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有所闻,有所见(2/2)
“但是它也知道,被生到世上来也是有痛苦的。这些小蠕虫,一旦挺过去,它们也就不记得了。这都是亲爱的上帝安排好的。”
“这样也好,不记得也好。”
“是啊,不然就没有哪个女人还想再生孩子了。”
“如果什么事儿都随人愿不愿意就好了。”
“不管怎样,那条裂缝愈合得挺好。”
这是上个假期的事儿,但已经过去了那么久。温和的、柔软的声音,阳光四洒。女人们有会愈合的裂缝。或者是被缝上的。
“我还有痔疮要对付呢。”
“啊,这些也会消失的。”
“要用特立马林,还是叫普力马林,是一种蓝色的软管。”
“我有一种药膏,标签上有个白色十字架。”
“这些药膏都是同一家工厂出的。医药公司只是给它们起了不一样的名字,装进了不同的软管里。为了销售额。”
“所以我们的母亲总是去尤里斯·凡东克的店里。”
“去那个江湖郎中那儿?”
“就你会这么说。他从森林里弄来药草和荨麻,用这些熬出一种粥来。两法郎一份。包治百病,他说,人兽通用。可以养胃,可以治抽筋,治头痛,治便秘。吃起来就停不下来,他说,这粥就是生命本身。”
“范登布舍小姐也是去这么一个江湖郎中那儿看的,你知道她都做了些什么勾当。”
“是啊,但是那是个江湖骗子,康斯坦泽。而且那时候本来就来不及了。”
“看样子那是个男孩。”
“几个月大了?”
“六个月。”
“她居然一直就这么怀着他四处走,听任他烂在肚子里。”
“是啊,我也想知道,她怎么会走到这一步的。她虽然总是有点粗心马虎,这个范登布舍小姐,她的马尾辫都能滑进眼睛里,但是如果真有什么不对劲的话,别人也还是看得出的呀。尤其是因为她有了糖尿病。”
“还有甲状腺。”
“还加上这个毛病。”
“话说回来,康斯坦泽,别人也不是一直都注意得到的。我们的阿尔冯斯我就没看出来。一点儿都没有。我走到屋子后面,坐到马桶上。我还说,奇怪了,现在这是怎么回事儿?结果他就从我身体里滑出来了。”
“你要叫他阿尔冯斯?”
“是啊,牧师建议的名字。您可以按我的名字叫他,他说。叫他阿尔冯斯。”
“范登布舍小姐的那个孩子……”妈妈把声音压低了。
路易斯要费劲听才听得到她的话。“我给你讲的都只是我听来的。看上去那不是她丈夫的种。”
“康斯坦泽哟!”
“我不想继续嚼舌头,说谁是那孩子他爸了。我只是告诉你,那是个可怕的酒鬼。叫珀尔诺德,如果你想多知道一点的话。别的我就不说了。”
“一个叫珀尔诺德的酒鬼,”诺拉姑妈说,“好,好,我已经猜到那是谁了。”
一把椅子刮过地面瓷砖。水壶被提起来,又放了下去。
“别放这么多菊苣进去,康斯坦泽。这样味道太苦了。”
“菊苣是萨尔玛店里的。看起来大家都排着队去买呢。咖啡越来越贵了。”
“我认识这里街上几户人家,他们买了足足百来袋咖啡。还有好几袋的盐。以防万一。”
“是啊,万一遇上捷克斯洛伐克那样的厄运。”
“不管怎么样,情况是不会比现在好了,这是肯定的。”
“那就只能沉默了。”
她们没有沉默。她们聊起了诺拉姑妈的女儿妮柯尔的甲状腺。路易斯走到了客厅里,走到她们跟前。诺拉姑妈说:
“好家伙儿,你长得怎么这么快。”
不然她该说些什么呢?他们所有人,爸爸那边的塞涅夫亲戚,妈妈那边的柏塞茨亲戚,还有所有高于一米五的陌生人都要操心一下小麦长多快,小狗崽长多快,路易斯长多快。还有你呢,路易斯!承认吧,在诺拉姑妈对你说“好家伙儿”的时候,那感觉真不赖,尽管你知道,这“好家伙儿”指的并不是你,而只是一个感叹语,是涵盖了整个人类的,包括修女、使徒、霍屯督人(甚至还有米泽尔族,他们不是人,而是异教诸神拉的粪便,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就变成了人)。
“好家伙儿。”路易斯边说边站了起来,因为承接又抛弃了他的汗水的灌木丛招来了越来越多的蚊子。他脑子转着这个念头,要不要走进祈祷室里去祈祷。这是一个罪恶的意图。不是突然对上帝起了敬畏之心的转变,那是圣人扬·贝尔西曼斯 [29] ,那个幸运儿经常经历的,而他心里想的只是哄骗的诡计,好为自己缺席食堂找理由。还是说一次祈祷,哪怕是出于低下动机,也会有效力?耶稣那么宽大慈悲——梅尔克说到这个词,听上去总黏黏的,像是在说吃辈(慈悲)——会接受素有(所有)祈祷的。 [30] 他到世间来,并不是为了召唤那些正直的人,而是感召有罪的人。在他对所有灵魂施行的无穷老练、目力非凡的监控下,路易斯的邪恶意图立刻就会被看穿,然后他会动用温柔和善心,把路易斯的祈祷转变成真正的祈祷。
去祈祷室,还是不去?
他在下定决心之前,又有了一个想法。这个想法突然变得格外强烈,让路易斯又缩进了灌木丛中的汗水蚊子之间。霍尔斯特是个天使。以妈妈的一个朋友的面目出现的天使。不管怎样,是和妈妈来自同一个地区的人。因为当路易斯听到霍尔斯特的嗓音时,当之前街上读到的唇语被音调、声响和话语取代时,他认出了伯斯特格姆方言,妈妈、梅尔克和大量柏塞茨亲戚的家乡话。
这就意味着,霍尔斯特天使是妈妈派来的秘密信使。那两个男人,那两个塞涅夫强迫霍尔斯特留在车里,待在车旁边,是为了阻止他传递妈妈的信号。霍尔斯特根本找不到机会接近路易斯,没法迅速从嘴角处向他低语:“你母亲摔倒了,但她还活着”,或者“你母亲摔坏了膝盖,但是她想念着你”,或者“你母亲流血了,但她没有忘记你”。
当然就是这样——他之前怎么没想到!霍尔斯特和妈妈一样,是塞涅夫祖父和塞涅夫父亲这两个监狱看守守着的一个囚徒。妻子、司机和孩子总是被男人和修女的权力所控制。但是,如果霍尔斯特是具有人形的天使,他难道不该更有力量吗?
他悄悄地——除非修女们透过她们城堡的第二层楼的窗户窥望他——站了起来,揉了揉已经泛出绿色的膝盖。他磨磨蹭蹭地走过看护院,那里面一个生了病的霍屯督人尖声叫喊着,找自己远在十二座村子之外的霍屯督妈妈。
也许霍尔斯特真的给过他暗号。而他和平常一样,没有接收到。也许这个暗号,他要到晚上或者明天才会豁然开朗,一清二白?天使给的信号能是什么呢?
在他试着让霍尔斯特高大的形象重现在自己眼前时,从塞涅夫们身旁和身后,一股暖流包裹了他,爬到了他的皮肤下,变成了一阵香味,一个声调,红得刺眼的黑暗。
路易斯感到某个和霍尔斯特一样的人用胳膊抱住了他的胸肋。是霍尔斯特那两只肥胖的、肌肉松垮的、像是用自行车打气筒打满了气的胳膊。它们移过了他的胸口,夹住了他的下巴。是霍尔斯特把他高高举了起来,那是很久以前了,那时他是所有毛头小子里最小的那个,而霍尔斯特就把他,仿佛他轻得像一网兜西红柿,递给了旁边另一个同样高大的巨人。是霍尔斯特在这些年里充当了妈妈的帮手。妈妈一直都把天使流放在外,把他藏在自己的地区,藏在代因泽市附近那些散居的柏塞茨同族中间,直到她需要他为止。
另一个巨人,比霍尔斯特更高,从带金锦缎镶边的猩红色袖子里伸出手来接过了路易斯,一只印章戒指蹭着了路易斯的脖子。一张有着土豆鼻子、布满酒红色小血管的庞大的脸,在一朵纤维状棉布云、结成网的白糖和雪之间,在一顶闪闪发亮的额带下神采焕发。嘴唇开启,一条沾了东西的舌头和土黄色牙齿显露了出来。这个巨人呼出的气息有醋和烟草的味道。他问:“嘿,小伙子,你叫什么呀?”看不见的妈妈,远远地说:“我的路易斯,他可乖了。”而路易斯尖声叫唤,手脚乱动,朝那个总是够不着的脸砸打过去。“可是,路易斯,这是圣尼古拉斯啊。”他被按到窸窣作响的大衣里,放到一只膝盖上。霍尔斯特,妈妈的帮手和间谍,很可能稍后也会出现在修道院里。所有人,除了路易斯都会看到他,和他打招呼。霍尔斯特是躲在白色泡沫后面的男人的孪生兄弟,这个男人很多年以来都摆出圣人、主教、水手、收税员和孩子的保护人的样子,就好像是他救了三个被撕碎了扔在泡菜桶里的孩子。
天使霍尔斯特肯定也是那个多年前在无人安睡的漆黑夜里,当毛头小子们号啕大哭,霍屯督人低声呜咽,修女们大声呵斥时,在卧房大厅里来回飘荡的幽灵。
霍尔斯特甚至有可能是按照妈妈的命令把他送到修道院托儿所里去的。不,是妈妈亲自送路易斯去的。在陌生人的跟踪下,她穿着飘舞的长睡衣,跑过哈尔贝克的偏僻街道,她怀抱里的路易斯一路上被摇晃得厉害。穿过敞开的大门,她跑进了修道院,在那里放下了包裹,里面是被绑得紧紧的、浑身湿透了的路易斯。她紧张地在我的鬈发上方画了个十字。她哧哧地笑着消失了,把我留在了瓷砖地板上。叮嘴的苍蝇坐在我湿湿的嘴唇上。扑眼的蛾子,像平常那样成双成对,贴在我的眼皮上。我在睡梦中听到它们温暖翅膀的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