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节(完)(1/2)
菲利普跟莎莉约好星期六在国家美术馆见面。莎莉答应店里一放工就赶到那儿去,并且跟菲利普一起吃午饭。自打上次跟莎莉见面之后,已经两天了。可是在这段时间里,菲利普内心的喜悦一刻也没有停止。他始终沉浸在这种喜悦之中,所以才没有设法去找莎莉。菲利普暗自一字不差地不断背诵着他要对莎莉说的话,操练着跟她说话时应有的语调和神态。他已经给索思大夫写了一封信,而如今他口袋里就装着早晨收到的索思大夫发来的电报:“已把那个呱嗒着脸的傻瓜辞退。你何时前来?”菲利普沿着议会大街朝前走去。这天天气晴朗,空中悬着明晃晃、白花花的太阳,一道道阳光在街上闪闪烁烁。街上满是行人。远处飘起一层薄雾,让那些高楼大厦的宏伟轮廓都变得柔和淡雅起来。菲利普穿过特拉法尔加广场。突然,他的心咯噔一下。他看到前面有个女人,以为那就是米尔德丽德。那个女人有着跟米尔德丽德一样的身材,走起路来也跟米尔德丽德一样,微微拖动着脚步。他不假思索地加快步伐,赶上前去,心儿突突直跳,走到跟女人并排的位置时,女人蓦地转过脸来,他才发觉自己压根儿不认识她。她的脸苍老得多,上面布满皱纹,皮肤蜡黄。菲利普渐渐放慢了步子,心里感到无限宽慰,但他感到的不仅仅是宽慰,也有几分失望。他不禁害怕起自己来了。难道他就永远无法摆脱那种情欲的束缚吗?他感到,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不论以往发生过什么事,他对那个邪恶的女人怀有的奇特的、极为强烈的欲·望,总是萦绕不去。那次爱情给他带来了莫大的痛苦。他知道,他永远、永远也无法得到彻底解脱,只有死亡才会最终消除他的欲·望。
可是他竭力摆脱内心的痛苦。他想起了莎莉,眼前不时闪现出她那双温柔的蓝眼睛,他的嘴角不知不觉地露出一丝笑意。他走上国家美术馆门前的台阶,接着在第一个展室里坐了下来,这样,只要莎莉一进门,他就可以看到她。每当置身于画作中间,他心里总感到十分宽慰。他并不特意观赏哪一幅画,而是让那绚丽的色彩和优美的线条来陶冶自己的心灵。他老是想着莎莉。把莎莉从伦敦带走真是一桩舒心惬意的事。莎莉在伦敦显得与众不同,好像店里的兰花和杜鹃花丛中的一株矢车菊。早在肯特郡的蛇麻草田里,他就知道莎莉并不属于城市。他深信,在多塞特郡的色彩柔和的天空下,莎莉一定会出落成一个世上罕见的美女。这时候,莎莉从外面走进来。他赶紧站起身,迎上前去。莎莉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衫,袖口绲着白边,上等细麻布的领子围着脖子。他们握了握手。
“你是不是已经等了很久?”落霞
“没有多久。才十分钟。你饿了吧?”
“不怎么饿。”
“咱们先在这里坐一会儿,好吗?”
“你想这样也行。”
他们静静地并肩坐在一起,谁也没有说话。看到莎莉就坐在自己的身旁,菲利普十分开心。莎莉那副容光焕发的样子使他感到温暖。生命的光辉有如一个光环在莎莉的身体周围闪耀。
“嗯,你近来身体好吗?”菲利普终于开口问道,脸上带着微笑。
“哦,很好。那是一场虚惊。”
“是吗?”
“难道你不高兴吗?”
菲利普心里蓦地充满一种异样的感觉。他一直确信莎莉的疑心是有充分根据的,一刻也没有想到可能会出现差错。他的所有计划一下子都给打乱了,原来精心构想出的生活图景结果只是一种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想。他又一次摆脱了束缚。自由啦!他设想的种种计划,一个也不必放弃;生活仍然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去干了。然而他并没有感到兴奋,只觉得满腹惆怅。他的心直往下沉。展现在他面前的未来,是那么荒芜,那么空寂;那种景象仿佛他好多年来,历尽艰辛,越过了茫茫大海,最后终于来到美好的港口外面。但是,正当他要进入港口时,突然起了一阵逆风,又把他刮到汪洋大海之中。他早先心里老想着陆地上那些软绵绵的草地以及令人赏心悦目的树林,浩瀚的海洋使他万分苦恼。他再也经受不住孤寂的折磨和暴风雨的冲击了。此刻,莎莉正用两只明亮的眼睛望着他。
“难道你不高兴吗?”她又问道,“我还以为你会感到无比快乐呢。”
菲利普两眼发直地迎着莎莉的目光。
“我也说不清楚。”他嘟囔道。
“你真怪。大多数男人都会感到高兴的。”
菲利普意识到他是在欺骗自己。其实驱使自己考虑结婚的并不是什么自我牺牲,而是他对妻子、家庭和爱情的渴望。眼看着妻子、家庭和爱情似乎都从自己的指缝里溜掉了,他一下子感到大失所望。世上任何别的东西都赶不上他对妻子、家庭和爱情的渴望。什么西班牙和它的城市,科尔多瓦、托莱多和莱昂,他还在乎它们什么呢?对他来说,缅甸的宝塔和南太平洋诸岛的环礁湖,又算得了什么呢?美洲就在眼前。他似乎觉得,他一辈子都遵循着别人在口头或书面上向他灌输的理想行事,从来都没依照自己的心愿行事。他的一生总是受他认为应该做的事情的影响,而从不为他真心想做的事情所左右。如今,他不耐烦地把那一切都丢到一边。以前他老是生活在对未来的憧憬中,却接二连三地坐失眼前的机遇。他的理想是什么呢?他想起了他的那个愿望,也就是要从纷繁复杂、毫无意义的生活事实中编织出一种精巧、美丽的图案。一个男人来到世上,工作,结婚,生儿育女,最后去世。这是一种最简单同样也是最完美的人生图案。他有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呢?屈从于幸福,也许就是承认失败,但是,这种失败却要胜过无数次的胜利。
菲利普飞快地朝莎莉瞥了一眼,暗自纳闷不知她在想些什么。接着,他又把目光移向别处。
“我刚才正想向你求婚。”菲利普说。
“我想你也许会这么做,不过我可不想碍你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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