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9)(2/2)
布瓦修道院,给自己造成一种印象,身置乡村,就好比“德-伏尔泰先生”(他称呼时总带着文人的狡黠与自得)生活在德-夏特莱夫人府上。
正因为谢巴多夫亲王夫人别无交往,所以近年来因此而得以向维尔迪兰夫妇表现出耿耿忠心,藉此成为了一位非凡的“忠实信徒”,一位典型的理想的忠实信徒,维尔迪兰文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曾以为这种理想难以企及,可是到了更年期,终于发现它在这位新成员身上得到了体现。不管女护主经受怎样的嫉恨和折磨,即使最勤快的信徒也少不了“撂手”。最深居简出的动了心,要出游;最不贪心的发了大财;最身强力壮的感染了流行性感冒;最游手好闲的忙得目不暇给,最冷漠无情的也去给他们垂死的母亲送终了。这时,维尔迪兰夫人便会俨然一副女皇的派头告诫他们,说她是将军,手下的人马只能听她指挥,她就好比是基督或皇帝,说什么要是有人象爱她一样爱自己的父母,不准备为了她而抛弃父母,那就不配她,还说什么他们最好还是呆在她身边,免得卧床伤了身子或被哪个荡妇勾引了去,因为她是唯一有效的良药和独一无二的享受,可说归说,总是白费口舌。但是,命运往往乐于给长寿之人的晚年带来美满幸福,使维尔迪兰夫人有幸与谢巴多夫亲王夫人相通。谢巴多夫亲王夫人与家人闹翻,离开故国,流落他乡,如今只认识普特布斯男爵夫人和欧多克西大公夫人,因为她不愿遇见前者的朋友,而后者又不希望让自己的友人与她相遇,所以她总是趁维尔迪兰夫人还在睡觉的时候,一大清早到她们府上去;自从她十二岁那年得了猩红热之后,她记不得有过闭门不出的日子,十二月三十一日那天,维尔迪兰夫人担心身边无人陪伴,问她是否会突然改变主意,呆在家中睡觉,然而,尽管翌日便是新年,她还是回答维尔迪兰夫人说:“不管什么日子,有什么能阻止我登门呢?再说,这一天,合家团聚,您的家就是我的家。”她一直寄人篱下,如今改换门庭,维尔迪兰夫妇到哪里度假,她就跟随到那里,确实,亲王夫人为维尔迪兰夫人实现了维尼的那一诗句:
寻遍知己唯见你
该诗句体现得如此完美,以致小圈子的女主人渴望拥有一位死心塌地的“忠实信徒”,要求她务必做到,两人中后离世者一定葬到先去世的那位墓旁。当着外来人的面——外人中,任何时候都应包括自己,因为我们还是对自己撒谎撒得最多,我们最忍受不了的,也是自己瞧不起自己——谢巴多夫亲王夫人总是挖空心思,炫耀她仅有的那三个交情——大公夫人,维尔迪兰家和普特布斯男爵夫人——之所以仅有这三个交情,并非降临了不以她意志为转移的灭顶之灾,摧毁了世间的一切,唯留下这三户人家,而是她自由选择,择优入选的结果,且她有着某种情趣,自甘寂寞,性喜简朴,使她一直只限于与这三家交往。“除此之外,我不见任何人。”她说道,着力渲染其不可更变的性质,仿佛涉及的是必须强迫自己遵守的规矩,而不是万般无奈的处境。她又补上一句:“我只与三家往来。”就好象那些剧作家,担心自己的戏演不了四场,于是便宣布只演三场。不管维尔迪兰夫妇是否相信这一假象,反正他们助了亲王夫人一臂之力,将她的这一形象灌输到了信徒们的脑中。信徒们深信不疑,在千万个主动与她接近的关系中,亲王夫人只选择了维尔迪兰夫妇,同时,他们也坚信,不管上流贵族如何恳求,也无济于事,维尔迪兰夫妇只恩准特殊照顾亲王夫人,下不为例。
在他们看来,亲王夫人远远超越了她出身的环境,在那儿不可能不感到厌倦,她本来可有众多交往,可她觉得唯独维尔迪兰夫妇讨人喜欢,反之亦然,维尔迪兰夫妇对整个贵族阶层对他们的主动表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准许为比其同类要更聪慧的贵夫人谢巴多夫亲王夫人破例一次。
亲王夫人极为富有;每逢首演,剧场楼下都有她的大包厢,经维尔迪兰夫人首肯,她携信徒们前往,从不带别人参加。人们纷纷指点这位脸色苍白,谜一般的人物,她人已老,但头发却未发白,反而渐添红色,看似历时经久、干瘪起皱的野果子。人们赞叹她的能耐,也惊叹她的卑谦,因为她身边总是跟着科学院院士布里肖,声名显赫的博学者戈达尔,当代第一号钢琴家以及后来的德-夏吕斯先生,然而她故意挑选了一个最不起眼的包厢,藏身匿影,丝毫不关心剧场里的一切,专为小圈子而活着,每当演出临近结束时,小圈子的人便尾随这位女君主退场,女君主虽说古怪,但却不乏羞怯、迷惑、陈腐之美。然而,如果说射巴多夫人无视满堂观众,隐身于昏暗之中,那是为了尽量忘却存在着一个她无比渴望但却难以厕身其间的活生生的世界;“包厢”里的“小圈子”对她来说起着某种作用,就好比某些动物面临危险,便假装已经死去,几乎象僵尸一样一动不动。不过,猎奇的癖性作用于上流人士,致使他们反倒更关注这位神秘的无名氏,而不去留心二楼包厢里那些人人都可登门拜访的显赫人物。人们想象她与他们的那些熟人迥然不同;以为她独具惊人的智慧,并有先知的品质,因此身边只留下这一个由杰出人物所组成的小圈子。若有人向亲王夫人提起或介绍什么人,她必定装出十分冷漠的神态,以维持她厌恶社交界的假象。然而,在戈达尔或维尔迪兰夫人的举荐下,有几位新成员得以成功地与她结识,而她往往为认识一位新人而陶醉,把自甘寂寞的神话丢诸脑后,疯一般地为新成员尽心尽力。如果这位新人是个平庸之辈,那谁都会感到惊讶。“真怪,亲王夫人谁也不愿结识,竟破例跟一个如此缺乏个性的人交往!”不过,这种成功的结识机会相当难得,亲王夫人不越雷池一步,只在信徒们中间生活。
戈达尔更是经常挂在嘴上:“等星期三到了维尔迪兰府上,我再看,”“等星期二到了科学院,我再看。”谈起周三的聚合,他简直象在谈论一种职业,举足轻重,不可推卸。再说,戈达尔属于不太受欢迎的人,若受到邀请,无异于受领了一道命令,如同接到军事号令或法庭传票,当作不可推卸的责任,前往赴约。非得有非同寻常的出诊任务,他才会“撂下”维尔迪兰府上星期三的聚会,至于出诊的重要性,是指病人的身分而言,而与病情的严重程度无关。尽管是个善心人,但戈达尔决不会为一个突然患病的工人放弃星期三的温馨,可为了某位部长的鼻炎,却可以忍痛割爱。即使遇到这种情况,他还要嘱托妻子:“代我向维尔迪兰夫人表示歉意。告诉她我迟一会儿到。那位阁下完全可以另择日子感冒呀。”一个星期三,戈达尔的老厨娘把手臂的静脉割破了,这时,戈达尔已经穿上无尾常礼服,准备去维尔迪兰府上,当妻子怯生生地问他能否给受伤的厨娘包扎一下,他一耸肩膀。“我不行,莱翁蒂娜,”他哼哼哧哧地嚷叫道,“你明明看见我身上穿着白背心。”为了避免惹丈夫恼火,戈达尔夫人差人以最快速度把诊所主任叫来。诊所主任想尽快赶到,便开了车子,可当他的车子进院时,送戈达尔去维尔迪兰家的车子碰巧往外走,于是,倒进,倒出,整整失去了五分钟。戈达尔夫人知道诊所主任已看见丈夫身穿晚礼服,感到很尴尬。兴许是由于懊恼的缘故,戈达尔为推迟了出门大发雷霆,走时情绪极为恶劣,非得享受到星期三的种种乐趣,方能消除。
若戈达尔的哪位病人问他:“您有时是否遇到盖尔芒特家族的人?那教授便会拿出上流社会最为真挚的诚意回答道:“也许不仅仅盖尔芒特家族的人,我说不清楚。可在我朋友府上,我见的人何其多。您肯定听说过维尔迪兰夫妇。他们谁都认识。他们至少不是死要面子的人。他们有金钱作后盾。一般估计维尔迪兰夫人有三千五百万家资。天哪,三千五百万,那可是大数目。她才不在乎什么呢。您跟我说盖尔芒特公爵夫人。那我这就告诉您两者的差别:维尔迪兰夫人是位伟大的贵妇人,而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则可能是个穷光蛋。您完全明白这之间的微妙差别,对吗?不管盖尔芒特家族的人是否去她府上,反正维尔迪兰夫人有宾客上门,这样反而更好,上门的有德-谢巴托夫夫妇,德-福什维尔夫妇,tutianti1,都是最上流社会的人,法兰西和纳瓦尔的贵族都包括在内,您可以看到,我跟他们说话完全是以平等的地位。再说,这类——
1意大利语,意为“之流”。
人巴不得与科学王子结交。”他添了一句,露出自尊心得以满足的笑容,并洋洋自得,咧开了嘴唇,他如此得意,不只是因为“科学王子”这一只专用于博丹,钱戈等人的词语如今用到他的头上正合适不过,而是因为经过长时间的钻研,他终于彻底领会,且能恰到好处地运用使用法准许运用的那些词语了。在维尔迪兰夫人接待的客人中,戈达尔跟我提到了谢巴多夫亲王夫人,紧接着一眨眼睛,补充道:“您明白那家的派头吧,您理解我说的意思吧?”他是想说那一家雅致至极。然而,接待一位唯独结识欧多克西大公夫人的俄罗斯太太,那太微不足道了。但是,即使谢巴多夫亲王夫人不认识大公夫人,那也丝毫影响不了戈达尔关于维尔迪兰沙龙当属最雅的看法,也丝毫破坏不了他受此沙龙接待所感受到的欢悦心情。在我们眼里,凡跟我们结交的人,身上似乎都光彩四溢,但是,此种光彩并不比舞台人物的辉煌外表更富有内在价值,舞台人物的服饰,实在用不着让经理花费数十万法郎,购置货真价实的服装首饰,一位伟大的布景师只需将一道虚光照射在饰满玻璃珠的粗布紧身短上衣或硬纸外套上,便可给人以华丽千倍的感觉,相比之下,真正的服饰反而黯然失色。就好比有人一辈子生活在世上最尊贵之人的圈子里,在他看来,那些亲朋好友无不让人生厌,令人乏味,原因在于打从孩提时代起,他对这一切便已习以为常,致使他们在他眼里失却了任何尊严的外表。与之相反,由于偶然的机遇,无名鼠辈得以身价倍增,女流之辈被封以爵位,于是,数不胜数的戈达尔之流便会被遮住心窍,认为只有她们的沙龙才是贵族优雅之所在,然而,这些妇人甚至都不及从前的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及其女友(全是些失势的贵妇人,多亏她们而得以起家的贵人们却与她们断绝了往来);与这些妇人交往,曾是多少人的骄傲,倘若他们发表回忆录,列举这些妇人以及她们所接待的客人的名字,那恐怕谁也没有能耐弄清她们是否确有其人,哪怕德-康布尔梅夫人和德-盖尔芒特夫人亲自鉴别,也无济于事。可这无关紧要!戈达尔之流往往就是这样拥有了他的男爵夫人或侯爵夫人,对他来说,只有此妇人才是“男爵夫人”或“侯爵夫人”,好比马里沃剧中的男爵夫人,从不提其姓名,弄不清楚她到底是否有名有姓。戈达尔更是认为他的这位妇人是贵族的化身——而贵族根本不知她为何许人——更何况,贵族封号愈是可疑,就愈是大肆粉饰,玻璃器皿上,银器上,信笺上,行李上,无不标上皇冠印记。无数的戈达尔,他们自以为生活在圣日尔曼中心区,鬼迷心窍,大做封建帝王之美梦,其迷恋程度也许超过真正在王公贵族之间生活过的人们,同样,一个小商贩有时在星期天去参观“古代”建筑,尽管这些建筑用的都是我们所处时代的石料,其拱穹也是被维奥莱-勒迪克的弟子漆成了蓝色,饰满了金星,可小商贩却往往从中获得对中世纪最强烈的感受。
“亲王夫人准在梅恩维尔。她一定会跟我们一起旅行。可我不会马上介绍。还是由维尔迪兰夫人来介绍为好。除非我找到了适当时机。请相信我一有机会,定会抓住不放。”“您在说什么呢?”萨尼埃特问道,假装走了神。“我在对先生说件事,”布里肖说道,“此事你们都很熟悉,与一个依我看来为‘世纪精英’(应理解为十八世纪)之首的人物有关,此人为德-贝里戈尔修道院院长,名叫查理-莫里斯。他本来发誓一定要成为一名出色的记者。可是他阴差阳错,我是想说他最后却成了公使!生活就是这样充满不幸,他毕竟是个不择手段的政客,虽然以高贵的大老爷自居,盛气凌人,但却毫无顾忌,时刻准备为普鲁士国王效劳,这样说他恰正合适,死时,他又是一个左翼的中间派角色。”
在圣皮埃尔德伊夫站,上来了一位光彩照人的年轻姑娘,可惜她不是小圈子的成员。我两只眼睛怎么也离不开她那玉兰花般的肌肤,乌黑闪亮的眼睛和她那令人赞叹的高贵身段。片刻后,她意欲打开一扇车窗,因为包厢里确实有点热,她没有征求众人同意的意思,由于就我没有穿外套,她问我道:“有点儿风您不会感到不舒服吧,先生?”声音轻快,凉爽,含着融融笑意。我真恨不得对她说:“请您跟我们一起去维尔迪兰府吧”;或是“请告诉我您的芳名与地址。”可我回答道:“不,风不会让我不舒服,小姐。”接着,她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身子也未抬一下,问道:“有烟不会让您朋友讨厌吧?”说罢点燃了一支香烟。到了第三站,她轻轻一跳,下了车。翌日,我问阿尔贝蒂娜那姑娘会是谁呢。我好妒,因此,提起女人,我倒很踏实。阿尔贝蒂娜告诉我她不知道,我认为她的回答还是十分真诚的。“我多么想再见到她!”我高声道。
“放心吧,总会再碰到的。”阿尔贝蒂娜回答道。具体到这一特殊情况,阿尔贝蒂娜说得就不对了。我与那位年轻貌美的抽香烟姑娘既没有再次碰到,也未弄清她身分。下面诸位自可看到,我为何不得不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停止寻觅那位姑娘。但是我未曾忘却她。我经常一想起她,浑身便燃起疯狂的欲火。可是,这种欲望的反复出现,迫使我们静心思考,如果想要带着同样的欲望与姑娘相见,那就得回到十年前去,然而经历十度春秋,那位年轻姑娘花容早已憔悴。有时是可以与某人邂逅重逢,但间隔的时间却无法一笔勾销。直到后来,象寒夜般凄凉的日子突然降临,您再也不去寻觅那位年轻姑娘或别的姑娘,您甚至会为寻找她们感到恐惧。因为您再也不觉得自己尚有相当的魅力可以惹人喜爱,有足够的力量去爱了。当然,这并不是您已经到了那种本来意义上的无能程度。谈到爱,完全可以比以往任何时候爱得更深。但是,您感觉到自己所存的力量微乎其微,已经无力去从事那一伟大的爱的事业。长眠早已留下间隙,此间,您已无力出门,也已无力说话。能把脚踏在该落的台阶上,便是一种成功,就好比别人翻空心跟斗没有失手。若在这种状况下被哪位心爱的姑娘看见,哪怕您还保持着年轻时的容颜和满头棕发,该多难堪!您再也经受不起与年轻人同步行走所造成的疲惫。要是肉体的欲望非但不减,反而倍增,那活该!别人会领来一位他们无需再惹其欢心的女人,与您同床共枕一夜,然后终生不再相逢。
“也许一直没有小提琴家的音讯。”戈达尔说道。在小圈子里,当天的轰动事件,就是深得维尔迪兰夫人宠爱的小提琴家突然摆手。此人在东锡埃尔附近服役,平常每星期三都来拉斯普利埃用晚餐,因他获准可在半夜十二时归营。然而在前天,信徒们第一次怎么也没有在火车上找到他。大家猜想他错过了车子。维尔迪兰夫人先后又派马车去接第二班车以及末班车,可还是空车而归。“他肯定被关了禁闭,不然,他不见人影别无解释。啊!哎,你们知道,军队里,要对付这些放荡不羁的人,只要有个倔脾气的军士就足够了。”“要是他今晚再撂手,可要更丢维尔迪兰夫人的面子了,”布里肖说道,“因为我们可爱的女主人今晚恰好第一次接待把拉斯普利埃出租给她的近邻,康布尔梅侯爵夫妇。”“啊,今晚接待康布尔梅侯爵夫妇!”戈达尔惊叹道,“我可绝对不知道。当然,我和你们大家一样,知道他们总有一天会来的,可没料到来得这么快。嗳,”他朝我转过身来说道,“我跟您说过什么了:谢巴多夫亲王夫人,康布尔梅侯爵夫妇。”重复这些姓氏,犹如受到其旋律的摇荡,他对我说,“您看见了吧,咱们都运气不错。不管怎么说,您一矢中的,来了个开门红。相聚的将是无与伦比的杰出人物,可谓济济一堂。”他接着又朝布里肖转去身子,补充道:“女主人可能要生气了。我们早该到达助她一臂之力。”自从维尔迪兰夫人到拉斯普利埃之后,当着信徒们的面,她总装模作样,似乎万般无奈,不得不邀请一次房主。这样,她来年就可占有较好的条件,她说,她这样做,纯粹是出于利益考虑。但是,她再三表示讨厌跟小圈子之外的人一起用晚餐,简直视之为猛兽,因此一推再推。如果说一方面,这次晚餐由于她宁愿不明言的某些附庸风雅的原因,令她欣喜的话,那另一方面,她夸大其辞,一再表白的那些理由确实让她有点儿恐惧。因此,她至少有一半诚意,她向来认为,这个小圈子独一无二,为稀世珍品,需要几个世纪的努力,才可能建立类似的团体,以致一想到小圈子里就要挤入外省人,不同得浑身发颤,那些外省人对四联剧,对“大师巨匠”一无所知,在普普通通的交谈中也无法担当自己的角色,他们如来维尔迪兰府上,岂不搅黄非凡的星期三聚会,这星期三是无与伦比、极易损坏的杰作,宛若威尼斯的彩绘大玻璃,只要走个音,就足以将其震碎。“再说,他们很可能都是最为强硬的‘反派’,是些挂军衔佩饰带的家伙。”维尔迪兰先生说。“啊!这事呀,我才不在乎呢,人们议论这件事的时间已经够长的了。”维尔迪兰夫人回答道,她是一个诚心诚意的德雷福斯支持派,不过其目的是想在她这个德雷福斯支持派占优势的沙龙里得到某种社交生活的回报。然而,德雷福斯派在政治上获得了胜利,在社交生活方面则不然。对上流人士来说,拉普里,雷纳克,比卡尔和左拉仍是叛国贼,只能被排斥在小核心之外。因此,维尔迪兰夫人介入政治之后,一心想回到艺术中去。再说,丹第和德彪西在事件中不是“处境维艰”吗?“就事件而言,我们只需将他们置在布里肖一边。”她说道(在信徒中,这位大学教授是唯一拥护参谋部的,这使他在维尔迪兰夫人心目中的地位大大降低)。“没有必要非得没完没了地谈论德雷福斯事件。不,事实上,是康布尔梅夫妇让我感到厌烦。”至于信徒们,他们一方面受到内心那种不可明言的欲望的刺激,渴望结识康布尔梅夫妇,另一方面又被维尔迪兰夫人伪装厌烦的假象所蒙蔽,她口口声声说讨厌接待康布尔梅夫妇,因此,每天与夫人交谈,他们都要重新搬出夫人自己曾经提过的那些有助于发出邀请的卑劣理由,尽量使这些理由变得难以驳斥。“请您最后定夺吧,”戈达尔重复道,“这样您在租金方面就可得到让步,由他们负担花工的工钱,您尽可坐享草坪带来的欢乐。为了这一切,烦一个夜晚也很值得。我说这些是为了您好。”他补充道,尽管有一次,他乘坐维尔迪兰夫人的马车,曾在路上与老德-康布尔梅夫人的车子相遇,再加上在车站他呆在侯爵身边,被当作铁路雇员,感到丢脸,心脏怦怦直跳。至于康布尔梅夫妇,因他们的生活圈子距社交活动甚远,因此丝毫体味不到几位时髦女子谈及维尔迪兰夫人时往往带着某种敬意,以为维尔迪兰夫人就是这种人,只能跟放荡的女人结交,也许都没有合法结过婚,至于“出身高贵”的人,她这一辈子可能就见过他们夫妇俩。因此,他们纡尊降贵,去她那儿用晚餐,纯粹是为了与一位女房客处好关系,指望她在度假季节多来几次,尤其当他们在上个月获悉她刚刚继承了一笔数百万的遗产之后,更是打着如此算盘。他们默默地准备着这个不可避免的日子到来,从未开过一句趣味低级的玩笑。然而,维尔迪兰夫人多少次当着信徒的面定下日期,却一改再改,弄得他们毫无指望,以为这一天不再来临了。她装模作样,朝令夕改,其目的不仅仅在于公开显示这次晚宴给她造成的烦恼,而且还在于引起那些住在附近,有时意欲撂手的小圈子成员的担心。这并非因为女护主猜透了这一“伟大的日子”对他们来说就象对她一样,令人愉快,而是因为一旦使他们坚信这次晚宴对她是个最为可怕的苦差使,她便可唤起他们的耿耿忠心。“你们总不至于让我独自一人跟那些中国人在一起吧!相反,我们人应该多一点,聚在一起分担厌烦。自然,我们到时不可能谈我们感兴趣的东西。必定是一个糟糕的星期三,您有什么法子呢!”
“确实,”布里肖对着我回答道,“维尔迪兰夫人很聪明,为准备她的星期三倾注了巨大的热情,我认为她很不乐意接待那些出身高贵但毫无思想的乡绅。她实在下不了决心邀请那位享有亡夫遗产的侯爵夫人,但还是屈尊请了她儿子与儿媳。”
“啊,我们可见到康布尔梅侯爵夫人?”戈达尔说道,脸上露出一个微笑,尽管不知康布尔梅夫人是否漂亮,但自以为应在微笑中投入几分淫荡与些许故作风雅的殷勤。但是,侯爵夫人这一称号本身在他脑中激起了一个诱人、风流的形象。
“啊!我认识她”。茨基说道,他有一次与维尔迪兰夫人一起漫步,曾与她路遇。“您说认识她,并不是圣经意义上的认识吧?”大夫说道,从长柄眼镜下方瞟出一眼,他这是在开一句他尤为喜爱的玩笑。“她聪明,”茨基对我说道。“当然,”他见我什么都不说,便微笑着加重每一个字的份量,继续说道,“她聪明又不聪明,她缺乏修养,浮浅,但生来对美的东西富有鉴赏力。她宁肯一声不吭,也决不说一句蠢话。再说,她俏丽,很有几分姿色。若要为她作幅肖像,说不定挺有趣。”他半眯着眼睛添了一句,仿佛她就端坐在他的面前,他正在细细打量。我的看法与茨基以如此微妙色彩所表达的恰恰相反,于是,我只告诉他,她是一位杰出的工程师勒格朗丹先生的妹妹。“呃,您瞧,您就要被介绍给一位漂亮的妇人。”布里肖对我说道,“谁也料不到会引起怎样的结果。克莉奥佩特拉连贵妇人都算不上,是个地位卑微的小女子,是我们的梅拉克笔下一个轻佻、可怕的小女子,可结果呢,不仅对那个傻瓜安东尼,而且对古代世界都产生了影响。“我早已被介绍给德-康布尔梅夫人了。”我回答道。“啊!这样一来,您就是去老熟人的家乡了。”“我为将见到她感到格外高兴。”我答道,“因为她曾允诺给我一部出自贡布雷以前那位神甫之手的有关这一地区地名的书,我可以借机提醒她许过的诺言。我对那位神甫挺感兴趣,对词源也有兴趣。”“您别太信他提出的那些词源,”布里肖回答我说,“那部书在拉斯普利埃就有,我曾玩着浏览了一番,没有值得我感兴趣的东西,里面谬误百出。我这就给您举个例子。‘bricq’(布利克)一词在我们周围地区的地名构成中用得很多。那位勇敢的神职人员一时闪出一个稀奇古怪的念头,认为该词源于‘briga’(布利加),意为高地,防地。他在克尔特部落中已经考证出这一点,如tobris(拉托布利克),nees(纳梅托布利克)等等,甚至在briand(布利昂),brion(布利翁)等一类词中也如此。言归正传,就我们有幸与您一起穿过的这个地区而言,bricebosc(布利克波斯克)意为高地树林,bricgcvillc(布利克维尔)意为高地居处,我们在抵达梅恩维尔前一站要停靠的bricebec(布利克贝克)意为溪边高地。然而,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因为bricq是古斯堪的纳维亚语的一个古词,意思只是指:桥。同样,就fleur(弗勒尔)一词而言,德-康布尔梅夫人的宠儿煞费苦心,一会说它与斯堪的纳维亚语中的floi,flo两词有关,一会又说它源自爱尔兰语中的ae,aer两词,恰恰相反,该词无疑出自丹麦语的fiord,意为:港口。还有,那位仁慈的教士认为拉斯普利埃附近的sat-t-le-vieux(vet)(里马丁勒维厄,即老圣马丁)。可以肯定,vieux一词在这一地区的地名组合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vieux一般源自vaduford)。但是,在个别情况中,vieux并非源自vet,而是来自vastat一词,意思是荒芜,一毛不长的地方。附近就有个地方叫ttvast,即为vastdesetold;brillevast即为vvstdeberold。我认定神甫考证错了,何况sat-ast,甚至还叫过sat-’为同一个字母。大家说devaster(毁坏),也说gacher(糟踏)。jacheres(休闲地)与gate(出自古德语的wastna,贫瘠的沼泽地)意义同一。因此,terregate,即指terravasgtata。至于sat-ars,以前(持非正统观点者得受指责!)叫sat-ard,即为sat-dard,有各种叫法,如sat-dard,sat-ard,sat-arc,cq-ars,甚至还叫过daas。此外,不应忘记附近有一些地名也都带有ars一词,明确地证明了源自异教(其神为ars),该词源在这一地区仍具有生命力,但那位圣人却拒不承认。奉献给神祗的高地尤其多,如朱庇特山(jeu-ont)。你们那位神甫置若罔闻,无论基督教在何处留下痕迹,都引不起他的注意。他甚至到loctudy游历过,他说那是一个蛮族的地名,可实际上,该地名为locsanctitudeni,他也未在sales一词中看出sanctartialis来。你们的那位神甫,”布里肖见我感兴趣,便继续说道:“他认为以hon,ho,hol结尾的词盖出自holl(huls)一词,意为山丘,可该词实际上源于古斯堪的纳维亚语的holoho,tahou,robeho,neho,etteho等等。”这些地名使我回想起了那一天,阿尔贝蒂娜本来想去昂弗勒维尔-拉比古(布里肖告诉我该地名得之于该地先后几位领主中两位的名字),后来又建议我一起去罗布奥姆(rebohoho)离卡尔克蒂伊特和克利图尔普斯不近吧?”我问道。
“完全对。neho就是lehol,意思就是那位赫赫有名的子爵尼谢尔的岛或半岛,他的名字也尚在neville这一地名中。您刚才跟我说卡尔克蒂伊特(carethuit)和克利图尔普斯(clitourps),对德-康布尔梅夫人的宠儿来说,又是一个机会,谬误迭出。毫无疑问,他极为清楚地看出了care之义为教堂,亦即德国人的kirche。您熟悉ereville吧,更不用提dunkeraue了。我们最好还是稍停片刻,谈谈dun这个众所周知的词,对克尔特人来说,该词意为高处。这个词,法国各地都可找到。你们的那位神甫就在duneville面前迷住了,在厄尔-卢瓦尔省境内,也有duneville这个地名,他本来还可以在歇尔省找到chateaudundunle-roi;在萨尔省找到duneau;在阿里埃日省找到dun;在涅夫勒省找到dune-lespces等等地名。dun一词使他在考证douville(多维尔)这个地名时又犯了一个可笑的错误,我们等会儿就要在多维尔下车,维尔迪兰夫人舒适的马车正在那恭候。douville,拉丁文中为douvil,”他说道,“实际上,douville就坐落在高山下。你们的神甫无所不知,他总该意识到自己闹了一个差错。他确实在以前的一本教区清册中读到过dougville一词。于是,他便改变看法;依他之见,doville是圣米歇尔神甫的一个世袭封地,即dooabbati。他为此发现感到欣喜,可是,自克莱苏埃普特教士会议之后,圣米歇尔山的人们过的是一种丑闻百出的生活,只要考虑到这一史实,那他的发现就相当荒诞了,若要目睹到该海岸线的君主国丹麦国王在那一带大搞奥丁神祭礼,而很少祭祀基督的话,那就没有比这更离奇的了。此外,臆想n变成了dunu)。但是,神甫最终还是搞错了。douville从未叫过donville,而叫doville,即eudoville从前叫escalecliff,意思为陡坡之阶。大约在1233年,escalecliff的领主欧德-勒布代耶赴圣地;出发时,他把教堂交给了布朗施朗德修道院。于是有了礼尚往来:村寨改称为他的名字,几经演变,成了今日的douvi学;倘若没有这一历史见证,那douville也有可能源自ouville一词,亦即泉水的意思。ai(如aigues-ortes)的形式源自aa,通常演变为eu或ou。然而在douville附近,恰有一些闻名遐迩的泉水,如caebut。您想象神甫一定会在那儿发现基督教的痕迹感到无比高兴,尽管在那一地区传教似乎很难,因有不少圣人不得已去那儿布道,先后有圣乌萨尔,圣戈弗鲁瓦,圣巴萨诺尔,圣洛朗-德-布雷夫当,后者最终与博贝克的修道上握手言和。但是,就tuit而言,作者错了,他将之视作toft这一形式,意思为破房子,如在crietot,ectot,yvetot等地名中,而实际上是thveit,意思指采伐地,开垦地,如在braetuit,lethuit,reguit等词中。同样,如果说他承认clitourps一词源自诺尔曼语的thoup,意思为村寨,他却坚持认为该地名的前一部分由cliv派生而来,意为山坡,可它实际上来自cliff,为悬崖的意思。不过,他闹出了最大的差错,并非因为他无知,而是因为他固执己见。作为一个法国人,不管他有多出色,可有必要否认明摆的事实,把圣洛朗-昂-布雷当作赫赫有名的罗马教士吗?然而,那涉及的是圣劳伦斯-奥图尔,都柏林的大主教。但是,您那位朋友的宗教偏见比爱国热情更为强烈,出了许多显而易见的错误。比如,离我们的主人居住的拉斯普利埃不远的地方,有两个raignes一词,仁慈的神甫未闹出差错,他清楚地看出了graignes在拉丁文中为grania,在希腊文中为creé,意思为池塘,沼泽地;类似gresrlnne等例子不胜枚举。可关于ontart,您那位所谓的语言学家非认为这是以圣马丁命名的堂区。他以圣人是他们的主保为依据,但没有意识到那位圣人是后来才被奉为主保圣人的;或者毋宁说他因对异教怀着刻骨仇恨,而丧失了判断力;他不想明白,如果涉及的真是圣马丁,那何不象说ontsat-ichel(圣米歇尔山)那样取名ont-satait呢?而ontart一词以带有浓重的异教痕迹的方式,专指指祭祀ars神(玛尔斯战神)的神殿,确实,我们迄今尚未掌握这些神殿的遗迹,但是,附近地区那些宽敞的罗马营地的存在无可置疑,证明那些神殿很有可能存在过,尽管考证不出ontart这一地名,以彻底消除疑问。您瞧,您到拉斯普利埃将得到的那本小册子,并不是写得最好的。”我提出异议,说在贡布雷时,神甫经常教给我们一些颇有趣味的词源。“他对自己的地盘很可能会熟悉些,诺曼底之行令他陷入迷惘境地。”“也未治好他的病,”我添了一句,“他带着精神衰弱症来,又拖着风湿病去。”“啊!那是精神衰弱症造成的。正如我的恩师波克兰可能会说的那样,他是在文献学中患了精神衰弱症。哎,您说,戈达尔,您是否觉得精神衰弱症有可能会对文献学产生不良影响,文献学又可能会对精神衰弱症产生镇静作用,而精神衰弱症的治愈最终会有可能导致风湿病?”“完全如此,风湿病和精神衰弱症是神经一关节病的两种替代形式。人有可能因为转移作用,由一种病症转化为另一种疾病。”“杰出的教授说起话来,”布里肖说道,“请上帝宽恕我,用的法语也掺杂着拉丁语和希腊语,拥有莫里哀式记忆的浦尔贡先生本人也可能以如此方式说话!允许我说一句,我的叔父,我是想谈我们民族的萨尔塞1…”他话未说完,教授惊跳起来,嚷叫道:“哎呀。”他终于以发音清晰的语言高声道:“我们已经过了梅恩维尔(哎!哎?),连雷纳维尔也过了。”他刚刚发现火车停靠在老圣马斯站,几乎所有旅客都下了车。“他们可不该跳站的。也许我们谈论康布尔梅夫妇时没注意。”“请听我说,茨基,等一等,我这就告诉您‘一件好事情’,”戈达尔——
1萨尔塞(1827——1899),法国著名戏剧批评家。
故意拿出一副在某些医学圈常见的神态说道,“亲王夫人可能就在列车上,她也许没有见到我们,进了另一个包厢。我们去找找她。但愿这不会引起事端!”说罢,他便领着我们大家寻找谢巴多夫亲王夫人。他终于在一节空荡荡的车厢的一角发现了她,她正在阅读《两个世界评论》。在漫长的人生岁月中,她因害怕遭受非礼对待,渐渐养成了习惯,安于自己的落足之地,无论在生活中还是在列车上,总是呆在自己的那个角落,等别人先向她道安再伸手还礼。当信徒们进了车厢,她还在继续看杂志。我马上认出了她;这位女子,尽管有可能丧失了自己的地位,但仍不失出身之高贵,无论怎么说,象在维尔迪兰夫人这样的沙龙里,准是颗珍珠,可是,她正是两天前我在同一趟列车上遇到的那位太太,我还以为她有可能是哪家妓院的老板娘呢。她的社会身分曾那么难以捉摸,一旦我得知她的姓名,一切便就水落石出了,就好比猜谜语,大伤了一番脑筋之后,最后得了谜底,模模糊糊的一切因此而变得一清二楚,就人而言,这个谜底就是姓名。坐在一位女子的身边,与之同车旅行,怎么也猜不透她的社会地位,可两天后,突然弄清了她为何许人,此中引起的惊诧,较之在新杂志中看到上期字谜的谜底而带来的惊喜,要有趣得多。大餐馆,娱乐场和“小火车”是揭开这些社会之谜的家族博物馆。“亲王夫人,我们在梅恩维尔错过了您!您允许我们在您的车厢就座吗?”“当然可以。”亲王夫人说道,她听见戈达尔对她说话,只从她那本杂志上抬了抬眼睛,那眼睛如同德-夏吕斯先生的一样,尽管相比较而言,更温柔一些,但明明看清了面前的人,却装着没有发现;戈达尔考虑到我与康布尔梅夫妇同时受到邀请,这对我来说本身就是具有相当份量的举荐,稍过片刻,他便作出决定,把我介绍给亲王夫人,亲王夫人彬彬有礼,弯了弯腰,可看她脸上显出的神色,好象是第一次听说我的姓名。“见鬼,”大夫嚷叫道,“我妻子忘了让人给我白背心换钮扣。啊!这些女人,什么都想不到。您永远都别结婚,明白了吧。”他对我说道。这是他见别人无话可说时常开的玩笑之一,自以为开得适时,不由得用眼角瞟了亲王夫人和其他信徒一眼,因他身为教授,又是科学院院士,他们都微微一笑,对他情绪愉快,毫无架子表示欣赏。亲王夫人告诉我们,那位年轻的小提琴家又找到了。他昨日因犯偏头痛困卧病榻,今晚一定到场,届时还将携来他父亲的一位好友,是他在东锡埃尔遇到的。亲王夫人是从维尔迪兰夫人处获悉了这些情况,早上,她与维尔迪兰夫人一起进了餐,亲王夫人对我们说,那声音快速,带有俄罗斯音调的小舌颤音r在喉咙眼里发得含糊而又轻微,仿佛不是r,而是l。
“啊!您早上与她一起进餐!”戈达尔对亲王夫人说道,可眼睛却盯着我看,因为此番话的目的在于向我显示亲王夫人与女护主的关系亲密无间。“您,您可是一位忠实的信徒!”“对,我喜欢这个聪明的小圈子,它令人愉悦,毫无恶意,也不赶时髦,里面的人个个才智横溢。”“哎呀!我可能把车票弄丢了,怎么也找不着。”戈达尔嚷道,不过并未显露出过分的不安。他心里清楚,有两驾双逢四轮马车在多维尔迎侯我们一行,即使无票,铁路雇员也会给他放行,甚至还会脱帽以表敬意,对自己的宽容作出解释,即他已清楚地认出戈达尔是维尔迪兰家的一位常客。“他们不会因此把我抓到警察室去。”大夫下结论道。“您刚才说,先生,”我问布里肖道,“这一带有闻名遐迩的泉水,您是怎么知道的?”“下一站的站名对此就是个证明,此外还有许多别的证据。下一站叫作fervaches(费尔瓦施)。”“我不明白他想说什么意思。”亲王夫人咕哝道,那声调象是对我表示客气,“他烦我们,是吗?”“可是,亲王夫人,fervaches的意思是温水,即fervideaoe……噢,提起那位年轻的小提琴家,”布里肖继续说,“戈达尔,我倒忘了告诉您一条大新闻。您知道原来那位深得维尔迪兰夫人恩宠的钢琴家,我们可怜的朋友德尚布尔不久前已经过世?可怕啊。”“他年纪还轻轻的,”戈达尔回答道,“也许肝脏出了问题,出了麻烦,前段时间他的脸色就难看得要命。”“可他并不怎么年轻,”布里肖道,“早在埃尔斯蒂尔和斯万去维尔迪尔夫人府上那段时间,德尚布尔就已经闻名京城,令人惊诧的是,他在国外竟未得到成功的洗礼。啊!据圣巴诺姆说,他生前可不是福音书的信徒,这个人。”“您搞混淆了,那个时候他不可能去维尔迪兰府上,他当时还是个吃奶的孩子呢。”“可是,除非我这只老脑袋瓜的记忆靠不住,我记得德尚布尔常为斯万弹奏凡德伊的奏鸣曲,当时那个圈子与贵族闹翻了,谁也料想不到斯万有朝一日竟会成为我们民族的奥黛特的夫君,成为资产阶级化了的女王之夫。”“那不可能,凡德伊的奏鸣曲在维尔迪兰夫人府上演奏时,斯万早就不再踏她的家门。”大夫说道,他就象有的人,忙得不亦乐乎,自以为记住了不少有用的东西,可却丢三拉四,末了倒赞叹那些无所事事的人有一副好记忆。“连您的熟人都记错了,您又没有得记忆衰退症。”大夫笑微微地说。布里肖承认自己有误。列车停靠了。是拉索尼(gne)站。对该地名,我感到莫名其妙。“我多么希望弄清所有这些地名的意义所在。”我对戈达尔说。“您就请教一下布里肖,他兴许知道。”“gne,意思就是鹳,学名sinia”。布里肖回答道。我非常渴望就别的一些地名求教于他。谢巴多夫夫人忘了自己向来珍惜自己的“角落”,亲切和蔼地主动跟我换了位置,以便我跟布里肖交谈更方便些,我对别的一些词源颇感兴趣,希望讨教布里肖,亲王夫人说得很肯定,坐车旅行,无论正坐,反坐,还是站着,她都无所谓。因她对新成员的内心想法一无所知,所以仍处于戒备状态,不过当她认清了他们的善良用心之后,便想方设法讨大家的欢心。火车最后停在了多维尔-费代纳站,该站距费代纳与多维尔差不多远,鉴于这一特殊原因,便取这两个地名为站名。“见鬼,”当我们来到检票口的栅栏前,戈达尔大夫装出一副刚刚才发现的样子,嚷叫道,“我怎么也找不着我的票了,可能弄丢了。”可是铁路雇员一摘帽子,说没关系,还毕恭毕敬地微微一笑。亲王夫人(象是维尔迪兰夫人府的一位女官,正在细细吩咐马车夫。由于康布尔梅夫妇的缘故,维尔迪兰去人未能来车站,平常,她也很少来车站)让我和布里肖与她同上一辆车。大夫,萨尼埃特和茨基上了另一辆车。
车夫尽管年纪轻轻,却是维尔迪兰府的头把式,唯他一人是名副其实的正式车夫;白天里,他领他们夫妇俩四处游逛,因为他熟悉这儿的大道小径,晚上,他负责去把信徒们接回府上。需要时,他身边带上个“临时佣工”(由他选择)。这是个善良的小伙子,朴实,机灵,不过一脸苦相,目光发呆,说明他这人多愁善感。但是,眼下他心绪极佳,乐滋滋的,因他终于如愿以偿,为他兄弟在维尔迪兰府上谋了一个位置,他兄弟跟他一样,也是个善良的老好人。我们首先穿过了多维尔。翠草茂密的山丘顺势而下,延伸至海边,形成一片辽阔的牧场,空气湿润,饱含盐份,给牧场带来勃勃生机,绵延的牧草,长势茂盛,色彩纷呈,强烈而鲜艳。里夫贝尔小岛,海岸犬牙交错,较之巴尔贝克,小岛之间贴得较近,在我看来,给这片海域增添了新的气象,看似立体镜头。我们经过了一座座小别墅,别墅为瑞士山区木屋形状,几乎全被画家们租用了;接着,我们上了一条小路,路上,几头无人看管的奶牛受惊不小,挡住了我们的去路,整整耽搁了十分钟,之后,我们才又继续循路沿峭壁而行。“可是,通过不朽之神,”布里肖突然说道,“我们还是再谈谈那个可怜的德尚布尔吧;您觉得维尔迪兰夫人是否已经知道消息?是否有人跟她说过?”维尔迪兰夫人与差不多所有的上流人士一样,正因为她需要与人交往,所以谁要是死了,不能再来参加星期三或星期六聚会,或来吃顿家庭晚餐,她便再也不把他们放在心上,一天也想不到他们。既然人一去世,便似未曾存在过,那自然也就不能说此小圈子中死人多于生者,就此而言,所有沙龙的形象与这个小圈子别无二致。但是,为了避免谈论死者带来的懊恼,甚或由于某人的丧事,导致晚餐中断,造成不快,这是女护主万万不能答应的,维尔迪兰先生往往装模作样,似乎信徒去世,令她妻子无比悲哀,为了她的健康着想,不该谈论此类事情。再说,他人之死在他看来不过是一场普普通通的意外事故,人生如斯,一了百了,所以,一想到自己的末日,便惊恐不已,凡是可能与之发生联系的想法,他一概避免。至于布里肖,他为人善良,被维尔迪兰先生有关妻子的那番话彻底蒙骗,真的担心女友获悉如此悲哀之事,伤心不已。“对,她今天上午什么都知道了。”亲王夫人说道,“大家未能瞒住她。”“啊!哎呀呀,”布里肖高声嚷道,“一个二十五年交情的朋友,打击该不小!我们中又一个离去了!”“当然!当然,您有什么法子呢。”戈达尔说道,“这种情况总是很痛苦的,可维尔迪兰夫人是个女强人,她善于控制自己的感情,并不那么多愁善感。”“我并不完全赞同大夫的看法。”亲王夫人说道,那快速的语流,低沉的音调,看样子既象生气,又象在开玩笑。“维尔迪兰夫人外表冷酷,可内心珍藏着丰富的感情。维尔迪兰先生告诉我,她非要去巴黎参加葬礼,他好不容易才拦住了她,不得不设法让她相信,葬礼是在乡下举行。”“啊!喔唷!她一心要去巴黎。我完全知道她是个好心肠的女人,也许太有心肠了。可怜的德尚布尔!不到两个月前,维尔迪兰夫人还在说:‘无论是普朗岱,巴德雷夫斯基,还是里斯莱,在他身边,简直无地自容。’那个自我炫耀的尼禄,竟想法子把德意志的科学界愚弄了一番,德尚布尔完全比他更有资格宣称:alisartifexpereo!1可是,德尚布尔,他准是在司其神职之时,在贝多芬式的虔诚氛围中以身殉职;说老实话,我对此毫不怀疑;若公道,这位德意志音乐的主祭师完全有资格在主持大弥撒时谢世。但是,他毕竟是一位以颤音迎接死亡的勇士,作为巴黎化了的香槟人后裔,这位天才的演奏家经常可从自己的血统中发现王室卫队员的英勇与风雅。”——
1拉丁语,意为:“多么伟大的艺术家与我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