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16)(1/2)
刚才说到加迪尼昂公主,德-夏吕斯先生面色忧郁,我顿时感到,这一消息并不仅仅使他想起一个无足轻重的堂表姐妹的小小花园。他陷进了深思,好象是在自言自语:“《加迪尼昂公主的隐私》!”他叫了起来,“非凡的杰作!多么深刻,多么痛楚,这名声扫地的迪安娜,她那么惧怕她所爱的男人知道她的坏名声!多么不朽的真实性,比表面具有的真实性更真切!这走得有多远!”德-夏吕斯先生慷慨陈词时却流露出伤感,不过,大家感到,他并不觉得这种感伤有失大雅。当然,德-夏吕斯先生尚估摸不透,对他的德行,人家到底了解还是不了解,究竟到了何种程度,因而,最近以来,他老是担心,他一旦回到巴黎,人家一旦看到他同莫雷尔在一起,莫雷尔的家人就会出来干预,担心这么一来,他的幸福就会受到危害。这种或然性,对他而言很可能出现,直到现在仍然象是令使他不快和痛苦的心头病。但男爵很会演戏。刚刚,他们自己的情景与巴尔扎克描写的情景混为一谈,现在,他又略施小计,躲到新的情景里,面对有可能威胁到自己的厄运,无论如何不能让它吓倒自己,在惶惶不安之中进行自我安慰,找到斯万还有圣卢曾经称之为“很巴尔扎克的”某种东西。这样识别迪尼昂公主身分,对德-夏吕斯先生而言,已变得轻而易举了,因为他对心理上的移花接木早已习以为常,而且他已提供过多种先例。况且,这种心理上的移花接木,只要把作为爱物的女人换成一个年轻小伙子,马上就会在这小伙子身边造成一系列的社会纠纷,并围绕着一种平常的关系愈演愈烈。当人们为了某种原因,采取一劳永逸的办法,对日历或时刻表作某些改变,比如说推迟几星期过年,提早一刻钟敲午夜钟,由于一昼夜仍然是二十四小时,而一个月仍然是三十天,时间度量万变不离其宗。一切都可以变化却不带来任何混乱,因为数目间的关系总是不变的。因此,有些生平传记采用“中欧时”若东方历。在这种关系中,身边供养一位女演员时,其自尊心似乎也起着作用。当,从第一天开始,德-夏吕斯先生打听莫雷尔是何许人时,当然他得知他出身卑贱,但是,我们所喜欢的一个半上流社会的女人,对我们来说,并没有因为她是可怜人的女儿而失去她的诱惑力。相反,那些知名的音乐家,他曾让人写信给他们,他们也曾回信答复过男爵——并非出于兴趣,象朋友们将斯万介绍给奥黛特时,当着他的面,把她描绘得比她本来更难对付、更求之不得的那样——出于名人抬举新手的简单庸俗的心理说道:“啊!高才生,大有作为,自然因为他年轻有为,行家们评价很高,前程无量。”而不谙同性恋的人们,出于狂热的爱好,也讲起了男性美:“而且,看他演出真过瘾;在音乐会上他比谁都干得漂亮;他有美丽的头发,有高雅的姿态;容貌美极了,那气派,象画中的小提琴家。”德-夏吕斯先生也一样,被莫雷尔刺激得神魂颠倒,莫雷尔则顺水推舟让他明白,他是多么抢手的邀请对象,德-夏吕斯先生庆幸能把莫雷尔带在自己的身边,在顶楼上为他建一个小窝,他经常可以来。剩下的时间呢,他希望他是自由的,他的行为要求他这样,德-夏吕斯先生不惜给他那么多的钱,要莫雷尔继续干这一行,要么是因为有这种很强的盖尔芒特观念,一个男子汉总要干点事,全凭自己的才干做点事,而地位或金钱不过是个零,使一种价值增值的0,要么是因为他担心,小提琴手老厮守在自己身边,无所事事,会产生厌倦的。最后,在出席某些大型音乐会时,他不失时机沾沾自喜、自言自语道:“此时受到欢呼的人、今霄将在我家里。”风流雅士们,当他们恋爱的时候,不管以什么方式恋爱,总是给自己虚荣心增添某种东西,能够摧毁以前有过的一些实惠,而在以前的实惠中,他们的虚荣心兴许曾得到过满足。
莫雷尔觉得我对他并无恶意,对德-夏吕斯先生关系真诚,而且对他们俩在肉体上绝不感兴趣,最终对我表现出热情洋溢的感情,犹如一个小宝贝女人,知道人家不要她,但也知道她的情人把您当作真挚的朋友,不会设法挑拨他同她的关系。他不仅跟我说话的腔调酷似当时的拉谢尔,即圣卢的情妇,而且,根据德-夏吕斯先生一再对我重复的话,在我不在的时候,他对他议论我说的事与拉谢尔对罗贝议论我的事毫无二致。德-夏吕斯先生终于对我说:“他很喜欢您,”犹如罗贝说:“她很喜欢您,”又如外甥以其情妇的名义发出邀请,我外叔祖以莫雷尔的名义经常请我来同他们一起吃晚餐。不过,他们之间发生的风暴并不比罗贝与拉谢尔之间的争吵逊色。诚然,夏丽(莫雷尔)一走,德-夏吕斯先生便对他赞不绝口,一再洋洋得意地说小提琴师对他如何如何的好。然而,却可以看得出来,即使在老常客们面前,夏丽也每每面有愠色,并不象男爵希望的那样总是高高兴兴和服服贴贴的。由于德-夏吕斯先生的软弱所致,他对莫雷尔不识抬举的态度表示谅解,后来,夏丽的恼火,竟发展到如此地步,小提琴师毫不掩饰,甚至溢于言表。我眼看德-夏吕斯先生进入一节车厢,在那节车厢里,夏丽正同自己的军人朋友们在一起,音乐家对他耸耸肩以示欢迎,同时对战友们眨巴一下眼睛。要不,他就假装睡觉,好象此人的到来使他烦透了。要不,他索性咳嗽起来,旁边的人则大笑着,借机取笑,模仿象德-夏吕斯先生这样的人那种矫揉造作的说话,把夏丽引到一个角落里去,最后,夏丽才又掉过头来,好象迫不得已的样子,回到德-夏吕斯先生身边,那挖苦的俏皮话就象万箭刺穿着德-夏吕斯先生的心。实在不可思议,他竟然忍受下来了;而这种痛苦的形式,每次都花样翻新,再次对德-夏吕斯先生提出了幸福的问题,不仅硬逼他得寸进尺,而且去追求别的好事,一种邪恶的回忆污染了先前的手段。然而,不管后来这一幕幕场面有多么令人难受,应当承认,最初,法兰西民族人的天性描绘出莫雷尔的形象,赋予他的迷人外表,简朴,开诚布公,有独立自豪感,这种独立的自豪感似乎得益于无私精神。尽管这些都是假象,但姿态的优雅对莫雷尔尤为有利,因为,恋爱之人老想得寸进尺,不得不抬高出价,相反,无恋爱之人则容易走一条笔直的、强硬的、优雅的路线。这条路线,通过名门的特权,存在于心眼极封闭的莫雷尔那张极开放的脸上,这张脸,粉饰着新希腊的风雅,这种风雅在香槟方形大教堂大放异彩。尽管他装得很高傲,但当他在意想不到的时刻发现了德-夏吕斯先生时,他往往被小圈了里的人弄得很尴尬,红着脸,低垂着眼帘,而男爵却心花怒放,从中看到了一大部罗曼史。这不过是恼火和羞愧的表示。恼火时有表现,因为,尽管莫雷尔平常的态度表现得极为冷静,极为稳重,但也难免不时常露出马脚。甚至有时候,男爵对他说几句话,莫雷尔立即口气强硬地进行咄咄逼人的反驳,弄得大家都感到刺耳。而德-夏吕斯先生则往往伤心地低下头,一声不吭,自以为是地相信,受到崇敬的父亲,对其孩子的冷淡和粗暴完全不会介意的,因此,一如既往,对小提琴家极尽颂扬之事。德-夏吕斯先生也并非总是这样逆来顺受,但他的反叛一般达不到目的,尤其因为,他从小与上流社会的人们一起生活,得考虑他可能唤起的反响,意识到了卑鄙的勾当,如果说这种卑鄙的勾当不是天生的,至少是教育养成的。然而,他在莫雷尔那里,偏偏遇到了暂时无所谓的庸人薄愿问题。可惜-德-夏吕斯先生,他并不明白,对莫雷尔来说,凡涉及音乐戏剧学院和音乐戏剧学院名声有关的问题,一切都必须让步(但音乐戏剧学院也许更为严重,暂时不会提出来)。因而,比如说吧,资产者出于虚荣心随意改姓,而大贵族则出于实惠的考虑。对年轻的小提琴家而言,正好相反,莫雷尔的姓与他获得的小提琴一等奖是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的,因而不可能更改。而德-夏吕斯先生本想要莫雷尔一切都离不开他,即使姓名也不例外。他考虑到莫雷尔的名为夏尔斯(charles),与夏吕斯
(chars)相似,而且他们碰头的地方叫夏尔姆斯
(chars),便企图说服莫雷尔,一个朗朗上口的美名本身就是艺术名声的一半,演奏高手理应当机立断取名“夏梅尔”(charl),暗指他们幽会的地点。莫雷尔耸了耸肩。德-夏吕斯先生挖空心思,不幸冒出一个念头,说他曾有一个内室侍从就是这样称呼的。一句话气得年轻人火冒三丈。“过去有一度时期,我祖上以王宫侍从和侍从领班为荣。”莫雷尔骄傲地回答道:“过去有一度时期,我祖上下令杀过您祖上的头。”德-夏吕斯先生也许会大惊失色,倘若他能预料到,即使不用“夏梅尔”,而是心甘情愿地收养莫雷尔,并赐予他拥有的盖尔芒特家族的一种头衔,但情况也会象人们看到的那样,不允许他将这样的头衔恩赐予小提琴家,即使允许,小提琴家也会拒绝接受,因为他想他的艺术声望是与他的姓莫雷尔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的,与评论水平的“级别”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的。他竟将贝尔热街高高凌驾于圣日尔曼区之上!德-夏吕斯先生出于无奈,只好作权宜计,让人为莫雷尔做几只象征性的戒指,上面刻有古文字:plvsvltracarol’s1。当然,面对某个他不认识的一种对手,德-夏吕斯先生本该改变一下策略。但谁能办得到呢?况且,若说德-夏吕斯先生有些笨拙,那么莫雷尔也不缺乏拙笨。除了导致破裂的本身情况之外,使德-夏吕斯先生身边失去他的一个原因,起码是临时的原因(但这临时的原因最终变成了决定性的了),恐怕是,在他身上,不仅仅是那种卑鄙的东西使他在强硬态度面前一味卑躬屈膝,而对温柔体贴则报以蛮横无理。与这种下流本性相平衡,还有一种因受不良教育而造成的综合萎靡症,在犯有过失或成为负担之时,这种萎靡症便随处会作起孽来,甚至,为了讨男爵的欢心,他有必要说尽甜言蜜语,做尽温情柔态,献尽欢颜笑貌,然而就在这样的时刻,他却变得阴沉、恼怒,极力要展开讨论,而他明明知道,争论起来人家是不会同意他的看法的,但他仍坚持自己怀有敌意的观点,道理软弱无力,言辞却激烈锋利,从而更显示其道理的软弱无力。因为一旦论据短缺,他马上就胡编一气,愈是胡编乱造,其无知和愚蠢就愈铺展得开。当他客客气气,一味追求讨人喜欢的时候,从无知和愚蠢就不容易暴露出来。相反,当他脸上阴云密布时,人们除了看到他的无知与愚蠢之外,什么也看不见了,此时,他的无知与愚蠢便由无害而变得可憎可恨了。于是乎,德-夏吕斯先生感到苦恼不堪,只好把希望寄托于次日的好转,可莫雷尔呢,竟忘记了是男爵让他享受到荣华富贵,反露出悲天悯人的嘲笑,说:“我从来不接受任何人东西。因此,我无需向任何人道一声谢。”——
1意为:“前进!”
在此期间,仿佛他是在与一位上流社会人士打交道,德-夏吕斯先生继续施加他的愤愤不平,不管是真的还是装的,但已经无济于事了。不过也不总是这样。比如,有一天(就在第一阶段之后),男爵同夏丽和我一起在维尔迪兰家吃午餐回来,以为可以同小提琴家在东锡埃尔度黄昏和良宵,未曾料到一下火车,小提琴家就与他告别,并答道:“不,我有事要办,”弄得德-夏吕斯先生大失所望,尽管他极力试图逆来顺受,我还是看到了他的眼泪溶化了眼膏,呆若木鸡地站在火车前。这种痛苦真叫人于心不忍,以至于,由于我们,她和我,本打算在东锡埃尔打发一天时间,我便对阿尔贝蒂娜耳语说,我实不忍心让德-夏吕斯先生孤零零一个人呆着,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大伤其心。亲爱的小宝贝宽大为怀,接受了我的建议。我便问德-夏吕斯先生是否愿意由我陪他一会儿。他也接受了,但不想因此打扰我的表妹。我口气变得温柔起来(可能是最后一次,既然我下决心与她一刀两断),就象她是我的妻子似的,我温柔地命令她:‘你先回去吧,我今晚再找你,”我也甜甜蜜蜜地听她说了,就象夫唱妇随似的,允许我做愿意做的事,并对我表示,她很喜欢德-夏吕斯先生,如果他需要我的话,她同意我去陪他玩。男爵同我,我们向前走着,他摇摆着他那肥胖的身躯,低垂着虚伪的眼睛,我跟着他,直到一家咖啡店,人家给我们端上啤酒。我感到德-夏吕斯先生的眼睛不安地在盘算着什么。突然,他要来纸和墨水,神速地写将起来。他洋洋洒洒写了一页又一页,眼睛因狂思怒想而冒着火星。他一口气写了八页:“请您帮个大忙行吗?”他对我说。“原谅我写了这么个条子。但必须这么做。您坐上一辆车,要一辆汽车如果可能的话,要快点。您肯定还可以在他的房间里找到他,他去房间换衣服去了,可怜的小伙子,他离我们而去那阵子是想拿一把,但我向您保证,他一定比我更伤心。您把这条子给他,要是他问您在什么地方看到了我,您就告诉他,您在东锡埃尔下车(况且这是实情),要去看罗贝,也许不是这么回事,但要说您同一个您不认识的人一起遇见了我,说我当时怒气冲冲,说您似乎听到了要人派证人之类的话(不错,我明天决斗)。千万不可告诉他,是我要求这样做的,不要勉强把他带回来,但如果他愿意同您一起来,不要阻拦他这样做。去吧,我的孩子,这是为他好,您可以使一大悲剧避免发生。您一走,我就要写信给我的证人。我已经妨碍了您同您的表妹一起散步。但愿她不会埋怨我,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因为她是一位高尚的人,我知道她是属于那种通情达理的人,您应当替我感谢她。我个人对她感激不尽,这样做真使我高兴。”我对德-夏吕斯先生大发慈悲;我似乎感到,夏丽本可以阻止这场决斗,他可能就是决斗的起因,果真如此,我可抱不平了,他竟会这样漠不关心地走了,不陪伴他的保护人。我来到莫雷尔住的房屋时,我的怒火升得更高了,我听出了小提琴家的嗓门,他出于倾吐满腔欢乐的需要,唱得好不开心:“星期六傍晚,干完活以后!”要是可怜的德-夏吕斯先生听到他的歌唱该作何感想,可他硬要人家相信,他可能仍然相信,此时此刻,莫雷尔正在伤心呢!夏丽一看到我,索性高兴地手舞足蹈起来。
“噢!我的老伙计(原谅我这样叫您,过了可恶的军队生活,养成了肮脏的习惯),看到您真走运!我晚上正没事可干。我请求您,我们一起度晚会吧。或待在这儿,如果这使您高兴,或去划船,如果您更喜欢的话;或者搞点音乐,我没有任何特别的要求。”我告诉他,我得在阿尔贝克吃晚餐,他巴不得我邀请他去,可我不乐意。“既然您这么匆忙,那您干吗来呀?”
“我给您捎来德-夏吕斯先生的一张条子。”一听到这个姓名,他的满腔欢喜一扫而光;顿时愁了眉苦了脸。“怎么!要他来缠着我不放!那我岂不成了奴隶了!我的老伙计,行行好。我不开信。您告诉他您没找到我。”“最好还是打开吧?我想里面有严重的事情。”“绝对没有,您没领教过这老贼的连篇谎言和多端诡计这是他要我去看他的一招。那好吧!我不去,今晚我要清静。”“难道明天没有一场决斗?”我问莫雷尔,我以为莫雷尔也知道这码子事。“一场决斗?”他大惊失色地说。
“我一点也不知道。总之,我才不在乎呢,这老混蛋,如果高兴,尽可以让别人给杀掉。不过您瞧,您让我糊涂了,我看还是看看他的信吧。您就对他说,您把信留下了,我回去就能看到。”就在莫雷尔跟我说话的当儿,我简直看呆了,那一本本可观可叹的书,都是德-夏吕斯先生送给他的,充斥了整个房间。由于小提琴家拒绝接受带有:“我为男爵珍藏……”之类题辞的书籍,因为这类题铭,在他看来,对他本人似乎是一种凌辱,象是寄人篱下的标志,男爵便变化着花样,巧妙地抒发着感情,洋溢着得意的苦恋,按照感伤情谊的气氛变化,向精装书装订工一一定做。有些时候,题辞简短而充满信赖,比如“spesa”1又如“epectatanoneiudet”2;有时候以顺从的口气,象“我期待着”;有些就风流了:“sspisirdustre”3,或者是劝人贞洁,象是从西米阿纳那儿借用过来的,堆砌着蓝天白云、百合花簇拥的辞藻,转弯抹角表达良苦用意:“stentantliliaturres”4;最后,还有一些则悲观失望,与那个不愿在地上相许的人儿约会在天上:“aultiacaelo”5;犹如,吃不到葡萄便觉得葡萄串太青了,对得不到的东西便装出不屑一找的样子,德-夏吕斯先生在一本题铭上说:“nonodopto”6。可惜我没有时间将所有的题献都浏览一遍。莫雷尔打开信封:“atavisetaris”7跃入眼帘,上面加盖狮形纹章,一边一朵唇形玫瑰,德-夏吕斯先生刚才是怎样受尽灵感恶魔的熬煎,令他奋笔疾书,才将这封信写出来的啊,只见莫雷尔迫不及待地读起信来,其狂热程度,不亚于刚才德-夏吕斯先生写信时的表现,只见他的目光在这一页页字迹潦草的一片黑乎乎的信纸上扫描,其速度之快不亚于男爵的生花快笔。“啊!我的上帝!”他叫了起来,“他就差这个了!可到哪儿去找他?上帝知道他现在在哪里。”我暗示,如果抓紧的话,兴许还可以在一家啤酒店里找到他,刚才他在那儿要了啤酒,歇了一会。“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回得来,”他对他的女佣说,并petto8补充道:“这要看事态发展情况而定。”几分钟后,我们来到咖啡店。我注意德-夏吕斯先生发现我那时刻的神色。他看到我不是一个人回来,我感到他呼吸和生命都恢复过来了——
1拉丁语,意为“我之希望”。
2意为:“期望不会嘲弄人”。
3中世纪法语,意为“与主(师)同乐”。
4拉丁语,意为“城堡护塔楼。”
5拉丁语,意为“一切皆天意”。
6拉丁语,意为“吾之所欲乃不瞑之欲”。
7拉丁语,直译为“祖先和武器”,意为“一靠祖宗,二靠武功”。
8意大利语,意为“在心底”。
那天晚上,他心情不好,无论如何不能没有莫雷尔,便杜撰一通,说有人向他报告,原来军队里的两个军官在谈到小提琴家时说了他的坏话,他要派证人对质。莫雷尔看到了丑闻,看到了他的军队生活的不能容忍,便跑来了。在这件事上,他并不是绝对弄错了。因为,德-夏吕斯先生为了使自己制造的谎言更为逼真,已经向两位朋友(一位是戈达尔大夫)写信,要求他们作证。要是小提琴家不来的话,可以肯定,德-夏吕斯先生非气疯不可(恼羞成怒),那就很可能派他们的两个证人唐突找其中一个军官对质,与这个军官决斗,这对他来说可能是个安慰。在此期间,德-夏吕斯先生回忆起来了,他的出身比法兰西名门世家还要纯正,心想,为一位饭店侍应部领班的儿子而神魂颠倒已够意思的哩,可他却可能不屑与其主子来往。另一方面,倘若他只一味在光顾荒淫无耻之徒中寻欢作乐,这种荒淫无耻之徒有一种积习,不回人家来信,不赴约事先也不打招呼,事后又不道歉,由于每每涉及欢爱,曾给他带来多少激动,然而,过后,又给他带来多少气恼,多少难堪,多少愤怒,以至于,有时甚至为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连篇累牍地写信而懊恼,为大使们和亲王们一丝不苟、有函必复的认真态度而叹息,如果说他们惋惜对他来说无足轻重,但不管怎么说,他们毕竟给了他一种宁息。德-夏吕斯先生对莫雷尔的手法已习以为常,知道自己实在没有多少办法可以控制他,又不好混到底层生活中去,在下层生活里,庸俗的称兄道弟司空见惯,占去了过多的时间和空间以致人家挤不出一小时来奉陪这位被排斥在外的、高傲的然而又徒然苦苦哀求的大老爷,德-夏吕斯先生已经死了心,音乐家是不会来了,他诚惶诚恐,唯恐走得太远,与他彻底闹翻,以至于一见到莫雷尔,欢呼声抑制不住破喉而出。但是,一感到自己是战胜者,他便谋求把媾和条件强加于人,并从中尽可能为自己谋利。“您来这里干什么?”他对他说。“还有您?”他看了看我补充道,“我刚才特别嘱咐您不要把他带回来。”“他刚才不愿把我带回来,”莫雷尔说(天真地打情卖俏,骨碌碌地朝德-夏吕斯先生频递目光,眼神照例多愁善感,颓丧得不合时宜,看样子肯定是不可抗拒的,似乎想拥抱男爵,又好象要哭的样子),“是我自己要来的,他也没有办法,我以我们友谊的名义来向您下跪求求您千万别干这种荒唐事。”德-夏吕斯先生喜出望外,对方的反应十分强烈,他的神经简直难以承受;尽管如此,他还是控制住自己的神经。“友谊,您提出来很不是时候,”他冷冷地回答,“当我不认为应当放过一个愚蠢的家伙的胡言乱语时,友谊相反应当让您站出来为我作证才是。况且,假使我要是依从了一种我明知要受钟爱的情感的祈求,我就会失去这种情感的权力,给我的证人的信都已经发出去了。我相信一定会得到他们的同意。您对我的所作所为一直象一个小傻瓜,我的确向您表示过偏爱,可您没有对此感到骄傲,您实际上有引以为荣的权利,您也没有千方百计让那一帮乌合之众明白,象我这样一种友谊,对您来说,是什么道理值得您感到无以伦比的骄傲,你们这帮大兵,要不就是一帮奴才,是军法逼着您在他们中间生活的呀,您却拚命地原谅自己,差不多是想方设法为自己脸上贴金,为自己不懂得感恩辩护。我晓得,这里头,”他接着说,“为了不让人看出某些场面是多么令其丢脸,您的罪过就在于被别人的嫉妒牵着鼻子走。您怎么啦,您这么大年纪了,难道还是小孩(而且是很没有教养的小孩),难道您一下子看不出来,我选上了您,所有的好处因此都要被您独占了,岂不点燃别人的妒火?您的同伙们挑拨您跟我闹别扭,岂不是一个个都想取代您的位置?我收到这方面的信件不少,都是您最得意的伙伴们寄来的,我不认为有必要将他们的信拿来警告您。我既蔑视这帮奴才的迎合讨好,同样鄙视他们徒劳的嘲笑。我为之操心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您,因为我很喜欢您,但钟爱是有限度的,您应该明白这一点。”“奴才。”这个字眼对莫雷尔会是多么的刺耳,因为他的父亲曾当过“奴才”,而且恰恰因为他父亲当过“奴才”,由“嫉妒”来解释社会的种种不幸遭遇,虽然是简单化和荒谬的解释,但却经久不衰,而且在一定的阶层里准能“奏效”,这是一种很灵验的手法,与剧场感动观众的故伎,与大庭广众之中以宗教危险相威胁的手段,实有异曲同工之妙,不仅他那里信以为真,就是在弗郎索瓦丝那里,抑或在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所有仆人那里,个个都一样深信不疑,对他来说,这是人类不幸的唯一原因。他相信,他的伙伴们正想方设法窃取他的位置,对这一大难临头的决斗只会更加不幸,况且决斗是想象中的事。“噢!多么失望,”夏丽呼号起来。
“我活不成了。可他们在去找这位军官之前不会先来见见您吗?”“我不知道,我想会的吧。我已经让人告诉他们中的一个,说我今晚留在这儿,我要给他教训教训。”“但愿您从现在起到他来之前能听进道理;请允许我陪在您的身边吧,”莫雷尔温情脉脉地请求道。这正中德-夏吕斯先生的下怀。但他开始不肯让步。“您想在这里实行‘爱得深,惩得严”的谚语,那您就错了,因为我爱得深的是您,而我准备严惩的,即使在我们闹翻之后,却是那试图卑鄙无耻地给您造成伤害的人们。他们竟敢问我,象我这样的人,怎样会同你们这一类出身无门的小白脸交往,直到现在,针对他们这种搬弄是非的含沙射影,我只用我远房亲戚拉罗什罗富科的名言给予回击:“这是我乐意的。”我甚至多次向您指出,这种乐意,可能变成我的最大乐趣,并不因为您的青云直上而贬低了我。”说到这里,他趾高气扬几乎发狂,举起双手喊了起来:“tangtabunosplenbor!1屈尊不是沦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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