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谎话连篇(2/2)
“那他知道孩子要死了吗?”
“他怎么会知道呢?”她不耐烦地咂舌,“别再想这件事儿了。我跟你妈妈也是这么说的。忘了吧。忘得越快越好。这是场小劫难。这就是天命。”
那孩子,胖嘟嘟,满脸皱纹,像坐在马利亚披蓝金色衣服的手臂上高兴地咕哝咕哝叫的小耶稣,长着和他一样睁得大大的陶瓷眼睛,站起身来,打蚊子,看了看爸爸,就开始跺脚。妈妈说:“斯塔夫,我这宝宝有点不对劲。”——“哪儿的话,康斯坦泽。”——“真的,他不活泼。”
“那他就要学会变活泼。”孩子听到这话,转过身去,把小脑袋偏到一边,屏住呼吸,直到他的陶瓷眼睛散了光,流出血来。
“噢,我的刚洗好的干净枕头,”妈妈叫起来,“还有霍尔斯特送来的小衣服,都沾满了血!”可是孩子再也听不到了。我的小弟弟小命呜呼了。
诺拉姑妈看看她的手表,又点了两个泡芙。然后她问:“把所有男孩放一起,还是晚上,这到底怎么办得到?他们在卧室里还会一起玩吗?”
“在晚祷之前我们都在食堂玩的。”
“嬷嬷们都去睡觉了,男孩子们会乖乖睡觉还是会捣蛋?”她舔掉手指上的那点儿残留的奶油,又在桌布上揩了揩手。她的脸颊就像她身后放在壁炉台上的那块草莓蛋糕那么红。她把我母亲忘得一干二净。妈妈说,她和列昂姑父,她老公在一起从来没有幸福过。列昂姑父已经上过《新闻快报》 [140] 了,那时他刚打赢了国际跳棋比赛。
“里面肯定有几个不规矩的男孩子,对不对?他们年纪最大的有多大?十三岁、十四岁吧。有没有人唇上已经长了胡子的?”
“有。”
她想说什么,但没说出口,因为糕点店的老板娘往门口走的时候从他们身边走过。街上传来一辆汽车的嗒嗒声,路易斯觉得是在哪儿听过的。
“列昂姑父怎么样了,诺拉姑姑?”
“你知道他的。他总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从来没有大声说过一句话。最主要的,他干的活儿都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如果他没有国际跳棋的大难题要解决,就躺在沙发上,闭上眼睛,听麻雀叫唤。”
她又看了看表。“他倒是去哪儿了?如果说有什么是我忍受不了的,那就是别人迟到。我六点必须到家,我们的尼克尔不久就要从宗教问答课下课回家了。”
“你在等谁呢?”
她用有穿透力的眼神看看他,有点儿斜视,然后狡诈地大笑。毕竟,她是教父的女儿。
“你转过去看看。”
爸爸摘下帽子,走了过来。
“你没有料到这个,对吧?”诺拉姑妈尖声说道,“我可把你耍到了!”
爸爸滑坐到路易斯身旁的椅子上。“你们已经在这儿待了很久了?”
“整整一个小时哦!”诺拉姑妈叫道。爸爸点了一份法式千层酥和一杯咖啡。
“我走不开。市长想要做10x12的开本,却只付6x8的价钱!我平时在哪儿都会拿到折扣的。”他说。
“不管怎样,你现在来了。这是最重要的。”
“他都好了吗?”爸爸问。就好像这个“他”(我!)在另一个房间,在另一个国家似的。
“我还得去取他的行李箱,修女伊梅尔达正在收拾。”
“你又走了回好运。”爸爸对路易斯说,“你可以比其他人先回家。”
他三口就吃完了他的法式千层酥。
“回家?”这不可能。他们在说谎。这是他们奸诈的小游戏中的一个。
“是啊,放假了呀。”
“长假吗?可是长假要两个星期之后才开始。”
“正是。你难道不高兴吗?”
“可是为什么呢?”
“因为……你妈妈……”
“你看看,路易斯,不幸中有万幸。这话对吗?我说得对吗?再来一杯咖啡,斯塔夫?”
“不了。我不用再加咖啡了。我的神经已经被折腾够了。”
“是你自己把自己折腾坏了。”诺拉姑妈说话的口吻就像是他老婆。
爸爸用眉毛和别人几乎察觉不到的微微一点头给了她一个暗号。她拿起自己的包,站了起来。糕点店的入门小铃叮当一声响,之后响声慢慢停息。
“我必须给你解释清楚,路易斯。”爸爸现在说,“就我现在这个状态,神经都被折腾坏了,是没法走进修道院一步的,一步都不行。我要对修女们大张旗鼓地解释一切,你和我同样都清楚,她们不会懂,根本不可能懂,一个真正的家庭如果出了点状况就会怎么样。她们只会没话找话地胡说一通,什么上帝这么决定的,什么我们接受的考验(他拖长了声调说这个词,一边订了一份牛眼蛋糕)会让我们变坚强,七七八八的这些话。我现在真不想听那些。很可能我一忍不住就会变得粗暴,但是我这样的生意人不允许自己那样。”
牛眼蛋糕来了,用果子酱做馅儿的小蛋糕。他切了八分之一下来,递给路易斯。
“你用了一点功吗?”爸爸问,“成绩单带了吗?算术考得怎么样?”
“良。”
“良。”
爸爸嚼蛋糕,吧唧吧唧嘴,等诺拉姑妈来。那另一个孩子,他提都没有提,对面前坐着的这个也一句话也没说。
“我的历史考试考得不怎么好。”
“可你这一门学得挺好啊。”
“是因为修女克里斯没有给我们讲任何弗拉芒的历史。我们要记住的都只是法国的战役,法国的工业发展。可我从来没有学过,也没有念过那些东西。”
路易斯的谎话起的作用比预期的大多了。爸爸立刻坐得笔直,他的疲惫一扫而空。他噔噔地敲着桌布。
“法国的工业!”
“要什么,塞涅夫先生?”糕点店的老板娘说。
“什么什么?”
“哦,我以为您叫我呢。”
“既然您都过来了,女士,那就请给我们两份柏林甜糕。我自己到前面取。”但是爸爸坐着没动,把手掌里的面粉渣搓起来,倒进自己嘴里。“我就知道。法国历史,她们居然教起了这个。从小就给我们的弗拉芒年轻人洗脑。这都怪拿破仑。他第一个在他占领的地方建立了法国文化之家 ,好给法国做宣传,搞间谍活动。好啊,外乡人波拿巴先生播的种在修道院里开了花。这谁都不会看错的。不过,哎哟,哎哟,会有后戏的!”
“你还得知道……”
“说吧!快,说给我听!”
“在游戏室里,我们以前还有少儿杂志《佐伦州》,弗拉芒语的,现在我们只看得到《米奇报》了。米老鼠的那些故事都是用法语写的。”
“真有这样的事儿!”
(其实我对面前这个轻信的男人都产生了基督徒的怜悯。但我不能忘记,他居然忘了对妈妈遭受的不幸说两句。他半个字都不提。可他以前还对我撒谎说她从楼梯上摔下来。)
“恩格尔嬷嬷。”路易斯说。(如果我想超过他的谎话,我绝不能怜惜任何人。就连最善良、最温柔的那一个都必须拉进泥坑里。)“恩格尔嬷嬷说,打赢金马刺战役的不是弗拉芒人。”
现在,他整个人都目瞪口呆了。他张着嘴坐在那儿,蛋糕渣沾在嘴唇上。
“什么?她为什么这么说?”
“恩格尔嬷嬷说,在弗拉芒这边主要是德国人、弗里斯兰人、荷兰人,甚至还有说法语的埃诺人打的仗。”
“这是诽谤。”爸爸说。
“所以我历史这门课也拿不到好成绩。”
我可以将他耍得像个溜溜球那样转。只要狠心坚持下去就成。路易斯哼起了《微笑之国》里面的“时刻都要微笑 ”。可是爸爸没有听出来。
屋外街上可以看到诺拉姑妈的身影了。路易斯那太过沉重的行李箱没让她少费劲。她高昂着头,肩膀僵直地往后压,可是她的下半身却摇来晃去。路易斯跑了出去,一蹦一跳地朝她走过去。爸爸喘着气,弓着腰,像个间谍一样跑到自己的车那儿。“快,诺拉,省得别人发现我!”他开车门颇费了点力气,一边紧张地掏车钥匙,一边又努力地把自己藏到车子后面。
三只鸽子落到了管家嬷嬷的房间的窗台上。在城堡二楼,一扇窗户打开了,一只袖子带着挥舞的抹布冒了出来。街上空无一人。
我的长假开始了。弗里格还被关在学校。这是给他的一个教训。他现在在哪儿?很可能在贝克朗那儿,在仓库门前,贝克朗在门上钉了蝙蝠来防风暴和闪电。我今天夜里在瓦勒从我的窗户往外仰视星空的时候,他会坐在窗台上,就像管家嬷嬷窗前的鸽子,不过他的背会倚靠在窗框上。他穿着带樱桃红镶边的白色睡衣,背一直在木头上蹭,然后,他掉了下去,掉进了撒旦的怀抱。
发动机嗡嗡响。阳光照在铺路石上。汽车开动了,咔哧咔哧开过了修道院学校的砖面围墙。当路易斯转过头去回望小尖塔和长青苔的屋顶时,一片云遮住了太阳。上帝不愿意让我看到祂洒在地上的光辉。祂躲到了云朵背后,这样就不用看到我这样一个谎话连篇的骗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