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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盖尔芒特家那边 (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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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卢因为和情妇的关系出现裂纹内心异常痛苦。不过,这样说未免太简单,会使人曲解这种痛苦。他一个人呆着时,别的什么也不想,只想他的情妇。想到她看见他精力充沛而对他充满了敬意,想到她是带着这样的心情离开他的,他起初感到的忧愁也就在不可挽回的局面前消散了,那时的滋味是那样甘美,那样令人愉快,因此关系破裂一经明确,也会象和解一样使他陶醉。过些时候他再感到的痛苦便是继发性的痛苦症状了:当他想到她可能很想同他接近,可能在等他的一句话,而此间,为了报复,她可能会在某个晚上某个地方做某件事,他只要给她打个电报说他要去找她,她可能就不会干这件事了;想到别人也许会乘机而入,过几天再去找她会太晚,因为她可能被别人占有;想到这些,痛苦的波涛又会在他胸中翻腾。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一无所知。他的情妇保持沉默,这使他的痛苦最后达到了失控的程度,他甚至怀疑她可能藏在东锡埃尔或者去了印度。

有人说沉默是一种力量;从另一种意义上看,沉默被心爱的人利用,会发出一种可怕的力量。它会增加等待一方的相思。世界上最没有比分离更能使两个情人朝思暮想的了!还有什么比沉默更难跨越的障碍呢?也有人说沉默是一种酷刑,会使身陷囹圄、被迫受刑的人发疯。可是,忍受心上人的沉默又是怎样的酷刑啊!这比保持沉默还要难以忍受!罗贝心里嘀咕:“她干什么去了?怎么会杳无音信?她会不会欺骗我,同别人搞上了?”他还想:“我究竟哪里得罪她了,她居然这样一点消息都不给我?她可能恨我了,永远恨我了。”于是他拼命自责。沉默果然把他逼疯了,一是由于嫉妒,二是由于内疚。而且,这种沉默本身就是座监狱,甚至比监狱还要残酷。这个隔在两人之间的空无一物、但被遗弃者的视线不能穿透的空气隔板,是一堵非物质的、但又是难以逾越的围墙。还有比沉默发出的光更可怕的吗?它让我们看见的不是一个,而是成千上万个失踪的女人,每一个都表现出对爱情的不忠诚。有时候,罗贝会突然心情舒缓,以为沉默即将打破,日夜盼望的信就要飞来。他看见它朝他飞来了,他留心着每一个声音,他的渴望仿佛得到了满足,他喃喃自语:“信!信!”他象这样隐约看见了一块想象中的温情的绿洲后,又回到了无穷无尽的沉默这块真实的沙漠中,焦急地等待着。

他一无遗漏地想象着绝交后的各种痛苦,但在别的时候,他却认为可以避免这样的结局,就象那些不切实际地想要移居国外因而把所有的事务了结一清的人那样,不知道明天该想些什么,心中烦躁不安,他们的思想已经脱离了他们的躯体,就象病人身上摘下的心脏,离开病人的躯体还在继续扑扑地跳动。不管怎么说,他情妇会回到他身旁的希望,给了他坚持绝交的勇气,正如坚信打仗能活着回来可以帮助人去迎击死神。因为在人类种的植物中,唯有习惯这种植物最不需要肥沃的土壤,能第一个出现在表面看来最荒芜的岩石上,因为如果提前设想同情妇断绝关系,也许最后事到临人也就完全习惯了。但是绝不绝交还不能肯定,这使他仍处在一种和恋爱相似的状态中,心里牵挂着这个女人。可他强迫自己不给她写信(也许他认为失去情妇的日子固然难熬,但同她凑凑合合地生活在一起更不好受,或者认为他们是吵架后分手的,必须等她来道歉,这样他觉得即使不能维持她对他的爱情,至少也可以坚持她对他的尊敬),而只到电话局去打电话(东锡埃尔刚开电话业务不久),向他安插在他女友身旁的一个贴身女仆打听消息或下达指示。这种电话联系非常复杂,占据他很多时间,因为他的情妇不久前已搬到凡尔赛附近的一座小别墅去了。她租下这座房子是因为和她要好的文人学士不断地向她宣传首都丑恶论,但更是为了她的动物,为了她的狗、猴子、金丝雀和鹦鹉,她的巴黎房东再也无法忍受这些动物无休无止的噪声了。可是圣卢在东锡埃尔却是夜不成眠。有一次他到我那里,实在累得不行,就打了一会儿瞌睡。突然他又讲话了,他想跑,他想阻止一件事发生,大声喊着:“我听见她的声音,您不要……您不要……”他醒了。他对我说,刚才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在乡下,在上士家里。上士竭力阻拦他到屋子的一个角落去。圣卢猜到他家里藏着一个非常有钱又非常坏的中尉,他知道这中尉对他女友垂涎三尺。突然,他在梦中清楚地听见他情妇在性欲高xdx潮时习惯发出的间断而规则的呻吟。他强迫上士带他到房里去。上士拦住不让他进去,被这冒失的行为气得满脸愤怒。罗贝说,此情此景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我这梦太愚蠢了!”他又说了一句,仍然喘不过气来。

但我后来确实看到有几次他想打电话给他的情妇,要求同她言归于好。我父亲不久前倒是装了个电话,但我不知道这对圣卢是否一定有用。况且,我觉得让我的父母——即使仅仅通过装在家里的电话——充当圣卢和他情妇的中间人是不妥当的,不管他情妇的情感多么高尚,多么纯洁。圣卢的恶梦慢慢从他头脑中消失了。在这严酷的日子里,他每天都来找我,魂不守舍,两眼发呆。这些日子,一天接着一天,在我看来好象一排弯弯曲曲、漂漂亮亮、结结实实的铁栏杆,罗贝待在栏杆后面,寻思他女友会作出怎样的决定。

她终于来信请求他谅解了。他刚意识到绝交已经避免,马上又看到了和解带来的种种不利。然而,他心里舒展多了,他几乎情愿接受新的痛苦。他知道一旦言归于好,不消几个月就会有新的痛苦来折磨他。他没怎么犹豫。或者说,就是因为他终于确信能够重新得到他的情妇他才犹豫的;既然能和好,那就和好吧。不过,她要求圣卢元旦不要回巴黎,好让她恢复平静。而他到了巴黎是绝对忍不住不去看她的。此外,她同意和他一起去旅行,可是要去旅行就必须有真正的假期,而德-鲍罗季诺上尉却不准假。

“这使我感到不安,因为去拜访我舅妈的事得往后拖了。

复活节1我一定回巴黎。”——

1复活节日期无定,一般在3月22日到4月25日之间。

“到那时我就不可能去拜访德-盖尔芒特夫人了,因为我要到巴尔贝克去。不能就不能吧,这无所谓。”

“列巴尔贝克去?可您从来都是八月份去的呀!”

“对,可是今年我身体不好,人家老早就会把我送去的。”

他怕我听了他的叙述后,会对他情妇产生不好的印象,于是又说:“她表现得粗暴仅仅是因为她太直率,感情太专。其实她心灵高尚得很。你想象不出她的感情多么细腻,多么富有诗意。每年她都要到比利时的布鲁日去过死人节。这‘很好’是不是?以后如果你能认识她,你会看到她多么高尚……”他的讲话充溢着这个女人周围的文人学士使用的词藻:“她真是灿烂辉煌,甚至有点神圣,你懂吧,她几乎是个神甫般的诗人。”

在吃晚餐的时候,我绞尽脑汁,想找到一个借口,能让圣卢请求他的舅妈不等他来巴黎就先接见我。这个借口我终于找到了:我和圣卢在巴尔贝克时结识了大画家埃尔斯蒂尔,我想再看看他的画作。借口固然是借口,但也有几分真实。从前我去拜访埃尔斯蒂尔,是想让他的画引导我去理解和热爱比画更美的现实:比如说名副其实的冰雪消融的景致,外省一个真实广场,海滩上栩栩如生的妇女(最多也就是让他给我描绘象山楂树丛生的小径那样无法深入欣赏的现实,不是要他为我保存而是要他帮我发现现实的美);然而现在恰恰相反,是这些画的独特风格和诱惑力激起了我的欲望,尤其是我想欣赏埃尔斯蒂尔的其他几幅画。

况且,在我看来,就是他的最不成功的作品,与那些比他伟大的画家的杰作相比,也是独辟蹊径,不落窠臼。他的作品宛若一个封闭的王国,有着不可逾越的边界和独一无二的内容。难得有杂志刊登研究埃尔斯蒂尔的文章,凡有这样的杂志,我都如饥似渴地把它们收集起来。从那些文章中我了解到他画风景画和静物画的时间不长,他是从神话题材开始他的绘画生涯的(我在他的画室里有幸见过两幅神话题材画的照片),后来很长时间一直受日本艺术的影响。

他的画有各种风格,其中最具特色的几幅流散在外省。在莱桑德斯的一间农舍里,珍藏着他最美的一幅风景画。这幅画就象磨石上镶嵌有辉煌的彩绘玻璃的夏尔特尔的一个小村庄,在我看来异常珍贵,它会激起我想去旅行的强烈愿望。收藏者可能花了几千法郎才买下这幅杰作,他如同星相学家,深居简出,躲在大路旁他的陋舍里,向世界的一面镜子——埃尔斯蒂尔的一幅画——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我感到一种使那些在某个重要问题上看法一致的人心灵沟通、意趣相投的情感把我和这个人连结在一起了。但在我收藏的杂志中有一本提到,我心爱的画家有三幅重要的作品可能在德-盖尔芒特夫人家里。因此,在圣卢告诉我他女友将去布鲁日那天晚上,在饭桌上,当着他朋友的面,我可以真诚地,出其不意地问他:

“听我说,可以吗?还是我们谈过的那个夫人,这是最后一次谈她了。你还记得埃尔斯蒂尔吧,我在巴尔贝克认识的那个画家?”

“怎么啦?当然记得。”

“你还记得我很佩服他吗?”

“记得,还有我们托人捎给他的那封信。”

“嗯,这是我想结识前面谈到的那个夫人(你肯定知道是谁吧?)的理由之一,不是最重要的理由,一个次要的理由。”

“是啊!怎么那么多插入语!”

“因为她府上珍藏着埃尔斯蒂尔的画,至少有一幅很美的画。”

“啊!我怎么不知道?”

“复活节埃尔斯蒂尔一定会在巴尔贝克的,您知道他现在几乎一年到头都在那里。我很想在动身去那里之前看一看这幅画。我不知道您和您的舅妈关系好不好,您能不能求求她——您可以在她面前多给我美言几句,设法让她不拒绝我的请求——让我一个人——因为您不可能在那里——去看这幅画?”

“哪还用问?我担保她会答应的,这事包在我身上。”

“罗贝,我多么喜欢您啊!”

“喜欢很好,要是用‘你’称呼我就更好了,这是您答应过的,而且已经开始这样做了。”

“我希望您不至于打算离开这里吧,”罗贝的一个朋友对我说。“您知道,即使圣卢去休假也没有什么关系,有我们在嘛。这对您也许少了些乐趣,但是我们会想方设法让您忘记他不在您身边的。”

果然,就在大家都认为罗贝的女友只好一个人去布鲁日的时候,听说德-鲍罗季诺上尉改变了主意,批准圣卢士官到布鲁日去度假,而且给的假期很长。事情是这样的。鲍罗季诺亲王的一头浓发是他的骄傲,他是城里最有名的理发师的老主顾。这位理发师从前曾给拿破仑三世的理发师当过伙计。德-鲍罗季诺上尉同他关系很好,因为尽管他老摆出一副神气的样子,但对小市民倒也随和。但是,亲王在理发师那里至少有五年的欠帐没有偿清,葡萄牙牌香水、君王牌香水、烫发钳、剃刀、磨剃刀的皮带和香波或发式,使亲王的欠账越来越多,自然理发师就更看重当场付钱,而且还有车马的圣卢了。热心的理发师了解到圣卢因为不能和他的情妇一起去布鲁日而闷闷不乐,便乘给亲王刮胡须之机同他讲了这件事。亲王被一件白大褂裹住了手脚,头仰着,动也不敢动,怕被剃刀割了喉咙。理发师叙述的一个年轻人的风流韵事博得了上尉亲王的微笑——波拿巴式的宽容的微笑。他当然不大可能想到他的欠账,但是,理发师说的话可以使一个公爵发脾气,也可以使他发善心。反正他下巴额上的肥皂还没有擦净,他就批准假了,而且让圣卢当晚就动身。至于理发师,他平时是个吹牛大王,要吹牛就得会撒谎,用离奇的谎言往自己脸上贴金,可这一次却例外,他帮了圣卢的大忙,不仅闭口不提自己的功劳,而且以后再也没对罗贝提这件事,好象虚荣心就要撒谎,既然不需要撒谎了,虚荣心也就变成了谦虚。

罗贝的朋友们都对我说,不管我在东锡埃尔呆多久,也不管我什么时候再来,如果罗贝不在,他们的马车、住房和业余时间都可归我支配,我感到这些年轻人一心想用他们的奢侈品和青春活力来帮助我克服我的弱点。

“再说,”圣卢的朋友们在恳求我留下后又说,“您为什么不每年都来呢?您不是也感到这里可爱的生活使您很快乐吗?

您甚至就象一个老兵,对团里发生的一切都感兴趣。”

他们把我称作老兵,是因为看到我仍然兴趣勃勃地要求他们根据自己的看法,把我知道名字的军官按照他们的德才分一分类,就象从前读中学时,我让同学给法兰西剧院的演员排一排队一样。如果圣卢的朋友在谈到一个我从来都是听人最先提到的将军(如加利费或内格里埃什么的)时说:“内格里埃呀,是最平庸的将军了”,继而抛出一个完美无缺、饶有趣味的新名字,如博将军或谢斯兰-德-勃艮第将军,我会感到又惊又喜,就和从前看到迪龙或法布夫尔的名字大势已去,被一个闻所未闻但突然变得赫赫有名的阿莫里击退时的心情完全一样。“啊!甚至比内格里埃还要卓绝?在哪方面?请给我举个例子。”我希望他们把团里的军官甚至包括下级军官作一个明确的区分,我想看他们是怎样区分军官的,从而掌握判断军人优劣的标准。在我最感兴趣、最乐意听人谈论的军官中,有一个是鲍罗季诺亲王,因为我见到他的机会最多。可是,尽管圣卢和他的朋友无不公认这个漂亮的军官管理他的骑兵中队成绩斐然,无与伦比,但他们谁都不喜欢他。当然,他们还是把德-鲍罗季诺先生同有些行伍出身并且是共济会会员的军官,那些独善其身,与别人很少交往,保持军士粗野外表的人区别对待,但似乎也不把他归入贵族出身的军官之列。不过,说实在的,即使在对待圣卢的态度上,他也和其他贵族军官大不一样。那些贵族出身的军官知道罗贝还是个小小的士官,如果邀请他吃饭,他有权有势的家庭会感到高兴(要不是因为这点,他家才不会瞧得起他们呢),因此,当一个对年轻的中士可能有用的大人物到他们家作客时,他们会不失时机地邀请圣卢去赴宴。只有德-鲍罗季诺上尉例外。他和罗贝仅仅保持工作关系,而且关系很不错。亲王的祖父曾被拿破仑皇帝册封为元帅和公爵亲王,续而又同皇室联姻,后来他父亲也娶了拿破仑三世的一个表妹,政变1后两次出任部长,但他仍然感到圣卢和盖尔芒特社交圈瞧不起他。既然和圣卢他们不志同道合,反过来他也就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了。他也知道,尽管他同霍思措勒皇族2有亲戚关系,但在圣卢眼里他不是真正的贵族,而是庄园主的孙子;反过来他认为圣卢也没什么了不起,他父亲的伯爵领地是拿破仑皇帝给确认的(圣日耳曼区的人称之为重新册封的伯爵),向皇帝要了个省长的官位,后来又申请了另一个职位,但比起当国务部长的鲍罗季诺亲王殿下低一大截,得听从他的指挥,给他写信时称他为“阁下”。这个鲍罗季诺亲王还是皇帝的外甥呢——

1指拿破仑三世于1851年12月发动的军事改变。此后拿破仑三世在法国实行独裁,1852年12月称帝,建立法兰西第二帝国。

2德国古老的皇族。

可能比外甥还要近。据说,第一位鲍罗季诺公主曾随拿破仑一世流放厄尔巴岛,因而很受皇帝喜爱,第二位公主深得拿破仑三世的欢心。在上尉那张安详的脸上即使找不出拿破仑一世自然的脸部特征,至少也能发现同样矫揉造作的威严;而他那忧郁而和善的眼神,长长的小胡子更能使人想到拿破仑三世。他和拿破仑三世是那样惊人的相似,以致发生了一件趣事:色当1战役后,他要求和拿破仑三世关在同一个监狱里,他被带到俾斯麦2跟前,普鲁士首相开始一口拒绝,就象拒绝所有人的要求一样,但他偶尔抬头看了看这个正准备离开的青年,突然发现他和拿破仑三世十分相象,不由得惊呆了,于是改变主意,喊他回来,同意了他的请求——

1法国东北边境马斯河畔的城镇。1870年9月,法军在此被普鲁士军打败,拿破仑三世举白旗投降,后被囚禁监狱。

2俾斯麦(1815-1898),普鲁士王国首相(1862-1890)、德意志帝国宰相(1870-1890)。任首相时,推行铁血政策,发动丹麦战争、普奥战争和普法战争,通过王朝战争统一了德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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