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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月记(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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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求非为别事。我原本欲以诗成名,到如今,非但一无所成,反而遭此厄运。昔日所作的数百首诗,自然尚未行世。其中有数十篇,我至今仍能记诵,还望为我笔录下来。我并不想借此以诗人自居,也不论诗之巧拙,只是想让这我为之执着终生,乃至丧尽家产、心智迷狂的成果流传后世,哪怕仅仅一部分也好,否则,我是死不瞑目的。”

袁傪当即命部下根据草丛中传出的声音加以笔录。顷刻间,草丛中不断传来李征吟诵诗句的朗朗之声。他的诗作有长有短,共有三十来首,然每一首都格调高雅,意趣卓异,一读之下便可感受到作者那非凡的才华。然而,袁傪在感叹之余又隐约觉得稍嫌不足:作者作为诗人的资质无疑是一流的,却总还在某个地方(某个微妙之处)欠缺了一点什么。

李征背诵完旧作之后,陡然改变语调,以自嘲的口吻说道:

“说来也不怕你见笑,尽管我如今已成这么副丑模样,却也梦见过自己的诗集摆放在长安风流人士之案头的情景,是我躺在洞窟之中时所梦见的。你嘲笑我吧。嘲笑我这个没做成诗人,却成了老虎的可悲之人吧(闻听此言,袁傪不禁回想起,从前李征年轻时就有这么个喜欢自嘲的毛病)。

“好吧,既蒙见笑,我就索性即兴赋诗一首,以述此时心怀。也可借此聊作从前的李征仍活在老虎体内之见证。”

袁傪又命随员执笔记录。其诗曰:

偶因狂疾成殊类,灾患相仍不可逃。

今日爪牙谁敢敌,当时声迹共相高。

我为异物蓬茅下,君已乘轺气势豪。

此夕溪山对明月,不成长啸但成嗥。

此时,残月辉冷,白露满地,林间寒风阵阵,喻示着天将破晓。一行人全都忘却了眼前之事的离奇怪谲,尽皆肃然沉寂,为诗人的不幸而哀叹不已。草丛中,李征的声音再次响起:

“方才我说,不知为何会遭此厄运,但细想起来,倒也并非茫然无绪。在我还是人的时候,尽量避免与人交往,人们也因此说我倨傲不逊,妄自尊大。人们不知道,其实是我心中某种近似于羞耻心的东西在作怪。当然,曾被誉为乡党之鬼才的我,并非没有自尊心。然而,这种自尊心,无疑是一种怯弱的自尊心。我想以诗成名,却又不进而投师访友,相与切磋琢磨。与此同时,又不屑与凡夫俗子为伍。这都是我那怯弱的自尊心和妄自尊大的羞耻心在作怪。我深怕自己本非美玉,故而不敢加以刻苦琢磨,却又半信自己是块美玉,故又不肯庸庸碌碌,与瓦砾为伍。于是我渐渐地脱离凡尘,疏远世人,结果便是一任愤懑与羞恨日益助长内心那怯弱的自尊心。其实,任何人都是驯兽师,而那野兽,无非就是各人的性情而已。于我而言,这种妄自尊大的羞耻心就是野兽,就是猛虎。它毁了我自己,害苦了我的妻儿,伤害了我的友人,最后,又如此这般,将我的外形也变成了与内心相一致的模样。如今想来,我自己仅有的那么一点才华也都付之东流了。我常卖弄什么‘无所作为,则人生太长;欲有所为,则人生太短’的格言,其实我哪有什么远大的志向,无非是害怕暴露自己才华不足之卑劣的恐惧和不肯刻苦用功的无耻之怠惰而已。才华远逊于我,却凭磨砺精进而卓然成家的诗人,不知凡几。只可惜变成老虎后的今日,我才终于明白这个道理。每念及此,我便心如刀绞,悔恨不已。到如今,我已经无法再过人的生活了,即便在脑中吟成多么出色的诗作,也无法公之于世了。更何况我的头脑正在日益趋近于猛虎。我该如何是好?我那虚掷了的往昔的光阴!每念及此,唯有跑上山巅,面对空谷咆哮。这种撕心裂肺的悲哀,我极想找人倾诉。昨夜,我还在那里对月咆哮,希望有谁能理解我心中的苦楚。野兽们听到了我的咆哮声,唯有惊恐万分,跪地求饶而已。山峦树木、明月白露,也以为仅仅是一只老虎在震怒狂吼。纵然我呼天抢地,哀叹连连,也绝无一人懂我的内心。正如我尚为人时,没人懂我那极易受伤的内心一样。淋湿我这身皮毛的,并非仅仅是浓重的夜露而已啊。”

此时,四周的黑暗,终于渐渐退去。远处,哀婉的晓角之声响起,透过树林隐隐传来。

“已经到了非告别不可的时刻了。我不得不沉醉的时刻(即恢复老虎之兽性的时刻)临近了。”

李征的声音说道:

“在临别之前,我还有一事相求。那就是我的妻儿。他们尚在虢略,并不知晓我所遭受的厄运。你南归之后,请告诉他们我已经死了。决不要提及你我今日邂逅之事。我这么说确实有点厚颜无耻,但你若可怜他们孤苦无依,施以援手,以免他们日后冻馁于街头,于我便是莫大的恩德了。”

言毕,草丛中传出痛哭之声。袁傪也热泪盈眶,欣然应允了李征的请求。这时,李征的声音又突然恢复了先前那种自嘲的口吻,说道:

“倘若我是人的话,本该先将妻儿之事托付与你的。可比起冻馁之中的妻儿,我竟然更念念不忘自己的诗作。唉,或许正由于我是如此之人,才落到身为野兽的下场吧。”

随即他又补充道:

“你从岭南回来时,切不可再走此道。因为,到那时,或许我已迷失本性,认不出故友,会将你吃掉的。还有,在此分别之后,请你登上百步开外的小丘后再回望此处,让你再看一眼我如今的模样。这绝非我夸耀武勇,正相反,我是想用丑陋的野兽模样,打消你重来此地见我的念头。”

袁傪对着草丛谆谆话别之后,跨上了马背。草丛中又传出难以自抑的悲泣之声。袁傪也在数度回首之后,洒泪登程。

一行人登上小丘之后,依言回望先前的那片林间草地。只见一头猛虎,忽地自草丛跃上大道,遥望着他们。随后,那虎仰首对着银光散尽的残月,咆哮了两三声,复又跃入草丛,再也不见了踪影。

[1] 龙虎榜的简称,即进士榜。清代则专称武科进士榜曰“虎榜”。

[2] “峭刻”是作者所用的汉文。意为残忍严厉,毫无慈悲之心。

[3] 他家位于唐朝版图的西侧,所以若要求官就得往东面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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