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追忆似水年华》(2/2)
《似水年华》和传统的小说不同,它虽然有一个中心人物“我”,但没有贯彻始终的中心情节。只有回忆,没有情节。这是普鲁斯特对于法国小说的创新,但不是为创新而创新,而是为了表现他对于生命的特殊感受而创造的新艺术手法——
1“延续”,法语duree。
2柏格森的一部重要论著;《物质与记忆》发表于1897年。
笔者浅学寡识,不敢说世界各国的小说自从产生以来,毫无例外,必然是以故事情节为主体。但是在我国和法国文学史上,似乎可以肯定在二十世纪以前,并无不以情节为主体的小说。所以没有主要情节的小说《似水年华》是大胆的艺术尝试。本世纪五十年代法国文坛上出现了新小说派,引起国际间广泛注意。新小说派作品的共同特点之一就是没有主要情节,只有支支节节的叙述。论者认为新小说派受了《似水年华》的启发。据笔者见到的材料中,新小说派作家并没有自称受普鲁斯特的影响。他们公然宣称反对法国传统小说的艺术模式,尤其是指名反对巴尔扎克的艺术路线,而这种反对的主要表现在于取消作为小说骨干的主要情节。由此可见,新小说派为创新而创新,所以和《似水年华》没有主要情节不能混为一谈。《似水年华》的创新是内容决定形式,由于作者心中酝酿新的内容,所以自然而然用新的形式来表现。
事实说明意图,客观效果说明动机。事实是风靡于五六十年代法国文坛的新小说派始终没有产生过一部有价值有分量的杰作。新小说派哗众取宠,喧闹一时,却没有创作过一部能与《红与墨》,《包法利夫人》之类的十九世纪小说名著媲美的作品,也没有产生过一部具有《似水年华》的艺术水平的作品。而七卷本的巨型小说《似水年华》在陆续出版过程中,它的清新的艺术风格,已经赢得当时重要评论家的同声赞美。作家a-纪德(1869-1951)在他的当代文学评论集《偶感集》1中写道:“普鲁斯特的文章是我所见过的最艺术的文章。艺术一词如果出于龚古尔兄弟2之口,使我觉得可厌。但是我一想列普鲁斯特,对于艺术一词就毫不反感了。”又说:“我在普鲁斯特的文章风格中寻找缺点而不可得。我寻找在风格中占主导地位的优点,也没有找到。他不是有这样那样的优点,而是一切优点无不具备……并非先后轮流出现的优点,而是一齐出现的。他的风格灵活生动,令人诧异。任何另一种风格,和普鲁斯特的风格相比,都显得黯然失色,矫揉造作,缺乏生气。”按说纪德是比较保守的资产阶级作家,以骄傲出名,他不屑读罗曼-罗兰的作品,曾经斥责罗曼-罗兰“没有风格”。纪德平时轻易不恭维人,为什么他对普鲁斯特赞不绝口呢?这也是“令人诧异”的。当然,纪德夸奖普鲁斯特的作品艺术性强,并不直接联系到有没有主要情节这个问题。但是纪德的艺术观是保守的,而传统的法国小说向来以主要情节为骨干。《似水年华》舍弃了主要情节的结构,没有引起纪德的反感,反而大受赞赏,可见小说去掉主要情节并没有损失其艺术魅力。在这方面,《似水年华》的艺术创新是成功的。顺便指出,纪德自己于1925年发表长篇小说《赝币犯》,也放弃一部小说中由一个主要情节贯彻始终的传统结构,而同时用几个情节并驾齐驱。只听人们说《赝币犯》新奇,却从来没有人说过《赝币犯》艺术美。这就从反面证明有没有主要情节与作品的艺术质量之高低优劣没有必然的联系。所以有必要从别的方面寻找《似水年华》的艺术价值受人肯定的理由——
1《偶感集》于1924年由巴黎伽里玛出版社出版。
2兄弟二人。兄,埃德蒙-龚古尔(1822-1896),弟,儒尔-龚古尔(1830-1870),两人共同署名,发表小说多种。
法国评伦家高度评价《似水年华》的艺术水平者不止纪德一人。本文不可能一一列举,只能略述数例。
法国著名传记文学家兼评论家a-莫罗亚(1885-1967)在1954年巴黎伽里玛出版社出版的《七星丛书》本的《似水年华》序言中写道:“一九○○年至一九五○年这五十年中,除了《似水年华》之外,没有别的值得永志不忘的小说巨著。不仅由于普鲁斯特的作品和巴尔扎克的作品一样篇帙浩繁,因为也有人写过十五卷甚至二十卷的巨型小说,而且有时也写得文采动人,然而他们并不给我们发现‘新大陆’或包罗万象的感觉。这些作家满足于挖掘早已为人所知的‘矿脉’,而马塞尔-普鲁斯特则发现了新的‘矿藏’。”这也是强调《似水年华》的艺术优点就在于一个“新”字。然而艺术发展的客观规律并不在于单纯的创新,也不在于为创新而创新,更不在于对于传统的优秀艺术传统采取虚无主义的态度,从零开始的创新。创新是艺术的灵魂,然而创新绝不是轻而易举的,绝不是盲目的幻想。《似水年华》的创新是在传统的优秀艺术基础上的发展。
法国诗人p-瓦莱里(1871-1945)和著名评论家、教授a-蒂博岱(1874-1936)都在他们的评论中夸奖《似水年华》的艺术风格继承了法国文学的优秀传统。纪德和蒂博岱都提到普鲁斯特和十六世纪的伟大散文作家蒙田(1533-1592)在文风的旷达和高雅方面,似乎有一脉相承之妙。还有别的评论家甚至特意提到普鲁斯特受法国著名的回忆录作家圣-西蒙(1675-1755)的影响。
本文笔者在读《似水年华》第一卷《在斯万家那边》对,就觉得作者的文笔给人以似曾相识的印象:不知在何处已经见识过这种娓娓动听,引人入胜的文章。愈往下读,这个印象愈明确,于是就想起十七世纪法国著名书简作家塞维尼夫人(1626-1696)的《书简集》。不料读到第四卷时,果然在小说中发现了塞维尼夫人的名字。原来普鲁斯特的外祖母酷爱塞维尼夫人的书简。每逢外出旅行,总要把厚厚几册塞维尼夫人《书简集》随身带走,抽空阅读。后来外祖母去世,普鲁斯特的母亲把塞维尼夫人《书简集》珍藏起来,视如传家之宝。她对普鲁斯特说,外祖母在世之日,给她女儿(即她本人)写信时,常常引述几句塞维尼夫人书简中的名句。可以想见,塞维尼夫人是普鲁斯特从小就比较熟悉的作家。
《似水年华》的作者逐渐构思这部小说大致在上世纪末年和本世纪初年。一九○七年他下定决心要创作这部小说,一九○八年他开始动笔,到一九二二年他去世前夕,匆匆写完最后一卷《重现的时光》。普鲁斯特创作《似水年华》的十余年间,完全禁闭在斗室中,与世隔绝。他全部精力与时间集中在回忆与写作上,毫不关心世事,所以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及它对法国人民生活的强烈影响,在《似水年华》中几乎毫无反映。这部小说中反映的巴黎是十九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巴黎。十九世纪末叶是法兰西资本主义逐渐由垄断资本进入帝国主义的过程。二十世纪初年,法国资本主义已经达到最高阶段,即帝国主义阶段1。在这时期,法国社会出现了物质生活方面的极大繁荣。1900年巴黎举办震动全球的“世界博览会”,就表现出-赫一时的繁荣景象。凡此种种,都没有引起在斗室中埋头写作的普鲁斯特注意。由此可见,就其所反映的社会生活而言,《似水年华》是十九世纪末年的小说,是反映临近巨大的变革与转折点时刻的法国社会的小说,因此可以说也是一部反映旧时代的小说。《似水年华》是法国传统小说艺术的最后一颗硕果,最后一朵奇葩,最后一座伟大的里程碑——
1见列宁名著:《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
同时,由于《似水年华》在艺术结构与表现手法上的大胆创新,这部小说也预示着法国文学上一个新的时代将要来到。这个新时代,由现代派文学成为主流的时代,是在本世纪二十年代初期达达主义运动和超现实主义锣鼓喧天的呐喊声中开始的,也就是说,正在普鲁斯特在他的病床上细读《似水年华》最后一卷的校样之时,虽然他那时已经病入膏肓,奄奄一息,可是还勉强工作。
不用说,普鲁斯特不可能受超现实主义以及后来的五花八门的所谓现代派文学的影响。可是现代派文学,不但二、三十年代的现代派,就连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五、六十年代的现代派作家,不时地提到《似水年华》及其作者,好象他们不能不承认《似水年华》给予他们艺术革新的启发。
天才的文学家、艺术家,他们的杰作虽然不可能完全不受时代局限,但经得起时间考验的天才作品,实质上总是超时代,超流派的。《似水年华》就给了我们具体的论证。
1988年2月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