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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杀者(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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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尔多萨因在“瘸女人”的脚边待了大概一个小时。早前的情绪被当下的睡意融解掉了。白天发生的一切让他感到遥远。痛苦和怨恨像阳光下的烂泥一样,在他的心里变硬。然而,他一动不动,屈服于疲倦带给他的睡意。但他的眉头紧皱。在浓雾和黑暗中升起了他的另一个恐惧:恐惧自己像迷失的幽灵一般站在花岗岩堤坝边。灰色的水在不同高度向着不同的方向涡旋。铁船载着模糊的人群去向遥远的城市。船上有一个妓女打扮的女人,她戴着一条镶有钻石的颈链,手肘撑在酒吧的桌子上,戴满珠宝的手指托着脸庞。她一边说话,埃尔多萨因一边用手挠着鼻尖。

在他寻找做出这个动作的原因时,想起了在那一刻出现的四个穿着及膝连衣裙的年轻姑娘,黄色的头发散乱地蓬在她们的马脸周围。那四个姑娘在经过他身边时,将一个小盘子递向他。埃尔多萨因问自己:“仅仅靠这样乞讨就能维持生计吗?”于是,那个女明星(脖子上钻石闪耀的妓女)做出了肯定的回答,是的,那四个姑娘以乞讨为生,并且勾人的声音谈论起一位俄国王子。尽管她努力装点,但那位王子讨生计的方式与那四个姑娘截然不同。就在那一刻,埃尔多萨因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那个美人讲话的同时挠鼻尖了。

但当他看见沉默的人群转过头,走上长长列车上百叶窗被关得严严实实的车厢时,他的悲哀变得更加强烈。没有人询问目的地或停靠的车站。在二十步开外的地方,尘埃的荒漠将其黑暗的边界延伸。他看不见火车头,但却听见刹车松开后车轮痛苦的尖叫。他可以跑起来,火车缓慢地前行,他可以追上火车,爬上梯子,在最后一节车厢口待一阵子,看列车如何加速。埃尔多萨因还来得及逃离那没有黑暗城市的灰色孤独……但他却因体内巨大的痛苦而一动不动,站在那里,抑制住喉咙里的抽噎,看着车窗紧闭的最后一节车厢渐渐远去。

当他看见列车驶入黑暗笼罩的弯道时,明白自己将永远独自留在尘埃的荒漠中,火车不会返回,只会沉闷地前行,带着它车窗紧闭的车厢。

他缓缓将头从伊波丽塔的膝盖上移开。雨已经停了。他双腿冰冷,关节疼痛。他看了看熟睡中的女人,她的面孔在从玻璃窗照进来的蓝色微光下模糊不清,接着,他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那四个长着马脸和黄色鬈发的姑娘依然在他脑中。他心想:

“我应该杀死我自己……”但当他看向熟睡中的红发女人时,他的想法却转了一个极度险恶的弯,“她一定非常残忍。但我可以杀死她,然而,”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枪柄,“对着头,一发子弹就够了。钢铁做的子弹,只会留下一个小孔。当然,眼珠会从眼眶里弹出来,鼻子会出血,可怜的灵魂啊!她应该受了很多苦。但她也一定很残忍。”

埃尔多萨因带着一股谨慎的恶意朝她俯下身子。他越是看着熟睡的女人,他的眼神就越是疯狂,与此同时,他的手在口袋里抬起手枪的撞针,紧握住扳机。从远方传来一阵雷鸣,那个像头巾一般将他的脑袋包裹起来的奇怪念头消失不见。于是他轻手轻脚地拿起雨衣,关上门,不让铰链发出任何声响,离开了房间。

他快速穿过好几个街区,朝着斯皮内托市场周围众多烤肉店之一走去。

月亮挂在一朵紫色的云冠上,在月光下,路面看起来仿佛镀了一层锌,水洼闪闪发光,好似水底躺着银币,雨水在水沟里汩汩流漩,轻舔着花岗石的路缘。人行道很湿,仿佛路面刚铺过沥青似的。

埃尔多萨因在建筑的蓝色阴影中进进出出。潮湿的气味为清晨的孤独添加了一丝海洋的悲哀。

毫无疑问,他的神智并不清醒。他依然惦记着那四个长着马脸的姑娘和那铁浪汹涌的不详之海。一间乳品店的黄色大门散发出的油炸味让他感到恶心,于是他改变主意,决定朝记忆中巴索街上的一家妓院走去。但当他走到那里时,妓院已经关门了,他茫然地在严寒中哆嗦,嘴里发出胆矾的味道,他走进一间刚刚升起百叶窗的咖啡店。在等待了很久之后,他点的茶终于被端了过来。

他想着熟睡中的女人。微微闭上眼睛,把头靠在墙上,彻底屈服于痛苦。

他并非为他自己(那个在户籍上登记注册的埃尔多萨因)感到痛苦,而是为他的意识而痛苦。意识离开他的身体,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似的看着他,对自己说:

“谁会同情人类呢?”

这句话概括了他全部的想法,让他感到不安,心里对隐形的同胞们充满了痛苦的温柔。

“坠落……一直往下坠。然而,其他人却很幸福,他们找到了爱情,但他们也都很痛苦。只不过一些人意识到这一点,而另一些人没有意识到罢了。一些人把它归咎于无法拥有的东西。但那是多么愚蠢的梦啊!然而,她的脸蛋真美。她提到的冒险王子的故事是有道理的。啊!要是可以睡在海底带厚玻璃舷窗的铅屋,该有多好啊!年复一年地长眠,沙子不断堆积,而我则继续长眠。是的,‘占星家’说得没错。总有一天,人们会发起革命,因为他们没有上帝。人们会发起罢工,直到上帝出现。”

他闻到一股氰化物的苦味,透过半闭的眼睑他依稀看见早晨乳状的光线,感到自己被稀释,仿佛置身于海底,沙子不停歇地落在他的铅屋之上。有人拍了拍他的后背。

他睁开眼,听见咖啡店的侍者对他说:

“这里不能睡觉。”

他想要说什么,但侍者已经走去另一桌叫醒睡着的人了。那是一个肥胖的男人,秃顶的脑袋搭在交叉在桌面的双臂之上。

但那个人并未对侍者的催促声做出反应,于是,店主(一个留着八字胡的男人)走到他身边。他使劲摇晃睡着的客人,对方的身子弯在椅子里,因被桌沿挡住而没有倒下。

埃尔多萨因充满好奇地站起来,店主和侍者四目相对,斜眼看着那个古怪的客人。

睡着的男人依然保持着荒谬的姿势。他的脑袋搭在一边肩膀上,露出长着痘疮的扁平的脸,戴着黑框茶色眼镜。一沓泛红的口水从蓝嘴唇之间流出来,浸脏了他绿色的领带。他的肘部压着一张写着字的纸。他们意识到他已经死了,于是去叫警察,但埃尔多萨因并未离开,他好奇于黑框眼镜的自杀,死者的皮肤上渐渐出现蓝色的斑点。空气中漂浮着苦杏仁的气味,显然是从他张开的双颚之间窜出来的。

来了一名助理警察,接着来了一名警官,再后来来了两名警察和一名检察员,这些人像查看阉牛似的在死者周围转来转去。突然,助理警察对检察员说:

“知不知道他是谁?”

警官从尸体的衣兜里摸出来一张旅馆账单,几个硬币,一把手枪,三封密封的信件。

“所以说,他是塔尔卡瓦诺街杀死女孩的凶手?”

他们把死者的眼镜取下来,于是可以看见他的双眼,瞳孔斜视,露出眼白,眼睑被染成红色,仿佛流过血泪似的。

“我说对了吧?”助理警察继续说,“他的身份证在这里。”

“他本打算去乌斯怀亚度过余生。”

埃尔多萨因听见这段对话,记起来仿佛是很久以前读到的新闻。(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他是在前一天早晨从报纸上读到的。)死者是个骗子。他抛弃了自己的妻子和五个孩子,而去和一个姘头生活;姘头给他生了三个孩子。但在两天前的晚上,他也许是厌倦了姘头,与他的新情人(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前往塔尔卡瓦诺街的一家旅馆。凌晨三点的时候,他轻轻把枕头蒙在女孩的头上,对着她的耳朵打了一枪。旅馆里没人听见任何声响。早上八点,凶手穿好衣服,把门半敞开,让服务生别打扰在睡觉的妻子,因为她很疲倦,十点钟再叫醒她。然后他离开了旅馆,到中午十二点的时候,死者才被发现。

但最叫埃尔多萨因感到惊讶的是凶手与死者在一起待了五个小时,在夜晚的孤独中与女孩的尸体共处了五个小时……他应该是很爱她的。

但在几个小时前,他不也对红头发的女人产生过同样的感受吗?那究竟是无意识的回忆还是源于眼前的自杀……?

救护车来了,尸体被抬走了。

接着,警察向埃尔多萨因提出一些问题。他如实告知了他所目睹的为数不多的经过,随后,他来到街上,内心的好奇丝毫未减。一个模糊且令人痛苦的疑问躺在他意识的底部。

他记起死者的裤脚沾满污泥,衬衫又脏又湿:这副模样的他是如何博得那个被他杀死的女孩的喜爱的呢?真的有过爱情吗?尽管那个凶手有两个女人和八个孩子,尽管他以盗窃诈骗为生,但他却曾经爱过。埃尔多萨因想象着凶手在那个阴郁的夜晚,在那间妓女和三六九等人士经常光顾的旅馆,在一间墙纸脱落的房间,看着浸满血的枕头上身体冷却的女孩蜡一般的脸庞。在阴森的五个小时中注视着死者,那个在不久前还躺在他怀中的身体。埃尔多萨因就这么恍惚痛心地想着,来到了十一广场。

那是清晨五点。他走进火车站,看了看四周,他太困了,于是在候车厅一角的长凳躺下。

早上八点的时候,一位旅客的行李箱发出的噪声把他从沉睡中叫醒。他揉了揉疼痛的眼睑。太阳在无云的天空中闪耀。

他走出车站,登上一班开往宪法车站的公共汽车。

“占星家”在坦珀利车站等他。

身材高大的他穿着大衣,礼帽几乎遮住了眼睛,高卢人这里指法国系列漫画《高卢英雄传》(又名《阿斯泰利克斯历险记》)中人物的大胡须。——译者注一样的大胡须耷拉着:埃尔多萨因一眼就认出了他。

“您的脸色很苍白。”“占星家”说。

“苍白吗?”

“发黄。”

“没睡好……更糟的是,今天早上我还目睹了一起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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