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婆妈妈(2/2)
路易斯更愿意保留自己的意见。婆妈妈也许是个殉道士,因为她要承受她那魔鬼般的丈夫,我的祖父和施洗教父,给她施加的痛苦,但要说她是圣徒?这真可笑,只有用爸爸对他母亲的盲目的爱才能解释。但有可能不是圣徒也能做成殉道士吗?他要问问修女恩格尔。修女恩格尔会将她大多时候都用来摆弄耶稣受难十字架的几乎透明的手指放到嘴上,食指滑过下唇,说:“这是个好问题,路易斯。”
修女恩格尔也很会布道,她捏紧了的、浮掠而过的手指会在空中画出整片麦田、大海、船。“哦,比利时,宝贵的祖国。即使暴风雨那么狂乱地侵入进来,将船儿都抛到了沙滩上。你还是岿然不动,就像岩石一样。”
“路易斯,你觉得呢,你婆妈妈还能活多久?是个很奇怪的问题,我知道,但我想知道你有什么想法。”
“很久。”路易斯说。
“是啊,可是多久?”
“五年?”
“我不知道。”爸爸说,“其实她根本还没有多老,可是她越来越衰弱了。她有时候会说些特不对劲的话。有时候她看着我,就好像我根本不在那儿似的。——但是,唉,凡人再努力,万事上帝定。”
那婆妈妈嫁给教父,而非另一个男人,也是上帝定的了?当然了。那当时上帝确定没出啥状况?当然了。他有自己的理由,这些大多时候都是谜,凡人是不可以怀疑的,尽管如此……
(“我第一次见到你教父的时候,”婆妈妈讲述道,“他穿着一套肯定是从他父亲那儿拿来的西装,手肘和膝盖处都磨得发亮了。我看到他走过来,对我妹妹说:‘玛尔郭,他要到我们这儿来了,他是为了你来的。’‘不,’她说,‘阿佳特,他是来找你的。’他那个时候还有点儿头发,棕红色鬈发,因为尴尬都贴在脑袋上。他的僵硬衣领和灰色的衬衫前胸对他来说都紧太多了。他忘了从裤子上取下骑自行车用的裤夹。‘仁慈的小姐,’他说,‘您不认识我,当然也不可能认识我。我谁都不是,但是我认识您。’——‘为什么呢,先生?’——‘我在圣亚玛迪奥斯学校毕业班的颁奖会上看到过您,您哥哥,我想,当时在……’我说:‘我们的奥诺勒吗?’——‘是的,’他说,‘奥诺勒,我做过他数学和化学的私人教师。那时我常常路过您在奥特里弗兰市长大街的家。’我说,‘我们的奥诺勒对您的课很满意!’而玛尔郭,这个傻妞,却说:‘是呀,他在数学上进步可大了。’她就想给他难堪,因为奥诺勒留级了。‘如果您方便的话,’他说,‘我想问问您,仁慈的小姐,我可不可以邀请您,当然只要您不觉得不合适,这样的事儿很难说得准。嗯,我恰好有张多余的歌剧票。’
“路易斯,我的小伙儿,那是我一生中做过的大傻事。多尼采蒂 [93] 的《爱情魔药》让我走上了绝路。多尼采蒂在死之前大概已经疯了,不过,我比他更疯。
“啊,他当时多有风度啊,你的教父。带着普拉林巧克力、鲜花。我父亲说:‘阿佳特,一名教师,哪怕只是私人教师,绝做不了德玛希家的女婿。’但是你怎么做的呢,你自己还是半大的孩子,人情世故一概不懂,受够了家里人和女伙伴们,脑子里想的只是,这就和你在拉辛 [94] 的剧本里读到的一样啊,在女校里那一幕:‘你总归要恋爱的…… &039;你还没弄清楚都发生了啥,你就有了孩子,在家里走来走去的是个和老虎一样残暴的男人,又爱吃醋又讨人厌。你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包袱要背啊。但是,过了几年后你又问自己:到底为了啥?就像拉辛写的那样,不过是在另一个场景里:‘而我呢,我伸出手去想得到亲吻,结果陷入一团乱麻里。 &039;一个小包袱接着另一个小包袱。就像上个星期,你的好教父有意把尿撒在了便池边上,就是为了逼我和海伦娜把便池擦干净。海伦娜说:‘妈妈,可能是前列腺出毛病了。’但是,路易斯,我的小伙儿,我对他再了解不过了,他就是存心那么做的。”)
菲利普斯·凡·艾尔萨斯兰大街上的房子阳台里的氨水味道。厕所门总是开着的。婆妈妈说的便池是一个刷成浅绿色的锈迹斑斑的小便池,冲制出的圆圈里是大部分都已堵塞的下水孔,周围有彩虹颜色。
“但是我从乔希,那个电工那里听说,可以在便池上连一根电线。这样他下一次再那么干的时候肯定有的受了,他永远都不会忘记的。”
“但是婆妈妈,你也说了,他尿到便池外头去了。”
“当然没有都尿出去。只要有一小溜碰到电线就够了……但是好吧,这样的事儿想归想,做还是不会做的。我还是太尊重他了,说到底他是我孩子的父亲。”
海伦娜姑妈发出沙哑的偷笑声。“还说呢,妈妈,你还想惩罚他那个造出孩子的地方来。”
路易斯心里挺受伤,因为婆妈妈居然和一个电工说起了这样的家庭秘密,但又觉得还是也跟着对这事儿笑一笑更好。
“那样他会吓得不行的,”他说,“就好像被电劈了一样。”
“是的吧?”婆妈妈说,表情一下开朗了,“也许我们还是应该试一试。乔希说了,必须把电线的外壳全部刮掉。”
“不行。”路易斯很坚决地说,“不能用邪恶报复邪恶。耶稣没有这么做过,就连犹太人把钉子钉进他的手和脚时都没有做过。”
“好了好了,不过我可不是我们的救世主。”婆妈妈说。然后她就玩起了单人纸牌。在她将一副新牌洗了摆好的时候,听起来就像是远方一匹小马快速地跑在结了冰的铺石路上,不,更像是一个男孩扛着一只纸板箱,骑自行车驶过,纸板咔嗒咔嗒地撞击车轮轮辐。
“在我怀了玛丽—海伦娜的时候,上帝保佑她,他都干了什么好事啊!
“那是深冬时节。我躺在床上,大着肚子。他把莫娜支走了,买了一堆号称很重要的东西,然后把清洁女工也赶回了家,这样我就完全一个人了。这时候他把卧室门拉开,接着是走廊门,二楼走廊门,最后还有大门,所有的门都完全大打开,冰冷的风就从街上吹进了屋子。而我只能穿着睡衣起身,走下了整座楼梯,去关门。我必须手扶着栏杆站稳,才不会连人带肚子往前翻倒。然后还要登上整座楼梯。而这样一个家伙居然也能叫‘我孩子的父亲!’好,你现在有啥说的,路易斯!等我们的上帝惩罚他?纯属白日做梦!可是我呢?眼看着我们的玛丽—海伦娜死掉,自己就剩了破烂屁股,再也好不了了。”
最后几句话当然是在亵渎上帝。不过原谅她吧,耶稣,她本意是好的,她只是没找到正确的话来说。路易斯说:“总有一天上帝会收拾他的。”
“不要相信那个,我的小伙儿。这世上没有什么公平好讲的。受罪都是我们自找的,但也是亲爱的上帝一手安排的。他有时候就是存心偏袒那些游手好闲的家伙。”
“不是这样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她的脸上出现了少女般的调皮表情。她挪了挪自己肿胀的身体,安乐椅像一只小小兔一样吱呀尖叫。
“如果这世上的一切都来自他,你这位亲爱的上帝的话,那他经常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
路易斯吓得叫起来:“你说出这样的话,是要马上忏悔的。今天就要忏悔!”
“可是我的小伙儿,”她得意地解释道,“我为这个已经在神父那儿忏悔过十几次了,你知道他怎么说的吗?‘塞涅夫夫人,您不要翻来覆去地讲这些,在我主眼中,这件事早就被宽恕,被遗忘了。但是如果要我为您效点劳的话,好,那就不如这样,十二遍《主祷文》,十遍《圣母经》。’我说,‘神父先生,这可真值啊。’——‘现在这事儿就算完了,塞涅夫夫人。’他说。”
当爸爸走到考特区的路上时,陷阱就暴露出来了。他用胳膊肘顶了顶路易斯的上臂。“路易斯,把脚抬高,不要这么拖步子。腰板直起来。我们马上就走到格罗特市场了。快走好了,有点儿规矩 。”这是早就预谋好了的,大概三天前就定下来了:他们,两个年轻的塞涅夫,父亲和儿子,作为奴仆和随身侍卫,要向这个时间坐在“罗通德”酒馆里打他每天都打的桥牌的大总督致敬。教父总是会从那里出发,走进另一家他常去的酒馆,“洪宁赫”酒馆,他家挂出了绣有弗拉芒狮子的旗帜。
果然,当路易斯站在格罗特市场的钟楼阴影里,透过镶棕榈叶的窗户玻璃往“罗通德”酒馆里看的时候,他看到了教父。他在这家酒馆的厕所里撒尿,也会撒到便池外面去吗?
塞涅夫父子在呛人的香烟烟雾里跋涉而过。教父盯着手中的牌,另一只戴了印章戒指的手,其手指张开地摆在一张报纸上像是要抓住什么做依靠。他不可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儿子和孙子。对他们视而不见,多半是有理由的。他们靠近这张盖着绿桌布,放了三个烟灰缸,围坐着衣冠楚楚的男士的桌子,然后站住不动了。突然,教父甩出了手上的牌,其他三位先生立刻积极地数起牌上点数来。教父将双手伸到空中,就好像在说他输了都是路易斯的错。但他显然很快接受了自己的坏运气,这位“罗通德”总督。他说,“看啊,我们的路易斯。”
“日安,祖父。”
“你肯定想给我朗诵朗诵你的新年贺岁诗吧?”男士们都在偷笑。
“不是。”路易斯平静地说。
“没有新年贺岁诗,就没有新年零花钱!”
“我四个月前已经给你朗诵过了。”
“哎哟,活见鬼!还真是啊。今天倒霉倒得我都忘了季节。”教父敲着身边的凳子,绿色的绒毛坐垫在他敲的那个位置都已经有了一个洞。路易斯坐下来,重新发牌了。爸爸不赞同他父亲的打牌战术,他紧张得发抖,就像是想从教父那只布满棕色斑点的手里夺出有胜算的牌似的。
教父输了,赔了钱。
然后先生们就谈起了阿斯普列蒙特·林登 [95] 伯爵,这位伯爵又做了农业部长,他在保罗—亨利·斯巴克任首相的时候就做过一次;这个贵族和法兰西佬 们懂什么农业?西红柿他只认识法式餐前菜 里的那种吧!那些正积极行动起来的德国人呢,一群让人不舒服的同代人,他们工作刻苦,这没错,他们是爱国主义者,比我们比利时这儿强,也没错,但他们可真相信不得,想想看他们是怎么三下两下就把捷克斯洛伐克给吞掉了的。不过我们也不能把什么事儿都看得太过黑暗。张伯伦 [96] 干得挺不错,他肯定也会得诺贝尔奖的。是干得好,不过没多大用,希特勒还是想抢回但泽 [97] 的,他还要修一条公路到东普鲁士去呢。他对公路真是狂热喜爱啊,这个希特勒。
可是,我们现在应不应该像我们的国王想要的那样进行战争动员?我们就必须保持中立,这是最爽利的方案。
迈涅尔·戴尔斯,公共救助会会长宣称,希特勒嗓音的振幅据估计是每秒228下,而一个正常人在大发雷霆的时候也达不到每秒200下。
教父挥手驱散香烟的烟雾,像是在赶蚊子。这是个信号。先生们乖乖地又开始打牌。爸爸和路易斯可以离开了,这是教父用类似的漫不经心的一摆手暗示他们的。爸爸邀请他第二天晚上来用餐。路易斯急急忙忙地喝完了剩下的可可,结果呛着了。教父觉得在他的桥牌伙伴前丢脸了,把牌拿到马甲跟前,咳嗽起来,像是要用咳嗽声盖过自己孙子的嘶号声,同时说,“明天?也许吧。我有空的话。有什么吃的?”
“康斯坦泽想做煎小牛肉。”
“配胡萝卜。”教父说,“这主意不错。”
在街上,爸爸压低了声音说:“你注意到坐在你教父身边那个一直赢牌的红头发男人了吗?那是提伦忒恩先生。就看他这副身板和他傻兮兮的嘴脸,根本想不到他是个特工。他给英国人做间谍。是啊,这一类人在整个比利时遍地都是。人们谈到德国的第五纵队 [98] 都很紧张,其实给法国和英国做间谍的人多多了。所以你要记住,路易斯,这全是为了你好,为了你的现在和以后:永远要小心你在和谁说话,三思之后再开口。”
爸爸摘下帽子,用一块红白格子的手帕擦了擦额头,那是我们的民族用了好几百年的经典农民手帕。教父总是带着一块白花手帕,手帕边从他的胸前口袋里窜出来就像是小硬纸片。等用过之后又被揉乱,手帕就会转移到右袖口里去。手帕是用来发信号,发消息,发暗号的。等我长大了,他们就会教我的。在告别的时候用来挥动的手帕当然必须是白的,这样才看得清。摩西在山上向山下的部落挥的就是。爸爸手帕的红白菱格纹的意思是:单纯、心系最穷的人、憎恶法国间谍和其他渣滓。手帕,对爸爸这样的一个商人来说也是助手,甚至可以说是武器。这样的情况,路易斯已经经历过两次,都是在爸爸来寄宿学校的时候。毫无疑问爸爸是经过教父训练的,不过他是个有自己特色的魔术师。第一步:流着汗说:“这儿可真热!”然后,找手帕。第二步:“啊,在这儿啊!”从裤子口袋里抽出手帕来。第三步:从口袋里悄悄地连着手帕掏出十字架念珠来,让它掉在地上。“哎哟,抱歉。 ”第四步:对自己的虔诚报以尴尬的微笑,拾起玫瑰花环,重又塞进口袋,带着若有所思的目光,就像是和乌木念珠的接触给了他继续生活的新力量。这样的花招,爸爸自己是不可能想出来的。他太容易紧张,太不稳定。不,全盘算计是教父的拿手好戏。
路易斯有意拖着步子走,但是爸爸压根儿就没注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