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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辱者(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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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尔多萨因从幻觉中走了出来。接下来那个问题发自他的内心深处,违背了他的意愿。

“你会写信给我吗?”

“为什么写信?”

“是啊,当然,为什么写信?”他闭上眼睛重复道,感到自己掉入了无人企及的深渊。

“好了,埃尔多萨因先生,”上尉站起身来,“我们要走了。”

“啊,你们要走了……你们这么快就要走了?”

艾尔莎向他伸出戴着手套的手。

“你要走了吗?”

“嗯……我要走了……你要明白……”

“好……我明白。”

“雷莫,那是不可能的。”

“对啊,当然……那是不可能的……当然……”

上尉在桌旁绕了一圈,拿起手提箱——那是艾尔莎在结婚那天带来的手提箱。

“埃尔多萨因先生,再见。”

“上尉,乐意效劳……但是有件事……你们要走了……你,艾尔莎……你要走了?”

“是的,我们要走了。”

“请允许我坐下。上尉,请给我一点时间……几分钟就好。”

闯入者压制住暴躁的言语。他非常想冲那个丈夫大吼:“站直了,蠢货!”但看在艾尔莎的面子上,他忍住了。

突然,埃尔多萨因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缓慢地走到房间的一角。接着,他飞快来到上尉面前,没能抑制住尖叫的欲望,用清晰的声音对他说:

“您知道我为什么没像杀一条狗那样将您杀死吗?”

另外两个人警惕地看了看对方。

“因为此刻我很冷静。”

说完,埃尔多萨因双手背在身后,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他们俩看着他,等待着。

终于,丈夫带着苍白的轻蔑微笑起来,轻声继续说(他的声音因压抑着抽噎的绝望而失去活力):

“是的,因为我刚才很冷静……我此刻很冷静。”此刻,他的目光再次模糊起来,但却依然保持着那个奇怪的、幻觉般的微笑,“听我说……这件事你们也许无法明白,但我却想明白了。”

他的双眼放出异样的光芒,声音由于努力说话而变得嘶哑。

“你们瞧……我的生活受到了巨大的凌辱……可怕的创伤。”

他不再说话,在房间的一角停了下来。他的脸上依旧带着那个奇怪的微笑,仿佛正在做着危险的梦。艾尔莎突然愤怒起来,紧紧咬住手帕的一端。上尉站立着等待。

突然,埃尔多萨因从口袋里拿出左轮手枪,把它抛向一个角落。“勃朗宁”将墙面的漆打掉后,重重落在地上。

“没用的废物!”他喃喃道。接着,他一手插在衣兜里,太阳穴靠在墙上,缓缓说道:“是的,我的生活受到了巨大的侮辱……被凌辱了。上尉,您要相信我。别不耐烦。我要告诉您一件事。最初开始这项残忍的凌辱工作的人,是我父亲。在我十岁的时候,每当我犯错,他就会对我说:‘我明天来收拾你。’他总是这样说,明天……明白吗?明天……于是那天晚上我尽管可以睡觉,但却睡不好,睡眠很浅,我会在半夜醒来,惊惶地趴在窗边看天是不是已经亮了,但当我看见月光穿过窗条,我闭上眼,对自己说:还早着呢。之后不久,我听见公鸡打鸣,再一次醒来。月亮已经不见了,一道蓝色的光从玻璃照了进来,于是我拿床单遮住脑袋,试图不去看它,尽管我知道它就在那里……尽管我知道人的力量是无法将那道光驱赶出去的。当我终于沉沉睡过去,却有一只手在枕头上摇晃我的脑袋。是他,用刺耳的声音对我说:‘快点儿……时间到了。’我一边缓慢地穿衣服,一边听见那个男人在院子里搬弄椅子。当我走到门外时,他像士兵似的一动不动地站在椅子旁边。‘快点儿。’他再次冲我喊道,还在半梦半醒中的我径直走向他;我想说话,但在他令人畏惧的目光下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的手压在我的肩上,逼我跪下,我将胸口靠在椅面,头放在他的膝盖之间,无情的鞭子随即落在我的屁股上。待他放开我,我便哭着跑回房间。莫大的羞辱将我的灵魂埋入黑暗之中。尽管您不相信,但那黑暗却是真实存在的。”

艾尔莎吃惊地看着她的丈夫。上尉双手抱在胸前,百无聊赖地听着。埃尔多萨因含糊地笑了笑,接着说:

“我知道学校里大多数同学都不曾挨过父母的打,每当我听见别的同学聊他们家的事,都会被一股巨大的痛苦击倒。如果恰巧在课堂上,老师叫我回答问题,我会木然地看着他,根本不知道他提的问题是什么,直到他冲我大喊:‘埃尔多萨因,你怎么了?难道你是个傻瓜吗?’全班哄堂大笑,从那以后,大家就都叫我‘傻瓜埃尔多萨因’。而我则越发悲伤,越发受屈辱,却因为害怕父亲的鞭子而不敢反击,对那些侮辱我的人微笑……胆怯地微笑。上尉,您明白吗?人们侮辱您……但您却还要胆怯地冲他们微笑,仿佛侮辱是对您的恩典似的。”

闯入者皱了皱眉头。

“后来,——上尉,请让我说下去——后来人们常常叫我‘傻瓜’。每当被叫作‘傻瓜’时,我的灵魂就会突然在神经里萎缩,而灵魂羞愧地躲进肉体中的感受则会将我的勇气全部歼灭;我感到自己越陷越深,我盯着那些侮辱我的人的双眼,并没有一拳将他们打倒在地,而是对自己说:‘这些人明白对我的侮辱是多么过分吗?’但很快我就释然了;我意识到,这些人所做的不过是完成我父亲开创的工作罢了。”

“而现在,”上尉打断道,“我也让您陷得更深了?”

“不,您并没有。我受了这么多苦,我的勇气自然也就缩了起来、躲了起来。我是自己的观众,我问自己:‘我的勇气什么时候会出来露面?’那即是我期待发生的事。某一天,会有个可怕的东西在我的体内爆炸,让我变成另一个人。在那个时候,如果您还活着,那么我将会找到您,往您的脸上吐口水。”

闯入者平静地看着他。

“但那并不是出于憎恶,而是为了测试测试我的勇气,因为对我而言,它将是崭新的东西……好了,您可以走了。”

闯入者犹豫了一刻。埃尔多萨因瞪大双眼,死死盯着他。上尉提起手提箱,走了出去。

艾尔莎颤抖地站在她丈夫面前。

“好了,雷莫,我走了……一切得做个了断了。”

“但是,你?……你?”

“你还想要我做什么?”

“我不知道。”

“那你又是何苦?我求求你,冷静一下。我已经把干净衣服给你准备好了。把衣领换了。你总是让人感到羞愧。”

“但是,艾尔莎你……你?我们的计划呢?”

“幻想,雷莫……光辉灿烂。”

“是呀,光辉灿烂……但你是从哪儿学来这么美的修辞语的?光辉灿烂。”

“我不知道。”

“那我们共同的生活就到此为止了?”

“你还想怎么样?在一开始的时候,我对你很好。直到后来我才开始对你产生厌恶……但你为什么和从前不一样了呢?……”

“啊!对啊……一样……一样……”

痛苦像热带的烈日一般,让他精神恍惚。他的眼睑止不住往下沉。他想睡觉。那些话语的含义缓慢地沉入他的意识之中,仿佛一颗在沼泽里缓缓沉落的石子。当话语抵达他意识的底部,一股黑暗的力量再次拧紧了他的痛苦。有那么一刻,苦难的野草像泥潭一般在他胸口的最深处漂浮晃动。艾尔莎抑制住情绪,继续用平静的语调说道:

“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我要走了。你当初为什么不对我好一点儿呢?你为什么从来不为之努力呢?”

埃尔多萨因非常确定,在那一刻,艾尔莎和他一样不幸,巨大的怜悯让他瘫坐在椅子上,他把头压在搁在桌面的胳膊上。

“所以你要走了?你真的要走了?”

“是的,我想要看看我们的生活是否会有所好转。看看我的手。”说着,她摘下右手的手套,向他展示被寒冷冻裂、被碱水腐蚀、被针眼啄烂、被锅底的烟垢熏黑的手。

埃尔多萨因站起身来,幻觉使他全身僵硬。

他看见自己不幸的妻子在巨大的钢筋水泥城市里,穿梭于摩天大楼投下的斜影之中,高压电线网充满威胁地架在她的头顶。一群商务人士打着伞经过她的身边,她的脸比以往更加苍白,但当陌生人口中呼出的气拂过她的脸庞时,她却想起了他。

“我的男孩在哪儿呢?”

埃尔多萨因从未来的幻想中清醒过来:

“艾尔莎……你知道的……你想来的时候就来……你可以来的……但你实话告诉我,你曾经爱过我吗?”

她缓慢地抬起眼睑,瞳孔放大。她的声音回荡在温暖的房间里。埃尔多萨因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我从来都很爱你……此刻我也爱着你……为什么你从来没像今晚这样和我说话呢?我觉得我会永远爱着你……在你身旁,他只不过是一个男人的影子……”

“灵魂,我可怜的灵魂……我们的生活啊……这是什么样的生活啊……”

艾尔莎的嘴边泛起一丝苦笑。她饱含热情地看了他一会儿。接着,她认真地承诺道:

“你看……你一定要等着我。如果生活和你曾经描述的一样,我就回来。知道吗?在那时候,如果你愿意,我们就一起去死……你满意了吗?”

一股热血冲上了男人的太阳穴。

“灵魂,你对我多么好啊,灵魂……把那只手给我,”依旧处于惊恐之中的她胆怯地微笑起来,与此同时,埃尔多萨因吻了吻她的手,“灵魂,你不生气了吧?”

她抬起因幸福而变沉的头。

“雷莫,你看……我会回来的,知道吗?如果你所说的关于生活的事是真的……是的,我会回来……我会回来的。”

“你会回来?”

“是的,带着我的家当回来。”

“即使你很富有?”

“即使拥有全世界的财富,我也会回来。我发誓!”

“灵魂,可怜的灵魂!你的灵魂多么高尚啊!然而,你却不曾了解我……没关系……啊,我们的生活啊!”

“我们的生活……是呀,我们的生活!但那不重要了。我很高兴。雷莫,你意识到你将会感到多么惊喜吗?你一个人,在晚上。你独自一人……突然,咯噔……门开了……是我……是我回来了!”

“你穿着礼服……白色的鞋子,戴着珍珠项链。”

“我一个人来,走过黑暗的街道,来找你……但你却看不见我,你一个人……你的头……”

“你说……说呀……说呀……”

“你用手托着头,手肘在桌上……你看着我……突然……”

“我认出了你,对你说:‘艾尔莎,是你吗,艾尔莎?’”

“然后我回答道:‘雷莫,我来了,你记得那一晚吗?’那一晚即是今晚,尽管外面刮着大风,而我们既不冷,也不痛苦。雷莫,你高兴吗?”

“我高兴,我对你发誓我很高兴。”

“好了,我要走了。”

“你要走了?”

“对……”

突如其来的痛苦让男人的面孔扭曲。

“好吧,你走吧。”

“再见了,我的丈夫。”

“你说什么?”

“雷莫,我对你说,等着我。即使拥有了全世界的财富,我也会回来。”

“好吧……那么,再见了……但给我一个吻。”

“不,等我回来的时候……再见了,我的丈夫。”

突然,一股莫名的痉挛侵袭了埃尔多萨因,他残暴地抓起她的手腕。

“告诉我:你和他上过床了吗?”

“雷莫,放开我……我无法相信你……”

“坦白告诉我,你有没有和他上过床?”

“没有。”

上尉站在门口。一阵强烈的虚弱让埃尔多萨因的手指松懈下来。他感到自己倒了下去,什么也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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