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过去(2/2)
纯一在感到失望的同时,还在想找到真凶的办法。南乡先生是管教官,能不能走个后门什么的……
这时候,久保老人带着几分顾虑向落合请求道:“这种时候也许我不该说话,不过,我还是想向三上提一个建议,不知是否妥当。”
“什么建议?”落合显得有些不安。
久保老人把脸转向纯一:“那个事件,确实是发生在被害人家里吗?”
“确实是。”
“家里没发现什么东西吗?”
纯一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困惑地看着久保老人的脸。
“被害人是一个监护人对吧?那么他应该有一本观察者记录,在观察者记录里,详细地记录着被监护人的情况。”
“观察者记录?”纯一重复着久保老人说的这个名词,心想:南乡潜入已经被废弃的宇津木耕平宅邸时,是否看到过所谓的观察者记录呢?得赶快找南乡确认一下。
这时落合用责备的口气叫道:“久保先生!”
“对不起。”老人始终面带微笑,“因为我很喜欢看推理小说。”
南乡在松山接到了纯一的电话。
南乡在川崎把借的那辆本田思域还给租车公司以后,坐飞机直奔松山。这次他要辞去管教官的工作,搬出公务员宿舍。他请的假快用完了,打算一次就把松山这边杂七杂八的事情处理好。
在三室一厅的公务员宿舍里,南乡暂时停下捆绑行李的手,拿起了手机。
“什么?观察者记录?你等一下,让我好好想想。”
南乡仔细回忆之后对纯一说:“没有,肯定没有。返还的证据我都看过,没有看到什么观察者记录。”
从电话那头传来纯一的声音,听上去很兴奋:“作为证据,是不是还被法院保管着?”
“那也不可能,在审判过程中没有使用的证据,都会还给被害人遗属。”
“那就奇怪了,不可能没有观察者记录吧?”
“难道是被凶手拿走了?”
“我认为是被凶手拿走了。为的是不暴露与被害人的关系。”
接下来纯一说出了自己的推理:真正的凶手可能是出入宇津木耕平宅邸的被判无期徒刑的假释犯。“您能想办法查一下被害人负责观察的人里边有没有这样的假释犯吗?”
“困难不小,不过我可以想想办法。”
挂断电话以后,南乡走进六叠大的房间里,开始整理自己的思绪。
他感觉纯一的推理是正确的。由于某种原因被取消假释的犯人,为了阻止假释被取消,有可能杀死监护人。如果凶手知道监护人那里有观察者记录,将其拿走也是有可能的。说不定观察者记录里写着取消假释的理由,拿走以后就可以掩盖犯罪动机。这也就解开了为什么凶手把存折和印鉴拿走,却没有取钱这个谜团。一切都是为了伪装,凶手犯罪的目的一开始就不是为了钱。
纯一也许发现了金矿——南乡想到这里,脸上露出了笑容。但是,他还有一个疑问,如果凶手的目的不是钱的话,难道说是临时想到把杀人的罪名加到树原亮头上的吗?那样的话为什么不把存折和印鉴留在摩托车事故现场呢?
现在还不能松劲,还不到发起针对性进攻的时候,掌握的线索太少了。
给南乡打完电话后,纯一直奔新桥。他去新桥是为了解开一个有关他个人的谜。纯一按照印在自己名片上的地址,找到了杉浦律师事务所。
正如纯一所想的那样,杉浦律师事务所在一个很旧的杂居大楼里。他乘着摇摇晃晃咔嗒咔嗒作响的电梯上了五楼,敲了敲一扇镶着磨砂玻璃的门。
“来了!”里边的杉浦律师答应了一声,随即拉开了门。他一看是纯一,感到非常意外。
“出什么事了?”
“我个人有点事想问问您。”
“什么事?”杉浦律师赶紧又加了一句,“啊,里边请。”一边说着,一边把纯一让进了事务所。虽然纯一是突然到访,杉浦律师也没有忘记在脸上挤出讨好的笑容。
事务所大约有十叠大小,在铺着瓷砖的地板上,摆放着桌子和书架。书架上有日本现行法规和最高法院判例集等法律方面的书籍。到底是律师事务所。
“南乡先生呢?”杉浦律师一边请纯一坐在旧沙发上,一边问道。
“回松山去了,过几天就回来。”
“啊,是吗?真要辞去公职?”
“是。”纯一想起管教官辞职的理由,紧闭着嘴巴不再说话。
“那么,你今天……”
纯一有些拘谨地说道:“如果您觉得没有什么不方便的话,我想请您告诉我,南乡先生为什么选择我做他的搭档呢?”
杉浦律师有点为难地看了看纯一。
“他可以选择他的管教官同事,或者其他有正式工作的人……为什么选择了我这个有前科的人呢?我一直想不明白。”
“南乡先生不是我的委托人,我应该没有为他保守秘密的义务。”杉浦律师自言自语,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他抬起头来:“好吧,我告诉你。南乡说了,这是他作为管教官的最后一项工作。”
“最后一项工作?”
“是的。南乡先生是支持报应刑主义的,但是他也没有抛弃教育刑主义的理想。他认为,犯了罪的人大部分都是可以改过自新的。南乡先生一直在这两种主义之间摇摆。”
杉浦律师的话让纯一感到有些意外。
“但是,监狱在怎样对待囚犯的问题上,跟南乡先生一样暧昧。监狱是惩罚犯罪者的地方呢,还是通过教育矫正犯罪者反社会人格的地方呢?实际上,现在的监狱里几乎没有人格教育,只知道用规则约束犯罪者,让他们劳动。结果呢,犯罪者出狱后再犯率高达48,这是一个触目惊心的数字!这就等于说,从监狱里出来的人每两个就有一个因再次犯罪而被送回监狱。南乡先生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工作的,该有多烦恼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有了一个梦想,那就是用自己的手,用自己的想法改造罪犯,让罪犯新生。他要亲眼看到一个罪犯是如何真正脱胎换骨,重新做人的。”
这就是南乡先生作为管教官的最后一项工作啊!纯一不由得向前探着身子问道:“于是他就选中了我?”
“是的。你知道自己假释出狱的前后经过吗?”
“不知道。”纯一对自己的假释出狱早就感到有点不可思议。听说被判处两年有期徒刑的囚犯,在服刑期间只要受到一次处罚,就不可能假释出狱了。但是纯一跟一个合不来的管教官发生过争吵,还被关进了单人隔离牢房,结果还是跟模范囚犯一样,获得了假释的待遇,提前出狱了。
“你的假释出狱申请书是南乡先生帮你写的。”
“是吗?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其实,至于他为什么选中了你,我也不知道……不过,有一次我倒是听南乡先生半开玩笑地说过一句话。他说,三上这小伙子很像我南乡,人不错。”
“我像南乡?”不知为什么,纯一觉得这句话有点道理。
离开杉浦律师事务所,纯一坐电车去父亲的工厂。今天晚上他打算回大塚的家住一夜,回家之前,他想去“三上造型”看看。
纯一抓着电车上的吊环,脑子里想的是杉浦律师的话。南乡和自己的共同点,正是昨天晚上听南乡回忆过去的时候忽视了的地方。
南乡和纯一都曾在二十五岁时夺去过他人的生命。只不过南乡是执行死刑的执行官,纯一是伤害他人致死的罪犯。他们都曾一度求助于宗教的慰藉,但又都很快放弃了宗教。在监狱里纯一拒绝听宗教教诲,作为首席管教官的南乡,肯定了解这件事情的经过。
纯一认为,在上述那种表面上的理由背后,南乡选择在很多方面都像他的纯一作为搭档,还有更深一层的动机。是不是南乡认为他自己也是罪人,把赎罪的希望寄托在纯一身上了呢?其实,作为一名管教官,为了履行职务对死刑犯执行死刑,即使他本人有罪恶感,也永远用不着赎罪。理由很简单,因为他不会因为对死刑犯执行了死刑就受到法律的制裁。因此他要用别的方法惩罚自己从而达到赎罪的目的,于是就选择了为别人做点什么的方法。
如果是这样的话,也就可以理解南乡把本可以一个人得到的高额报酬跟纯一平分的行为了。有前科的人回归社会的一个重要障碍就是经济上的困穷。所以,当委托人要求把纯一排除在这项工作之外的时候,南乡非常愤怒。纯一确信自己的推测绝不是穿凿附会。
南乡为纯一做的这一切,纯一发自内心地感激。但是,越是感激,纯一的心情就越沉重。
纯一并没有想过要悔过自新。
双亲被残忍杀害的宇津木启介夫妇溢于言表的憎恨之情,佐村光男拼命压抑着憎恨之情接待前来谢罪的纯一时那张苦涩的脸,这些人的痛苦纯一都亲眼所见了。他们的样子足以唤醒纯一悔罪的意识。他真心想对佐村光男说一声对不起。但是,一想起两年前的情形,他除了杀死佐村恭介,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作恶的不是自己,而是被害人。
电车接近了大冈山站,纯一犹豫着要不要在这里下车。如果在这里下车再换车的话,还有两站就到友里家附近的旗之台了。
自己对友里依然恋恋不舍——纯一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打消了下车的念头。他心里明白,自己现在什么都做不到。为了向友里赎罪,能做的他都做了,现在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远远离开她,在心里默默祈愿她平安无事地生活。
纯一在离“三上造型”最近的车站下了车。他走在街道工厂林立的街区一角,忽然觉得自己不想等南乡回来再开展工作了。他想尽快回房总半岛去。在那里可以忘掉一切烦恼,全身心地投入到拯救死刑犯生命的工作中。
走进父亲的工厂,纯一看到三上俊男正在专心致志地看造型设计图。
“噢,你来了。”父亲那张似乎写着运气不好的脸上浮现出笑容,“怎么样?律师事务所的工作怎么样?”
“还在做。”纯一也面带笑容地回答了父亲的问话。他知道父亲为他这份律师事务所的工作感到骄傲。上个月纯一拿到了100万日元的报酬,除去实际花费的10万,他已经把剩下的90万都给了家里。
“今晚在家住吗?”
“嗯。”
“那么跟我一起回大塚吧。”
纯一点点头说:“回家之前,如果有我能干的活,交给我。”
“好啊。”俊男说着,环视了一下狭小的车间,又突然不好意思地看了儿子一眼。
纯一觉得父亲的样子很奇怪,但他马上就知道是为什么了。这个工厂里唯一的高端设备——激光造型系统不见了。
“看它也没有什么用,就把它卖了。”俊男像是在找借口似的解释道。
纯一愣愣地站在那里,心想:已经没有退路了。每个月给家里100万也不够了。如果死刑犯的冤案不能昭雪,拿不到成功的报酬,自己家在经济上就会破产。
南乡处理完松山的最后一些杂事,回到了川崎。这两天他非常忙。他把公务员宿舍里的家具送到了分居的妻子家中。今天早上起床以后,他参加了作为管教官的最后一次早点名。
虽然这是最后一次穿警服了,但是南乡没有一点留恋,反而觉得神清气爽。同事们高兴地为他送行。南乡接过曾经是他的部下的女管教官献上的一束鲜花之后,发表了简短的告别辞,为自己二十八年的管教官生活打上了终止符。等着他马上就要做的工作,是全力以赴为树原亮的冤案昭雪。
南乡来到哥哥家,放下行李就直奔东京都的官厅街。他的目的地是大报社的新闻记事检索室。这是他早就预定要做的事。他要通过阅读当时的新闻记事,确认一下杀害宇津木夫妇的凶手有没有可能是流窜作案。
因为南乡已经通过电话预约好了,所以直接进入了一个摆放着电脑的小房间。一位女职员将使用电脑的方法教给南乡,南乡就开始检索了。
他把检索期间限定为宇津木夫妇被杀前后的十年间,他输入“抢劫杀人”“斧头”“砍刀”等关键词,又输入“千叶”“埼玉”“东京”“神奈川”四个地名,就开始等待电脑的回答。几秒钟以后,多得数不清的相关新闻记事便出现在电脑屏幕上。
南乡一边感叹这个世界变得太方便了,一边筛选检索出来的新闻记事,随后追加了“搜索”“凶器”“发现”等关键词。也就是说,十年间在千叶县周边发生的抢劫杀人案中以斧头、砍刀等为凶器,并被警察搜查到的,他都要查看。
电脑屏幕上显示这方面的新闻记事有十二条,不过实际发生的事件只有两个。记事虽然很多,但都是连续报道同一事件。除了发生在中凑郡的事件,还有一个。
在《埼玉县一主妇被杀》的标题下,详细报道了发生在埼玉县的一起抢劫杀人事件。事件发生在宇津木耕平夫妇被杀害两个月之前。深夜,凶手闯入远离村落的民宅,用斧头砍死了主妇,抢走了金银首饰。后来,警察在离案发现场二百米远的山中,发现了凶手作案时使用的凶器。
可以说,作案手段跟杀害宇津木耕平夫妇的作案手段是一致的。得到这些信息以后,南乡心情激动。在侦破宇津木耕平夫妇被害的案子时,警察那样彻底地搜山寻找凶器,正是因为有这个前例。
在报道中,南乡看到这样一段文字:“埼玉县警方考虑到该事件与发生在福岛、茨城两县的事件类似,将该事件认定为全国性大案要案第31号事件。”看到这段文字以后,南乡赶紧返回检索画面。原来在福岛和茨城也发生过类似事件!南乡迅速输入关键词,将发生在福岛县和茨城县的事件新闻记事检索了出来。在埼玉县的事件发生前两个月和前四个月,就发生过同样的事件。同样的凶器,被害人都是一个人,凶手使用的小手斧也都是在现场附近的田地里或杂树林中挖出来的。
可以肯定,这一系列事件的凶手是同一个人。这个凶手从福岛到茨城,从茨城到埼玉,从埼玉到房总半岛,一边南下一边犯罪。如果没有在中凑郡宇津木耕平夫妇被害现场附近发现树原亮这个重要的犯罪嫌疑人,这个事件也会被并入“第31号事件”。
如果能抓住这一系列事件的真正凶手——南乡想到这里,立刻输入“全国性大案要案第31号事件”这个关键词进行检索,结果出现了“凶手已被逮捕”的新闻记事。
罪犯已被逮捕了。南乡吃了一惊,盯住了记事中凶手的照片。照片给南乡的第一印象是,凶手肯定是一个经常去跑马场赌博的人。这个中年男人颧骨突出,面部就像凹凸不平的岩石。文字说明写的是“犯罪嫌疑人小原”几个字。
南乡把视线移到了记事上。
埼玉事件发生半年以后,警察在静冈市内当场抓住了一个非法侵入他人住宅的男人。被侵入了住宅的主人在深夜听到可疑的动静以后报了警。
被抓起来的那个男人叫小原岁三,四十六岁,没有固定住所,没有职业。因为小原身上带着一把小手斧,警察认为他与“第31号事件”有关,经严加审讯,终于招供了。
南乡仔细查阅了这个姓小原的男人从被捕到起诉的报道。这个抢劫杀人犯供认发生在福岛、茨城、埼玉的三个事件都是他作的案。至于中凑郡宇津木耕平夫妇被害事件是否也是他作的案,也许是因为树原亮已经被逮捕,静冈县的警察没有深究。
南乡焦躁起来,但还是输入了“小原岁三”这个关键词,确认了一下审判过程。小原是在被逮捕四年后,在一审判决中被判处死刑的。三年后的1998年的二审判决,驳回了小原的上诉。
糟糕!南乡赶紧打开了下一条报道。如果这个小原岁三已经被处决了的话,那么这个也许在中凑郡杀害了宇津木耕平夫妇的真凶,就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南乡把剩下的所有的报道都看了一遍,有关小原的最后一条消息是“上诉被驳回三日后,小原被告向最高法院提出上诉”的简短记事,此后就再也没有关于小原的报道了。
这就是说,最高法院还没有驳回小原岁三的上诉。他还不是已经确定要执行死刑的罪犯。走后门想想办法,应该有可能跟他见上一面。
南乡松了口气,随后嘲讽地笑了一下。跟小原同一年被逮捕的树原亮已经在等待执行死刑了,小原却还没确定要执行死刑。这是日本的审判制度存在的问题。在同样犯了应该被判处死刑的重罪的情况下,即便是多杀了一个人,审判的时间都要延长。也就是说,杀的人越多,杀人凶手活的时间越长。
尽管如此,南乡还是认为一天也不能耽误了。小原是三年前向最高法院提出上诉的,现在随时都有被驳回的可能。一旦确定了要执行死刑,除了直系亲属和律师,谁也不能再跟小原会面,必须尽快行动。
南乡起身离开电脑,叫来刚才教他检索方法的女职员,询问打印的方法,他要把相关报道打印出来。在等待打印的时候,他突然想搞一个恶作剧,就打开了另一台电脑。
南乡点击检索画面上的“地方版”,再点击“千叶县”,然后查看首次报道中凑郡宇津木耕平夫妇被害事件那天报纸上刊登的本地新闻记事。
他看到了一条《从东京离家出走的一对高中生情侣被警方辅导》的简短记事,不由得笑了。纯朴的少年三上纯一和他的女友都上报纸了,这天应该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但是在这篇简短的记事里,还有一些南乡不知道的情况。
“29日晚上10点左右,在中凑郡矶边町,两个从东京离家出走的高中生被警方辅导。少年a(十八岁)左臂负伤,在少女b(十七岁)的陪同下去矶边町的一家诊所包扎伤口。诊疗的医生认为是刀伤,就给派出所打电话报警,警察对少年少女进行了辅导。少年a和少女b的父母在此之前都已报警,请求警方协助寻人。”
左臂负伤?刀伤?本地新闻记事里没有更多的细节。
南乡盯着这条短短的新闻记事,脑子里非常混乱。他好像觉得他心中那个纯朴少年的形象需要修正。看了新闻记事,南乡脑海中浮现出一个野蛮的十八岁少年的形象。恐怕纯一跟当地品行不良的少年打架来着,就像八年后杀死佐村恭介那样。
纯一那好像为什么事想不开时的表情浮现在南乡眼前。容易冲动、性格暴戾的人,大多数都难以悔过自新。虽然本人也能意识到自己容易冲动,但是由于控制不住内心的攻击性冲动,也就丧失了悔过自新的决心。
南乡也注意到纯一有时表现出对悔过自新缺乏信心。盯着那条简短的记事,南乡在想:也许让纯一回归社会要比想象的难得多-
3-
两天没有见过的纯一无精打采地钻进了车里。
南乡把车从武藏小杉车站前的租车公司里开出来以后问道:“你怎么了?”
“家里情况很不好。”
“很不好?”
“这个工作如果不顺利,拿不到成功的报酬的话,我们家就完了。”纯一把家里的经济状况向南乡做了一番说明。
听了纯一的话,南乡也有点担心:“对佐村先生的伤害赔偿,不能请他们等一段时间吗?”
“双方签了和解契约,赔偿时间要想滞后,就得上法院。”
南乡点了点头。既然签了和解契约,就得履行和约的条款。如果上法院,肯定是败诉。万一法院判一个强制执行,三上家就连立锥之地都没有了。南乡更深刻地体会到,阻挡有前科的人悔过自新重返社会的障碍有多厚。
“我以前听人说过这样的话……”满脸忧愁的纯一改变了话题,“如果杀了人没有悔改之意的话,就只有被判处死刑,是真的吗?”
十字路口亮起了红灯,南乡一脚踩住了刹车,车子停下来以后,南乡转过脸去看了看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纯一。以前他没有注意到纯一左臂上的伤痕,现在看到了。纯一左臂内侧有一道至少缝了五针的伤痕,应该就是被辅导之前受的伤。
“你是说你自己吗?”南乡直截了当地问道。
“那倒不……”纯一含糊其词地答道。
“不要太责备自己了。”南乡认为现在到了关键时刻,“你离刑满释放还有一个半月吧?你应该好好想想了。尽管家里经济上有困难,但还没有到一点办法都没有的地步嘛。”
“您说得对……”纯一无力地点点头,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南乡先生!”
“什么事?”
“我早就想对您说,谢谢您!谢谢您让我来参加这项工作。”
“不用谢。”南乡不由得笑了。看来在副驾驶座上坐着的还是自己心目中那个纯朴的青年,他全身都感到轻松了。
“只要这项工作进行得顺利,就能让我爸爸妈妈过上轻松的日子。我们还有希望吧?”
“当然有希望了,大有希望!实际上我这里已经有收获了。”南乡看见绿灯亮了,立刻松开刹车继续前进。他把在报社的新闻检索室检索到的“第31号事件”告诉了纯一,“被告人小原岁三还被关押在东京拘留所里,最近也许能跟他见一面。”
南乡已经跟当管教官时的部下冈崎说过想见小原的事了。
“关于这个第31号事件,”纯一分析道,“如果杀害宇津木夫妇的凶手是流窜作案惯犯的话,不就跟找不到观察者记录相矛盾了吗?”
“我也这样认为,确实是这么回事。凶手确实有可能是被宇津木先生监护的对象,不过,我们也不能排除小原是凶手的可能性。凡事不要先入为主,要耐心地去发现各种线索。”
“对!我听您的!”纯一点头表示赞同南乡的话。现在的纯一总算有了一点精神。
“对了,昨天晚上我让你给树原亮的情状证人打电话,结果怎么样?”
“都联系上了。”纯一说着从后座把背包拿过来,从里面掏出一个记事本。南乡让纯一做的是:列出公开审判树原亮时出庭作证的情状证人名单,然后跟那些情状证人取得联系。那些情状证人在树原亮被逮捕之前跟他关系很近。南乡和纯一打算验证第三种可能性,即树原亮是被真正的凶手有意陷害的。
“情状证人只有两个。”纯一从诉讼记录中找到了这两个人的姓名和电话号码,“这两个人都住在中凑郡,一个是树原亮的雇主,一个是树原亮的同事。”
“约好跟他们见面了吗?”
“约好了。”
中凑郡首屈一指的观光住宿设施阳光饭店,是一家拥有大型洗浴中心和结婚宴会厅的十层楼大饭店。乳白色外墙的大饭店单独耸立在海边,给人的印象是:这个大饭店是支撑当地观光产业的主要设施。南乡驾车驶入停车场,大半车位都停着车,意味着现在已经进入了旅游观光的旺季。
南乡和纯一下车以后,忍着闷热走向阳光饭店正门,进入饭店大厅。
他们向前台的服务员说明来意之后不久,大堂经理就从里面出来了。大堂经理把南乡和纯一带到三楼,沿着铺满地毯的走廊走到尽头,敲了敲最里面那个房间的门。
“董事长,有客人。”
大堂经理的话音刚落,房门就从里面打开了。出现在南乡和纯一面前的,就是树原亮的情状证人之一,阳光饭店的董事长。
“我姓安藤。”
董事长把南乡和纯一让进办公室,递给他们每人一张印着“安藤纪夫”的名片,头衔是“阳光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安藤虽然已经五十多岁了,但身上的肌肉还是紧绷绷的,看上去很强壮。西服便装的袖口露出被晒得黑黑的健壮的手腕,给人的感觉是一个爱好运动的人。脸上开朗的笑容与他的地位似乎并不相符,看来这个人不喜欢装腔作势。
对安藤颇有好感的南乡把自己和纯一介绍了一下,并拿出自己的名片递了过去,而纯一只是礼貌性地打了个招呼就不再说话了,因为他与律师事务所已经没有雇佣关系。董事长看着纯一,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不过很快又变成了笑脸,然后请二人在沙发上落座。
“你们找我,”等女服务生模样的年轻姑娘送来三杯冰咖啡离开以后,安藤问道,“电话里说是为树原亮的事,对吧?”
“是的。虽然只有一点点可能性,但我们还是认为有可能是冤案。”
“是吗?”安藤显出吃惊的样子,但是脸上依然挂着微笑。
“在进入正题之前,我想先问您一个问题,您了解现场附近的地理情况吗?”南乡问道。
“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宇津木先生和我关系很好,我去过他家好几次。”
“他家附近有没有带台阶的建筑物?”南乡扼要地将他们重视台阶的理由和白白搜索了一场的情况讲了一遍。
安藤歪着头认真地想了一阵才说:“没印象。”
“这个问题就说到这里吧。”南乡把话题拉回到最初的目的上来,“审判树原亮的时候,安藤先生作为辩护方的情状证人出过庭,对吧?”
“对。说实话,当时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安藤脸上浮现出为难的表情,“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此话怎讲?”
“被害人和加害人跟我关系都很亲近。如果我偏袒一方,另一方的利益就要受到损害。”
“可是安藤先生还是为树原亮出庭了。”
“是啊。”安藤不好意思地笑了。
南乡有了一种终于找到了同伴的安心感。他要通过安藤之口确认一下在诉讼记录中看到的事实。
“安藤先生原来就跟宇津木耕平关系很好吗?”
“是的。宇津木先生在我们这个地方是首屈一指的有学识的人,我事业上的事和其他方面的事都跟他商量。”
“与树原亮相识也是宇津木先生介绍的吗?”
“对。你们应该知道,宇津木先生是监护人,他为犯过盗窃罪的树原亮找工作,找到我这里,问我能不能给他安排一下。”
“您对树原亮的印象怎么样?”
“说实话,我感觉他这个人性格很内向。”安藤仰起头来,好像在回忆以前的事情,“但是考虑到他的成长经历,也是理所当然的。”
南乡想起了诉讼记录中记载的树原亮的成长经历:“安藤先生雇用树原亮,就是因为同情他吗?”
“是的。我的子公司中有一家出租录像带的店铺,我安排他去那里当了店员。”安藤说着向前探了探身子,“本来只是让他试试,没想到他非常卖力,干得非常出色。”
“哦?”
“什么深夜打折服务啦,四处发广告啦……总之他想出了各种各样的好主意,营业额确实也上去了。”
这些话引起了南乡对改造盗窃犯的兴趣。“他为什么这么努力呢?”
“我认为是宇津木先生的人格魅力。树原亮很敬慕他的监护人,所以很努力地工作。”安藤说到这里,表情变得阴郁了,“在事件发生之前,我是这么认为的。”
“根据当时的情形来看,树原亮杀害监护人这样的事,根本无法想象,是吗?”
“完全无法想象。直到现在我都觉得不可思议。”
“树原亮都有一些什么样的朋友呢?在他的朋友里边,会不会有一个在抢劫杀人以后,又把罪名嫁祸在树原亮头上的?”
“我想不出有这样的人。”安藤想了一会儿又说,“他开始工作后,朋友好像不多。”
“也就是说,与他来往的人很少?”
“是的。既没有恨他的人,也没有跟他关系很好的人。”
南乡点点头,又开始探寻其他方面的可能性:“宇津木先生让您帮别人找过工作吗?”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除了树原亮以外,宇津木先生还有没有其他的监护对象?”
安藤自言自语似的小声说道:“有一个。”
“还有一个?”
“也许还有一个。因为我听宇津木先生说过,照顾两个人,太费心劳神了。”
“照顾两个人,就意味着他那里有两个监护对象?”
“大概是这个意思。”
坐在旁边的纯一看了南乡一眼。安藤的话可以看作监护对象犯罪说的旁证。
“他没说过那个人是谁吗?”
“没有。监护人有为监护对象保守秘密的义务。那个人与树原亮的情况不同,宇津木先生没跟我谈过帮他找工作的事,所以我不知道。”
安藤说着瞥了一眼桌子上的座钟。南乡察觉出安藤可能还有别的应酬,就决定结束这次谈话:“好吧,我提最后一个问题。宇津木先生有没有被什么人记恨过?当然也包括把好心当作歹意之类的怨恨。”
“据我所知是没有的。”一直皱着眉头的安藤突然笑了,“听说他跟儿媳妇的关系不好,最多也就是这种程度吧。”
“儿媳妇就是宇津木芳枝吗?”
“是的。常见的婆媳关系问题而已。”也许这位大饭店的董事长害怕南乡他们嘲笑他像个女人似的嚼舌头吧,赶紧打住,“哪个家庭都有。”
走出董事长办公室,南乡和纯一整理着刚才跟安藤谈话的要点,向一楼走去。
监护对象犯罪的可能性增大了,纯一很兴奋:“宇津木还监护着另一个有前科的人,能把那个人调查出来吗?”
“我回松山的时候试着查了一下,没查到。首先是矫正管区不同,而且已经过去了十年,只知道监护人的名字,很难查出他监护的对象是谁。”但是南乡心里也明白,查出宇津木先生的另一个监护对象是当务之急,于是他对纯一说,“从现在开始咱们分头行动吧。你去见另一个情状证人,我去查宇津木先生监护过的另一个有前科的监护对象。”
“您打算怎么查?”
“虽然明明知道不会有结果,但我还是打算先去中森检察官那里打听一下。”
纯一点点头。
“对了,纯一,你对安藤最后提到的婆媳关系问题怎么看?”
“怎么看?”纯一反问道。从表情上可以看出,纯一根本不重视这个问题。南乡心想,这个问题问一个还没结婚的年轻人,问也是白问,也就没再往下问。
南乡把纯一留在烈日下的停车场,一个人开着车走了。他沿着国道南下,开到房总半岛的南端之后顺时针转弯,直奔馆山市。南乡手握方向盘,一边开车一边想:为了给树原亮的冤案昭雪,得跑多少路啊。
中森工作的千叶县地方检察院馆山分院和千叶县地方法院馆山分院在一幢大楼里。南乡把车停在这座森严的建筑物前的停车场里,忽然觉得就这样直接去见检察官不太好。他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时间刚过12点,就从钱包里取出中森的名片,抱着淡淡的希望,掏出手机拨了中森的电话号码。
通完电话,中森很快就出来了。检察官的脸上并没有疑惑的表情,说午休时间可以出来跟南乡谈谈,并约定了半个小时后见面的地点。
见面地点是一家西式咖啡馆,离中森工作的地方不远,开车五分钟就到。
南乡坐在门口附近的一个位子上,正要喝今天的第二杯冰咖啡的时候,手机响了。最初他还以为是中森,听到的却是杉浦律师的声音。
“出大麻烦了。”杉浦律师的声音就像要哭出来似的,“不知怎么搞的,委托人起疑心了。”
“委托人?他怀疑什么?”
“他说三上还在和南乡先生一起调查。”
南乡皱起眉头:“他是怎么知道的?他看到过我们在一起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
南乡突然猜到委托人是谁了,他不动声色地问道:“委托人是本地人吗?”
“关于委托人的信息,我什么也不能对您说。”
“他刚才给你打电话了?”
“是的。”
南乡想问“他叫什么名字”,但话到嘴边没说出来。他知道,无论问什么,杉浦律师都不会回答。于是他换了个方式问道:“这个委托人是一个很为树原亮着想的人吗?”
“那当然。”
“他还有出高额报酬的财力?”
“是的。”
“委托人怀疑三上还跟我在一起,杉浦老师您是怎么回答的呢?”
“装不知道呗。”杉浦律师厚着脸皮说,“可是,我们能一直隐瞒下去吗?”
“如果调查工作进展顺利的话,委托人就不会有意见了吧。”南乡不高兴地说,“不过,这件事请你不要对三上说。拜托了。”
“好吧。”杉浦律师叹了口气,挂断了电话。
“让您久等了。”
突然有人打招呼,南乡吃了一惊,抬起头一看,是身穿西装的青年检察官中森。
“对不起,我没注意到您来了。”南乡慌忙站了起来。
中森笑着说:“哪里哪里,我正犹豫什么时候跟您打招呼呢。”中森检察官脱掉上衣,坐在了南乡对面。
“午休时间把您叫出来,真对不起。”
“没关系的。”
南乡看着检察官脸上的笑容,放心多了。从检察官的笑容里,可以看出他会协助南乡他们调查的。
二人点了午餐,闲聊几句之后就进入了正题。
“被害人宇津木先生负责的监护对象?”中森检察官听了南乡的话,注视着半空,好像在努力回忆当时的情况。
“搜查阶段警方没有注意这个问题吗?”
“至少没有将这样的人划入犯罪嫌疑人范围,因为树原亮几乎是被当场抓获的。”中森虽然是这样回答的,但好像还在继续努力回忆,“啊,我想起来了,除了树原亮以外,应该还有一个。”
“还有一个?”南乡不由得向前探了探身子。看来安藤董事长的话是对的。
“可是,即便能在资料库里查出来,我也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这属于有前科者的个人隐私。你是管教官,应该知道相关法律规定吧?”
南乡无奈地笑了笑:“是啊。”
中森检察官也报以微笑之后,突然严肃起来:“你把目光放在监护对象身上,是不是因为你认为那个抢劫杀人事件是被人伪装成树原亮作案?”
“是的。”
“犯罪动机是因为有可能被取消假释?”
南乡不禁为检察官反应如此之快而咋舌:“是的。”
中森微微点头,陷入了沉思。
南乡想,如果中森也能参与调查就好了。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把话题转移到第二种可能性上:“对了,您知道第31号事件吗?”
中森没想到南乡会突然提到这个问题,看了南乡一眼以后才说:“知道。”
“当年您是不是调查过宇津木夫妇被杀害的事件与第31号事件的关系?”
“您看问题真尖锐。我当然调查过这两个事件之间的关系。但是只调查了很短一段时间,即从事件发生到在医院里被抢救的树原亮身上搜出被害人的钱包之后的这段时间。”
“那以后呢?”
“那以后正好相反,树原亮被怀疑上了,怀疑他是第31号事件的凶手。不过,在福岛和茨城的抢劫杀人案发生的时候,树原亮有不在场证明。”
“四个月后,第31号事件的凶手就被逮捕了。”
“凶手叫小原岁三吧?”
“对。你们有没有调查过小原的不在场证明?我指的是发生在中凑郡的宇津木夫妇被害事件。”
“没有。”
对于南乡他们来说,小原岁三还是值得怀疑的。
后来南乡和中森的谈话离开了正题,一边吃饭一边闲聊起来。
南乡对检察官说,自己已经辞掉了管教官的工作。中森严肃地问道:“就是为了树原亮这个案子的调查工作吗?”
“可以说是吧。”
这时,检察官第一次警觉地观察了一下周围的情况,然后压低声音问道:“说实话,南乡先生,您真认为树原亮是被冤枉的吗?”
南乡考虑到自己如果说实话,检察官将承受巨大的精神压力,所以犹豫一下,但最后还是说道:“我认为是的。”
“也就是说,您认为死刑是误判。”
南乡点点头,然后看着眼前这位小自己十岁的检察官的眼睛说道:“现在还来得及,只要树原亮还活着。”
中森陷入了沉默。南乡不知道他的沉默意味着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中森现在非常苦恼,因为他也有参与执行死刑的同事们感到的那种连带意识。
一直到吃完午饭,检察官都没有再提过树原亮事件。当南乡手拿账单站起身来要去付账的时候,中森坚决主张各付各的,不让南乡请客。这是在检察官身上经常能见到的洁身自好的清高。为了防止被人误解为渎职,他们言行非常谨慎。
他的这种正义感,要是用到树原亮事件上就好了——南乡心里这样想着,付了自己一个人的饭钱。
在阳光饭店与南乡分开后,纯一在烈日下步行了大约十分钟,到了矶边町。
第二个证人姓凑,这是一个很少见的姓。凑先生是树原亮出事前在录像带出租店工作时的同事。
树原亮工作过的“阳光录像带出租店”位于矶边町最繁华的大街的中部。门口贴着好莱坞大片的广告,烘托出华丽的气氛。纯一穿过自动门走进开着冷气的店内,收银台后面一位看上去像打工学生的女孩立刻笑着喊道:“欢迎光临!”
“请问,凑先生在吗?”纯一擦着汗问道。
女孩点点头,叫了声“店长”。
店里一位正蹲在地上摆放录像带的男人回过头来。
“您就是凑大介先生吗?”
纯一走近时,凑大介站起身说道:“我就是凑大介,您是?”
“我是昨晚给您打电话的三上。”
“啊,律师事务所的律师啊?”
“啊,只不过是在事务所里帮忙。”纯一为了避免被人指责为诈称身份,谨慎地答道,“我是为树原亮的事来的。”
“哦?为树原的事?”黑框眼镜后面,凑大介的眼睛瞪得圆圆的。
怎么一提树原亮就如此震惊呢——纯一感到有些惊讶,就客气地说:“在工作时间打扰您,实在对不起,要不我回头再来吧。”
“不用,如果只需十分钟的话,没问题。还不到中午,没客人。”
纯一表示感谢之后,开始提问。此刻纯一有一种自己成了刑警或侦探的奇妙感觉。别太兴奋了——纯一在心里这样告诫着自己,问道:“凑先生,您是在这个店里认识树原亮的吗?”
“是的。不过当时这家店还在别的地方。”
“别的地方?”
“对,在靠近海岸的地方。后来这个店越做越大,就搬到这里来了。”
纯一想起了安藤董事长的话,就问:“听说树原亮工作很卖力?”
“是的。他到处散发广告,主动延长营业时间,干劲十足。”
“刚才安藤先生也这么说。”
“安藤先生?”
“阳光饭店的董事长啊。”
“哦?”凑大介那甚至可以说是惊愕的表情里,分明流露出对树原亮的佩服之情。对于阳光集团旗下一个录像带出租店的店长来说,安藤董事长简直就是站在云彩上面的人物。
“听安藤董事长说,树原亮几乎没有朋友。”
“是啊,跟他关系融洽的人,恐怕只有我一个。我跟那小子还算谈得来。我们经常在一起谈论喜欢的电视节目和歌曲等……”说到这里,凑大介脸上浮现出困惑的表情,“不过,没想到他会干那种事,我的心情很复杂。”
也许由于树原亮被逮捕,凑大介感到两人之间的友情变得令人痛苦了吧。纯一突然想到了自己的朋友,自从他被捕以后,一个都没见过,他们一定都在回避现在的纯一。
“在凑先生看来,树原亮是个什么样的人?”
“至少看不出他是干那种事的人。不过,他被抓起来以后我才知道,他来我们店里工作以前就有过偷盗行为。”
“嗯。”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假定,我是说假定,”纯一说完这句话,紧接着提到了冤案的可能性,“你认为有没有可能是真正的凶手行凶后把罪名推到了树原亮身上?”
“这……这……”凑大介惊得目瞪口呆,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纯一刚才就注意到了,这位录像带出租店的店长对所有的事情都习惯于表现出过分夸张的反应。
“在您的印象中,有没有跟树原亮关系不好的人,或者……”
“请等一下。”凑大介伸出右手,制止纯一继续说下去,然后使劲地挠着后脑勺说道,“对了,我想起来了。树原曾经跟我说过一件很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
“当时,有一个大叔隔三岔五地到我们店里来。”
“大叔?”
“一个中年男人,一个专门借黄色录像带的客人。有一天,树原亮对我说,你要警惕那个大叔。”
“要警惕?”
“树原亮说,那个大叔以前杀过人。”
“什么?”纯一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具体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清楚。问树原亮,他也没跟我详细说。”
“那个大叔是个什么样的人?”
“四十岁左右,像个工厂里的工人。”
“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不知道。”
“最近这个客人不来了吗?”
“最近没见过。我也忘了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来了。”凑大介歪着头想了一会儿,结果什么也没想起来。
纯一与从馆山市回到中凑郡的南乡在咖啡馆里会合了。纯一把在录像带出租店打听到的事情告诉了南乡。
南乡思考了一阵说道:“难道说那个大叔在当时是一个监护对象?树原为什么能断定他以前杀过人呢?”
“应该是犯过罪的人遇到了犯过罪的人。”纯一蛮有自信地说。因为他刚出狱的时候,就在监护观察所里见到了许多有前科的人。纯一又说:“一定是树原亮和这个大叔在监护人家里见过面,所以树原知道这个人有前科。”
“有道理。”南乡说完,正要决定按照纯一的思路进一步确认,又忽然说道,“等一下,树原亮是因为偷盗被抓起来的,我们可不可以认为他们在看守所或拘留所里见过面?”
“我认为不会。杀人犯应该进监狱,树原亮虽然被判了刑,但缓期执行,他们不可能在看守所或拘留所见过面。”
南乡觉得纯一的话有道理,点了点头:“不过,杀人犯也不可能到录像带出租店去借黄色录像带呀。”
“我来整理一下吧。因偷盗被判刑但缓期执行的树原亮定期出入监护人宇津木老师家。同时还有一个人,一个被假释的杀人犯也去他的监护人宇津木老师家。一个偶然的机会,他们认识了。”说到这里,纯一又遗憾地说,“可惜我们不知道那个大叔是谁。”
“不,你等一下,我想起来一件事。”南乡扬起细细的眉毛,脸上露出会心的微笑,“我们回到以前的推理思路上来看看吧。监护观察对象杀了监护人,他的动机是什么?”
“假释有可能被取消。”
“如果只是一个被判处有期徒刑的假释犯,作案动机太牵强了。”
“那当然。所以,应该是一个被判处了无期徒刑的假释杀人犯。”
“如果是这样的话,宇津木耕平被杀害以后,这个大叔应该继续接受监护观察。”
纯一恍然大悟,抬起头来说道:“也就是说,现在他得到新的监护人家里去。”
“是的。现在的问题是时间。在这十年里,他是否已经被免除了徒刑。如果被免除了徒刑,也就用不着接受监护观察了。”
“南乡先生怎么看?”
经验丰富的管教官回答说:“我认为他还在继续接受监护观察。”
“如果是那样的话,”纯一向前探了探身子,“只要我们知道了谁是监护人,然后埋伏在监护人家附近,不就能找到那个大叔了吗?”
南乡点点头:“好,现在去图书馆,那里有本地监护人协会的出版物。”
“是不是要调查现在的监护人?”
“对!”
两人就像是商量好了似的,同时举起杯子,用吸管一口气喝完杯中的冰咖啡,然后站起身来。这时,南乡的手机响了。
“喂,”南乡把手机贴在耳朵上,表情紧张起来,“明天吗?不,没问题,我11点以前到就可以是吧?明白了,谢谢你!”
南乡挂断电话,对纯一说:“另一条线也有动静了。”
“另一条线?”
“东京拘留所的同事来电话说,可以和第31号事件的罪犯见面了。”
《死刑执行命令书》就等最后两个人签字批准了。经过刑事局、矫正局、保护局各三名干部检查过的《死刑执行议案书》转回刑事局以后,改名为《死刑执行命令书》,由局长亲自送到了法务大臣事务局。
位居法务官僚最高层的事务次官盯着放在办公桌上的《死刑执行命令书》看了很久。事务局的秘书科科长和事务局局长批准后,就只剩下事务次官审查盖章了。只要他盖了章,这份《死刑执行命令书》就会被送到法务大臣办公室去。在法务大臣办公室,由第13个批准者,也就是最后一个批准者——法务大臣作出最后的判断。
事务次官已经看了一遍命令书。粗读一遍的结果,没有发现问题。他拿起办公桌上的官印,蘸上朱红的印泥,在命令书上盖了章。
接下来的问题是什么时候把这份命令书送到法务大臣办公室去。
事务次官直接服务于法务大臣。现在这个法务大臣,是沾了无法改变的国政弊端,即执政党派阀排队上岗的人事制度的光,坐到法务大臣这把交椅上的。对于整个法务行政,他既没有知识也没有见识。而且让事务次官头疼的是,这个体格粗壮的法务大臣,实际上是个胆小怕事的人。
只要一涉及死刑这个话题,法务大臣就会大喊大叫起来,就像一个生了病需要打针的孩子一样不情愿。这反映出他是一个极其幼稚的人,但是谁也不敢笑。事务次官现在害怕的是,法务大臣拒绝在《死刑执行命令书》上签字,又一次在法务行政史上留下污点。
在历届法务大臣中,有过以自己的宗教信仰为挡箭牌拒绝签署死刑执行命令的大臣,也有几位大臣甚至连理由都不说,就是不在命令书上签字。他们的行为受到反对死刑制度的人士欢迎,但这是明显的失职行为。签署《死刑执行命令书》是法律规定的法务大臣的职责,如果放弃自己的职责,一开始就应该拒绝就任法务大臣。无视法律,自己不喜欢的事就不做,只是占据着权力的位置,对此法务省的职员们都非常不满。
怎么说服法务大臣这个傻瓜呢?事务次官为此十分烦恼。在职务上他属于法务省的高级官员,但实际排名才是第五位。他是检察厅的检察官出身,所以还有检察总长和东京最高检察院检察长等四个实力派人物骑在他头上。如果他不能说服法务大臣签署命令书,还不知道会有什么灾难降临呢。
事务次官想,最后一张牌恐怕就是迫在眉睫的内阁改组了。退任之际签署命令书已经形成了惯例,届时树原亮这个死刑犯的第四次重审请求应该也已经被驳回了。
根据事务次官的预测,距内阁人事变动也就还有两周。应该利用这个机会得到大臣的私下承诺。如果大臣不愿意的话,就在他退任的那天不容分说地把《死刑执行命令书》放在他的面前,逼着他签字。到时候和刑事局局长一起去,大臣就不能不签了吧。
事务次官依旧满脸不高兴地把《死刑执行命令书》放进了抽屉里。他有一种自己在闹剧中饰演配角的感觉。本来是要夺走一个人的性命的决定,但由于一个愚蠢政治家的加入,堕落成了一幕廉价的闹剧。这种人居然能被选民选上,选民的水平太低了!事务次官不由得把愤怒指向了日本国民。
再忍耐一段时间吧。如果内阁人事改组换掉了现在这个法务大臣,他就会把签好字的命令书留在办公桌上,走出大臣办公室。那样的话,事务次官这个让人忧郁的工作也就宣告完成了。
事务次官突然瞥了一眼放着《死刑执行命令书》的抽屉,突然意识到此刻只有自己知道树原亮这个人的寿命还有多长。
自己简直就是死神。
事务次官虽然非常不愉快,但一想到这就是他的工作,也就不再自寻烦恼。
还有三个星期树原亮就要上绞刑架了。
这已经是谁也阻止不了的事了。
[1] 教育刑主义是西方国家刑法学中的一种刑罚理论,这种刑罚理论的核心是主张刑罚的本质是教育而非惩罚,亦称教育刑论。认为刑罚的目的不在于对过去的犯罪行为的报应,主张刑罚的目的在于教育改造犯罪人,与报应刑论的主张相对立。
[2] 亦称刑罚报复主义,是重刑主义理论之一。即用等同于犯罪危害程度或超过犯罪危害程度的刑罚对犯罪人予以制裁,以起到威慑作用。
[3] 指员工被派到外地工作,妻子和孩子并不同住,而是留在原来的城市继续生活。
[4] 日本的国会形态之一,每年固定召开,会期由1月左右开始到150天左右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