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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节(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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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包间当服务员,来的常常是商人和官员,有一次一群人喝多了,他们中间一个人抱住我,捏了我的胸,其实我忍一忍躲开就是了,可是我哭着下去找他,他受不了别人欺负我,进了包间就和他们打起来,他们人多,把他打在地上,用脚踢他的身体,踢他的头,我扑在他身上哭叫着求他们别打了。他们才停住手脚,餐馆经理上来,低声下气对着客人赔礼道歉。明明是他们欺负我们,经理不帮我们,还骂我们。他被他们打得满脸是血,我抱住他走出包间,走下楼梯后他推开我,要上去再跟他们打一场,他上去了几步,我扑过去死死抱住他的腿,哭着哀求他,他走下楼梯把我扶起来,我们互相抱着走出餐馆。他一直在流鼻血,外面下着雨,我们走到马路对面,他不愿意走了,坐在人行道上,我坐在他身边,雨淋着我们,衣服湿透了,汽车一辆一辆驶过去,把马路上的积水溅了我们一身又一身,他一遍一遍说着老子想杀人,我哭个不停,求他别杀人。

“我又害了他,他没做成厨师,我们也不会有自己的小餐馆了。我们两个月没有出去工作,钱本来就少,我们一天只吃一顿,两个月钱就快没了。我说还是要找个工作的。他不愿意,他说不愿意再被人欺负了。我说没有工作就没有钱,没有钱只能等着饿死。他说就是饿死也不愿意被人欺负。我哭了,哭得很伤心,我哭不是生他的气,是哭这个社会太不公平。他看到我哭,就走了出去,晚上很晚才回来,给我带来了两个热气腾腾的大包子。我问他哪里弄来的钱买的包子?他说捡了一天的矿泉水瓶和易拉罐,卖给回收废品的人换来的钱。第二天他出门时,我跟着他也出门。他问,你跟着我干什么?我说,跟着你去捡矿泉水瓶和易拉罐。

“好像到了。”

我们走了漫长的路,来到殡仪馆。我们蜂拥而入时,候烧大厅里响起一阵惊诧之声,他们看到一群骨骼涨潮般涌了进来,互相询问这些是什么,这些来干什么?塑料椅子这边一个说,可能是迟到的。另一个说,这些也迟到得太久了。沙发那边的一个高声说,迟到的都他妈的上年份了。我们中间的一个骨骼低声说,我们是上年份的白酒,他们是新鲜的啤酒。其他骨骼发出整齐的嘿嘿笑声。

塑料椅子这边的普通区域坐着十多个候烧者,沙发那边的贵宾区域只有三个候烧者。几个骨骼走向沙发那边,他们觉得那边宽敞舒服。身穿破旧蓝色衣服戴着破旧白手套的走过去,声音疲惫地说:

“那边是贵宾区域,请你们坐在这边。”

他空洞的眼睛突然看到了我,惊喜和恐惧在里面此起彼伏。这次他认出了我,因为李青的手把我的脸复原了。

我想轻轻叫一声“爸爸”,我的嘴巴张了一下没有声音。我感到他也想轻轻叫我一声,可是他也没有声音。

然后我感受到他眼睛里悲苦的神情,他声音颤抖地问我:“是你吗?”

我摇摇头,指指身边的鼠妹说:“是她。”

他似乎是长长出了一口气,仿佛从悲苦里暂时解脱出来。他点点头,走到入门处的取号机上取出一张小纸条,走回来递给鼠妹,我看到上面印着a53。他走开时再次仔细看了看我,我听到一声深远的叹息。

我们坐在塑料椅子这里。鼠妹虔诚地捧着小纸条,这是她前往安息之地的通行证,她对围坐在身边的我们说:

“我终于要去那里了。”

我们感到候烧大厅里弥漫起了一种情绪,鼠妹说出了这种情绪:“我怎么依依不舍了?”

我们感到另一种情绪起来了,鼠妹又说了出来:“我怎么难受了?”

我们觉得还有一种情绪,鼠妹再次说了出来:“我应该高兴。”

“是的,”我们说,“应该高兴。”

鼠妹的脸上没有出现笑容,她有些担心,为此嘱咐我们:“我走过去的时候,谁也不要看我;你们离开的时候,谁也不要回头。这样我就能忘掉你们,我就能真正安息。”

如同风吹草动那样,我们整齐地点了点头。

候烧大厅里响起“a43”的叫号声,我们前面的塑料椅子里站起来一个穿着棉质中山装寿衣的男子,步履蹒跚地走去。我们安静地坐着,仍有迟到的候烧者进来,身穿破旧蓝色衣服戴着破旧白手套的迎上去为他取号,然后指引他坐到我们塑料椅子这边。

塑料椅子这边静悄悄的,沙发那边传来阵阵说话声。三个贵宾候烧者正在谈论他们昂贵的寿衣和奢华的墓地。其中一个贵宾穿着裘皮寿衣,另外两个贵宾好奇询问为何用裘皮做寿衣,这个回答:

“我怕冷。”

“其实那地方不冷。”一个贵宾说。

“没错。”另一个贵宾说,“那地方冬暖夏冷。”

“谁说那地方不冷?”

“看风水的都这么说。”

“看风水的没一个去过那地方,他们怎么知道?”

“这个不好说,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吧。”

“吃猪肉和见猪跑不是一回事,我从来不信风水那一套。”

那两个贵宾不说话了,穿着裘皮寿衣的贵宾继续说:“去了那地方的没有一个回来过,谁也不知道那地方的冷暖,万一天寒地冻,我这是有备无患。”

“他不懂。”我身旁的一个骨骼低声说,“裘皮是兽皮,他会转生成野兽的。”

那两个贵宾询问这个裘皮贵宾的墓地在哪里,裘皮贵宾说是在高高的山峰上,而且山势下滑,他可以三百六十度地一览众山小。

那两个贵宾点头说:“选得好。”

“他们都不懂,”我身边的骨骼再次低声说,“山势要两头起的,不能两头垂的。两头起的,儿孙富贵;两头垂的,儿孙要饭。”

候烧大厅里响起“v12”的叫号声,穿着裘皮寿衣的贵宾斜着身子站了起来,像是从轿车里钻出来的习惯动作,他向另外两位贵宾点点头后,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走向炉子房。

叫号声来到“a44”,缓慢地响了三次后,是“a45”,又缓慢地响了三次,是“a46”了。叫号声像是暗夜里远处的呼啸风声,悠长而又寂寞,这孤寂的声音让候烧大厅显得空旷和虚无。连续三个空号后,“a47”站了起来,是一个女人的身影,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

我们安静地围坐在鼠妹四周,感受鼠妹离去的时间越来越近。v13和v14的两个贵宾走去后,叫号声来到“a52”,我们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转向鼠妹,她双手合拢举在胸前,低头在沉思。

“a52”叫了三次后,我们听到鼠妹的“a53”,那一刻我们同时低下头,感觉鼠妹离开塑料椅子走去。

虽然我低着头,仍然在想象里看到鼠妹拖着婚纱似的长裙走向安息之地——我看见她走去,没有看见炉子房,没有看见墓地,看见的是她走向万花齐放之地。

然后我听到四周的塑料椅子发出轻微的响声,我知道骨骼们正在起身离去,知道他们退潮似的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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