯·帕索斯、福克纳,以及凯瑟的书。她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忙,但是自马库斯离开后,这种烦躁不安的感觉就一直折磨着她。
戴尔芬既要和供货商讨价还价,又要争取多的配给量,还要设计有幽默感的广告词,比如上次那张奶牛的海报,上面的广告语是“唯一不满意的顾客”。她常常在店里长时间地工作,希望把自己累到筋疲力尽。可是每天晚上她都会在四点准时醒来,然后开始胡思乱想。有时她发现身旁的菲德利斯也是醒着的,他又在想双胞胎了。“他们还太小。”她千遍万遍地对他说。等他呼吸变沉,再次进入梦乡,戴尔芬却开始辗转反侧。她尝试过写作,写日记,但这个尝试让她更烦躁,甚至令她厌烦。有段时间她做起了针线活,但很快便对各种针法样式失去了耐心。后来,她每晚睡觉前会出去散会儿步。
等菲德利斯喝完第一杯高杯酒,戴尔芬便为他准备了热腾腾的泡脚水,水里加了艾普索姆浴盐。菲德利斯一边听收音机,一边泡脚,准备睡觉,而戴尔芬会趁这时到镇上走一走。在这冰冷的黑夜里,一切是那么静谧安详,经过一幢幢灯火通明的房子时,戴尔芬心想自己是不是已经练就了“一步半”那如难眠的苍鹭般的步伐。或许别人也会觉得她一样古怪,或许在这样的夜里,屋里的人听到她路过的声音,就会说:“老戴尔芬又过来了。”
经过父亲和伊娃的墓园时,她常常会走进去看看。即便是在夜里,这片立着一座座方形墓碑的墓园仍然是个舒适而平常的地方,丝毫没有因死亡而变得肃穆和狼藉。每一块墓地都是规规整整,万分精确的。霍克的墓碑是一块未加装饰的黑色花岗岩(这是他很久之前就选好的),不过是他可悲的好奇心罢了。罗伊的墓在她闻起来有一股淡淡的杜松子酒味。伊娃最终决定要埋在阿格斯,而不是被运回德国。但这个决定曾让她感到痛苦,因为这意味着她将永远待在异国他乡,远离父母,无依无靠。戴尔芬在伊娃的墓碑后面种了一棵小松树,她给小树预留了充分的生长空间。树根向下延伸盘绕,到现在估计已经能环抱着她的朋友了,每每想到此,她就倍感欣慰。一天夜里,戴尔芬不顾地上的寒凉,裹着自己的大衣坐在了松树下。她听着松针随风拂动的沙沙声,想象着声音顺着长长的根系传到地下,这样伊娃也能听到这美妙的声音。
“如果没遇见你,”她对伊娃说,“我可能早就放下一切,重新开始了。但是现在,奇怪的是,你带走了我曾经的野心,给我留下了你的生活。我现在过着你的生活,我继续打点着一切。”
菲德利斯买了一大块墓地,将来他会长眠于伊娃身边。尽管戴尔芬说过自己要躺在他的另一侧,但现在想想她更情愿让伊娃躺在他们两人之间。伊娃的不远处是罗伊的墓地。戴尔芬想,至少罗伊能永远伴着我,还能给我讲那些粗俗的笑话。但在那微凉的黑夜里,她仍会感到无尽的孤独,只有童年有过情感缺失的人才能体会到这样的孤独。失去母亲让戴尔芬变得坚强,但也给她带来了很严重的心理创伤,让她毫无希望地不断追寻着,她为人现实,心中却常含一丝失意。即便自认为已接近中年,也常常会想念母亲。她用手轻抚着伊娃墓地上冰冷的草叶,突然腾起一股冲动,想要躺下来贴着地面听一听,就好像能听见强烈的心跳一样,就好像能伴着母亲的低声哼唱恍惚间变成婴孩一样。
戴尔芬走进温暖的厨房,看到丈夫正坐在椅子上一边泡脚一边看报纸。她常会准备热水让他泡脚,水温是他刚刚能承受的温度。这时泡脚盆里的水已经完全凉下来了。她端详着他——他蓄起了胡须,胡须已经完全花白了,只有头发还是她初见时的那样,呈红黑棕混杂色,其中夹杂着岁月带来的白发。她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也变得有些黯淡稀薄,就算用了从供应商那儿买来的黑核桃营养洗发水也无济于事。好在她的容颜依旧,这是她从女顾客们那儿得知的。她们常常感叹于她那令人羡慕的容颜,但估计她们转过身就会带着优越感地可怜她,在她们看来,戴尔芬是因为怀不上孩子才显得青春靓丽,而以这样的方式保持青春可一点儿都不划算,因为她完全无法体会有孩子的乐趣。
戴尔芬搬了把小板凳,坐在了菲德利斯的面前,将他的脚放在腿上的毛巾上。菲德利斯的脚很白,也很重,重得像个瓷制水槽。屠夫看起来不堪一击,他的皮肤松软,背也驼了,脚趾看起来也很脆弱。戴尔芬拿着一个棕色的大瓶子,往手里倒了些桉树搽剂,接着不停地按摩她丈夫的脚,促进他的血液循环。接着她帮他修剪了脚指甲,又给他的脚抹了层粗糙的海盐,再次按摩了起来,帮他磨掉那些老茧。最后,她又往手里倒了些搽剂,更加用力地按摩起来。他放下报纸,随着她按摩的动作,放松地发出哼哼声。他略显窘迫地谢了她。这样的关怀总是让他感到有一丝尴尬,但又难以抗拒这种舒适的诱惑。战争留给他的陈年冻疮一直没有完全好,而近些日子绞痛和脚趾麻木带来的折磨也开始让他痛苦不堪。
等双脚被羊毛袜严严实实地包裹好后,菲德利斯又倒了一杯高杯酒,并给里面加了些朗姆。他正在试着适应这个口味,因为进口的威士忌越来越稀缺了。戴尔芬把泡脚水端到一旁,然后坐在他身边。她心想,我好久都没有对上帝祷告了。不过我仍然骗不了自己,我仍然认为上帝就是个醉鬼,自打创造了世界,就没怎么管过。我承认上帝从前是个天才,但他的确是最粗心大意的艺术家,随随便便将自己最杰出的画作、雕塑,以及栩栩如生的精致作品毁于一旦,任恶魔践踏。
“好好读读吧。”她把《法戈报》啪的一声放下,指着标题说道。瓜达尔卡纳尔岛战役,斯大林格勒战役。“什么神能任由如此可怖的战争发生?这算是哪门子上帝?”她问菲德利斯。
菲德利斯并没有接茬儿,他早已习惯看报纸时絮絮叨叨的她。每次看到北达科他的阵亡名单时,她都会发出痛苦的感叹。他从不介意她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也不介意听她讲那些好笑或悲伤的事,亦不介意她无缘无故地冲他发火。但是对于上帝,他和她的想法是一致的,尽管如此,每天晚上他还是会为儿子们祈祷,就像当年自己在炮火中祈祷一样,虽然明知道这样做是徒劳,但也别无他法,只得求助上帝。他弯下了腰,吻了吻戴尔芬的额头,流露出难得一见的温柔。他的手滑下来落在她的颈间。他把脸转向一侧,再次亲吻了她,动作非常缓慢,最后才慢慢移开。戴尔芬直直地盯着他,脸颊两侧尖尖的酒窝随着笑容的绽放而变得越发深刻。他们站起身,他们的狗郑重其事地跟在两人身后。他们检查了屋里和店里的门锁,并熄灭了灯。在店门口,菲德利斯牵起了她的手。这两双经历过一次次创伤和愈合的手完美地契合在一起,就像能完美拼在一起的旧陶器一样。他们就这样牵着手从走廊走向卧室,随手关上了门。
白狗被撇在门外,这只老狗拖着痛苦迟缓的步子沿走廊走去,默默地蹲守在店铺灰暗的一角,狗的眼睛半瞎,鼻子顶得老高,敏锐地观察着,确保店里一切正常。对一切感到满意的它转过身去,面朝着走廊,用爪子慢慢地敲着油毡地板。它来到卧室门口,微微顿了顿,它的耳朵大大尖尖的,里面沉积着污垢。两只耳朵向前竖起,似乎在专注地听着什么,随后才放松下来。它回过头看了两次,最后在自己最爱的一块阴凉地上躺了下来,它侧躺着,飞快地伸了伸自己的四肢。
埃米尔的战争非常短暂。他根本无须为了参军而谎报年龄,因为军队急需增援,他所在学校的整个班级都参军了,包括老师们和排长们。在预备营里,埃米尔和埃里克就受到了高度赞许,他们表现突出,被当成做军官的好苗子。他们本打算一起加入武装党卫队下的希特勒青年团,然后肩并肩战斗到最后,只不过战争一开始,埃米尔就踩到了埋在牧场上的地雷。他的新军装直到被炸碎的那一刻依旧一尘不染。一抹绿色从他眼前掠过,他不敢相信自己在空中颠倒了过来,正俯瞰着草地。埃米尔落回地面前就已经咽气了。兜里小姑的照片被鲜血浸透,口中的蜂蜜糖慢慢变得冰冷。蜂蜜糖是奶奶非要让他带上的,因为她记得埃米尔的父亲就是带着这些糖熬过了那次伟大的战役,她希望这些糖也能同样保护他的儿子。
埃里克继续前进着,但他已经丢了一半的魂,那一半随着他的双胞胎兄弟一起被炸飞了。他曾发誓要战斗至死,在表决心的时候他也从不支支吾吾。而当轰炸持续不断,空空如也的肚子背叛了他的内心。他靠在沙袋上的手臂冻僵了,手指毫无知觉,紧紧地握成拳,无法伸直。那些曾经神圣的誓言和他信奉的战友情也无法为他挡住这片血雨腥风,到处都是被炸飞的肠子、脑子和无法分辨的肉块。有一次,他亲眼看见了一个男孩化成血蒸汽的场景。被逮捕的时候他已经四天四夜没有睡觉了,即便当那个缴了他武器的美国大兵说:“这家伙还是个孩子,可能蛋上还没长毛呢!”他仍然本能地控制住了自己,没有让自己蹦出英语来,不过他会怎么回答他呢,他暗自思忖着,他会说这个大兵说得差不多是对的吗?
后来,他企图夺取美国大兵的步枪,结果却挨了一顿猛揍。他被打得立时在地上蜷成一团,美国大兵咒骂道:“我真受不了这些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兵,就是一群小响尾蛇。”
“他们真他妈的有毒,”另一个士兵附和着,“我们真应该把他们宰了,一劳永逸。我们到底要把他们带到哪儿?”
第一个士兵向后退了几步,举起1步枪,就在他要开火的瞬间,埃里克吓得尖叫了起来:“上帝啊,先生,求求你别打死我。”
“他妈的搞什么?”
“我出生于北达科他,”埃里克呜咽道,“我爸爸还住在那儿。”
“我操,那你这个贱骨头在这儿干什么呢?”
“开战之前我被送到了这里。”
“那你他妈的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该死的纳粹还是他妈的美国人?”
这猛的一声吼把埃里克吓得魂飞魄散:“我不知道我他妈到底是什么,先生,但是我蛋上没毛!”
美国人一时狂笑不止,同样被留下来的两个学校同学迷惑不解地看着埃里克,他们好奇地想,他是具备着隐藏至今的智慧呢,还是在战争的压力下已经丧失了心智。
或许马库斯离家前的排兵布阵真的奏了效,他果然把埃里克带了回来。当然埃里克并不知道这件事,他和其他两百多名战俘乘坐着简装的美国火车一路向北,这时他确实想起了他的玩具,想起了童年生活的点点滴滴。由于是在晚上,他只能大致猜测他们正向北行驶,可能正向五大湖附近驶去,或许是威斯康星州或密歇根州一带。他已经不记得美国地图了,他试图忘记脑海中关于美国的一切,继上一次因求饶而受辱后,埃里克决定隐瞒完全听得懂英语这一事实。他们那群人中有狂热的纳粹分子,他们发誓要打击那些和敌人合作的战俘。所以埃里克继续默不作声,摆出一副神秘孤僻的样子。火车横跨美国的这一路,他一直装傻充愣,呆呆地盯着窗外看,其余的人也是这样。他们都幸灾乐祸地等着看成片成片被炸毁的城市、被摧毁的村庄、焦黑的庄稼、死寂的农场,德国的广播一直是这样对他们宣传的。然而,任凭他们极目远眺,映入眼帘的仍是一片欣欣向荣、热闹非凡的祥和景象。战俘们悲戚地感叹着,困惑着,接着,一些人感觉受到了背叛,另一些人为国家捏造的假象寻找着借口。这两件事埃里克都没有做,他思绪万千,心中充斥着欢喜的回忆和无边的绝望。
他们一路向北行驶,最终驶入了一大片松树林。这里的景色给那些来自德国西南部的战俘带来一种回家的感觉,他们指指点点地看着巨大、黑暗、密密麻麻的银杉树,眼前的树木不断变换着,但都直直地耸立在这蓝色的薄暮下。火车驶向树林深处,森林从身后靠拢过来。火车停在了一个小站,他们陆陆续续地下了车,他们的手被铁链拴在了一起,一行人在泥泞的道路上徒步了好几英里。正值初夏,黑蝇出动,一个人伸手赶虫子就会牵拉着其他人的铁链,于是整条铁链不停地当啷作响,但蚊虫肆虐,大家都忍不住用手拍打虫子。
“这到底要把他们送去哪儿?”看守他们的一个美国士兵问道。看守他们的一共有六名士兵。“解开他们的铁链。”
“不行。”一位长官说,言语中也有些不确定。德国战俘在美国虽不会逃跑,但他们会在这里找到表亲,或以前的老邻居。他们在农场劳作,薪水待遇也还不错。周围的人不能与他们交流、给他们拍照或给他们吃的,甚至压根儿不会知道他们的存在,但是其实很多人都知道。
战俘排成一队向前行进,他们的铁链相互牵扯着,一路发出当当啷啷的声音,然而谁都没有说什么。一行人最终来到了树林深处的一个围场。营地的四周固定着松树干,树干深深地扎在地下,上面钉着不同粗细的铁丝,围场两头的地上摆着刺铁丝圈。所幸有周围树木和蓝色天空的映衬,这一切才没有显得那么令人望而生畏。他们住的是简易的营房,尽管心中充满困惑,尽管回忆带来不少压力,埃里克依旧释然地走了进去,这让他一时哽咽。他们排着队领取蓝色工作服,工作服上印着 [2] 这两个字母。他们每人都领了外套、鞋子、四双袜子及内衣内裤,外加一件羊毛衫和一件雨衣。另外还给他们每人发了两条毯子、几把牙刷、一块肥皂和一小块毛巾。埃里克一一接过所有物品,心中不自觉地感到一阵喜悦,这让他不满地皱了皱眉。埃里克想,也许是这里的新鲜空气影响了自己,又或者是因为马上要做木工,这种不需要思考的工作正是他的身体所渴望的。他们每天干完活回到大木房都能立刻吃到饭,每天都有一大锅热气腾腾的食物等着,每个人都可以把饭盛在自己的铁盘里,这些食物吃起来有几分熟悉的味道。他们能吃到焗豆子,但里面没有糖浆的浓烈味道,芥末粉的辛辣口感和熏猪肉的油脂味,他长大以后就再没吃过这特别的配方,这让他突然想到了戴尔芬。尽管饿坏了,他却吃得很慢,吃完后又默默地用一片柔软的方形白面包片擦着盘底,心中感到既崇敬又羞愧。
他们平常吃不到什么肉,只有腌肥肉,但每个人都能分到一堆奶油玉米和一大块烤土豆,还能给每人盘子里浇一小块猪油。每人还有一块两英寸的白色方形玉米面包,上面浇着卡罗牌玉米糖浆。每个接过食物的人都瞪大了眼睛盯着盘子,仿佛那些食物会消失一样。有些人偷偷地将土豆揣在兜里,还有人使劲儿闻着甜玉米面包,甚至有人在走到餐桌旁之前就狼吞虎咽地清空了整个盘子。餐厅里的所有人都默默不语,房间里只有铁勺刮盘子的声音和动物般湿答答的咀嚼声。他们之所以如此沉默不仅仅是因为饿坏了,更是因为食物的品质和数量,这些食物能奇迹般地运到这样偏僻的地方,并发给他们吃,而他们只是些低贱的战俘,就在这一刻,他们意识到德国已经输掉了战争。
他们用横切锯来锯大树,用瑞典锯来修剪树枝,用拖链来运输那些很重的树干。那些较远的树要用两头驴来运,两头驴的名字分别是马克斯和莫里茨。其中一位监管的士兵勉强会说些德语,他还负责审查战俘攒出来的小报,报纸是他们用手持打印机打印的。多年前大家都觉得沃尔德沃格尔家的男孩中没有一人遗传了他们父亲的嗓音,但埃里克进入青春期后,他的嗓音才发育好了。有一天,他随意哼唱了起来,结果被自己迸发出的浑厚歌声吓了一跳,随即闭上了嘴巴。而现在,在这样一个美丽的地方,他开始用唱歌打发时间,很快其他人也跟着他一起唱起来,他们把语言转换成歌曲,用晚间的唱歌活动来调剂无聊的生活。
这些歌曲影响着他们的情绪,并伴随着他们进入梦乡。夜晚的工棚里,男人们做梦时发出的哭喊声、咳嗽声、放屁声、鼾声、呼吸声还有不成曲调的呻吟声夹杂在一起,融入这无尽的黑夜。埃里克常常失眠,他每晚一边听着这些声音,一边听着屋外的动静。松树轻柔的沙沙声,猫头鹰亦远亦近的鸣叫声,显得既神秘又空洞。他想回到路德维希鲁村,他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他敬爱的祖父,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吃到家里的香肠,他过去常常半夜爬起来把香肠偷偷拿到床上和埃米尔一起吃。他还想到自己的哥哥,但心中没有激起半点儿涟漪。他让内心变得冷酷,不去想自己在这里的家人,若是暴露了身世或利用美国成长的经历去套近乎,可能会性命不保。有传言称有德国战俘被圣灵锯成碎末烧了,然后被撒在了附近的树林里,还有人说与美国人过分交好的战俘会莫名其妙地消失,但没有人真的知道或亲眼看到过,也没有人和知道真相的人聊过。一些年长的战俘以这种方式镇住了那些对德国不够忠诚的人。经过高强度的训练和多年的养成,埃里克俨然已经由内而外地变成了德国人,或者说他觉得德国人就是他这样的,他的童年经历被新的神圣信仰净化。他的心中只有信仰,只有誓死的忠诚和对懦弱的憎恶。他活着就只是为了践行那伟大且值得奉献一生的誓言。
玛兹琳从房屋的后门走了出去,倒掉了母亲的夜壶,再慢慢走进去,顺手将电镀桶放在了残破的楼梯上。未粉刷过的小房子有些塌陷,一丛丛的蓟和牛蒡在房屋四周郁郁葱葱地长着,不过也无伤大雅。杂草引来了很多叽叽喳喳的鸟儿——金喉莺、绿雀和褐麻雀。玛兹琳心想,就让房子塌了吧,又有谁在乎呢?她母亲当然不会介意,此时她正躺在床上虚弱地叫嚷着要喝水。玛兹琳没有理会她。摇摇晃晃的楼梯边上长着一丛紫丁香,这是许久前她亲手栽下的,原本是一小枝,现在已开出了一大片芳香的花。玛兹琳将花枝揽到面前,轻轻地呼吸着花香,这缕花香让她一时间追思无限。丁香花露顺着她的脖颈流了下来,阳光把草地照得暖烘烘的。玛兹琳不是特别会用榔头和钉子,但前天她把这两种工具翻了出来,现在她已经将被雪覆盖的木板固定好了,还使出浑身解数把冬季给房屋带来的破坏修得差不多了。她在这边用榔头叮叮当当地敲着,她母亲在那边不断地高声抗议,最后只得自己起来在厨房水龙头上接了杯水,可能还生了火给自己煮了些燕麦粥。
玛兹琳后来去了一所位于墨尔海德的教师培训学校,并取得了小学教学资格证。听到罗曼在战争中受了伤,领了勋章,她就回来了。看到母亲生病卧床不起,她选择留下来,阿格斯小学正好有个岗位需要她暂时顶替一下,她便接手了四年级的课程。现在已经过去六个月了,玛兹琳觉得母亲可能会一直卧床不起,直到房子塌了的那天。她仿佛可以看到有那么一天——老鼠啃食着破碎的墙壁,丁香一直长到母亲的床边,燕子和啄木鸟在她的头顶上方筑起了巢,它们不会像鸟一样鸣叫,而是学会了母亲的微弱叫声。“玛兹琳?玛兹琳?”那时连阳光都能透过破旧的墙板照进来。
她在房屋一旁找了一块突起的石块,用它垫稳了最低一级的台阶,然后便坐在了饱经风霜的木阶上。木板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发出一种味道,这让她想起了弟弟头发上咸咸的、布满灰尘的、带有夏日阳光味道的男孩气息。她揽过一把花深深地吸了口气。拜她懒惰的母亲所赐,丁香长得异常蓬勃,这是因为她母亲懒得走到屋外,总是将洗漱完的水直接从窗户倒出去。在春日暖阳的照射下,这股香气变得异常浓烈。玛兹琳碰了碰裙子的一边,只听到兜里的信纸发出簌簌的声响。
戴尔芬告诉我你回到了镇上,并且没有在外地漂泊时结婚,这样很好,因为我也没有结婚。我马上就要回家了,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要见我,因为我没有忘记我们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我依然爱着你。
弗朗兹
玛兹琳心想,我不能见他,我已经失去过他一次了,我不想再重蹈覆辙。然而,弗朗兹一定是把自己的想法和感受都写信告诉了戴尔芬,因为那天下午学校放学后,戴尔芬开着送肉的卡车来到学校门口。她下了车,朝操场走过来,而玛兹琳就站在那儿。她的裙子和头发随风而动,远远地笑看着做游戏的孩子们。
“他明天或后天就要回来了,”戴尔芬说,“我们接到了电话。”
玛兹琳丝毫没有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虽然自罗伊·瓦茨卡多年前的葬礼后,她们就再也没有谈及过弗朗兹。
“你看起来很漂亮。”戴尔芬略带点评意味地说,仿佛是替她的继子夸赞玛兹琳一样,她笑了起来,并挥手拂去自己审视的目光。评价自己孩子喜欢的女孩,这让她有些不好意思。她过去就不怎么喜欢那个兹布鲁格家的女孩,这样看来,她不认识弗朗兹在休假时认识的那个女人真是件好事。当然,她一直都很喜欢玛兹琳,不过她总觉得自己需要帮玛兹琳摆脱她母亲这一麻烦情况。可就在那时,戴尔芬突然意识到,父亲在世的时候,自己也拿父亲没有办法,而且看起来玛兹琳似乎还应付得不错。她没有剪短头发,也没有像现在好多女孩那样烫头发。她仍然留着一头厚厚的齐肩直发,在校园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飘逸轻盈。小男孩们都很喜欢她这种老师。她和孩子们跑了一会儿,小脸泛起玫瑰花般的红色,她棕色的眼睛是那么漂亮有神,她已经不再是小时候那个可怜巴巴的瘦小女孩了。戴尔芬心想,虽然罗曼恢复得很艰难,这让玛兹琳倍感焦虑,但让她筋疲力尽的应该还是她母亲。
那只懒惰的大鼻涕虫怎么样了?戴尔芬想这样问,不过她最后说:“我听说你母亲又卧床了。”
玛兹琳淡淡地点点头,面色平静,涉及母亲的名声,她还是比较敏感。她问弗朗兹是坐火车回来还是汽车回来,戴尔芬说火车,她还说如果自己是玛兹琳,她会在火车鸣笛离开后,就去专门找菲德利斯的车,弗朗兹开着的车。
戴尔芬用淡定的语气打趣道:“他听起来激动得仿佛要跳起来,然后直接跑回来。”
阳光洒在河岸边,炙烤着灰色斑驳的树干,树枝在涌动的春水上空飘荡着。空气很干燥,被雪压实的陈年杂草在地上留下一块块灰扑扑的干草垫,玛兹琳定了定神,裹了裹身上那件宽大的棕色齐膝羊毛旧大衣。弗朗兹穿着他父亲借来的衣服,外面披着一件多年前从德国寄来的厚重的圣诞大衣,他坐在她身旁的硬草地上。他离她很近,完全碰得到她的手,但是他没有那样做。不过她很快将手指埋在了衣袖的褶皱里,她将视线从他身上挪开,看向了对岸。
越过这股暖流,可以看到树上爬满了去年的野生脆黄瓜藤,枝枝蔓蔓从枝丫上似头发般垂下来。岸边到处都是植物破土后留下的裂痕,春天来了,冰雪消融,树木长出新的枝丫,融冰将土地掘开,也仍有小块的脏雪未融化。乌鸦作为最早归来的鸟,在树枝间穿梭,并发出沙哑的叫声。它们像黑点一样从彼此身边飞快掠过,画出交错的线条,它们的鸣叫声似乎表达着某种迫切的含义。
“我觉得我们需要谈谈。”弗朗兹终于开口说道。
“好吧。”玛兹琳说。
“但是不代表我知道要从何说起。”他不自然地笑着说,他已经忘了她是一个如此安静沉稳的人了。见到他的时候,她看起来很沉重,这和他们分别时是一样的。她没有坐立不安,也没有摆弄头发、补涂口红或者试图寒暄,这让他感到很欣慰。不过他也有点想念这些其他女人会做的事,因为这些举动总能让他更容易轻描淡写地开启简单的对话。讲述自己的经历是一件令人为难的事,他的身上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从战场上归来后,他产生了巨大的陌生感和错位感,甚至产生了令人害怕的念头,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监视着人间的鬼魂一样。
“我一直都在想你。”他无助地说。
她点了点头,眼睛却依然遥望着朦胧的树丫和啼鸣的乌鸦:“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错怪了你。”他有些踌躇不决,觉得自己应该先承认过去犯的错误并道歉,万一这是她所期待的话呢。
“不,没必要说这些。”她把手从衣袖里伸出来,摆了摆手,又放了回去,“那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他完全理解,确实如此,他们已经长大,那段时光已经可以翻篇了,但他以为自己需要为她之前受的委屈致歉,他以为她会羞辱他一下。要是别的女人就一定会这样做,他觉得别的男人也会,但她对此没有兴趣,他现在才明白。她并不在意过去的事,这一点让他很佩服,也让他很困惑。既然没法用时光倒流的方法来弥补过错,那他们该何去何从呢?
“你虽然写了信,”她说,“但并没说你究竟经历了些什么?你被派到了很多地方,你经历了很多。”她转向他,眼神是如此清澈,他不自觉地看向她的眼睛。“你认为我不想知道那些事,但其实我想,”她接着说,“你不告诉我,我就没法知道,我要是不知道……”
她顿了顿,声音在湿润的春风中变得有些颤抖,她的脸上写满了信任和镇定,而不是同情,这让他一时透不过气。“……我们要从哪开始讲起?”他们已经切入了主题,弗兰兹惊慌不已,一时难以回应。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去那些最糟的地方。”他最终对她说,他的嗓音很低沉,一度被冰河哗哗流过的声音所淹没。“我会去投放伞兵或滑翔机。我不再是一名战斗机飞行员了,也不会和重型轰炸机大队共赴战场了。我驾驶着一台c-47,是运输机,我负责转移伤员,空投补给——食物、衣物、药品之类的东西。”
她点点头,让沉默填补着他们之前的漫长停顿,期待他能接着说下去。
“我被重新派遣了,”弗朗兹说,“我……”他想找一个合适的词,但没有什么词合适:“大概是太疲惫了。”
玛兹琳默不作声,她知道这并不是原因。她的呼吸平静,心中却一阵绞痛。她的皮肤灼热,不禁想象着自己扑进他的怀中,这让她感到眩晕,只得闭上眼睛,将视线转向别处。她就知道不该答应见他的。他的出现冲破了她自设的防线,让她可怜巴巴地重新有了渴望、念想和希望。
过了一会儿,她才语气平缓地说:“我想听听你的经历。”她朝着河的下游,肉铺的方向指了指。“也只能从那里开始讲起,”她温柔地说,“我们俩都不再是从前的我们了。只是我的改变是因为一些小事、好事和能够应付的事,而你的改变是因为……一些我不知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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