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4)(1/2)
不久前,德-夏吕斯先生怒斥罗贝尔,那时,罗贝尔并不了解舅父的真正癖好,但即使当时男爵痛斥的也正是自己的恶癖,他教训罗贝尔也完全可能是诚心诚意的,并坚持上流社会人士的观点,认定罗贝尔比他自己要有罪得多。他舅父受命教训他时,罗贝尔不是险些被逐出他所在的圈子吗?他不是差一点被赶出赛马俱乐部吗?他不是因为挥霍无度,把钱花在一位下贱女人身上,因为与作家、演员、犹太人等那帮不属于上流社会的人交上朋友,因为他的观点与卖国贼的观点毫无二致,因为他造成了所有亲人的痛苦而成了众人的笑柄吗?他过的是这等可耻的生活,在哪方面与德-夏吕斯的生活能有相比之处呢?迄此,德-夏吕斯先生不仅善于维护,而且善于提高他在盖尔芒特家族的地位,在上流社会中绝对享有特权地位,深受欢迎,为最杰出的上流社会人士所称颂;他娶了一位金枝玉叶、波旁王族的公主为妻,善于使她幸福,在她的脑子里造成一种更虔诚、更一丝不苟的崇拜,这在上流社会里一般是做不到的,因而赢得了贤夫良子的好名声。
“可你肯定德-夏吕斯先生有过那么多情妇?”我问道,这并非因为我居心不良,想把我无意中发现的秘密透露给罗贝尔,而是因为听他如此肯定而自信地坚持错误说法,我感到气恼。他准以为我的提问未免幼稚,只耸了耸肩,表示回答。
“不过,我并不谴责他的此种行为,我觉得他完全在理。”接着,他向我吹起一套理论来,若在巴尔贝克,这套理论连他自己也会感到厌恶(在巴尔贝克,他痛斥诱色者还不足解心头之恨,在他看来,只有死刑才是对这种罪恶唯一合适的惩罚)。原因嘛,是他那时候自作多情,而且好嫉妒。他竟然向我颂扬起妓院来:“只有在那里,才能找到合脚的鞋,我们当兵那阵子,都管叫合尺寸的鞋。”他再也不象过去在巴尔贝克,只要我暗示这种场所,他便感到反感,可现在听他这么一说,我便告诉他布洛克曾领我去那种地方开过眼界,没想到他回答我说,布洛克去的地方肯定“十分洁净,是穷人的天堂。”
“这不一定,不管怎么说,那是什么场所?”我含糊其辞,因为我回想起罗贝尔倾心相爱的拉谢尔正是在那里卖身,一次一枚金路易。“我无论如何要让你去见识一下更高级的地方,那地方连美貌惊人的佳丽也常去。”我渴望他尽快领我去他熟悉的那些场所,那儿准比布洛克给我指点的妓院高级得多,听我口气如此迫切,他为这次不能满足我的欲望深表歉意,因为他第二天就要走。“下次我来,一定办到。”他说,“你到时瞧吧,甚至还有二八佳丽。”他神色诡秘地添了一句,“有一位可爱的姑娘,我记得姓德-奥士维尔,确切的名字,到时再告诉你,这姑娘的父母都很体面,她母亲多少有点贵族血统,反正都是上等人家,如果没错的话,甚至与我舅母奥丽阿娜还沾点亲呢。再说,只要见了那位姑娘,就可感觉到是位体面人家的闺女(我感到随着罗贝尔的话声,一时展现了德-盖尔芒特家族精灵的影子,宛若一团云彩在高空飘过,没有滞留)。我觉得是桩美事。她父母一直患病,无法照管她,天哪,那姑娘在找开心,我就指望你了,设法给这孩子排忧解闷吧。”“啊!你什么时候再来?”不知道。如果你不是非要公爵夫人不可(对贵族来说,公爵夫人这一称号是代表极为显赫的地位的唯一称呼,就象平民百姓所说的公主),那倒有另一类型的女子,就是普特布斯太太的贴身女仆。”
这时,德-絮希夫人走进娱乐室找她儿子。一见她,德-夏吕斯先生便亲热地迎上前去,侯爵夫人原以为男爵对她一定冷若冰霜,这下更是受宠若惊了。男爵向来以奥丽阿娜的保护人自居,全家唯有他铁面无私,把兄弟的情妇拒之门外——由于遗产的继承问题,也出于对公爵夫人的嫉妒,他家往往对公爵的苛求过分迁就。男爵即使对她态度粗暴,德-絮希夫人也完全可以理解个中的原因,但她始料未及,相反受到了欢迎,对方到底是出于什么意图,她没有多加怀疑。男爵赞不绝口地跟她谈起了雅盖过去为她画的肖像。他愈说愈激动,最后竟到了狂热崇拜的地步,尽管他有几分意思,不让侯爵夫人离开他,以便“牵制她”,但或许是出于诚意,那样子就象罗贝尔谈及敌军时所说,要迫使敌军在某一据点继续交战。既然谁都兴味盎然,对她两个儿子身上表现出的王后般的丰姿和酷似母亲的那双眼睛赞不绝口,那么男爵便可以反其道而行之,为发现集中在儿子的母亲身上的种种魅力而欣喜,那种种魅力仿佛集中在一幅肖像上,肖像本身并不激起人们的欲望,但它所产生的美感,却孕育、激发起人们的种种欲念。这种种欲念又反过来赋予了雅盖亲自作的肖像一种富于肉感的诱惑力,此时此刻,男爵恨不得把这幅肖像弄到手,通过它对絮希家那两位公子的生理系谱进行一番研究。
“你看见了吧,我并没有夸大其辞。”罗贝尔对我说,“瞧瞧我舅父在德-絮希夫人身旁的那个殷勤劲儿。我真感到奇怪。要是奥丽阿娜知道了,准会恼羞成怒。说句实话,女人多着哩,何必只冲这么一位女人呢。”他又添了一句。世上的人并非都多情,所以他总以为别人都是经过深思熟虑,根据各种不同的品质与礼仪挑选各自的心上人。此外,罗贝尔不仅误以为舅父沉湎于女色,而且由于对德-夏吕斯先生耿耿于怀,谈起他来,出言往往过分轻率。当人家的外甥,不可能永远不受到影响。一种遗传性的习性迟早会通过中介因素遗传下来。人们完全可以建造一个人物画廊就以德国的一部喜剧的名字为名:《舅父与外甥》,里面那位舅父虽然并不心甘情愿,但却小心看管,唯恐外甥最后不象自己。窃以为倘若不列上那些与外甥并无真正血统关系的舅父,即那些外甥媳妇的舅父,那么这一人物画廊就不完全。确实,德-夏吕斯这类先生自信至极,自以为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真正的好丈夫,也唯对他们女人才不嫉妒,以致在通常情况下,他们出于对外甥女的爱,也让她嫁给一位夏吕斯式的人物。有时,对外甥女的爱也掺杂着对她未婚夫的爱。此类婚姻并不罕见,而且往往被人称之为美满姻缘。
“我们刚才讲什么来着?噢!说的是那位身材高大的金发女郎,普特布斯太太的贴身女仆。她也爱女人,可我想这对你没关系;我对你可以实话实说,我可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漂亮的造物。”“我想她像乔尔乔涅1画中人吧?”“与乔尔外涅画中美人像极了!啊!要是我有闲暇在巴黎逗留,有多少美妙的事情可以做呀!然后再换一个。你知道,爱情这玩艺儿简直是开玩笑的事,我算是彻底醒悟了。”——
1乔尔乔涅(约1477-1510),威尼斯画派的主要画家,擅长宗教画,描绘神话的画幅《入睡的维纳斯》是其典雅的理想美风格的代表作。
我很快惊诧地发现,他对文学所持的否定态度也没有多少保留,可我上一次与他见面时,我觉得他看透的只是部分文人(“简直是一帮无赖、群氓。”他曾对我这么说),这一点,可由他对拉谢尔的某些好友的正当仇恨得到解释。那些朋友确曾说服拉谢尔,如果容忍“另一个种族的家伙”罗贝尔对她施加影响,那她决不可能表现出聪明才智,他们甚至与她沆瀣一气,在他为他们举行的晚宴上,当面奚落他。不过,罗贝尔对文学的爱好实际上也并不很深,也并非听任自己的真正天性使然,只不过是他对拉谢尔的爱产生的一种副产品,一旦他抹去了对拉谢尔的爱,那他对吃喝玩乐之徒的厌恶感以及对女性道德修行顶礼膜拜般的敬重之情也就随即荡然无存了。
“那两位年轻人的模样多怪啊!瞧他们玩得多带劲,侯爵夫人。”德-夏吕斯先生指着德-絮希夫人的两个儿子,对她说道,仿佛他根本不知他们是何许人。“可能是两个东方人,他们有些特殊的相貌特征,也许是土耳其人。”他又添了一句,旨在进一步证实他纯粹假装出来的无知,同时也为了显示出几分含混的反感的情绪,一旦事后由反感转而亲热,那这种反感情绪便可说明他之所以对他们表示亲热,是因为他们是德-絮希夫人之子,也可说明男爵得知他们是何许人后,才开始表现出亲切和蔼的态度。德-夏吕斯先生天生傲慢不逊,并乐于表现此种禀性,也许他假装不知该如何称呼那两位公子,并充分利用这一时机,拿德-絮希夫人开心,极尽习以为常的讽刺挖苦之能事,就象司卡潘抓住主人乔装打扮这一机会,狠狠地让他吃了一顿棍棒。
“他们是我的儿子。”德-絮希夫人满脸通红地说道,若她处事精明,城府更深,那她准会不动声色。她自然也就可看透,德-夏吕斯对年轻小伙子那副绝对无动于衷或大加奚落的样子并非出自真心,他表面上对女性的那股爱慕之情也同样不是真诚的表露。他可以对一位女性极尽吹捧之能事,可她要是发现他一边恭维她,一边瞟一个男人,可又装着没有看他,那她准会妒忌的。因为德-夏吕斯的这种目光与他射向女性的目光迥然不同;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特殊目光,即使在晚会上,也会不由自主,自然而然投向年轻小伙子,犹如一个裁缝师傅,看到服装就会目不转睛,把自己的职业暴露无遗。
“啊!多怪啊。”德-夏吕斯先生不无傲慢地答道,装出一副样子,仿佛思想绕了一个大弯,好不容易才看清了现实,这现实与他开始故意认定的大相径庭。“可我与他们素昧平生。”他又补充了一句,担心反感情绪表现得太过分,从而打破了侯爵夫人有意介绍他与他俩结识的念头。“您是否允许我把他们介绍给您?”德-絮希夫人怯生生地问道。“噢,天啊!那当然,当然允许,可我这人也许对他们这么年轻的人来说没有多少乐趣。”德-夏吕斯先生简直象在朗诵,神态犹豫而又冷漠,仿佛出于无奈才表示一点礼貌。
“阿尼勒夫,维克图尼安,快过来。”德-絮希夫人喊道。维克图尼安应声而起。阿尼勒夫眼睛只看着他哥哥,乖乖地跟随其后。
“这下轮到儿子了。”罗贝尔对我说,“真笑死人。他准会极力讨好,不惜去当一只看家狗。我舅父向来讨厌爱打趣的人,这下就更滑稽可笑了。瞧他听他们说话时那副一本正经的模样。如果是我把他们介绍给他,他准会让我滚蛋。听我说,我得去向奥丽阿娜问个好才是。我在巴黎呆的时间甚短,我想在这儿该见的都见个面,不然,还得给他们寄明信片。”
“他俩外表多有教养,举止多么文雅。”德-夏吕斯先生正在说道。
“您觉得是吗?”德-絮希夫人欣喜地回问了一句。
斯万瞥见了我,走到圣卢和我身旁。他虽然不失犹太人的戏谑天性,但更表现出上流社会人士插科打诨时的机智风趣。“晚上好。”他向我们问候道,“我的天哪!我们三人碰到了一起,别人以为我们是在开工会会议呢。人家就差没去找会计了!”他没有发现德-博泽弗耶就站在他的身后,他的戏言全灌进了将军的耳朵。将军不由皱了皱眉头。德-夏吕斯先生离我们很近,我们听见他在说:“怎么?您叫维克图尼安,与《古物陈列室》书中一个人的名字十分相似。”男爵岔开话题,想延长与两位年轻分子的交谈的时间。“对,是巴尔扎克的书。”絮希家的老大答道,他从未读过这位小说家的一行字,可不日前,他的老师告诉他,他的名字与埃斯格里尼翁的名字颇为近似。德-絮希夫人看到儿子才华出众,连德-夏吕斯先生都为他如此博学而倾倒,不禁心花怒放。
“据十分可靠的渠道,听说卢贝对我们完全赞同。”斯万对圣卢道,这一次声音轻了许多,以免被将军听到,自从德雷福斯事件成了斯万关心的重点以来,他妻子结识的那些共和派的关系愈益能派上用场了。“我跟您谈此事,是因为我知道您跟我们走的完全是一条道。”
“可还不至于到这么彻底的地步;您完全错了。”罗贝尔答道,“这件事搞得很糟糕,我为自己陷了进去感到十分遗憾。本来与我毫不相干。若再出此等事,我一定退避三舍。我是个当兵的,当然首先拥护军队。如果你还要与斯万先生呆一会,我等会再来找你,我要到我舅母身边去一下。”
可是,我发现他走过去明明是与德-昂布勒萨克小姐交谈,一想到他以前矢口否认他俩有可能定亲,对我撒谎,我不禁感到气恼。可当我得知半小时前他才由德-马桑特夫人介绍给德-昂布勒萨克小姐,她希望促成这门婚事,因为昂布勒萨克家十分富有,我的气便全消了。
“我终于发现了一位素有文化修养的年轻人,”德-夏吕斯先生对德-絮希夫人说道,“他读过书,知道巴尔扎克为何许人。在我的同辈和‘我们的亲友’中,象他这般富有学识的简直找不出一位,今日与他相遇,令我倍感高兴。”他又补充道,特别强调了“我们的亲友”这几个字。尽管盖尔芒特家族的人表面上装得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在盛大场合与他们意欲奉承又可以奉承的“名门望族”,特别是与那些“出身”不甚高贵的人相聚一堂,但一有机会,德-夏吕斯先生便毫不犹豫地抖出家族老底。“过去,”男爵继续道,“贵族指的是在智慧和品性方面都出类拔萃的人。可是,我今日才发现第一个知道维克图尼安-德-埃斯格里尼翁是谁的人。我不该说第一个。还有一位叫波利尼亚克和一位叫孟代斯吉乌的也知道。”德-夏吕斯先生又补充道,他知道把这两位与她儿子相提并论,只能叫侯爵夫人听了心醉神迷。“再说,令郎到底出身高贵,他们的外祖父收藏的一套十八世纪珍品闻名遐迩。若您愿意赏光,哪日来我家共进午餐,我把我珍藏的那一套给您看看。”他对年轻的维克图尼安说,“我让您看看《古物陈列室》的一个珍奇版本,上面有巴尔扎克修改的手迹。
把两位维克图尼安当面作一比较,我将无比高兴。”
我怎么都狠不下心,撇下斯万。他衰弱到了这个程度,病体象只蒸馏甑,里面的化学反应可观察得一清二楚。他脸上布满铁青色的小斑点,看去不象是张活人的脸,散发出一股异味,就象在中学做罢“实验”后弥漫的那股气味,难闻极了,使人不愿在“科学实验室”再呆下去。我问他是否与盖尔芒特亲王进行了一次长谈,是否愿意跟我谈谈他们之间到底说了些什么。
“好吧。”他回答我说,“不过,您先到德-夏吕斯先生和德-絮希夫人身边去呆一会,我在这儿等您。”
原来,德-夏吕斯先生嫌屋子过分闷热,建议德-絮希夫人离开这儿,到另一间屋子去坐坐,可他没有请她的两个儿子随母亲一块去,而是向我发出了请求。这样一来,他造成了一种假象,似乎把那两位年轻人引上钩后,便再也不对他们抱有兴趣。由于德-絮希-勒迪克夫人相当不受欢迎,他便顺水推舟,借此给我送个人情。
不巧,我们在一个挤得没有一点空档的门洞刚刚坐了下来,圣德费尔特夫人,男爵嘲弄的目标,走了过来。或许为了掩饰她对德-夏吕斯先生的反感情绪,抑或为了公开表示对此不屑的一顾,甚或为了显示她与这位与他交谈如此随便的夫人关系亲密,圣德费尔特夫人既傲慢又讨好地向这位出名的美人道了声“日安”,美人马上还礼,面带讥笑,用眼角瞟了一眼德-夏吕斯先生。我们身后的德-圣德费尔特夫人想继续为第二天搜罗宾客,可门洞狭窄,她进退两难,难以脱身。德-夏吕斯先生渴望当着那两位年轻公子的母亲的面,显示一番他冷嘲热讽、放肆攻击的本领,这样宝贵的时机,他岂能轻易放过。我无意中向他提了一个愚蠢的问题,正好给他提供了大吹大擂、得意洋洋的机会,可怜的圣德费尔特夫人挤在我们身后,几乎动弹不得,只得一字不漏,听他大肆嘲弄。
“您信不信,这位冒失的年轻人,”他向德-絮希夫人指着我说,“他冒冒失失,竟问我是否要去德-圣德费尔特夫人家,一点也不注意,这类需要应该有所掩饰,我想,他这样岂不等于问我,是否要拉肚子。我呀,无论如何得设法找一个更舒服的地方去放松放松,反正得比去那一个人家强,如果我记忆力不错的话,我刚要问世,那人就庆祝百岁大寿了。说直点,我才不去她家呢。不过,听起来,谁能比她更有意思?多少历史回忆,耳闻目睹,亲身经历,有第一帝国的,也有复辟时期的,还有多少秘史隐私,自然没什么‘神圣’可言,倒可以说是‘青’得酸溜溜的,如果您相信百岁老人活蹦乱跳,大腿还轻巧着呢!我不去打听那些令人神往的时代,那是因为我嗅觉器官灵敏。老太太在身边一站就够了。我一下子想说:‘唷!我的天,谁砸了我的粪坑,’其实是侯爵夫人为了请客,刚把嘴巴打开的缘故。您明白吧,我上她家可就倒霉了,粪坑可就扩张成洋洋大观的排粪池子了。可是,她偏有一个神秘的姓氏,总引起我‘金婚’大喜般的联想,尽管她早就度过了‘金婚’喜庆,我联想起那首所谓‘堕落’的愚蠢的诗:‘啊!青青!那天我的灵魂多青青……’但我需要的是一种更有自己特色的青翠。有人告诉我,那位不知疲倦的女人四处奔波,要举办‘游园会’,我管叫它‘请到阴沟一游’。难道您要去溅上一身臭水?”他问德-絮希夫人,这一回,她实在尴尬。因为,当着男爵的面,她想装出不去的样子,但她心里明白,即使自己少活几天,也不可错过圣德费尔特游园会,于是她采取了折衷的办法,就是说,不置可否,以摆脱窘境。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形同愚不可及的艺术爱好者,又象专爱斤斤计较的裁缝,以致于德-夏吕斯先生虽然还想讨好她,但却毫无顾忌,不怕冒犯她,哈哈大笑起来,以便向她表明“我才不信呢”。
“我向来钦佩办事计划周到的人,”她说,“可我往往在临走时刻取消约会。为了一条夏季裙服的小事,我都可以改变主意。全凭我到时的兴致如何而定。”
就我而言,我对德-夏吕斯先生刚才那番可恶的嘲讽感到愤愤不平。我多想对那位举办游园会的妇人大加称颂。不幸的是,在上流社会如同在政界一样,受害者总那么胆小怕事,对迫害他们的人不会耿耿于怀。德-圣德费尔特夫人终于挤出被我们挡住了进口的门洞,经过时,无意中轻轻碰了男爵一下,遂顺水推舟暗附风雅,顿时打消内心的一切愤懑,甚或指望能以此搭上腔,看来这也不是首次试验了:“啊!对不起,德-夏吕斯先生,但愿没有把您碰坏。”她大声连赔不是,仿佛跪倒在主人面前。可德-夏吕斯先生只是报以一阵含讥带讽的大笑,末了惠予一声“晚安”,然而那模样象是等侯爵夫人向他问候之后,才发现她在存在似的,因此,这声“晚安”不啻又是一种侮辱,最后,德-圣德费尔特夫人庸俗不堪地走到我的身旁,把我拉到一边,对我耳语道:“可是,我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德-夏吕斯的事?据说在他看来,他觉得我不太美。”她边说,边纵声大笑,我真为她感到痛苦。可是,我仍然保持一副严肃的神态。一方面,我觉得她总是摆出那副神气,自以为天下谁也不如她美,或总是设法让人觉得世上就数她美,这未免太蠢。另一方面,这明明并不可笑,可有些人对自己说的却总笑得那么开心,这样一来,哄笑的事情全由他们独自包揽了,自然也就省了我们去张嘴。
“另一些人说他生气是因为我不邀请他。可是,他很难让我能有这股勇气。他象是在和我赌气(我觉得这样说还太轻)。请您设法把事情弄个明白,明天来告诉我。如果他感到内疚,想陪您来的话,那就带他一道来。对任何罪恶都要不失仁慈之心。为这件事,德-絮希夫人很烦恼,要是他来,我还是相当高兴的。我把权交给您了。您对这类事情嗅觉最灵敏,我不想给人一副死皮赖脸乞求宾客上门的样子。不管怎么说,对您,我绝对放心。”
我想起斯万等我一定等累了。再说,由于阿尔贝蒂娜的事,我不想回家太晚,于是,我向德-絮希夫人和德-夏吕斯先生告辞,到娱乐室找到了我那位病夫。我询问他在花园里与亲王交谈的事情是否真的如德-布里奥代先生(可我没有把具体名字告诉他)对我们所说,与贝戈特的一部短剧有关。他朗声大笑起来:“没有一个字是真的,绝对没有,纯属凭空捏造,编造得也着实愚蠢。这一代年轻人,信口雌黄,真是出奇。我不问您是谁告诉您的,可在我们这么一个有限的范围内,一步步追根究底,弄清这到底是怎么编造出笼的,这恐怕挺有趣。亲王跟我说了些什么,怎么会使那么多人感兴趣呢?这些人真是好奇。可我从来都不好奇,除非动了真情或起了醋意。这事可让我眼界大开!您好嫉妒吗?”我告诉斯万,我从不感到嫉妒,甚至不知何为嫉妒。“那好!我恭喜您。稍有点妒心,还不算讨厌。原因有二:一是可让那些不爱打听闲事的人关心一下他人的生活,或至少关心一下另一个人的生活。二是一旦有了妒心,能较真切地感受到拥有一位女性,与她一道乘车,不计她孤身出门所带来的乐趣。不过,只有在妒心初发或可完全治愈的情况下,才可享用此等益处。一旦超越这一极限,便是最为可怕的折磨。再说,我虽然刚才跟您提起那两种乐趣,但应该告诉您,我本人也很少有过这种体味。就第一种乐趣而言,是我性情的过错,我生就不能深思熟虑;就第二种乐趣而言,是因为环境,因为女人的缘故,我指的是众女人,我曾嫉妒过她们。可这无关紧要。过去爱过的东西,即使现在不再爱了,人们也绝不会对过去的爱恋无动于衷,因为这总有这样或那样的道理,只不过不为他人重视罢了。往昔那些情感的记忆,我们感到就在我们心中;我们也必须回到自己的心田,方能目睹这一记忆。请您不要嘲笑这句唯心主义者的行话,我想要说明的,是我过去酷爱生活,酷爱艺术。哎!如今我已相当疲倦,无法再与他人共同生活,我昔日有过的那些纯属我个人的情感,我觉得无比珍贵,所有收藏家都有此等癖好吧。我向自己敞开心扉,犹如打开橱窗看一看,一件件,有我多少爱,别人是无论如何感受不到的。如今,我更珍惜这一珍藏的情感,别的东西就逊色多了,我与爱书如命的马扎兰颇有几分相似之处,我扪心自问,要是失去了这一切,将会多么烦恼。还是言归正传。谈谈与亲王交谈之事吧,此事我只告诉一个人,而这个人,就是您。”可是,我听他说话受到了干扰,德-夏吕斯先生又回到了娱乐室,正在离我们很近处喋喋不休地神吹海聊。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