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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比利时(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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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穿了一件黑金色日本和服,上面的图案和家具上的很搭配,是风格化的燕子和菊花。从有尖角的宽大袖子里伸出了不带任何首饰、丰满、明亮的胳膊。我一定要告诉妈妈她梳的发型。她头发往两边梳开,形成一个半遮住眼睛的波浪。皮肤紧致地铺展在宽颧骨上。痔疮膏。她没有看爸爸。

“我听说过很多你的事儿。”

“从霍尔斯特那儿听说的?”路易斯问。

“他说,你不仅读书,还会把书里写的都记住。”因为又有人拿他寻开心,因为他又面红耳赤了,因为他想阻止这样下意识嘲讽人的口舌演习战,所以他耷拉着下嘴唇,稍稍斜视,轻声说道:“我最爱看的是《伍奇和瓦皮》 [473] ,或者《菲克和佛克》 [474] 。不过《伍奇和瓦皮》是我最爱的。”

爸爸一下子手足无措。他把一个乡巴佬带进了这座优雅的布鲁塞尔公寓里。他猛烈地清了清嗓子。

劳拉夫人把她那云灰色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就好像她要保护它们不被香烟熏到一样。“哦,《伍奇和瓦皮》。那伍奇和瓦皮都做些什么?”

“他们会做恶作剧。向所有那些印第安男孩一样。如果瓦皮受了惊吓,他总是叫:神圣的槟了个邦!”

“您这儿真不赖啊,劳拉夫人。”爸爸用激动的语气说道。

“神圣的槟了个邦!”这个让拉夫、霍尔斯特、阿尔曼德舅舅和炸飞了的电车上的那个莫里斯都神魂颠倒的女人重复道。她哈哈大笑,笑得销魂,笑得感染人。“神圣的槟了个邦!”她喊道。维奥蕾特姨妈恨她,可是路易斯希望那厚厚的宽嘴唇能贴上他滚烫的脸颊。

瘦长的布鲁塞尔青年,他也可能是瓦隆军团的便衣成员,他往打磨得闪闪发光的杯子里倒波尔图葡萄酒。爸爸转动着自己硬袖口上的纽扣。“我们现在也许可以谈谈生意了,劳拉夫人。我就开门见山吧:那些书多少钱一本?我当然要先查看一下,才能估计出来它们值多少钱……”

“我不做生意,先生。”

“啊,我还以为……是我弄错了吗?我还想……”

路易斯丢下了傻瓜的伪装。她觉察到了。他觉察到了她的舌尖。

“我这么做只是——我知道我要冒多大的风险——只是为了您的儿子。霍尔斯特给我说过,呃,路易斯……是多么想读书。我觉得我有义务让他手上有点别的可读,而不是现在年轻人们被迫要读的那些菲利克斯·提默曼斯 [475] 和斯泰因·斯特罗福斯 [476] 的乡村故事。”

“还有叙利尔·费夏福的。”路易斯放肆地大声叫道,他朗诵了起来,“在琐细无可留存之处,在它们只能独自生存之处,那些海鸥……”

“路易斯!现在够了。”爸爸叫道。

她挑逗地跷起二郎腿。“再来一点儿波尔图酒,塞涅夫先生?”她那暧昧模糊的嗓音里突然冒出了一个酒吧女郎的粗哑腔调(我要在我的小本儿里记下来,在我房间里嗅来嗅去的妈妈说不定这会儿正巧在读我的笔记本呢,不,妈妈不会对这些鸡毛蒜皮,对我这封锁起来的生活感兴趣的),我还从没有靠近观察过一个酒吧女郎。这里现在有了一个。我之后一定要记下来,她有一双猫的眼睛,猫科猛兽的。这样写会不会太平庸了?可是事实就是这样啊。她的眼睛有时候还会放出光来。

“不,谢谢 。不用再上波尔图酒了,谢谢 ,劳拉夫人。就这一杯,我都已经上头了。”

“来吧,再喝点,像您这么一个高大强壮的男子汉。”

她抿了一口自己的波尔图酒。

“最近有两本赫胥黎很中我的意,路易斯。我可以推荐给你。《针锋相对》是放在斐·克罗瓦泽的绿皮书系列里出的,我这儿至少有二十本吧。”

在切尔卡瑟看过密密几排亚洲人朝着他的位置汹涌冲来的那个瓦隆军团士兵走过来通报说,理发师到了,在客厅里等。

“你得向我保证,路易斯,很快就要再来哦。”

“我向您保证。”路易斯说着,偷偷看了看那士兵有没有狡诈地朝她挤挤眼睛或在他那“我忠诚我光荣”的灵魂(瓦隆军团眼下已经并入党卫军了)深处哈哈大笑。

“或者我也可能到巴斯特赫姆去看你。因为我们马上要结婚了,安德烈·霍尔斯特和我。说不定你有时间来参加招待宴会。婚礼只会在小圈子里举行,但招待宴会,我会邀请所有的朋友。”路易斯离开了她,上帝在第七天为他,路易斯造出的这个人,因为他的手指在发痒,所以手指像橙子薄纸下面那只螃蟹的脚一样被砍掉了。她那双笼罩在阴影里的灰色眼睛带着嘲讽的忧愁,如果有这种忧愁存在的话,追随着他,看得他不由转过脸去。因为她以为他是在斜着眼看那只路易十五时代的鼻烟盒,就像一个典当商人或旧货商人一样,所以她说:“这当然是个仿冒品。”她那感染人的大笑,“如果这是真的话,那我就成了百万富翁了。”

站在楼门口的那位“黑卫队”男人(是个门房,因为他没佩戴武器),带着他们走过空空的走道,顺着楼梯走到了一个地窖里,那里有成堆的无烟煤。

“这儿闻起来像是可以烧好多个冬天了。”爸爸悄悄说。他们在煤堆上爬。“如果要给整栋楼那么多高房间取暖的话……”门房说,“多一公斤少一公斤,对他们来说都不是什么问题。”

他用肩膀抵住一扇有点卡的门。“好了,规矩您都知道的。不要叽歪了。要和老鼠一样安静。”这两只安静的老鼠,不要叽歪! 点点头。

“连咳嗽都不行!”

“明白。”爸爸说。他整个儿倒在了一捆书上,拉了路易斯一起。他们听到钥匙在锁里转动。

这个房间里有黯淡的光,是一个地窖小窗漏下来的。一个工作得太多已经发了疯的图书管理员整天都把成百成千的书四处乱扔。地板也是横七竖八堆积的书形成的一个小山包,这些书都是从小窗里扔进来的,或者是用一把巨大的铲子像煤一样倒进来的。不,不对。书是靠着一面墙一直摞到了天花板。跌跌撞撞的囚徒就这样逃出去了,而书塔就倒塌了。爸爸费劲地站了起来,坐在了一堆字典模样的红皮书上面。是《海因里希·海涅文集》 。他拧亮了一支手电筒。

他要路易斯把用皮革包装、带插画的书都摞成一垛。如果是一套文集,他就必须把所有的分册都找齐。“如果不完整的话,就一个法郎都不值了。最好是法语书,我的顾客里要法语书的更多一些。这真是丧失尊严的事儿,但是出得起钱的,读的都是法语书。”

不过看起来法国人没有出版皮革包装的高价书。糟糕的是,居维叶的《动物界》 [477] 缺了第四册和第七册。动物都是用手细描细绘出来的。“要完整的,我说过的!”爸爸撕下了几幅画,一张是食蚁兽,一张是企鹅,一张是红尾蟒。“给你母亲的,她对野兽很是着迷的。”

“亨利·巴比赛 [478] ,”路易斯念道,“在《日本大帝国 》上面。”

“不要纸板包装的,我说过了的。”

过了几个小时后,爸爸觉得已经够了,已经有两大垛了。他在书之间给自己整出了一小块舒服的空地,卷起了膝盖。他打起鼾的时候,路易斯从他的大衣口袋里钓出了手电筒,开始读《针锋相对》;书里讲的是修养高但无聊的英国女人。他又读《横断面》,一本杂志,里面有的文字和保罗·凡·奥斯特泰因的诗歌挺像的。他又读雷马克的《三个战友》。这三个战友在年末集市上往一个木棍上扔圆环,结果赢了所有的奖品,因为他们在14-18年的战壕里就没有做过别的。虽然集市店铺的老板怒气冲冲,但他们一直不停手,这个可怜的傻瓜就只能一个接一个地把布娃娃送出来。当这三个战友中的一个在他的情人之前醒来,他赶紧去刷了牙,好在她醒来的时候自己呼吸清新。路易斯读巴比赛的《地狱》,有人在一家旅馆的房间里的一面墙上钻了一个洞,这样他就能看到隔壁房间发生的一切了,包括那个长着毛的黑色三角。他读得快起来,从罗伯特·诺依曼 [479] 的《史特伦湖》和以瑟列尔·奎丽朵 [480] 的《旧世界》的这里那里挑了几段读。因为读得太快太贪多而头痛的时候,他就看看阴毛通红,屁股上有鞭痕的肥胖裸体女人的画像。格罗茨 [481] 。“胖女人们当然觉得有乐子,能照着奇特的样板、疯狂的样板去生活……”

在一期《精选》上,他找到了风格化的胖墩墩的女人,是弗里茨·冯·德·贝尔歇画的。那个时候,就在西蒙娜带着她的悲伤第一次出现在路易斯的人生中的那一天,一个黄绒毛的猴子曾经大肆藐视过这个画家。一个肥肥的裸体女人,冒着小尖儿的胸像黑线鳕的眼睛,四肢张开躺在那儿,一个戴蝴蝶结的男人在一个山谷的近旁抽烟。一个农妇同时给三个小男孩喂奶。路易斯的眼睛不知不觉地合上了。他又睁开眼睛。一阵持续的吼叫。沉钝的敲击声。吼叫的男人在抵抗。三四个粗暴刺耳的嗓音断断续续地响着,像是在模仿德国人的号令,机械、墨守成规、不容反驳:“你最好马上就——你这贱货——我们都知道——你还不肯说——快,都倒出来——还想要啊?——一月十二号凌晨两点。”

“该死,”爸爸轻声说,“他们把他整惨了。”

“他们就在隔壁。”

“不,不,是在院子的另一头。”

可能是霍尔斯特在受拷问,因为他偷偷把他们带进了禁区,带进了颓废的犹太人宣传过的让人亢奋的天堂。

“是霍尔斯特。”

“瞎说,”爸爸说,“弗拉芒卫队不会做这种事儿的。这不是他们的风格。你没听出来这些是林堡人吗?”

水管里发出了咕咕噜噜、刮刮擦擦的声音,铁门关上了。那个男人现在像个女人一样尖叫,最后只是在哀叹:“上帝啊,上帝啊,上帝。”蛋头说过:“上帝只会在他的造物呼唤他的时候到来。”皮靴在铁楼梯上蹬蹬蹬往上又往下,一辆卡车的引擎响起来。

“他们把他打死了。”

“闭嘴。”

“不小心打死的。他血管不好,这个他们不知道。只要往太阳穴错打了一下……”

“说什么呢。他们是放过他了。他都说了,名字和地址。”

“他们强势啊。四对一!”

“这又不是拳击赛。也只能这样办了。不能再任由他们一拨又一拨地射杀无辜的弗拉芒人,在火车下面放炸弹了。我们必须要好好教训他们。”

“如果他们教训错了人呢?如果他什么都不知道呢?”

“那他们就不会抓住他不放了。如果他们真的弄错了,在拷问的时候发现他没有干坏事,那他们就会向他道歉,把他放了的。”

“他们怎么发现得了呢?”

“他们是专家。他们是在专门提供这样的培训的大学里学过的。现在别再提你那些愚蠢的问题了。”

在接下来的一刻钟里,爸爸一个接一个地放屁。“都是神经紧张的缘故。再说了:该来的总得来。人一天至少要放七次呢。不然就得去看医生了。”

在路易斯放到一边的书里有一本叫《玩偶》,里面有张相片是他认识的。他在家里有一个文件夹,里面保存了不少剪报——文章、漫画和插图。那张相片就放在右下角,一个双面插图上,插图在用例子说明古典艺术和犹太艺术之间的差别。得胜的裸体战士有着细密、均匀、卷曲的阴毛,就像大理石做成的火焰,他们挥舞着火炬。充满母性的妇人胸口抱着一个孩子。还有身体健壮,经历风吹雨打的船员。而另一边是像蛋卷一样软塌塌的钟表,破碎的机器人模样的侏儒或除了菱形格子什么都没有的画,就像是块擦手抹布。《玩偶》里的这张相片很清晰,上了色。在秋叶满树的树林里站着一个裸体的人形,像一个女人那样丰满多肉,但这是个玩偶。可以看到膝盖上、腹股沟上和大腿上的关节。这玩偶没有脸,也没有肩膀,因为从她的肚脐又朝上长出了一个肚子,带着大腿小腿的。玩偶的上面和下面的脚上都穿着翻卷的白色袜子和黑漆皮鞋。下面的脚在金色树叶做的床上往两边叉开,就像查理·卓别林那样,脚旁边摆着一条揉成一团的格子裙。两条大腿之间拱起来的浅土色小块,也可以分裂开来做出芭蕾舞的交织步,一直都是模模糊糊的。借着地窖小窗里漏下的最早的晨光,路易斯认不出太多东西。隔着一点距离,在两棵梨树背后站着一个男人,也没有头,手插在口袋里。他穿着暗色的大衣,肚子贴在一个树干上。尽管他没法看到玩偶——就算他有头,梨树也遮住了他的眼睛——他是一个目击证人,是刚发生的罪行的同谋。他的形体与霍尔斯特的相似。但我才是盯着这个在尸体解剖之后急急忙忙拼凑成个大怪物的残肢和下体看的人,我这个长了多余的脑袋的家伙,用我那拼命伸展的神秘玩意儿往梨树的树皮上,往一切障碍物上撞的家伙。

爸爸从他手上拿走了薄薄的书。“他们做的是对的,这样的污秽就该毁掉,烧掉。”

“给我!”路易斯哼哼道。奇怪的是爸爸真的还给他了。

门房来释放他们了,他带来了两个印刷纸板做成的崭新的箱子。“这里好臭。”他责怪道。

“我还以为,您不会再出现了呢。”爸爸说得就像个幸福的情人。

“本来这儿在星期日是不干活儿的,但情况紧急。您可能已经听到了。”

“模模糊糊听到了一些。”爸爸说。

“他们把他射死了吗?”路易斯问。门房火了:“你没听到,你什么都没听到,懂了吗?”

“您用不着跟我们说两遍。”爸爸说。

箱子非常沉。火车迟到了好几个小时。

他们在客厅里把书拿出来。“我们明天按字母顺序来整理整理。”爸爸说,“现在我要去睡一觉。”

路易斯梦到了两只涂成彩粉色的犰狳,它们在天堂般的树丛里嗅了嗅,然后笨拙地爬上了在瓦勒塔楼下竖起的木制绞刑架,一个插了旗子挂了花环,摇摇晃晃的架子。上面站着索伊斯特和德·科讷,嚼着口香糖,腰带上别着童子军百合徽。回旋的鼓声轻轻响,是序曲。他想去他们那儿,因为他们朝他投来了乞求的目光,妈妈说:“好吧,去吧,你可以帮他们,但首先你得梳梳头。来,让我来给你梳。”

路易斯没法反抗,他把头放在她的膝盖上,就像放在砧木上。从有孔雀眼的裙子下面,她掏出了一把滚烫的火钳。“妈妈,我来得太晚了。你听,鼓声越来越响了!你抓紧一点!求你了!”可是她没有停下,继续卷着他的头发。润发油嗤嗤响。

劳拉夫人,其实那会儿已经结了婚,不过是悄无声息地结的,贝尔沃茨,那个门房告诉他们。他们再也没见过她。有五个星期,他们每个星期六晚上都坐车去取书,不过没有再在布鲁塞尔过夜。纸板箱现在已经几乎要四分五裂了。

路易斯抚摸着放在他卧室里的书的彩色书脊。大部分书他都是一目十行挑着读的。《针锋相对》他读了一半就丢开了。但格奥尔格·赫尔曼的《小耶特·吉伯特》和《亨利特·雅克比》 [482] 他几乎每一句都读了。“你现在又在犯什么毛病?”爸爸发现他满脸泪痕地站在阳台上的时候问。

“那些犹太人,不论在哪里都遭人嫌弃,不论在哪里都被人驱赶,命运对他们真是太不公平了。”

“这是那本书里写的?”

“不,可是我可以感觉到。”

“犹太人就会说些动人的话。”

“但他们说的是真话。”

“对一个犹太人说的真话,你一定要多怀疑怀疑。”

“那你说的真话多半是不用了吧!”

“所以你犯不着这么哭哭唧唧的了。”

路易斯知道得很清楚,这个男人不是他的父亲。我也不是妈妈的孩子。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当我睡在新生儿养育房的襁褓里的时候,就和另一个婴儿调换了。这件事儿只有教父知道,但他守口如瓶,只向他最宠爱的莫娜姑妈透露过,所以她对我的态度总是这么特殊。

“那些在英国的集中营里挨饿、受折磨的南非布尔人 [483] 怎么说呢?还有被英国人谋杀的爱尔兰人和印度人。还有14-18年在战壕里牺牲的我们的年轻小伙子们!这些你就不提了。对这些人你就不掉眼泪了。总要有替罪羊的。而今天的替罪羊就是那些犹太人。”

“非得有不可吗,爸爸?”

“因为总要有替罪羊,你听不懂吗?这就是生活。如果你撞上了,你就会觉得它残酷。可是生活中总是有幸运和不幸的。”

“大部分法律都是以幸运和不幸为基础的,整个国家秩序都是。”教父说。

“替罪羊就是一只绵羊。”蛋头说。

“不!不!”路易斯执拗地喊道。

蛋头这一天说话说得比平时都要慢。“不论我们的集体多么不公平,你们四下里看看就知道,它却有拯救我们的可能。我是没法看到了,但拯救是能够实现的。平等与公正,把这样的概念散播出去的人也正是每天都在践踏它们的人,而只有通过一个集体,这些概念才能成为现实。要通过一个国家来实现,但是怎样的一个国呢?上帝的国吗?怎样的一个上帝?是那个以另一张面孔示人的上帝。我们等待的是什么样的启示,在我们认识到人的功业中都包含着神性之前?没有启示吗?没有吗?或者还是有?没有。降临到我们头上的兽性的野蛮,小伙子们,这些绝无仅有,不堪入目的暴行,我承认,从中看不到零星半点我称之为上帝的光,我认定在每个人心中都会亮起的光。可是啊,上帝,正如保罗所说,在他可能出现之处,在我们希望有他存在的地方,他却是无人可知的。他在我们之中最受屈辱的人身上。”

“那就是在索伊斯特和德·柯讷身上。”路易斯大声说。昏昏欲睡的全班人竖起了耳朵。蛋头说:“是的。”他沉默了好一阵。就像是他换到了另一门课,在另一个班上似的,他开始讲一个长长的故事,讲的是摩西,还讲到一个滑稽的轶事——他费力地咧嘴笑,但心思却在别处——米开朗基罗给这位先知的雕像头上加了角,来源是《圣经》翻译中的一个错误,将“发光的脸”(facies ronata)翻译成了“长角的脸”(facies rnuta)。

在教师阅读室里,蛋头给了路易斯两箱子香烟,要他带给爸爸。这件礼物是这么不可思议,路易斯不禁想:他现在是真的疯掉了。校长知道吗?这件礼物足足抵得上几千法郎啊。

“你明白我在课上说的另一张面孔吗?没有明白吧。我看出来了。”

蛋头深深地坐进了好几代教士都坐过的那张皮革沙发椅里。他看上去挺无助。

“没有哪个学生像你这样让我这么哀伤。也许就因为这样,我才为你祈祷得最多。不要摆出这么一张若无其事的脸来。我是你的朋友。因为你受了伤害,哪怕你没有认识到你受了什么伤,伤得多重。你每天都用新的膏布盖住那个伤口。”

“您还是操心一下自己的事儿吧。”路易斯说。

“听好了,小鼻涕虫。我没有太多时间了。为什么,我不能告诉你。”他的圆形眼镜片蒙了雾气。他摘下眼镜,用软塌塌的一块手帕擦。他比平时显得更加无助了。

“路易斯。”

“在,阁下。”

“好好学希腊语。每天都要学。”

“就这些吗?”

“你的冷酷,让我害怕。可它又让我充满了怜悯。好了,去吧!”

在门口,路易斯说:“我已经明白了。另一些人,是关键。”

蛋头做了个急切的手势,就像是在驱赶什么,以此来赐福他:“我会为你祈祷的。现在走吧。快。”

两天以后,蛋头被捕,送往德国。送到哪儿去,没有人知道。路易斯现在和他说话就坦诚多了。

“阁下……”

“别叫我阁下。”

“我的父……”

“受孕得你的时候我并不在场。”

“先生……”

“我虽然是个先生,但是我不想别人这么称呼我。”

“埃瓦利斯特·德·鲁内·德·盖霍夫……”

“说:蛋头。”

“蛋头。”

“什么事,你这个愣头青?”

“我在学希腊语。每天都学。‘集体’这个词,对别人来说就是‘koonia&039; [484] 。”

“重音放在第三个音节上。”

“koonia。”

“这就对了。现在走吧。快 。”

蛋头走掉了,贝卡回来了。她装作从来没有写过一封信的样子。她迫不及待地吃下了四块抹了桑葚果酱的黄油面包,跟着路易斯上到阁楼里,与他一起在两个“莱厄河之子”——爸爸战前参加过的业余剧团的箱子里翻来翻去。她找出了毛巾、丝带、手套、天鹅绒外衣、多米诺眼罩、带绒毛的宽檐帽。路易斯给她戴上了歌剧《赫伦塔尔斯 [485] 之春》里的邮差的帽子。她穿上了一直高到她大腿的步兵高筒靴,然后撩起裙子看效果。邮差大衣垂到了她脚踝上。路易斯费力地把自己塞进一件镶荷边的橙色裙子里,戴上了一顶白色的宽檐帽。在灰扑扑的镜子里,他是一个骨骼粗大的昔日妈妈,一个糟糕的低版劳拉夫人。他躲在一扇屏风背后,屏风上贴满了香烟广告条组成的同心圆。贝卡举起了右手臂。“胜利万岁!”她朝着一个挤满了盛装宾客的大厅说道。“我是党卫军高级将领,我到波西米亚这里来是为了休养。虽然是阴天,但这不会影响我们。我们已经经受过完全不同的考验了。我真的猜不到我还会遭遇什么事儿,我们走着瞧好了,我的女士们和先生们。”

她坐了下来,把制服大衣拉到瘦削但是有肌肉的大腿上。她从爸爸成功地作为沉默的拉比参演过的那部费夏福的《犹大》中的黄铜杯子里喝水,打了个嗝。“我在这里感觉很好。我说什么,波西米亚人都会听从。埃及人也是。如果他们不乖乖听话,就在军营里等着脑门上爆栗子。”她跳了起来,抓起百夫长的短木剑挥舞起来。“你们懂了吗,你们这些波西米亚的弟兄们?我听到了什么?电话铃声?喂,啊哈,是您啊,元首!是啊,我的元首,我顺利到达了。天气说不上顶呱呱,但是其他的一切都好。万岁!我们会摆平那些吉卜赛人的。万岁,我的元首,您会满意的。”

她把电话机抛得远远的,飞过了刚刚重建的警察哨所屋顶,站到了屏风后面,敲敲屏风。“有人在吗?”她重重地踏步走开,灰尘的微粒打着旋儿飞起来。“我坐车回我那座有两部电话机和两个洗手间的城堡哈尔康尼(哈拉羌尼 [486] ,他给她清清楚楚地念过这个名字的)吃点可以生出小孩子的花菜了。您是谁?说话啊,老天爷啊 ,说话,夫人!您是谁?”路易斯深深地鞠了一个躬,用网格手套牢牢地抓住帽子。“一个当地的可怜农妇,高贵的党卫军将领 先生。”

“噢,你这该死的大骗子!”贝卡尖叫道,用剑的钝边敲打白帽子。“哇嗷!哇嗷!我什么都没对您做啊。”假扮成和路易斯一样的农妇的游击队员叫喊道。

“少废话!跪下!”剑对准了他的脖子。

“求求您了,我的先生,我年纪太大了,如果我跪下去就站不起来了!求您了,求您了! ”

贝卡踢他的肋骨,一直踢到他躺倒在拼接木地板上。在破碎的宽地缝里塞着灰色的颗粒。邮差手持剑打转。“你这吉卜赛人脑袋不准提高一厘米,不然你就会少一颗脑袋了。”

“可是……”

“没有可是。你没有权力说话,你们都不是人,你们只是人类的渣滓,看看你们这些黑眼睛和小身板……”

贝卡停住了,因为她想到了她那个关在某个劳改营里的父亲,或者因为她听到了下面传来的某个声响。接着,她踩高跷般来回走正步,就像是踩着进行曲的节奏一样。“站住!”他从裙子下面掏出一把冲锋枪。她咧嘴笑着举起双手,说:“同志!”

“我是你的同志?绝对不是。永远不是 。”他站起身来,恢复了他男子汉的身高,“你的临终时刻已经到了,莱因哈德·特里斯坦·奥伊根·海德里希 [487] 。我从苏格兰训练营飞到这里来,就为了复仇的这一刻!”

她急急忙忙地四下里看了看,不得不承认没有退路可走。她准备好了赴死,开始祷告。他从一个柳条筐里拿出了一个西瓜大小的地球仪,教父在战前卖过这样的地球仪。“说出你最后的祷告吧。这颗手榴弹会落进无辜人的血里。”

“宽恕我。”贝卡在发抖。突然地板上刮了穿堂风。他扔下了手榴弹,落到一堆湿漉漉的散发霉味的戏服上。她手上拿着地球仪站着,指着上面的颜色。“阿拉斯加,格陵兰岛。”她说。

“你已经死了!”路易斯叫道。

“我没有。”

“受了致命伤。金属碎片和玻璃碎片进了肝脏。他们给身处东线的元首打电话说,他们要给你动手术。”

“不要。”她反对得执拗、倔强,娘儿们。他把她手上的地球仪打落,圆鼓鼓的星球沿着楼梯滚向了深渊。

“手榴弹没有爆炸。”路易斯说,“美国的赝品。导火索没起作用。这改变了我们的计划。”

他,农妇,要掐死这位帝国守卫者,这个干瘦的女孩子。她听任他处置,哪怕在他根本不想停止掐她的时候。当她最后一动不动地躺倒在地上,体内咕噜噜响,马上要死的时候,他撩起了她的短裙,用低沉的声音叽叽咕咕,说他要把她埋在赐福的土里,哼哼着“复仇日 ”,毛手毛脚地摸她,拉扯她已经被擦洗得透明的小三角裤的松紧带。

“把手拿开。”这个死人有气无力地说。

“啪啦。”他把她的小三角裤扯掉了。电影《黄金城》 [488] 里中音提琴、小提琴、竖琴、长号组成的合唱团的音乐声齐齐奏响。在经历了那么多巨大而神秘的饥渴之后,他终于能第一次目睹穿靴子的两条大腿之间黄金色的雪了,但是光线太暗了。他把这个夹紧大腿的女死者拖到了窗户透出的光下。一只大老鼠沿着楼梯爬了上来。

“继续干,尽管继续干。”希采丽从楼梯开口处露出上半身直到胸口的时候说,“就当我根本不在这儿好了。”贝卡用一个熟练的动作把裙子拽了下来,感到轻松,她为了几块抹桑葚果酱的黄油面包而登场的这场戏提前结束了。

他们仨蹲在一架古老的照相机旁边,这是妈妈的叔叔维莫尔希教父的,他是一个传教士。他将一生心血都耗费在了给主教搜集的,处于自然环境中的野兽和黑人部落拍照上。

希采丽觉得路易斯裙子下穿灯笼裤,看上去很傻。

路易斯一开始想解释说他是有意这样做的,在我们东部边界之外的国家的女人们就是这么四处走的,他这样装扮才能让人看出他是在乔装打扮一个妇人。但想到希采丽是头笨鹅,他就没有吱声。他亲眼在梅克伦堡看到过那样的女人,从波兰和俄罗斯来的,穿着统一的外套,戴着头巾,裙子下面是军裤;她们拖拉着步子走过那些住着她们主人的茅草低垂的矮房子;女人们大袍灯笼袖,残疾的男人们穿着皮围裙,头上是旧的党卫军圆帽子,都在为东线战士用干柴、木棍和树叶编织纳粹十字标。

希采丽真笨,总是乖乖地、懒懒地、呆呆地最后一个把牌按正确的顺序摆好,虽然别人早就能看出来她的接龙完成了。她解释说,家里人把她赶出来了。不,不是永远地赶出来。

“妈妈坐在佩佩的怀里。”她说。路易斯嘲讽地看着贝卡。

佩佩,这在意大利语里是胡椒的意思。我以后见到他,就要这么叫他。佩佩!

“佩佩给我钱,让我去看电影。他没想到星期三都没有电影看。他带着他那一肚子学问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他说,他对这个世界来说太善良了。这话也没说错。上个星期,他一整晚上都苦兮兮地坐着,佩佩。”

“为什么呀?”路易斯觉得诧异。

她没有管他。她就像一个缩小版的莫娜姑妈一样最终转向了贝卡:“就因为她的,叫什么来着,她的宫外孕。就是孩子没有在子宫里。整整弄了三个小时。不过结果还好。”

“今天这都不算什么大问题了。”聪明的老女巫贝卡·赛因斯说。

“只有在手术好好做了的时候。”

“一次刮宫。”

然后她们谈起了癌症。就像女人们那样。就像妈妈之外的所有女人那样。妈妈不会有这样的什么宫外。

路易斯嗅了嗅希采丽的呼吸。“哎哟,该死的,”他叫道,“你在楼下偷吃了我们的桑葚果酱。”

“就吃了一小勺。”她说。在一堆散发霉味的五颜六色的杂物里找到了一条芭蕾舞裙,举了起来。

“这肯定是给一个胖女人穿的。”她把它扔过路易斯的头顶,开始跳起舞来,就像个调皮小子一样蹦来蹦去。

“简直就是秀兰·邓波儿本人了。”路易斯说。

“你个蠢货!秀兰·邓波儿只会跳踢踏舞。”

随着希采丽跳的舞,他看到,贝卡也跳了起来。她以灵活的肩膀和膝盖跟着一起弹跳,一起展臂旋转。另一些人,另一些人,蛋头说过。其他所有人都在跳舞,只有我没有。就连我的梦,只要我早晨还记得,都在回旋,下降,坠落。往下落。笨拙地。就像《精选》上的画儿一样。泥浆里粗糙、笨重的一团脚。这是堕落艺术家 [489] 们干的吗,把人拖进他们的画里,按照他们的画来进行扭曲改造?不知不觉地,你自己也成了其中一个。在柯尔柏、托拉克 [490] 、布列克的雕塑——路易斯在本子里贴了这些雕塑的图片——中对勇气和行动力的热烈美化,那些神圣之物,对于那些相信它们的人来说,还算得了什么吗?算得了的。他(还)属于这些人吗?不属于了。

提着就像钉在过道地板上一样格外沉重的小腿肚,路易斯在希采丽小步跑和左右摇摆的时候发现,他受到了国际犹太人品性的感染;这品性狡诈而不可阻挡地溜进了他的大脑。如果有另外一些人是我所属的,是我想从属的,那么就应该是他们了,他们这些破碎的、零散的立体主义、表现主义、某某主义的画家了。持剑和火炬的英雄是奶油做的,是会融化消失的。

贝卡鼓掌。希采丽单腿站立,上身前倾,仿佛随时会飞起来;这也是她在很多教父给她拍的照片上的样子。其中一部分放在客厅的抽屉里,其他的她都放到了钱包里,搁在心尖儿上。

妈妈大发雷霆。“你吃得可是够多了的!比街上其他孩子吃的都多!”路易斯刚想跟她解释说,他给了街上一个快要饿昏了的小老太婆几块抹桑葚果酱的黄油面包,但发现让妈妈生气的是香肠的事儿。猪肉馅做的香肠,霍尔斯特带过来的!

“你不仅嘴馋贪吃,总想着自己,而且,而且你还尽给我惹麻烦。你至少可以告诉我一下的,但你就不,就像个夜里出来的贼一样……”

“那是死亡。”引雷针塞涅夫说。

“什么死亡?”

“死亡才像夜里出来的贼。”

“你也像!”她叫道,怒气冲冲地抽出香烟,“这事儿不会算了的。不会轻易放过你的!鲁奇恩·冯·卡佩伦这个名字你多半没听过,对吧?你怎么会知道呢,我纯粹为了照料你才在艾尔拉做的那份工作,对你来说屁都不是!”

“鲁奇恩·冯·卡佩伦。”路易斯做出思考的样子,其实并没有思考。

“地主家的儿子。他的父母就是为了表示感谢,送了两公斤香肠来!”

“顶多就一公斤!”

“两公斤!”妈妈尖叫道,“鲁奇恩·冯·卡佩伦不会撒谎的。不会像你这样一天到晚撒谎。他说:‘嗯,塞涅夫夫人,香肠味道还行吗?’我说:‘哪些香肠啊?’我完全不知道有香肠这回事儿。他说:‘哦,这样啊?您就是这么看待这些事儿的啊?’他说完就转身不理我了。我站在那儿目瞪口呆!这群小子自打有了扬杰·皮隆那件事儿以后,就都以为我做的是黑心交易,以为我是个难讨好的娘们。”

“连四分之三公斤都没有。”

“那是谁吃掉了另外一公斤?”

“霍尔斯特。”

她立刻就安静了下来。就像正在沸腾的牛奶突然断了煤气的时候。表现主义艺术家们就会这么表述。

“霍尔斯特,这倒有可能。”

“在来这儿的路上,”路易斯说,“霍尔斯特总是饿,他块头那么大。”

“糟糕的是,鲁奇恩·冯·卡佩伦参加了‘白卫军’。”

“那就把他抓起来扔进牢里,不就了事了!”

她吓了一跳。被他这头毫无顾忌 的野兽吓到了。他从她的眼里,就像从一本书里一样读到了恶心感,这让他兴奋。

爸爸帮忙把受重伤的人抬进一辆卡车里。墙熊熊燃烧,黑烟降落到尖叫的大嚷的人群头上,大部分都是士兵。空袭警报有点不对劲。尽管轰炸机已经消失了一个多小时,但警报还是一阵又一阵地发出短时间的愤怒与哀怨声。所有的士兵包括那些没被击中的,都在吼叫,散落在四处,在横飞的血肉间寻寻觅觅。两座教堂被炸了,据说。火车站也炸得没剩下些什么。士兵们穿着卡其色短裤,其中大多数都在这里待满了两年正要回家去。

爸爸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但没有塞涅夫家族的那种慌张。他带着几乎温柔的神情冲向那些士兵,安抚了一个痉挛地抽打自己的红十字会女帮手。几个士兵爬到了一个废弃的火车车厢下面。一个少尉冲着他们喊叫,拿着手电筒搜索他们。

路易斯在一辆停着的卡车里扶住一个紧紧抱住他膝盖的垂死士兵,突然听到了爸爸在咒骂。他的脚撞在了拱起的一截有轨电车车轨上。但他接着就继续拖着步子往前走,去抚摸和安慰伤兵了。

垂死的这个士兵还很年轻。他叽里咕噜地说着花儿 之类的话。他发臭。他的内脏从大衣上好几处涌了出来,但又被腰带给勒住了。路易斯对面站着一个惊慌失措的上尉,两只手举着一个包在空军 制服的袖子里的手臂,就好像那是一个婴儿。路易斯身边这个士兵已经没有了下巴,就像是用一把剃须刀剃掉了一样。在他的手指之间挂着碎肉,就像是血淋淋的白色山羊胡子。这垂死的人清晰地说出了“本雅明诺”,用心听着最近地方的动静。他想站起来。路易斯抓住了他,反复说:“安静,安静,拜托,安静,安静 。”

路易斯乘着卡车在火车站和战地医院之间来回跑了六趟,接着就在缺胳膊少腿的士兵中间睡着了,司机也没有再想叫上他。

爸爸身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黑灰色粉尘,蹲坐在废墟里。太阳升了起来,驱散了烟雾。

“我的大脚趾断了。”爸爸说,“我走不了了。不过我一看到那些长年在外现在一心想回家乡 的年轻小伙儿们,我就只能闭嘴不说话了。可脚上还是痛啊。”

他伸出手去够自己的儿子,而他的儿子看出来他老了,头发花白了,于是便拉他起来,患难中的朋友,风雨与共。

“可是,斯塔夫,这么乍一看我还以为你瘸了呢。”罗伯特叔叔叫道。

“我脚踝骨坏掉了。”爸爸边说,便带着僵硬伸直的右腿落到了椅子上。

“之前你说的是大脚趾。”路易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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