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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行家(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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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二姑的床头,听她讲二姑夫和我哥的故事,想起了昨晚我妈提到的两次葬礼。较近的一次是我爸的葬礼,参加人数大概三十人,告别仪式时放的是《二泉映月》,喇叭不太好,发出丝丝的杂音,我妈委顿在家,我站在大姑的旁边与每个人一一握手。我爸叫高旭光,是个拖拉机厂工人,去世时五十岁,患的是胰腺癌,发现时已吃不下饭,两个月后就没了。除了最后一周,这两个月其余的时间我爸非常清醒,也知道天命难违,气数已尽。他不爱旅游,所以谈不上去周游世界,一辈子只谈过一次恋爱,就是我妈,所以也谈不上和旧情人叙旧。唯一的爱好就是读书,家里地上床上都是他的书,一个工人爱看书,略有点奇怪,一个工人临死前还在看书,就更加有些奇怪。我爸在病床上,指挥我去买了几本他一直舍不得买的精装书,其中一套书是精装本的《十万个为什么》,此书已经绝版,我是在网上买的旧书。我爸说他从小就喜欢这套书,一直攒不出钱来买,现在终于买了,可是翻了几页,就困了。他的朋友很少,生病后几乎没什么人来看他,所以非常清净,醒的时候就拿本书看,困了就睡。我妈对我爸的行径深不以为然,她以为我爸应该有一肚子话跟她说,给她提供一些久未解答的秘密和一些可供回忆的资源。可是并没有,似乎我爸没有什么秘密,一辈子上班就在一个工位,出差只有一个路线,下班就回家做饭,吃完饭就抱本书看,出差时每晚六点往家打个电话,然后在农民家的炕头抱本书看,下岗之后就在广场卖茶叶蛋,也是一个工位,收摊之后回家做饭,吃完饭抱本书看。我爸感觉到自己不行前,把我妈单独叫进病房谈了一会,据我妈回忆,也没谈什么,就说他死后,要把奶奶照顾好,奶奶已经糊涂,所以他死了这件事情可以不说,也许也不会发觉,说出差即可。然后叮嘱我妈改嫁,不要有心理负担,他们俩这辈子和睦共处,已经知足。最后一个事情是葬礼时要放阿炳的《二泉映月》,那是他最喜欢的曲子,骨灰埋在爷爷的骨灰旁边。然后把我叫了进去,主要说了三件事情,第一件是好好读书,本科念完最后念硕士,硕士念完念博士,最好一直念下去,这是他的夙愿。学费可以跟大姑借,工作后再还她,他已经打过招呼。第二件是,我的二姑夫李明奇,如果有一天向我张嘴请我帮忙,我最好帮一下,这人不是一般人,只是命不好,没起来,但是他总觉得李明奇的一辈子不止于此。第三件事不是事,是一句感慨,那时他已经说了不少话,非常疲倦,于是说,小峰,我曾经在书上看过一句话,今天才深有体会。我说,爸,什么话?他说,度过一生并非漫步穿过田野,忘了这话是谁说的,现在突然想起,觉得很有道理,很想念躺在房檐上看书的时候,有机会你也可以试试。说完就闭上眼睛睡着了,再没清醒过来。

从我记事起,李明奇很少到家来过,我爸和他应该也没什么交集,逢年过节在一起吃饭,都是李明奇说我爸听,也没见有什么深层的交流。所以那时提到李明奇或多或少有些怪异。

我爷死在九十年代,印象已经模糊,那时我十几岁,只记得一天上课,被我妈从教室里叫出去,说我爷没了,去哭一哭。进病房前我有点紧张,怕哭不出来,我妈说哭好了给我买手枪,我就有了点底气。进屋发现我爷已经被蒙上了白被单,我吓了一跳马上哭了。我奶坐在病床旁边,数落我爷的不是,我从没见过她说那么多话。我爷去世前,已经病了十年,酗酒引发的脑出血,一直卧床,开始能说话,我小学和人打架打不过,我爷歪在病床上从窗户看见,大声指挥我怎么还击,他的招法非常管用,几下我就把对方打倒在地。后来爷爷家的日本房动迁,他搬到了二姑家,住上了后来二姑分配的楼房,就说不出话了,只能哼哼。他是个急脾气,有时哼哼别人听不懂,能急得从床上滚下来。我爷爷最好的朋友是我二姑夫李明奇,每天都是我二姑夫给他擦身翻身,我爷爷的哼哼他也听得懂,晚上都是他和我爷爷睡在一个屋,这么多年没有过褥疮。后来二姑夫生意失败,听我妈讲,竟在家里准备放煤气自杀,放到一半,听见我爷爷哼哼要撒尿,就去给他接尿,泄了那股气,抱着我爷爷哭了一场,就继续活下去。我爷临死前,把儿女们招到一起,他一生没有积蓄,都换了酒喝,只有一笔动迁款,那天是决定这笔钱的分配,开会时他用眼睛紧紧盯着二姑夫,大家明白没什么分的必要,他的意思是都给李明奇一个人。为这件事,我妈和我二姑还吵了一架,半年没说话。

我爷去世后,我奶不愿意跟二姑夫住,因为二姑和二姑夫两人老吵架,她听得烦心,就搬来我家。我家倒是清净,我奶话少,我爸也话少,只是我奶开始忘事,出去买菜经常不锁门,大勺烧漏了好几个,逐渐成了我们的负担。我爸去世时的遗嘱,其中一项是不要跟我奶说,可是我大姑执意要说,认为这是我奶的权利,这是我大姑的特点,非常仗义,敢拿主意,不过有时候坏事。结果我奶听见这个消息,当晚就聋了,一直聋到现在。想起我爸另一个愿望,是让我念书念到头,我也没做到,念完本科说啥念不下去,厌倦极了,就变成了银行职员,心里有点愧疚。我妈一直单身,丝毫没有改嫁的打算,有老同学联络她,她就给人家一顿臭骂,然后把电话线拔了。李明奇也一直没请过我帮忙,终于到了今天,我来找他,可能也算变相完成我爸的一个愿望,这一层在我大姑给我打电话时没想起来,昨晚我妈闹情绪时我也没想起来,现在想起来,觉得回来得有点意义。

二姑这时正在翻相册,她指着其中一张照片说,你七岁。她家的照片竟然有我,我有点意外,仔细一看,确实是我。穿着我奶做的棉袄,坐在一条大鲤鱼上,鲤鱼底下露出半个不知是谁的屁股。我说,二姑,这屁股是谁的?二姑说,是你哥的,李刚从小就喜欢你,当时怕你掉下来,钻进鱼肚子扶着你。我回想了一下,想不起我哥喜欢我这件事,只记得小时候两人打架,每次都是我挨揍,他揍完我,我爷就揍他,下次他还揍我,所谓条件反射的学说在他身上不起作用。我还记得有时候我放假来二姑家住,就和我哥住在他的小床上,我哥喜欢玩牌,先教会我,再和我玩,他每次都作弊,然后弹我的脑瓜崩,把我弹得一脑门青包。二姑说,你哥羡慕你,你是老儿子大孙子,又考上了大学,他学习不行,我和你二姑夫老打架,我打不过你二姑夫,回头就打你哥,你哥就出去打别人。所以从根上说,都是你二姑夫害的。我想想似乎是这么回事儿,长大之后我很少见过我哥,在我的印象里我哥有个特长,除了揍我,就是打台球。我哥的台球打得非常之好,一度靠之度日,参加各种比赛,后来终于没成为丁俊晖,只是在台球厅里赌钱。我见过他打球,先装成个笨蛋,姿势怪异,歪歪地翘着屁股,有人来跟他玩,他就巧合一样每次赢对方一个球,于是赌上钱,就一直赢到半夜。他拉着我的手,扛着台球杆,哼着歌,走过一排排路灯,有时候他用一只手将我抱起,说,真想把你卖了。我说,卖给谁家?他说,没想好,肯定是山区,吃不上馒头,不通路不通电,把你拴在绳子上推磨。旁的倒没什么,不通电就看不上动画片,我就紧紧搂着他的脖子,防止买家把我夺走。

后来台球不打了,只身去了广东,走私摩托车。隔行如隔山,还没摸到庙门,先摸到了电门,被地头蛇扔到了海里,没淹死爬上来,又回了沈阳。二姑说,你哥最近在干什么不太清楚,好像在帮人讨债。我说,我哥比我还瘦,还能帮人讨债?我姑一笑说,这玩意拼的不是体格,主要是个阵势,你哥现在胳膊上文了两条龙,算是个投资。我跟你说,别看你哥学习不如你,脑子很活,原先被人追债,后来一看,莫不如帮人讨债,甲方乙方一换,形势就大不相同。我说,那他到底丢没丢?二姑说,丢了,电话打不通,已经一个星期没回来,上次回来给我买了一堆包子就再没露面。我跟你说,你二姑夫找不找无所谓,他退休金的卡在我这里,是死是活随他去,欠邻居的钱我迟早能还上。你李刚哥你得帮我找回来,他得了抑郁症。我说,我哥咋还得了这么个富贵病?二姑说,谁知道?讨债也有压力,上面有领导,欠钱的人比兔子还贼,前两天帮人搞拆迁,腿差点让钉子户打折。你哥最近想买房,估计是让这房子压的。我说,为啥要买房?二姑说,你这孩子念书念傻了,你哥80年生人,现在三十六了,不结婚等着啥?我说,有女朋友?二姑说,我没见过,许是有,要不为啥要买房,这叫推理。我说,您是福尔摩斯,但是我到哪去找他?有没有啥思路?二姑说,下楼穿过新华街,路口有个八哥台球厅,他老去玩,你去那问问,要不是我下不了楼,早把这个兔崽子逮回来,他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他要拉几个粪蛋。我说,我哥还玩台球?二姑说,过去是事业,现在是爱好。事业挣钱,爱好花钱,懂吧。我说,好,您的电话保持畅通,有事儿我跟您联系。二姑把我送到门口,说,我听说抑郁症好跳楼,你看见你哥,告诉他,要跳等我死了再跳,现在要是跳,没人给他发送,让他在冰柜里冻着。我说,记住了。她关好门,拖鞋蹭地的声音一点点远了。

八哥台球厅不大,有十几个案子,不过灯光柔和,温暖如春。没几个人,灯光底下,码好的台球呈三角形,好像是博物馆橱窗里展览的宝贵文物。老板坐在一台洁白的苹果一体机前,正在打麻将。他见我进来,四处撒抹,就站起来说,哥们,找人?我说,李刚。我找李刚。他说,刚子?我说,两条胳膊有文身,三十多岁,挺瘦。他说,是刚子,最近没来。你找他打球?他现在不挂了。有时过来教教球。我说,不是打球,他是我哥,我找他商量点事儿。他一指沙发上坐着的一个姑娘,说,你问问美丽子。美丽子,你陪这兄弟玩会。说完就坐下了。我心想,了不得,还有日本人。美丽子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孩儿,穿着裙子和丝袜,手里拿着一个镶着水钻的手机。她把手机搁在案沿儿上,从柜子里拿出一支球杆,说,你带杆儿没?我一听是沈阳口音,比我还纯,我说,我不打球,我找个人,叫李刚。她说,你去那边拿个杆。一杆八十,先打三杆。我只好去拿了一个台球杆,她让我开球,我一下打呲了,她说,你握后面,别使劲攥,杆捏碎了球也不快。用胳膊带动,肩膀作轴。我又打了一下,把球打散了。我说,你不是日本人?她说,你才是日本人。艺名。我说,李刚是我哥,一周没回家了,我从北京专程回来找他,把他找着我还得赶紧回去工作。她说,北京牛逼啊?你哥亲还是工作亲?你打进一个长台,我就告诉你。我累得满头大汗,就是打不进,她又教了我几次,主要是看点,原来一个白球,看着是一块白,其实有好多个点。我的眼镜老从鼻子上滑下来,她把我眼镜拿走,放在吧台上,说,再打。我终于打进了,球在洞眼上逛了逛,掉进去了。她说,行,交钱吧。我把钱给她,她塞进大腿根的丝袜里,说,你哥生病了,你这二百四十块钱就当买药了。百忧解。我说,人我得见见,在哪?她说,别见了,他不回去了。你呢,赶紧回你的北京上班去,又不是亲哥,你就说没找着,或者说找着了他过两天就回去,谁也不会怪你。我把眼镜戴上说,上班不着急,你刚才问我,工作亲还是我哥亲,我想了一下还是我哥亲,人我必须得见。回不回去再说。她说,你是小峰吧。我说,是。她说,你哥说你们家就你出息了,你摘了眼镜就瞎,出息到哪去了?我说,是,我虽然念了大学,但是真的也是一塌糊涂,你知道有时候都是虚名,一个家里需要一个虚构的人。她看了看我,把杆拆开,放回柜子。披上大衣,从大腿根里掏出一百块钱给老板说,今儿份子钱,八哥,我下午请个假,看看晚点能不能过来。老板说,真是刚子他弟?美丽子说,真是。那个大学生。老板说,行,忙去吧。明儿再来。

美丽子的出租屋离我姑家很近,直线距离也就一千米。是一个狭小的两室一厅,我们进去时,我哥正在和另一个女孩儿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哥还是那么瘦,脖子上缠了一圈白纱布。美丽子说,这是菜菜子。沙发上的女孩儿吐出一叶瓜子皮,冲我笑了笑。我哥看见我,说,小峰?我说,哥,你赶紧给我二姑打个电话,我不管你是抑郁了还是躲债呢,赶紧给我姑打个电话。我哥说,你不是在北京呢吗?我说,这不是让我大姑遣回来,找你和二姑夫吗?我哥说,你就专程为这个回来的?我说,就为这个回来的。我哥说,你过来。我走过去,他拍了拍沙发说,坐吧。我坐在他身边。

两人喝干了最后一滴酒,高立宽从炕上爬下来。此时已经夜里一点,高雅春和高雅风人困马乏,头挨着头偎在炕尾睡了。高雅春的毛衣织了三分之二,连同双针放在炕柜上。高雅风一肚子话到底没说出来,不停地做梦,在梦里跟一个比李明奇还要精神的年轻人跳舞,仔细一看是扮演杨子荣的童祥苓,就跟童祥苓说个不停。赵素英后背靠着已经凉了的锅台,听着匣子坐着板凳睡着了。临睡之前,爬上房顶给高旭光盖了一条薄毛毯。高立宽双脚一着地,差点摔了个狗啃泥。高立宽说,来,教你轻功。李明奇已经醉了十分之九,不过因为说得畅快,一点不困。他跟着高立宽来到院子里,高立宽指着梯子说,你上去,我随后就来。先教你一项,落地无声。李明奇顺着梯子爬到一半,回头说,师爷,刚才说到一半,我有个志向。高立宽仰头看他说,什么志向?李明奇说,降落伞只是个,我想造飞行器。高立宽说,啥?李明奇说,飞行器,跟衣服一样穿在身上,飞到房顶这么高,比如你去我家串门,就穿着它飞过一条街,落在我家院子里。然后就进屋喝酒。高立宽说,烧啥?李明奇说,目前我想烧柴油,柴油有劲儿,但是太沉,这得再研究,也许可以烧电池。高立宽说,那得几号电池?李明奇说,电池得特制,最好能充电,充一次能飞几公里。高立宽点头说,是个玩意。林彪要有这个,不知道跑到多远。李明奇说,这玩意不能逃跑,要是一下飞出了国,不好管理,凡事先迈小碎步,前一阵我听广播,说美国几乎每个家庭都有小汽车,咱国家将来也能,国家搞了这么多年运动,最后还是得搞经济,要不然江山没了。经济搞上去,就成了美国,美国现在有的城市堵车,我们将来也堵车,我这个飞行器不走马路,从人脑袋顶上过,不走美国的弯路,直接赶英超美。高立宽说,不简单,你这脑袋看着不大,其实大,比我沉两斤。李明奇说,发明创造得有本钱,领导不让干,说我脑子里有虫子,您支持支持我,回头我还你,出钱都是老板,以后不但是我丈人,还是我老板。高立宽摆手说,我不当老板,只当你丈人。钱我借你,要不也换了酒喝,走了尿道。你就放手干,自己承包自己,回头弄好了,咱家一人一个,先飞给街坊看看。李明奇有点感动说,师傅,等您老了没人管你我管你,但是您不能因为喝酒了回头不认账。高立宽说,咱们初次见面相互还不了解,我高立宽就是喝酒的时候说的话算,别的时候都不算。你先上去,我撒泡尿。

高立宽撒完尿,忘了李明奇已经上了房,等着跟他学轻功,径直回到屋里,把腿伸到方桌底下,独眼一闭,打起了呼噜。李明奇在房顶坐了一会,高立宽没过来,他就琢磨起自己的事儿来。他有点愧疚。这个高雅风,他并不特别喜欢,也不能说是讨厌,但是不是特别喜欢。高雅风有点平凡,严重点说,有点庸俗,想的事情和马路上随便拽来一个女人想的事情没什么大分别。倒是不懒,爱干净,但是话太多,今天他清净了一天,等结了婚,估计就很难清净,想到这里他嗓子眼发紧,有点想吐。用手指捅了捅,没吐出来。和高雅风搞对象,主要看中了她的条件。没有下乡,工龄长,工种好,是个钳工,所谓车钳洗没得比,工资是他的两倍,家里姊妹少,三个,父母是双职工,都是老工人,根红苗正,收入不俗,甭管是搞政治运动还是到铁西百货买苹果,都有了靠山。这个高立宽是个混不吝,他来之前有点忐忑,不过今天聊完,心里踏实不少,怪不得他爸老说,高师傅千不好,万不好,有一点好,没有坏心。他想起他爸临死前的话,他爸临死前不光说了拿破仑,还说了高立宽,说你要是有一天吃不上饭,不用远走,带着弟弟妹妹到高立宽家门口,他能给口吃的。爸还是看人准,他心里想,我能看到一里地,他能看到山海关,可惜没看清再挺几年运动就过去了,不该置一时之气,也不该这么自私,甩手一走,扔下这么多人,给他造成这么大的负担。想到这里,他想起他爸的样子,想起他爸给他做的风筝,想起他爸的一手小双,干啥像啥,想起他爸在家穿着白汗衫,拿着钢笔在桌前写交代材料,写得那么认真,错了一个字,都撕掉,重新誊一遍,最后想到他爸挂在吊铺的梁上,像一只死鸡,死沉,他怎么弄也弄不下来。想到这里,他抬手揉了揉腮帮子,然后在衣服上蹭了蹭。

瓦片的声响弄醒了高旭光。他用余光看见,坐在他身边的是李明奇,心里有点奇怪。这房顶全家只有他一个人爱上,李明奇爬上来是干什么呢?他往前看去,视野的上部是茫茫的一片黑暗,这晚没有星星,也看不见月亮,只有一团无止无终的黑暗悬在上空。夜晚比白天凉快得多,偶尔有风吹过,掀起他身上薄毯的一角,像是这团黑暗在向他吹气,或者这团黑暗在与他交谈,只是他不懂它的话语。视野的下部,是几个房顶和几棵榆树。所有房子的灯都灭了,只有一盏路灯,在远处不知谁家的门口亮着。这是高旭光熟悉的景象,或者说是他在等待的景象。有时他很纳闷,家里这一团人,每天在忙着什么,或者到底为什么有这么多的事情值得讨论,争吵,坚持,妥协,为之喜悦,哭泣,为之生气,又再谅解。他也闹不清为什么上帝把高立宽,赵素英,高雅春,高雅风,他,现在还有这个李明奇在这个时代这个地方放到一块来思考。为什么他每天需要面对的,处处影响到他生活的是这几个人,而不是几个美国人,苏联人,爱斯基摩人,或者是外星人。他的心意不能完全和他们相通,也不能完全投入到他们在乎的事情上去,大部分时候只觉得他们吵闹。他喜欢读书,但是不想考大学。这是全家人的疑惑,除了高立宽觉得考不考没大所谓,其他家庭成员都跟他急了几回。一个读书人,应该变成一个大学生,就像是一匹马应该上鞍钉掌一样。可是高旭光不这么想,他有几点考虑,只是从来不说,第一,考大学,有风险,不是考不上丢人的问题,是考上了可能会被分到外地的问题。而大姐已经要走,二姐他并不放心,大姐性格太强,造成二姐有点幼稚。高立宽最为忌惮大姐,第二是他,他是沉默的反抗,最不拿二姐当回事儿,如果大姐走了,他又去了外地,赵素英恐怕一天好日子没有。他曾想过,“文革”时他没杀过人,“武斗”从没上过街,但是兴许有一天他会杀了他爸,为了避免这个风险,他不应该把他妈留给他爸和他二姐。第二点是,成为一个大学生,变成了一个专家或者专业的知识分子又有什么用呢?刚刚过去的十年,再往前推二十年,这些人有什么好果子吃?他看见他的一个同学用刀挑豁了老师的鼻子,如果他愿意,他可以把刀接过来,去在她脸颊上划一刀。今天说一,明天说二,高考恢复了,谁担保二又变成一,不是另一次引蛇出洞呢?念来念去变成一个臭老九?臭老九这个词不知是谁发明的,虽然高旭光喜欢知识,也还是这么认为:臭老九天然散发着臭味儿。第三点是,与他一个生产班组的一个女工,今年和他走得很近,那个姑娘非常阳光单纯,接受他的沉默寡言和忧伤的气质,他也觉得,如果非得和一个人度过一生,这个女孩是他接受的一种方案。他觉得婚姻生活是这么一种东西,当然孤独是很好的,不过发疯是不好的,婚姻也许也会使人发疯,不过是一种社会意义的疯癫,类似于一种沮丧和失望,而不是灵魂本质的分崩离析。况且赵素英企盼着这件事,或者说,是唯一的企盼,期盼家里出现第三代人,尤其是出现一个孙子。还有一点,高旭光自己并未觉察,那便是一种麻木,是脑中的一片区域在过去的十几年时间里,被纷乱的现实像强光一样持续地照耀,以至于不再有太多的感觉,于是也不愿意做太多的变动,令自己的人生道路冒险地向一个有希望的所在延伸过去。

李明奇擦干了眼泪,在房顶上站了起来。高旭光一惊。高旭光没有听见屋里的谈话,以为李明奇是遇了滑铁卢,今儿一气之下要把自己扔这儿。其实李明奇只是被肚子里的西凤酒和热梦催动,想发表一篇演说。但他并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他挥舞了一下手臂,然后用手腕做了一个类似盛饭的动作,好像要把肚子里的话盛出来。关键是电池,他终于说。电池要轻,要有劲儿,原理是流体力学,这个倒不难,我们周围布满了大气,就靠这个上天。他打了一个嗝。接着说,不要飞太高,脚趾尖能过脑瓜顶就行。到时候咱们的街全变成立体的,您问了,啥叫立体的?让您问着了,立体的就是二楼的窗户都成了门,一抬腿就进去,百货商店,二楼可以直接敞着窗户做买卖,买二斤冻秋梨,得,钱一递,梨胳膊上一挎,飞走了。您再想一下,人要是能离地米,甭说扫房,就说消灭个麻雀,是不是就不用那么费事了,直接给它们连锅端。两人谈恋爱,也不用再往小树林里钻,直接房顶树上,轧马路也不用腿了,走得脚丫子疼,拉着手飞着,边飞边聊,不叫轧马路,叫轧空气,只是女孩儿别穿裙子。说到这儿,得解决一个问题,想飞,肯定是得有反作用力,就是一股气喷地上,把人顶起来。要是飞得高好说,到了平流层,不用使劲也飞了,但是如果飞三米,没有劲从下往上顶着,准掉下来。如果电池成功了,动力不成问题,但是这气老是往地上喷,打人头顶过,就像有个人老在你天灵盖上放屁,也不是事儿。

高旭光听到这儿差点乐了。李明奇不单说,还带演的,得,钱一递,二斤冻秋梨您拿着,都有动作。一会演惊慌的麻雀,一会演捂着裙子的女孩儿,最后演头上有人放屁的无辜行人。高旭光心里起了一圈波澜,这个李明奇跟他认识的人都不一样,他认识的人在马路走都担心要磕跤,这位还想着在天上飞。有点意思。高旭光想了一下李明奇想象的场景。如果飞行器能成功,首先解决了他上房看书老得爬梯子的问题。其次,他想给赵素英备一个,高立宽要打她,她噌一下就飞走了。然后他又想,不对,赵素英能买着,高立宽也能买着。不过赵素英瘦小,高立宽又宽又沉,还是赵素英飞得快,就算飞得一样快,也得高立宽的先没电掉下来。高旭光随后想到了空想社会主义,想到了欧文,圣西门,傅立叶,欧文也就罢了,圣西门和傅立叶这俩名字多么美丽又空洞,和空想社会主义是天生的搭子。这个搞飞行器的李明奇虽然名字不比人家,可是琢磨的事儿类似。他并没有因此认定李明奇会失败,相反,马克思主义正是从空想社会主义来的,毛泽东思想又是从马克思主义来的,两个“凡是”又是从毛泽东思想来的,所以凡事都有个来源,有的时候来源很简陋,很低,但是不耽误结果很伟大。陈景润就研究个一加一为什么等于二,从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抻出一个大道理,这才不是一般人。我们天天拿一加一算账,从没想过为啥就非得这么算,我们天天拿脚走路,从没想过能双脚离地,从房顶飞过去,即使想过,也没认真觉得可行。高旭光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越发觉得世间伟大的事情,好像都是从李明奇目前这种手舞足蹈的醉态里开始的。高旭光不喝酒,也从没有体会过这种野心的迷药,但是李明奇的状态让他剐蹭到一种幸福感,这种幸福感具体的意思是:就算李明奇最后失败了,也没什么大不了,人生在世,折腾到死,也算知足。这一瞬间的领悟非常短暂,换句话说,高旭光大脑中麻木的区域闪烁了一下,旋即熄灭如同他眼前的黑夜一样,他很快又睡着了,夜风吹动着他的头发和他的确良上衣的领子。但是这一领悟也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就是毕其一生,无论李明奇活得如何,他从没改变过对他的看法,这个李明奇不是一般人。

李明奇丝毫没有觉察他有一个观众。他说累了,坐下来,在脑子盘算着飞行器的应用还是存在着诸多问题。比如人都上了天,是不是也应该有交通规则?屁股上挂着尾灯?要不然一不注意必然追尾。红绿灯怎么搁?难道得造无数几十米的大信号杆子?空中几排车道?横排加竖排岂不乱套?这就不是追尾的问题,还容易追到脚后跟。喝多人的最怕风吹,风一吹,肚子的一斤酒变成了一斤半。李明奇刚才觉得凉快,现在觉得恶心,他顺着梯子慢慢爬下来,进了屋。看见赵素英脑袋搭在灶台上,肚子围着围裙,睡得很香。他轻轻叫了一声,姨?赵素英没反应,仔细一听还有点小呼噜。他关了匣子,伸手把赵素英的腋下一架,把她抱上了炕,放在高立宽旁边,赵素英翻了个身,没醒,高立宽鼾声如雷,如同拖拉机。赵素英在他旁边蜷着身子,像条狗。高雅春和高雅风紧贴着睡在炕尾。李明奇站着看了一会高雅风,他过去没见过高雅风睡觉,这是第一次。高雅风睡熟了爱筋鼻子,不打呼噜不磨牙,面目是笑嘻嘻的,额头上有层细汗。李明奇发现睡着的高雅风比醒着的高雅风可爱,看着小,安静。他看了一会,然后发现炕柜上放着织了三分之二的毛衣,他不知道是织给谁的,但是他一点也不困,他就拿在手里开始织。高家的人不知道,李明奇的一个强项是织毛衣,他八个弟弟妹妹的毛衣都是他织的,李明奇不想让他们知道这件事儿,一个大老爷们能织毛衣,总有点不太地道。但是此时他身上还有热血,手痒难耐,不织不行。他松了松喇叭裤的裤腰带,坐在板凳上,飞快地织了起来,天亮的时候他把毛衣织完了,不但织完了,还在袖子上变换了花纹,他把织好的毛衣放回炕柜,站起身来走出去。

太阳还看不见,月亮还没有完全退去,只有淡蓝色的熹微。他感到有些疲倦,这个胡同他第一次来,现在变得非常陌生,但是他应该能找到出口。他跨上自行车,一只脚搁在脚蹬子上,另一脚在地上一踩,像往常一样去上班了。

美丽子和菜菜子都不是我哥的女朋友。我哥的女朋友在中兴大厦卖化妆品。美丽子和菜菜子二人是我哥的朋友,我哥发病之后,就把我哥接来,怕他死,一个白天看着他,一个夜里看着他。这样倒班其实非常合理,因为美丽子的主业是陪人打台球,副业是晚上去ktv陪人唱歌,菜菜子的主业是晚上去ktv陪人唱歌,副业是白天陪人打台球。所以这两人这段时间都取缔了副业,只做主业,将我哥盯死。要说我哥为什么发病?是因为化妆品女孩儿要他买房子,非常人道,给了半年的期限。说你做哪行无所谓,只要有一百平以上市区里的房子,我父母看你的文身都觉得美丽。可是我哥只有文身没有房子,于是只好去借,物以类聚,我哥的朋友们都知道我哥和自己一样没有偿债的能力,过去一起玩得很好,听说他最近要借钱,都忽然忙得厉害。我哥就想到了高利贷,他本人就是做这行的,所以抬点钱并不难,难的是需有抵押。他就将我姑的房证偷出来,押给了对方。偷房证十分不易,我姑将房证藏了起来,本不是防他,而是防我二姑夫,我二姑夫这几十年都没有偷成,叫我哥给偷成了。我哥六岁时有个小棉裤,背带裤,肚子上有个布兜。那时二姑和二姑打架,主要是为钱,二姑夫管二姑要钱不给,两人要动刀子。我哥就躲在墙角看,二姑夫手里拿着菜刀,二姑手里拿着水果刀,菜刀需要劈砍,二姑夫其实并没想劈死二姑,劈死她要偿命,她是高立宽的女儿,看在高立宽的面子上也不能劈死她,况且钱也还不知道放在哪。二姑却是真要捅死他,女人的情绪没有中间值,爱恋和杀心只在一线间。二姑夫常年跳舞,比较灵活,所以终究没有被捅到,钱当然也没拿着。其实存折和现金就放在我哥肚子上的布兜里,用针线缝着。所以到了他要用钱的时候,趁二姑睡觉翻箱倒柜,发现了他小时候棉裤竟然还没扔,只是看上去小了许多,像个布娃娃。一摸肚兜,硬邦邦,便知道里面有货。挑开一看,果然房证和存折在里头,存折不知道密码,他单把房证拿走,放了几页房地产商的宣传单在里头,重又缝上。房证到手,顺利抬了钱,交了首付,可惜晚了几天,化妆品女孩儿非常守时,在这点上像德国人一样精确,过了期限,马上跟一个卖马自达车的初中同学好了,可见备胎已经备了不知多久,也许早已随身携带,买房云云只是借口。我哥拎着砍刀去闹了一气,对方早有防备,几个社会人士在等他,把他打了一顿。我哥拖刀家走,越想越憋气,就给了自己脖子一刀,人走背字儿势不可当,死也没有死成。

美丽子和菜菜子东一句西一句把故事讲完,我哥只是微笑着听着,没有插嘴,也没有反驳。我确信他得了抑郁症,不是作死,是真的生了病。他的笑容是典型的抑郁症患者的笑容,无所谓的忧伤的笑容。美丽子跟我哥说,你弟来了,你跟他好好聊聊,天天看电视,脑子都看傻了。菜菜子说,我们俩最近看着你,跟哨兵一样站岗,好久没逛街了。美丽字说,对,现在我们去逛街,你家人在这儿,你要死要活都行,这样比较合理,我们算什么东西?两人研究一下到底去哪,稍微打扮了一下就出发了。

房间里忽然非常安静,只有电视上传来的枪响,啪啪啪啪,我哥向我靠了靠说,我说话声音小,你离我近点。因为脖子受伤,他的声音十分沙哑,好像信号不好的收音机。他问了问我最近的工作生活,我简单介绍一下,在银行工作,没有女朋友,每天坐地铁上班,六点起来,坐两个钟头到公司,晚上下班,坐两个钟头回家,到家已经困了,就上床翻翻书睡了。我哥又问了问我在银行做什么,我概括地讲了一下,他具体地又问了问,我发现他很熟悉银行的运作模式,只是对一些术语不太清楚,我马上明白他供职的讨债公司也是以同样的原理运作的。又随便聊了聊,我哥说,你最近去看你奶了吗?我说,没有。他说,这事儿过了,你去看看你奶吧。我说,嗯。他说,你嗯什么嗯,你奶特别想你,你知道吗?我说,哥,我奶都糊涂了。我哥说,你奶老给我打电话,现在的事儿糊涂,过去的事儿记得清楚着呢。我说,啥,给你打电话?他说,对,打我手机,几乎每个月都要打一次。跟你说,你爷你奶住在我家时,你二姑二姑夫每天没有消停时候,你二姑夫有时候不回家,你爷瘫在床上,所以我和你奶成了好朋友。我说,不对,我奶聋了,怎么能给你打电话?他说,你奶没聋,比我耳朵尖,要不是装聋,这几年能消停下来?你爸死了,她就不爱说活了,也不爱听别人说话。我心想,我奶原来是个老戏骨。我说,她给你打电话说啥?他说,啥都说,聊过去的事儿,聊你爷,聊你爷的徒弟,聊你大姑二姑,聊你爸,聊你二姑夫,聊你。我说,聊我什么?她说,你小时候,她从小手绢里拿钱给你买糖吃,你老嫌她抠,每次只拿一点点钱给你,现在她还用那个小手绢,想多给你买点糖,你已经不想要了。她说她要是死在你爸前面就好了,那时候儿子能给她送终,你还小,也能多哭两声。

我沉默了一会,说,我奶怎么不给我打电话?他说,你奶知道你有出息了,忙,时间宝贵,怕耽误你时间。还有一个原因。我说,什么原因?他说,你奶最喜欢你,但是她跟我是朋友,心里话还是得跟朋友说。我说,你跟我奶都聊什么?他说,我就说我现在很好啊,要结婚了,请她老人家来喝喜酒,过两年让她当太奶。我又沉默,过了一会我说,哥,你知道我二姑夫在哪吧。他说,知道。我说,你能让他回家吗?我哥说,他不回去了。我哥站起来,去了里屋,回来时手里拿了一本房证,说,我那个新房子,托人帮我卖了,把钱还了,房证赎回来,你给我妈。我接过说,你也不回去了?他说,我也不回去了。一部电影结束了,现在是广告,一个体育品牌的广告,非洲欧洲南美洲难民贵族残疾人都在使用这个牌子,他盯着看了一会说,你知道你二姑夫造过飞行器吧?我说,飞行器?他说,是飞行器,能上天那种,像个背包,他后来起名叫便携式飞行器。我说,不知道。他说,很快败了,操,怎么可能成功?飞行器?那世界不是乱了?我说,嗯。他说,你爸还帮他弄过零件。我说,我爸?他说,是,你爸,我舅,帮他偷过工厂的零件。我说,我爸还有这胆子?他说,你大姑,也借过他钱,让他弄飞行器。不知道为啥,全家人都相信他能搞出来。失败之后他又做过好多买卖。捣腾过煤,开过饭店,去云南贩过烟,还给蚁力神养过蚂蚁。我说,养蚂蚁?他说,那阵子我那屋子被他占了,全是小盒子,里头是蚂蚁,我睡在地上,有时候蚂蚁跑出来,爬到我脸上咬我。后来还办过舞蹈班,卖过安利纽崔莱,反正干过不少事情,我爸这点我是佩服的,从来都相信迟早能成功,他跟我说,知识就是力量,这句话还有下半句。我说,下半句是啥?他说,劳动创造自由。国外有老太太七十岁还在念大学,八十岁开始创业,他觉得永远不晚。我点点头,说,哥,我不知道到底咋是对的,但是我觉得是不是应该让我和二姑夫见一面,他回不回去,我也算是见到了真佛,回去能有个交代。他说,你能见着,今晚我们就见,说实话,要不咋说是一家人,缘分就是比旁人深,本来今天我很被动,这俩姑娘看着我,我出不去,你来了,救了我,咱们晚上出门。

之后的几个小时,他一言不发,电视上又开始播放另一部电影,是一部喜剧,他看得很认真,也不笑,我没办法,只好也看下去,里面的主人公变成了上帝,从水中走过去,惊喜地看着自己的双脚,纳闷为什么没有沉入水中。

天黑了下来,东北的冬天,晚上六点已经看不清东西。寒气像冷酷的话语,从窗户缝里渗进来。我哥没有开灯,电影终于演完了,字幕浮动,音乐响起。我哥站起来穿上衣服说,走吧。他从抽屉拿出一只金灿灿的手表,戴在手上。我们下楼,走到八哥台球厅。老板说,来了?我哥说,来了,杆儿还在吗?老板从吧台里头,拿出一支球杆。杆身淡黄色,尾部深褐色,像一束光。我哥拿在手里说,哥,陪我玩会?老板从吧台里走出来,走到后面的杂物间,拿出一支球杆,两人便开始打台球。有几人围着观看,啧啧赞叹,后来人们渐渐散去,台球社只剩我们三个人,两人还在打。一直打到深夜十一点,我哥停下说,哥,一起玩了二十年。老板说,是啊。我哥说,我走了。老板说,杆也拿走吗?我哥说,也拿走。老板从吧台拿出一个黑色的杆盒,我哥把球杆拆开,放在杆盒里,夹在腋下,领着我走了。

走到我姑的楼下,院子里一片漆黑。我哥仰头看了一会,几乎所有窗户都黑了。他指着其中一扇窗户说,那是我的屋子。我抬头看,没有看清他指的是哪个。他说,小时候我老从窗户向外望,最远就能看到这个院子。那时候老琢磨跑出去,现在一想,还是在那张小床上睡得最踏实。我说,我这次回来发现,我就在家里的床上睡觉不做梦,在外面老做梦。我哥点点头,朝窗户喊了一声,姨,李刚在吗?没人回答他。声音迅速让夜色吸走了,跟没说过一样。他转身领着我走出院子,打了一辆出租车,他对师傅说,走南五马路,到红旗广场。我说,二姑夫在红旗广场?他说,对,在红旗广场。我说,这么晚了他跑广场干吗去?他想了想,没有回答。

我的印象里,红旗广场是有灯的,但是今天没有。不知我的记忆有误,还是这个钟点我没来过,这个钟点没有。四周的老式八角灯都黑着。上面的大理石砖非常平整,比我记忆里的还要光滑。毛主席像立在正中,底下是一圈黑影。我抬头看了看主席像高举的右手,在黑暗中那手显得特别和蔼,平易近人。我哥说,据说广场过去有鸽子。我说,是吗?他说,据说有,后来不知为什么没了,可能是冷。从正面转过去,我看见在主席像的背面,有几个人,正在忙一个什么东西。我又走近前几步,看了我二姑夫。他手里拿着一个应急灯,正在指挥。他几乎没怎么变,还是那么俊朗,五官层次分明,眼窝深陷,像个洋鬼子,眼睫毛还是那么长。只是脸和脖子干瘪了,头上戴的明显是假发,露出光秃的鬓角。我听见有气泵的声音。二姑夫看见了我,走了过来。他比我高一头,身上穿着宽大的羽绒服,底下穿着白裤子,一尘不染,脚上一双单层皮鞋。他说,小峰?我说,二姑夫,好久不见了。他说,你也要去?我说,去哪?二姑夫,你一直没回家,家里人让我来找你。二姑夫笑了,说,没人找我吧,你现在怎么样?听说你出息了。我说,没出息,一个银行职员。他说,北京地铁多少条线了?我想了想说,十几条吧,记不准。他说,听说北京打个车就得五十几块钱?我说,主要是堵车,不动弹,干跳表。他说,你妈怎么样?我说,挺好,就是不爱出门。他说,你跟你妈说,我李明奇没忘了她,就是最近忙,没去看她,一个人过不好受,赶紧找人搭伙。我说,你最好还是亲自跟她说,我说没用。他说,还是你替我转达吧,你现在是户主。这时气泵的声音更响了,我看见一只气球,在主席像的旁边鼓起来,越来越大,终于稳稳当当地飘在半空中,底下是一个大篮子。

二姑夫说,小峰,天快亮了,不能再耽搁,我跟你不多聊。记住二姑夫一句话,做人要做拿破仑,就算最后让人关在岛上,这辈子也算有可说的东西。做不了拿破仑,也要做哥伦布,要一直往前走。做人要逆流而上,顺流而下只能找到垃圾堆。我说,这气球是干吗的?他说,是我设计的。一般情况下,这东西飞不了太久,但是我这款能飞一个月,关键是,除了顺着风向,还能一直往上飞。我算了一下,一个月之后,我们应该能到南美洲。我说,南美洲?我的脑中浮现出大片的种植园,几个女人背着篮子摘香蕉。他说,对,南美洲。这时我哥在我背后拍了一下我,说,弟,我先走,你多保重,房产证别忘了给你二姑。说完他走过去,把杆盒放在大篮子里,然后从大篮子里拿出一个背包背上。我说,等一下,二姑夫,你说这气球能一直往上飞,那不是迟早要爆炸?二姑夫说,对了,所以每人有个降落伞,这个降落伞是我三十年前设计的,后来又有了更先进的,我这款库房里堆了不少。有人坐在轮椅上,张手招呼二姑夫。二姑夫说,虽然就聊了这么几句,我能听明白,你小子将来有出息,知道气球能爆炸。我跟你说,人出生,就像从前世跳伞,我们这些人准备再跳一次,重新开始,你呢,回去就说见着我们了,我们准备去南方做生意,你要是你爷的孙子,你爸的儿子,就成全我们一下。这时一辆大卡车从环岛飞驰而过,“嗡”的一声。二姑夫说,行了,我们出发了。你保重,把你妈照顾好,父母在,不远游,在北京混好了,把你妈接过去。说完他走过去,从轮椅上把那人抱起,放在篮子里,然后把轮椅折叠,也放进去。我想起听我妈说过,我二姑夫有个小儿麻痹的弟弟,估计是他。大篮子里站了大概五个人,四个男的,一个女的,四个人年纪和我二姑夫相仿,我哥年纪最小。我没再往前走,不知该说什么,只是远远地看着。二姑夫拉了一下一个灯绳一样的东西,一团火在篮子上方闪动起来。气球升起来了,飞过打着红旗的红卫兵,飞过主席像的头顶,一直往高飞,开始是笔直的,后来开始向着斜上方飞去,终于消失在夜空里,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站在原地等了一会,感到困意袭来。我非常想赶紧回家去睡觉,就站在环岛边上,伸手打车。过了不知道多久,一辆车也没有,环岛像沉默的河流。我想我也许要睡着了,就这么站在广场的边上,在冬天的午夜,坠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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