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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在巴斯特赫姆(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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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在家的,劳拉夫人。但我们明天再来试一试。这一辈子总要见到她本人一次。我们如果运气稍微好点,就能安安静静地好好儿看她,在她坐到露台上的时候。你懂吗?她到她这座乡间别墅来,就是为了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为了好好安静一下,没有电话打来,没有顾客上门。她一到这儿,就会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她从不出来散步,大部分时间她就懒懒地坐在阳台上抽烟,或者待在露台的阴影里。但我们不会放弃的,对吗,路易斯?明天我们再去一趟,我们会更加小心的。我们还可以带一副望远镜去。因为如果她看到我们的话,就会把我们赶走或让霍尔斯特揍我们一顿。劳拉夫人有一点儿太看重自己,她总觉得自己多了不起呢。这我们就得问了,凭什么呀?她傲个什么劲儿啊?她出身也挺普通的,就是梅尔海姆的范德金斯特家的女儿。她离家出走的时候,父亲中了风。老头子一生的积蓄都被她卷走了,带到了布鲁塞尔。谢了 ,父亲,别了哦 。问问你的阿尔曼德舅舅。他可能会推个一干二净,但他和她可熟着呢,这个劳拉夫人。整整一个夏天他都为她神魂颠倒,甚至都谈婚论嫁了呢。还好没有真结成婚,不然他可就倒大霉了,我该说什么?会让他走上绝路的。因为你那个阿尔曼德舅舅啊,你看他那笑嘻嘻的脸还真想不到,他太过认真了。别人也许以为他就是个让人开心的滑稽鬼,但你想他到底为什么总喝那么多酒,总去那些坏女人那儿去?因为他有毛病,这个阿尔曼德。我跟你说,他能及时发现劳拉夫人都会给他招惹些什么,真是再好不过了。那个女人会用她那套迷影术 迷瞎了男人们的眼。”

她的迷影术 ,这个路易斯知道,就是女人们藏在裙子下的东西,是有的男人(像是阿尔曼德?)看了之后就会双手挡住脸,因为他们像遭到闪电刺激一样瞎了眼。

在疗养院的露台上,一个护士一手拎着尿壶,另一只手朝他们挥动。

“女人们分不清善恶的。”拉夫说。他哪儿来的这些自信无疑的哲理?拉夫是弥撒辅助生。他常常遭到他父亲,那个铁器商人,一个留着克拉克·盖博式胡子,常常犯头疼的小个子男人的暴打。只要他头疼,他就打儿子。

他们在林荫道边分开了。路易斯还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打量着一匹脚链边有亚麻状毛发的黄牝马。他试着招引它,但它没有过来。然后,他往远处眺望,透过金合欢花看到拉夫正嗅着和嚼着他从垃圾桶里偷出来的破布。哦,不,绝不能让拉夫加入使徒行列。

维奥蕾特姨妈说,妈妈从阿尔卑斯山打来了电话,她和她的女伴,埃斯科内特夫人正在那儿疗养呢。她看到了瀑布,吃了烤鹿肉,虽然现在还不是狩猎季。

“她还说了什么特别的话吗?”

“她还该说些什么呢,小伙儿?”

“她没有问你过得怎样吗?”

“当然问了呀。我跟她说,我们可喜欢有你在我们这儿了。你又乖又有礼貌。”

“她别的就什么都没说了吗?”

“说些什么呀,路易斯?”维奥蕾特姨妈倔强地问道。

“她难道没有要你代她问候我吗?”

“当然有啊,路易斯,我已经说过了的。”

“不是这样。”

妈妈没有提到他那个被谋杀了的小弟弟。她没有打听行凶的霍尔斯特的情况,那位悄悄把自己沥青黑的翅膀涂成了白色的大天使,他由天国势力指派,要保护路易斯去迎着邪恶的风暴奋勇前进,魔鬼般颤动着拍打翅膀,将妈妈的小宝宝拂入了死亡,这样我就不会流连在小弟弟身边,不会喜欢上他了:倘若他在世,我必定会心生眷恋。现在我就只能全心全意地爱我们亲爱的天主上帝了,这也是我的天职所在,只是太多时候我都忘了这一点。

路易斯帮他婆妈妈剥豆子。同时梅尔克还把她那双灰色的、皱缩的脚泡在一个盆里,里面有用水化开的“萨尔特拉特—罗德尔”富氧泡脚液。路易斯一边偷偷把豆子塞进嘴里,一边试着窥看被梅尔克称为“鸡眼”的那种神秘物体,可是她(因为害羞吗?)很快就把脚卷进了格子毛巾里。路易斯把乳状的水往火鸡黑克托身上泼,但没有泼到。

“她到底还是清醒过来了,我们的康斯坦泽。她真该多这样做,把斯塔夫和他那些有的没的都丢下,就这么出去旅行,不要整天都只是做做饭,给男人洗洗内裤,卷卷袜子……哎,我还真庆幸我不用受这些累。”忌妒的米泽尔蹲在维奥蕾特姨妈的喉咙里。

“她还没有寄明信片来,”梅尔克说,“她平时总是一出去旅游就寄明信片来的。”

“她脑子里想着别的事儿吧。”维奥蕾特姨妈说。

“我们收到过你妈妈寄来的很漂亮的彩色明信片哦,”梅尔克说,“从荷兰寄来的,从卢尔德 [152] 寄来的,从巴黎寄来的——圣心大教堂、先贤祠——但是那都是很久以前了,是多久以前啊,维奥蕾特?那张有拿破仑骑马像的明信片吧?”

“是啊,从巴黎寄来的那张。”只和弗拉芒女教师协会一起去过法蒂玛 [153] 的维奥蕾特姨妈稍稍有点不快了。她从法蒂玛带回了一只普鲁士蓝的瓷公鸡。阿尔曼德舅舅喝得大醉后一把抓住它,带着它咯咯叫着睡到了鸡圈里。“大概十年前吧。”

“唉,我怎么会这么傻!”梅尔克说,“这再清楚不过了。你现在多大了,路易斯?”

“4月满十一岁。”他不情愿地说。

“那就只要这么算一下就好了。再加上九个月。老天,我有时候真是个糊涂婆子。”两个人开始做算术了,梅尔克和维奥蕾特姨妈。姨妈那用来戴戒指的无名指在指尖上点着数,那上面从来没有戴过戒指,永远不会戴上戒指了。

“哎呀,妈妈,”她用尖嗓子叫道,“我现在又想起来了。康斯坦泽是在7月15日寄出来的卡片,因为上面写着,巴黎人为了庆祝他们的七一五 在街上跳舞,康斯坦泽也跟着一起跳了,纪念1789年巴士底狱被攻破。斯塔夫后来还闹了很长时间的情绪,因为她和一个突尼斯人跳了舞。”

“那是你妈妈第一次到国外呢。她可兴奋了。简直手舞足蹈不得安宁!‘如果我们要去听歌剧,我该穿什么呢?这都是说不准的事儿啊。或者要去牧羊女游乐园 [154] ,那是所有年轻夫妇都要去的啊?’那是她一生中最美的一天了。”

“你父亲那时候也挺幸福啊。”维奥蕾特姨妈说,“他们手拉着手,一口一个小甜心,一口一个小天使。但他们还是早早回了家,比大家料想得都早。”

“很可能就是因为太美好了吧。”让妈妈降生到世上的这位说。

妈妈第一次见到爸爸,康斯坦泽·伯塞茨第一次见到斯塔夫·塞涅夫,是在从瓦勒开往根特的火车上。背景是有常青藤和玫瑰花丛为之增色的巴斯特赫姆火车站。康斯坦泽是和吉斯莱恩,颜料商的女儿一起上的车,四年后吉斯莱恩死于肝癌,尽管这可怜人儿一滴酒都没沾过,连巧克力都没吃过。

爸爸在上图书印刷技校。而康斯坦泽上的是教育高等学校,因为她父亲,船闸管理员巴希尔·伯塞茨(从苹果树上掉下来而)临危之际在床上还命令说:“艾美利呀,要让他们都找到公家饭碗啊,这五个小的。不过贝赫尼丝也许用不着,她多半要进修道院的。另外两个女娃要让她们做老师,假期多,工作清爽。每天都能和孩子多学点什么。”(骨髓都从他脊梁骨里跑出来了,这状况是没法救了的。)

然后就有了缘分天定的那一刻,康斯坦泽和斯塔夫的目光相遇了。康斯坦泽,嘴尖舌快、冒冒失失、四处犯傻的农家女孩,在(为了安全起见专门在火车中部挑选的)车厢里侃侃而谈。这顽皮丫头看到这个长雀斑的男孩怀里有半公斤袋装的鲁提牌焦糖,而他腮帮子鼓鼓地一动一动。好几个星期都是这样,每一次她看了都口水直流。这吃甜食的家伙怎么会没注意到这爱吃甜食的丫头贪婪的目光呢?这样过了好几个星期,有一天爸爸说:“你这么古怪地盯着我的焦糖看,是不是想要吃一颗?”从爱神箭筒里射出的第一段话。吉斯莱恩觉得这不合适 ,但康斯坦泽拿了一颗焦糖,让它溶化在自己嘴里的甜水湖里。他又把皱巴巴的纸袋子递给了她,由于难为情反而表现得闷闷不乐。她这回一下就拿了两颗。到了根特火车站,他们要转乘城里的电车,就分开了。

“再会了 ,先生。”——“哦,不对,是回头见。 ”绘图学徒几乎是傲慢地说。第二天,他从一扇被咝咝作响的蒸汽笼罩着的窗户里向她招手,给她递上的除了鲁提牌焦糖,还有奶油夹心饼和棒棒糖、杏仁糖和薄荷糖。为了不让他难堪,吉斯莱恩也要一起嚼,一起吮吸糖。又一天是李子酱糕,据说是他妈妈烤的,但他以为我们傻吗?我们能念出斜斜印在带锯齿边的垫纸一角上的蓝色花体字母,梅乐西糕饼房,瓦勒。从巴斯特赫姆到根特有十五公里,在这一段路上康斯坦泽都很驯服,她咬上了钩,在接下来几天里每次都照咬不误。

吉斯莱恩向贝赫尼丝告了状,贝赫尼丝向她父母告了状。努力让自己长出和那位在荷兰流亡,每天早上在自己别墅前砍木柴的威廉二世的上卷髭须一样胡须的巴希尔·伯塞茨,利用自己做船闸管理员的理想战略位置为盟军做间谍,对抗德国皇帝的巴希尔·伯塞茨指示,要这个瓦勒小子到船闸管理室来亮个相,星期日下午四点半。

“这就是那些手头不缺零花钱,养得精致的傲慢公子哥儿中的一个。我看个牙口就知道。”

“他们都以为,一个村里姑娘他们想怎么忽悠都行。”梅尔克说。

“他可是瓦勒人哦。”巴希尔·伯塞茨若有所思地说。烟斗里云雾升腾。

“可不是,”梅尔克说,“还是一个笨到没法在自己城里上学,被瓦勒的所有学校扔出来,只好坐着火车去根特的瓦勒人,一路上还带着大袋大袋的焦糖勾引女孩子。她年纪也小太多了。”

“别这么顽固不化。”巴希尔·伯塞茨说。但梅尔克还是不肯罢休,去向刚刚上任的神父梅尔腾斯讨主意。“伯塞茨夫人,您丈夫说得对,他是想给人留个好印象。还不如让那男孩子到您家里去,好过他和您家女儿放学后到根特那些可疑的小酒馆里瞎逛。我这几天就去瓦勒的教长那儿打听打听,这个男孩家是怎样一户人家,他是不是真心有意。”

康斯坦泽第二天满脸通红,但又刻意装作很轻松地嘟哝着说,如果斯塔夫方便的话,可以在星期日下午去船闸管理室喝个咖啡。

爸爸在他学校那些哐啷作响的印刷机之间是多么兴高采烈地来回跳舞啊!被印刷机油墨弄脏的手拿着的排字盘抖得多么厉害呀!在那个星期日他为他的小鸽子带了一束紫罗兰,给梅尔克带了一捆红玫瑰——他可是瓦勒人,这一点可不能让人忘了。瓦勒靠近法国边界,这也是看得出来的,有那么点儿时髦,追求生活品位,轻佻又爱炫耀,瓦勒人可都是见过世面的,所以得是红玫瑰——给妈妈的父亲带的是一盒荷兰烟,而这位做着邀请的手势说:“您坐吧。您会打惠斯特吗?”妈妈的姐妹们刚巧这时候进了客厅,按照礼节向这爱吃甜食的陌生人伸出手。她们发现他非常奇怪,也挺羞涩。她们这么对自己的妹妹说,而她也发现了,恨不得这个开始打惠斯特(在她那狡猾的父母面前定会输得惨不忍睹)的追求者尽快消失。在接下来的两个星期日,他又到家中来了。玫瑰和香烟,送她的是一大束田野鲜花,而这花儿他从来用不着亲自去采,据他说。

她和吉斯莱恩坐在最后一节车厢,但他找到了她们,随身带着普拉林酒心巧克力、方旦小软糖和摩卡棒棒糖。

随后的那个星期日,她在客厅里没有现身。从她和贝赫尼丝一起住的二楼卧室里,她看到他过来了:胸前捧着花,手上拿着公文包,脚上不由分说、不可避免地穿了双尖头皮鞋。他走了过来,走向她,而她正梦想着一个南国的高傲男人,抽带珠母色烟嘴的香烟,朝她滚烫的脸颊吹来烟雾,用提诺·罗西 [155] 的天鹅绒嗓音唱《玛琳内拉》,将黑礼服肩头靠在门柱上,不可一世而毫无羞愧之色地用含糊的口音说:“来我这儿吧,小美人儿。”

手按在门把手上,她听见他问道:“康斯坦泽在哪儿?”听见她那肯定在围裙上揩着手的母亲在道歉,听见维奥蕾特格外得意的吵吵嚷嚷,听见贝赫尼丝温和的周旋,最后听到了她那从容自如的父亲说:“康斯坦泽今天身子不舒服。”“算了吧,父亲,”维奥蕾特说,“别装了,开门见山吧。她就是不想见他。就这样,没别的了。”听到这话,捧花郎勇敢地咽了口水说,可惜了,因为他带了件挺适合她的礼物来。“哦,这倒让人意外了。”梅尔克说。“一件美丽的礼物。”她看不到的追求者说。康斯坦泽将她较小的粉红耳朵,她乱蓬蓬的棕色鬈发贴在了门上,但现在只听得到椅子移动,包装纸刺啦响,然后是好几重惊讶和赞叹的声音。她起了好奇心。她相信那是枚戒指,尽管斯塔夫不是那种会拼命强加给她这类东西的人。

“康斯坦泽!”

“别来烦我!”她冲着漆成米黄色的门喊道。

她母亲上来了,将耳朵贴到门的另一边。

“别来烦我!为什么是我?我身上有什么是别的女人没有的吗?”

“你至少可以道个日安啊。哪怕就一分钟。你太没礼貌了,你这傻村姑!”

“不要!”

“康斯坦泽,非得要我自己上来吗?”她父亲吼道。

“您别难为她了。”带礼物来的这人说,“我现在还是走好了。我这就走。我明白了,非常明白。”

她坐在最前面的车厢里。吉斯莱恩从她的瞭望位置上报告说,斯塔夫马上就要走到火车中部了,没有四下里找她。不过他带了一袋鲁提牌焦糖,差不多是半斤。在最后一个,也就是接下来这个星期日,她又从她和贝赫尼丝的闺房里望见了他,他的步伐坚定,柔弱的脸上是严肃的神色。他手上拿着玫瑰花就像拿着棍子。他一下坐到安乐椅里,说他想最后一次和她谈谈。说他想娶她。说她已经让他的整个人生大为改观。说她对他在世间的后半生施了魔咒。

“我不想见您!”妈妈在楼梯间里喊道。

他从安乐椅里一把扑到地上,抱住生了他之挚爱的女人那长了结疤、患关节炎的膝盖。巴希尔鄙夷地抽了抽鼻子。他恨不得将还有点儿火烬的烟头在跪着这人的稀疏头发里摁灭。“我也没办法。”少年斯塔夫哀求道。在他之前的人生里他就有一次这么哭泣过,那是在瓦勒运动俱乐部预备队对根特田径协会少年组的比赛没有让他上场的时候。

“康斯坦泽。”巴希尔·伯塞茨命令道。

“康斯坦泽,拜托!”梅尔克尖声叫道。

斯塔夫挣扎着站了起来,带着绝望的古怪脸色说:“那就这样吧。”他离开了房子,越过了低矮的荆棘篱笆,沿着河岸斜坡往下走去。十分钟之后,妈妈看着爸爸那带蓝边(圣母马利亚的颜色)的草帽在莱厄河上方飘荡,并没有眨睫毛。在她楼下,家人还目送了这个沉默的男生一段,现在还在窥望他,藏在豆苗细秆后。他蹲在距离翻腾呼啸的闸水约十米的地方,抽出了一把手枪,举起来,看上去就像是要射杀鲈鱼。

贝赫尼丝和维奥蕾特两姐妹喊叫着,踩着楼梯往上跑。“他要枪杀自己了。”

“他的血要为我们而流了。”贝赫尼丝叫道。

“他不会这么做的。”

“要是他就这么做了呢?”

“那他就已经做了。你们听到枪声了吗?”

“康斯坦泽,非得要我自己上来吗?”巴希尔·伯塞茨吼道。

呼天抢地、唉声叹气、埋怨控诉,足足闹腾了一个小时。按照伯塞茨一家人自己的看法,正是在他们持续发出的噪声的压力下,闭紧的门闩才总算被推开。但我知道真相。是霍尔斯特顺着一把梯子从房子背面爬上来,从窗户溜了进去。他嚼着一根草茎,对我那不知所措的妈妈说:你这糟人心、讨人厌的蠢婆娘,你难道就不害臊吗?我都为你害臊。好不容易有这么一次,出现了个喜欢你的人。你就该光着膝盖跪在他面前请求他原谅,对,就你,你这个光读爱情小说、看爱情电影都哭得稀里哗啦的家伙,现在爱情就在这儿,就在你流鼻涕的鼻子跟前了,你却理都不想理,你这个傻娘们!——你为什么不娶我,霍尔斯特,我更情愿和你结婚。我们这个星期就可以去神父那儿,去户籍登记处。——我也巴不得那样啊,康斯坦泽,但是你知道,我这颗宁静但火热的心属于小宫殿的劳拉夫人。——我们一方不会排斥另一方的呀。等我们结婚了,她还是可以继续保留你的心。——不,康斯坦泽,不可以这样。另外,你知道,我说你注定要嫁给这个男人,可不是信口开河。去他身边吧,不然每一秒都可能响起枪声。我的天使耳朵已经听到了枪声,它们是区分不出昨天和明天的。而我会为此报答你,会日日夜夜悄无声息、不知不觉地守护你的第一个,很可能也是唯一一个孩子。他将取名为路易斯或洛德维克,看你喜欢哪个,他绝不会发生什么不测,顶多会摔断一根或两根肋骨,犯一次流感。——你是说真的吗,霍尔斯特?——我发誓,霍尔斯特边说,边将翅膀收紧在庞大身躯上。妈妈听到了圣礼之声,推开了门闩,离开了房间,走到了河闸上,睁大着她那灰得可怕的母羊眼睛,却没发现是她那两个像阿帕契人一样欢呼的妹妹把她拉到那儿的;康斯坦泽·伯塞茨落入了斯塔夫·塞涅夫的怀抱,而此时莱厄河上正开过邮轮“斯凯尔特号”,船上有尖叫的妇人和吹口哨的无赖,朝这对恋人喊出含义下流的祝福。将来会受命对抗所有黑暗君主者,良人路易斯从这一刻起开始萌芽。

“旅行啊,旅行,”维奥蕾特姨妈说,“我也梦想去旅行呵。”

“梦想就是空想,转眼就破。”梅尔克说。

“可梦想是那么美啊。”维奥蕾特姨妈说。

路易斯和拉夫走过足球场,足球场空闲落寞。

一个男人披着一件雨衣,戴着一顶毡帽,张开两腿,孤零零地站在球门中。他进行着想象中的训练赛,拦截看不见的射门。

“日安,莫伦斯先生。”拉夫有礼貌地说。

“巴斯特赫姆精英队!”那男人叫道,就仿佛刚刚丢了个射球似的。“会进乙级联赛的!”拉夫叫道。那男人咧嘴大笑。他长了舌苔的尖舌头挂在下嘴唇上。

“可以这么说。”他边说,边把脚尖戳进了球门前的沙土里,那儿的绿灰色草地有一块已变得光秃秃的了。然后,他温柔地用手滑过一根门柱。

“扬·范德维尔德。”拉夫轻声耳语。

“就在这儿,”男人说,“我在1935年亲眼看到扬·范德维尔德怎么把一记角球变成了一记射门。那个球真踢出了花样,径直从门柱之间飞了进去,其他球员谁都没有碰着它。”

“您还会再买一个英国球员吗,莫伦斯先生?”拉夫提出这个问题时用的是一种极其低三下四的语气,而这是不祥的预兆。

“现在还不是时候,小伙儿。”踮着脚摇来晃去的男人说,“不过,英国踢球的小伙儿们是世界上最好的。”

“您只需要开张支票就能买了呀,莫伦斯先生。”男人用指尖碰碰自己的脚趾,令人惊异的是毡帽还留在头上没动,而指尖已经触及了鞋子边的沙地。拉夫牢牢把住门柱,一直等到男人用力做了十个直立前屈之后站起来。

“这样对您的英语发音也有好处,学这个要坚持不懈地练习才对。”

“哎哟,小伙儿,”男人说,“我麻烦事儿还不够多吗?”

“我们着急要一个左后卫。我认识一个切尔西俱乐部 [156] 的小子,美梦级的球员。”男人一脸沉迷地说。

“那您还顾虑些什么,干吗不……”

男人长叹一口气,放开了门柱。“再也不会了。”他说。他打量着路易斯,路易斯可满心希望他有机会做左后卫。以后吧。前锋是做不了,我怎么都跑不了那么快的。

“他在上寄宿学校。”拉夫说。

“没多久就会上完了。”路易斯赶紧说。

“在修女们的那家。”拉夫说。

“这倒麻烦了。”男人说,“运动员素质在修女那儿是学不到的。也许能跑步跑个筋疲力尽,还能随便乱踢几脚球,但是运动员素质没戏。”

“英国人呢,”拉夫说,“他们从一开始就会进行素质训练,对吧?”

“从小开始训练。而且,”他用手指往路易斯的方向果断地指了指,“英国人是在工人里找他们的新队员,这是最重要的。因为乖乖仔 只会让人吃不了兜着走。绝不能找蓝血人 [157] 。这绝不可以。蓝血人我们就让他们打打高尔夫和板球好了。或者网球。这方面我可熟了。我自己都试过的。”

“这一点没人会反对。”拉夫说,“您上次买的那个球员,给您惹了不少麻烦事儿的那个,不就是个男爵吗?”

“是个伯爵。”男人说。沉迷又卷土重来,为了挣脱出来,他将手撑在身体两侧,让上身转圈。“一个把我逼到了绝路上的伯爵。在根特牢房里待了两个星期,只有水和干面包。如果不是公证员贝伦斯带着他的自由主义派打通关节,一直往上找到了部长,我还会一直待在牢里,坐在一帮谋杀犯和纵火犯中间。搞成这样,就只是因为我一心为巴斯特赫姆精英队着想,为那些遭人剥削的毛头小子们出头。”

“但这个伯爵,他可没有遭人剥削。”拉夫带着谄媚的犹豫说。

“我唯一的错误就是,我太友好了,太轻信别人了,太中意这些野心十足的年轻人了,今天这就是大错特错了。”

他钻研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拉夫身上,但他看到的情形并不令他满意。拉夫朝他冷笑,然后扯了扯路易斯的衣袖,要带他走掉。

“好了,莫伦斯先生,再会 [158] 。”

“要进乙级联赛!”男人在拉夫身后吼道,往空中又虚踢了好几下。

莫伦斯先生住在他母亲家里,从他父亲,那个纺织工厂主那儿继承了百万家财。他一生的大苦闷就在于,在拉夫不愿意透露详情的一段故事——“这些事儿我以后会一五一十讲给你听的”——让他进了监狱之后,再也不能去看训练,也不可以去看他钟爱的球队的比赛了。不过他为俱乐部财务添加的款项,大家还是乐于见到的,董事会开会他也可以去。

劳拉夫人不在。房子一片死寂,空洞得闪亮。

狡诈的拉夫巧妙地从农夫桑腾斯那儿打听到,她在这一周的某一个晚上搭辆出租车到了这儿,陪伴她的是一个位高权重的人物和两个年轻的女伴。当时听得到平常常有的那些噪声,杯子碰撞声,震耳欲聋的跳舞音乐。农夫桑腾斯就着熹微的晨光隔着自家田地看到,霍尔斯特是怎么半拖半抬地把城里来的那位衣着精致的白发先生弄上了出租车。那两位女伴呢?她们大约三个小时后衣冠不整、头发凌乱地出来,由另一辆出租车带走了,同劳拉夫人一起。劳拉夫人是什么样子?她倒看不出什么异常,也许脸色有点儿苍白,但裹着白色大衣的身子挺直。是有灰色貂皮大领的那件?不,是那件白色皮大衣,用某种兔皮做成的。您真的肯定是另一辆出租车接的她?如果是同一辆出租车的话,那么他们所有人就不会走远,兴许就在凡登纳贝尔教授家里,那也是个热衷办聚会的主儿。如果真是这样倒也平常,即使是最有学问、最虔诚、最正派的弗拉芒男人,在对女人们又是剪裁又是缝补了一整天之后,晚上也总得有点儿小乐子。

“另一辆出租车。”拉夫若有所思地说,在路易斯和他回村子的路上,“所以她回到她在布鲁塞尔的公寓里去了。”

“现在霍尔斯特在哪儿呢?”路易斯问道。

“哦,这家伙又到林子里去游荡了,这样他就能在新鲜空气里消散消散劳拉夫人的尊贵客人留在他身上的香烟味儿。每个壶都能找着盖,你肯定听过这句俗话,但我不是特别相信这句话。就拿霍尔斯特这样的人来说,这个天性纯良的小子,从十四岁开始就对劳拉夫人起了痴迷,为她擦鞋,把她捧在掌心,如果有必要,连她的客人都捧起来了——结果又怎样?更何况劳拉夫人是这么火辣的一个女人。”

劳拉夫人,内心那么热情似火,结果她的兔皮大衣都着了火,那是从她的横膈膜蹿出的火苗,金色夹着红色。还冒出了烟,就像是在饱受折磨而朝自己的忏悔神父喊叫的圣女贞德那样。

“她连一天都没法安安静静待在家里。”走到铁路栅栏木前面的拉夫说。

“帕斯卡说了,所有痛苦的源头就是人没法独自一个人对着家中四壁待上二十四小时。”

“帕斯卡·赫拉戴恩吗?”

“不是,是那个哲学家。”修女克里斯讲到过他,讲他的计算器,讲他如何对尘世生活说了永别,讲他如何身染重病,所以他才会对人的痛苦和伟大都有这么好的体会。

“她是这么火辣。”拉夫说,“就连自己的姐妹都被她闹得不得安宁。”路易斯不明白他这话指的是什么。很可能是修女圣盖洛尔夫的那种激烈又顽固的不安宁,她就是因为热血症才被其他修女关起来的嘛。她也让自己的姐妹都不得安宁,用她的虔诚,用她的灵魂的诉求来吵扰她们,折磨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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