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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女囚 (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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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尔贝克的这些晨间音乐会并不是遥远的往事。可是,在这些相对来说还是的不久的往日,我却很少想到阿尔贝蒂娜。刚到巴尔贝克的那几天,我甚至都不知道她在那儿。那么,是谁告诉我的呢?喔!对,是埃梅。那天也是象这样的一个阳光明媚的晴天。我的好埃梅!他见到我高兴极了。可是他不喜欢阿尔贝蒂娜。她并不是个能让人人都喜欢的姑娘。没错,是他告诉我阿尔贝蒂娜在巴尔贝克的。那他又是怎么知道的呢?喔!他碰到过她,他觉得她风度欠佳。当我这么想着埃梅告诉我的事儿,而且碰巧是从一个跟我当时听他讲的那会儿不同的角度去考虑,我那在这以前一直在无忧无虑的海面上惬意飘荡的思绪,冷不丁地乱了套,就象是突然碰上了一颗暗暗埋在记忆中的这个地点而我又没法看见的危险的地雷。埃梅对我说他遇见过她,觉得她风度欠佳。他说风度欠佳是什么意思呢?我当时以为他的意思是说举止俗气,因为我想先发制人,说过她举止优雅之类的话。可是,且慢,没准他的意思是指那种戈摩尔风度呢。她是跟另一个姑娘在一起,没准两人还彼此搂着腰,一起打量着别的女人,没准她们表现的,确实是有我在场时从没在阿尔贝蒂娜身上见过的一种“风度”呢。那另一个姑娘是谁?埃梅是在哪儿碰上这么个叫人讨厌的阿尔贝蒂娜的?我竭力回忆埃梅对我到底是怎么说的,想弄明白他指的究竟是我揣度的那回事,还是就不过是个普通的风度问题。可是我再怎么问自己也是枉然,因为提出问题的人,和能够提供回忆的人,唉,都是同一个人,就是在下呗,一时间我有了两重真身,可是一点也没变得高大些。不管我怎么提问,总是我自己来回答,毫无新的结果。我已经不去想凡德伊小姐了。由一种新的猜疑引起的骤然发作的嫉妒,使我感到痛苦不堪,它也是一种新的嫉妒,或者说是那种新的猜疑的持续和延伸;场景的地点是相同的,不再是蒙舒凡,而是埃梅碰到阿尔贝蒂娜的那条街;作为对象的,是阿尔贝蒂娜的那几个女友,其中某一个或许就是那天和她在一起的那位。那可能是某个伊丽莎白,或者就是上回在游乐场里阿尔贝蒂娜装出不经意的样子从镜里偷看的那两个姑娘。她大概跟她们,而且跟布洛克的那位表妹爱丝苔尔,都有那种关系。她们的那种关系,倘若是由某个第三者向我透露的,准会把我气个半死,但现在因为是我自己在揣度,所以就小心设法蒙上了一层足以缓解痛苦的不确定的色彩。我们可以用猜疑的形式,一天又一天地大剂量吞服我们受了骗的这同一个念头,而倘若这药剂是用一句揪心的话这支针筒扎在我们身上,那么一丁点儿的剂量就足以致命。大概就为这缘故,也许还出于一种残存的自卫本能,那个妒意发作的男人往往会单凭人家给他看的一点所谓证据,就无视明明白白的事实,立时三刻想入非非地胡乱猜疑起来。况且,爱情本来就是一种无可救药的顽症,正如有些先天性体质不好的人,一旦风湿病稍有缓解,继之而来的就是癫痫性的偏头痛。一旦充满妒意的猜疑平静下来,我就会埋怨阿尔贝蒂娜对我缺乏温情,说不定还和着安德烈在奚落我。我不胜惊恐地想道,要是安德烈把我俩的谈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她准会这么做的,我只觉得前景不堪设想。这种忧郁的情绪始终困扰着我,直到一种新的充满妒意的猜疑驱使我去作新的寻索,或者反过来,阿尔贝蒂娜对我表现得温情脉脉,让我觉着我的幸福都变得无足轻重了。那另一个姑娘到底是谁呢?我真得写信去问问埃梅,或者设法去见他一次,然后我就可以拿他的证词跟阿尔贝蒂娜对质,让她招认。但现在,我认定了她是布洛克的表妹,所以就写信给懵懵然一无所知的布洛克,要他给我一张她的照片,要不,能安排我跟她见个面更好。

有多少人,多少城市,多少道路,是妒火中烧的我们迫不及待地想要了解的啊!这是一种洞察内情的渴望,凭着它,我们可以从零零碎碎的迹象中,一件件一桩桩地搜罗到几乎所有的信息,但唯独得不到我们所想知道的消息。猜疑是说来就来,谁也没法预料的,因为,冷不丁的,我们会想起某句话意思有些暖昧,某个托词想必背后有文章。可是这会儿人已不在眼前,这是一种事后的,分手以后才滋生出来的嫉妒,一种马后炮。我有个习惯,爱在心里保存好些愿望,我向往得到一位好人家的姑娘,就象我见到由家庭教师伴着从窗下走过的那些少女似的,但圣卢(他是寻花问柳的老手)对我说起过的那位姑娘却格外叫我动心,我向往那些俊俏的侍女,尤其是普特布斯夫人身边的那个妞儿,我向往在早春天气到乡间再去看看英国山楂树和花朵满枝的苹果树,再去领略一下海边的风暴,我向往威尼斯,向往坐下来工作,向往能和别人一样地生活——在心里不知餍足地存储这些愿望,而且对自己许诺说我不会忘记,将来总有一天要让它们实现——也许,这个因循的旧习,这个拖宕永无尽期,被德-夏吕斯先生斥为惰性的习惯,我因久久浸润其中,故而那些充满妒意的猜疑也濡染了它的余泽,尽管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可别忘了哪天得让阿尔贝蒂娜把埃梅遇见的那位姑娘(也可能是那几位姑娘,这桩公案在我的记忆里变得有点模模糊糊、含混不清,或者说难以捉摸了)的事解释清楚,但又总是习惯成自然地一天拖一天。总之,这天晚上我没对阿尔贝蒂娜提起这个茬儿,怕让她觉着我妒心重,惹她生气。

可是到第二天,一等布洛克把他表妹爱丝苔尔的照片寄来,我就赶忙寄去给埃梅。与此同时,我记起了早上阿尔贝蒂娜没肯跟我亲热一番,因为那恐怕确实会使她很累。那么她莫非是想留点精力,也许在下午,给某个别人吗?给谁呢?嫉妒心就是这样地纠缠不休,因为即便我们所爱的人,譬如说已经死了,不能再用自己的行为来激起我们的妒意了,也还可能有这种情况,就是事后的种种回忆,蓦然间在我们的脑海里浮现出来,就象那些事情本身那样,而这些回忆,直到那时还并没让我们参透它们的含义,显得无关紧要似的,但只要我们静心细想,用不着任何外来的启发,就能赋予它们一种新的可怕的含义。你根本用不到跟情妇待在一起,只要单独在她房里细细想想,就能参透她欺骗你的那些新招,即便她已死了也一样。因此,在爱情生活中,不能象在日常生活中那样,先为未来担心,而得同时也为常常要到未来都已成了过去以后才能看清的往事操一份心,这儿所说的不仅仅是在事后才知晓的那些往事,而且是我们久久留存在记忆中,然后突然间明白了其中含义的那些往事。

但不管怎么说,眼看下午就要过去,又可以跟阿尔贝蒂娜待在一起,从中求得我所需要的慰藉了,我心里感到很高兴。可惜的是,这个夜晚恰恰是个没能给我带来这种慰藉的夜晚,阿尔贝蒂娜在跟我分手时给我的那个不同寻常的吻,并不能如同当年临睡前母亲在对我生气,我不敢去叫她来,但又觉得自己睡不着的那些夜晚所终于得到的母亲的吻那样使我的心得到宁静。这种夜晚,现在成了阿尔贝蒂娜已经想好第二天的计划,但又不愿让我知道的夜晚。其实,如果她把自己的计划告诉我,我是会以一种只有她才能在我身上激起的热情,尽力去促成其实现的。可是她什么也没告诉我,而且根本没觉着有必要告诉我;她一回到家,刚在我的房门口露出身影,连那顶宽边帽或软便帽都没摘下,我就看出她正在心里盘算着那种执拗,顽梗,一意孤行,而且不为我所知的念头。而这些夜晚,往往又正是我怀着万般柔情等她回家,盼望着能充满爱怜地搂住她脖子把她紧紧抱住的夜晚。唉,尽管以前跟父母也常有这种情形,我满怀爱心地跑上去吻他们,却发现他们冷冰冰的,在生我的气,但是那点芥蒂,比起情人间的隔阂来,又算得了什么呢。此中的痛苦远非那么表面,而要难以承受得多,它驻留在心灵更深的层次。

这天晚上,阿尔贝蒂娜还是把心里盘算的那个主意,对我露了口风;我马上明白了她是想第二天去拜访维尔迪兰夫人,这个主意本身,并没任何叫我不高兴的地方。不过事情明摆着,她上那儿去是要跟什么人碰头,准备干那种好事。要不然她是不会对这次趋访如此看重的。我的意思是说,要不然她是不会一再对我说这次出访没什么要紧的。我素来奉行一条原则,跟那些非要等到认定书写文字只是一套符号之后才想到用表音文字的人们背道而驰;多年来,我完全是在别人不受拘束地直接对我讲的那些话里,来寻觅他们真实的生活、思想的线索,结果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只有那些并非对事实作出理性的、分析的表述的证据,我才认为它们是有意义的;话语本身,只有当它们通过一个受窘的人涨得通红的脸,或者通过更能说明问题的突然缄默不语得到诠释时,才会对我有所启发。一个小小的字眼(譬如说,当德-康布尔梅先生知道了我是“作家”,尽管他还从没跟我说过话,在谈到有一回他去维尔迪兰府上拜访时,却转过身来对我说:“您瞧,博雷利1也在那儿。”)会由于交谈双方都没有明说,但我可以通过适当的分析或者说电解的方法从中提炼出来的两种思想却在无意间、有时甚至很危险地发生了撞击,而在芜杂的话语中蓦然闪耀出光亮来,它告诉我的内容,胜过一席洋洋洒洒的长篇大论。阿尔贝蒂娜谈话间,不时会有诸如此类的珍贵的杂拌儿,我总是听在耳里当下就赶紧“处理”,以便使之转换成明晰的思想——

1博雷利子爵是十九世纪末贵族诗人,经常出入上流社会。

虽说具体的细节——那是要在对众多的可能情况进行试探、侦查之后才能知道的——如此难以发现,事情的真相却是那么容易看穿,或者说那么容易猜到,这对一双恋人来说可真是件大煞风景的事。在巴尔贝克那会儿,我常发现阿尔贝蒂娜出神的望着某几位向她遽然投来缠绵目光的姑娘,这种目光的交流,就象肉体的接触,过后,如果我认识那几位姑娘,阿尔贝蒂娜就对我说:“咱们叫她们来怎么样?我挺想骂她们几句。”但打那以后,也就是自从她大概摸透了我的性格以后,她就从没提过要请某人来,闭着嘴,目光也变得散漫而黯淡,有点目不斜视的样子,再加上脸上那种茫然失神的表情,却就跟当初磁铁也似的目光同样的令人起疑。然而我既不能责怪她,也不能对那些按她的说法是小事一桩,不值一提,而我却似乎偏要拿来过过“吹毛求疵”的瘾的事情问长问短。问“干吗您老瞧对面那姑娘”已经是够难的,问“干吗您不瞧她啦?”就更难了。不过,如果说我本来就没打算相信阿尔贝蒂娜的表白,那么对这目光所包含、所表明的全部内容,我还是明白,或者说至少是应该明白的,正象我明白她说话中自相矛盾之处的含义一样,这些往往是在离开她很久以后才看出来的自相矛盾之处,让我整夜不能成眠,但又不敢对她提起,它们还不时周期性地光临我的记忆。在巴尔贝克海滩或者巴黎街头的那会儿,有时只是瞧见她偷眼看了人家一眼,我就禁不住会暗自思忖,不知那人只是个她临时属意的对象呢,还是个老相识,抑或是她也只听人家对她说起过,而我曾对这种介绍大为吃惊的某个姑娘——她跟我想象中阿尔贝蒂娜可能结识的姑娘真是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然而当代的戈摩尔犹如一幅扑朔迷离的拼板图,拼上去的每个小块都是从最意想不到的地方拣来的。这不,我在里夫贝尔的一次晚宴上碰到十位女宾,碰巧我都认识,或者至少都叫得出名字,这十位女士真是要说有多不一样就有多不一样,可她们却处得和睦极了,我简直还从没见过气氛这么融洽的宴会呢——虽说这么混杂。

回过来再说路上遇见的那些姑娘吧,阿尔贝蒂娜对随便哪个老太婆或老爷子,可从没用这么直勾勾的,或者反过来说,这么谨慎克制,仿佛什么也没瞧见的目光去注视过哪。不知情的受骗丈夫,其实什么都知道。但必须等到有更加确凿详尽的证据,嫉妒才能出台。况且,虽说嫉妒能帮助我们发现所爱的女人身上的某种爱撒谎的倾向,但这女人一旦发现了我们的妒意,她的这种倾向就会变本加厉,一发不可收拾。她撒谎(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或是出于怜悯、害怕,或是出于本能以一种巧妙的隐遁躲避我们的探究。当然,也有这样的爱情,一个轻佻女子在爱她的男子眼里自始至终就是美德的化身。但在极大多数情形下,爱情可以分为两个截然不同的阶段!第一阶段,那位女士以极其自然的态度(只在口气上略加注意,使之显得弛缓些)谈到她对肉欲的兴趣,谈到和他在一起有多少快活,而所有这些,一旦她感觉到对方在嫉妒她,监视她以后,她将会竭尽全力来对这同一个男子加以否认。他会怀念当初这段亲密无间的美好时光,但这回忆刺痛着他的心。如果要这女人仍然对他这么无话不说,那就差不多是要她把这男子日复一日枉费心机在刺探的秘密拱手相送,授人以柄了。然而,当初这亲密无间毕竟包含着倾心相予,包含着几多信任和情谊!如果说现在她在自己的生活中已经无法不欺骗他,那么她至少是作为一个朋友那样地在欺骗他,她会把自己所得到的乐趣告诉他,把他引为一个同伙。他不胜怅惘地回想起两人刚相爱时依稀展露在眼前的美满生活的图景,它已经成了泡影,事态的发展使爱情变成了一场痛苦的折磨,而且还将因具体情况的不同,使这场爱情或则以离异而告终,或则虽欲罢而不能。

我从中破译阿尔贝蒂娜的谎话的那些文字,有时只要反过来念就意义自明了;就说这天晚上吧,她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尽量做得轻描淡写地对我说了句:“明天我可能要上维尔迪兰家去,可我实在说不准到底去不去,我并不怎么想去。”这句话反过来说就是:“我明天要去维尔迪兰家,雷打不动,因为这对我至关重要。”闪烁其词的迟疑态度,实际上正表明一种无可改变的意向,之所以要这么说,目的在于让我听着不至于意识到这次趋访的重要性。阿尔贝蒂娜惯于用困惑犹豫的语调来表达义无反顾的决心。我的情况也差不多:我就是要让她去不成维尔迪兰小姐家。嫉妒往往就表现为一种欲望,心神不安地只想在爱情生活中采取一种专横的态度。我想必是从父亲身上继承了这种粗鲁的专横欲,非要使我最亲爱的那些怀着希望的人们感到害怕不可,他们心安理得地用这些希望欺骗着自己,而我却偏要向他们揭穿这种安全感的不可信;眼看阿尔贝蒂娜瞒着我,自说自话地盘算好了这么个出门计划,虽说这计划她只要事先告诉我,我一准会极力促成其实现,尽量使她感到轻松愉快,但此刻我却偏生不想让她自在,于是我做得心不在焉地回答她说,明天我也要出门。

我开始向阿尔员蒂娜建议去一些使她去不成维尔迪兰家的地方,口气之间透出一种装出来的冷漠,我想用这种态度来掩饰自己的神经紧张。可是她一眼就给看穿了。我的紧张在阿尔贝蒂娜身上遇到一种反向的电力作用,一下子给弹了回来;在她的眼睛里,我瞅见的是迸射而出的点点火星。可是到这会儿再来注意她的这双眼睛,还管什么用呢?长久以来,我怎么会没有注意到,阿尔贝蒂娜的这双眼睛属于那类(即使在一个极其普通的人身上也有这种情形)象万花筒一样由许许多多小片拼成,其成分视当天此人想去哪些地方——以及对其中哪些地方秘而不宣——而定的眼睛呢?这双眼睛,平时由于说谎而一直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光采,可是赶上要去赴约,要去赴一个她决计要去的幽会,这双眼睛顿时会变得神采奕奕,从中可以测量得出路程的米数或公里数,这双眼睛,固然会对着诱惑它们的快乐而漾起笑意,但也更会由于赴约可能受阻而布上忧伤沮丧的黑圈。这种女人,即使你把她捏在手心里,她也会逃脱的。要想弄明白为什么这种女人能够,而别的好些甚至更美丽的女人却不能在你心里激起波澜,就必须考虑到她们并非静止不动,而是始终处于运动之中的,从而她们赋予了自己的外表一种堪与物理上表示速度的符号相当的标记。

倘若您影响了她们的日程安排,她们就会把原先想瞒着不告诉您的那桩好事向您摊牌:“我可真想五点钟能跟某某我最要好的朋友一起喝茶点!”可是您瞧着吧,等半年过后,您认识了那位某某,这时您就会明白,您影响了她的安排的这位姑娘,是为了让您别缠住她,才布下这个迷魂阵,,告诉您她是跟一个要好朋友每天在您见不到她的某个时间一起去喝茶的,您还会知道,那位某某的府上,她压根儿就没去过,她们两人从来也没有在一起喝过茶,因为她对那位某某说,她整天都抽不出空,而陪的不是别人,正是您。这就是说,她告诉您说她要去共进茶点,央求您让她去共进茶点的那个人,这个临时应急的托词,并不是那位某某,其中还有另一个人,还有另一件事!另一件事,可那是什么事呢?另一个人,又是谁呢?

唉,这双魂牵远方、忧郁难消的万花筒般千变万化的眼睛啊,它或许能帮我们测量距离,却没法为我们指示方向。无边无垠的可能性的原野展现在我们面前,即便我们碰巧瞅见真实性就在眼前,也会以为它还远在可能性的旷野之外,结果反会一头撞在这堵突兀冒出的墙上,猛地一阵眩晕,仰面摔个大跟斗。对这种运动,这种逃逸,我们甚至都不用去寻踪循迹,只要定神想想就能了然于心。她答应过给我们写信,于是我们安下心,从爱河中一骨碌爬了起来。可是信没来,邮班等了一班又一班,还是不见信来,“出什么事啦?”忧虑一起,又坠入了爱河。令我们感到悲痛的,往往就是这些激起我们爱情的人儿。因为每当我们为她们体验一次新的忧虑,她们的人品就会在我们眼里失去一层光采。我们对痛苦逆来顺受,认定爱已是身外之物,我们发觉爱情和忧伤休戚相关,爱情也许就是忧伤,它的对象只是在一种很次要的意义上才是那个黑发姑娘。可是不管怎么说,毕竟是她们激发了我们的爱情。

在极大多数情况下,爱情只有在融进一种唯恐失去它或是担心不能得到它的情绪时,才会以形体作为对象。而这种忧虑又跟形体有着不解之缘,它给形体添上了一层甚至比美貌更为吸引人的光采,我们平时看见有的男子置美貌的女子于不顾,发疯似地去爱那些在我们看来很丑的女子,其中的一个原因就在于此。这些女人,这些逃逸的女人,她们自己的品性以及我们的忧虑不安都给她们安上了翅膀。即使她们就在我们身边,她们的目光似乎也在告诉我们,她们是要飞走的。这种由翅膀添加上去的甚于美貌的光彩,其证据就是,同一个人在我们眼里常常会时而是有翅膀的,时而又是没有的。我们愈是害怕失去她,就愈是忘记还有别的女人的存在。但等到我们确信她是我们的了,我们就会把她和别的女人相比,而且立刻就会觉得人家更可爱。由于忧虑的情绪和确信的感觉是可以每隔一个星期就交替一次的,所以一个女人这星期可以让我们为她不惜牺牲一切,下星期却可能会自己成为牺牲品,而且循环往复,长此以往。要能理解这一点,就要懂得(以每个男人在他一生中至少有过一次的不再去爱一个女人、忘记这个女人的体验中去懂得)一个女人在她已不再能拨动我们心弦的时候、就如她还不曾拨动过我们心弦的那会儿一样,几乎是不值什么的。如果明白了这层道理,那么我们就逃逸的女人所说的这些意思,对被隔在藩篱后面、我们以为永远得不到她们的那些女囚,也同样是适用的。因而,男人通常嫌恶拉皮条的女人,因为这种女人方便了逃逸,增强了诱惑,但是反过来说,倘若他们爱上了一个被幽禁的女人,他们又会去求助这种女人帮他的意中人逃脱樊笼,把她带到他们的身边。和被我们诱拐的女子的结合,总是好景不常的,原因就在于我们对她们全部的爱,无非就是生怕得不到她们和唯恐她们逃走,而一旦她们被从丈夫身边骗了出来,从剧院的舞台拽了下来,从离我们而去的诱惑中拉了回来,总之,从我们的不论哪一种不安情绪中分离了开来以后,她们就仅仅是她们自己,也就是说几乎什么也不是了,于是,被那个男人垂涎已久的她,很快就会被曾经那么害怕被她抛弃的那个男人所抛弃。

我问自己:“我以前怎么就没想到这些呢?”可是,难道我真的没从到巴尔贝克的第一天就想到这些吗?难道我真的没猜度过阿尔贝蒂娜是这样一种姑娘,在她们肉体的躯壳里面,有比在——我不是说比在纸牌尚未抽出的牌盒中,或是比在人们还没入内的教堂和剧场中,而是说比在一望无际、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更多的隐蔽的生命在搏动着。不光是有这么些生命,而且每个生命都有着自己的需要,自己充满肉感的回忆和焦虑不安的探求。在巴尔贝克那会儿,我的心情不曾感到纷乱,因为我根本没想到过有一天我会去追寻那些甚至会把人引向歧途的踪迹。即便这样,阿尔贝蒂娜在我眼里已经是由所有这些生命,以及这些生命的一切需要、一切肉感的回忆迭合而成的一个完整的生命。既然有一天她对我提到了“凡德伊小姐”,我心里巴望的自然就不是扯下她的衣裙来瞧她的身体,而是透过她的身体去看清写着她的回忆、写着今后那些热情的幽会日期的记事簿的每一页。

一些似乎微不足道的小事,当一个我们所爱的人(或者一个就缺那份让我们去爱的狡黠的人)对我们隐瞒了它们以后,竟会陡然间变得那么意味深长!痛苦本身并不一定会激发我们对引起这痛苦的人的爱憎:对一个引起我们疼痛的外科医生,我们是无所谓爱憎的。可是一个女人,如果她长久以来一直在对我们说,我们就是她的一切(并非她是我们的一切),而我们也喜欢瞧她、吻她、抱她坐在膝上,那么我们只要从她那儿遭到一次意外的推拒,因而觉着了我们并不是想怎么着就能怎么着的,就会感到大为震惊。这时,失望会在我们心里不时勾起对久已忘却的痛苦往事的回忆,然而我们又知道,唤醒这些回忆的并不是这一个女人,而是曾经用她们的无情无义在我们的记忆中留下道道瘢痕的别的一些女人。当爱情全然要由谎言煽起,而其内容乃是冀求看到自己的痛苦能由制造这痛苦的人来抚平,这时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怎么会有活下去的勇气,又怎么能采取行动去抵御死亡呢?要想从发现这种欺骗和推拒后的沮丧中解脱出来,有一副烈性药就是求助于那些让我们觉得在她的生活中比我们关系更密切的人,尽量跟这个推拒我们、欺骗我们的女人对着干,对她耍手腕,让她怨恨我们。可是,这种爱情的折磨又是那样一种折磨,它能叫受害者无一幸免地耽于幻想,以为只要变变姿势就会得到那种悬空的舒适。唉!我们这样做还嫌做得不够吗?在这种爱情中,恐惧全然是由不安引起的,它的根子,就是我们在自己的樊笼里翻来覆去不停忖量着的那些毫无意义的话语;况且,我们的恐惧因她们而起的那些女人,也极少能使我们的肉体在完满的意义上感到愉悦,因为我们藉以选择这一时机的,并非那种无法遏制的强烈需要,而是某个不期而至的极度不安的瞬间(这个瞬间,会由于我们性格的懦弱而无限延长,它每晚重复着它的尝试,最终都只是变成了镇静剂而已)。

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情,无疑还不是由于意志薄弱而变得兴致索然的种种爱情中最乏味的那种,因为它还不是完全柏拉图式的;她给了我肉体上的满足,而且她还挺聪明。但这一切又都是多余的,不相干的。我脑子里经常想到的,并不是她会说些什么聪明话,而是这句那句使我对她的行为起疑心的话;我回想她是否说过这句或那句话,用的是什么口气,在什么场合,回答的是我的哪句话,我竭力想起她跟我说话时的整个场景,想起她是在什么场合表示要去维尔迪兰府上作客,而我又是说了哪句话使她脸有愠色的。而那桩最要紧的事,我却并没花费这么多心思去寻根问底,去探究当时确切的气氛和情调。也许这些忧虑不安到了某种使我们不堪承受的地步以后,我们有时反倒会把它们撇在一边,安安生生地睡上一夜。我们所爱的姑娘要去参加一个宴会,而对这种聚会的真实性质,我们已经在心里掂量过好些时日,我们也受到了邀请,在宴会上那姑娘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我们,除了我们也不跟任何人交谈,我们把她送回家,这时只感到平日里的焦虑不安都已烟消云散,此刻享受的是一种充分的休憩,如同长途跋涉过后的一场酣睡那般大补元气。一次这样的休憩,无疑值得我们为它付出昂贵的代价。但是,若使当初能做到不去给自己买下那份要价甚至更高的烦恼,事情岂不更简单?况且我们知道得很清楚,尽管这种暂时的休憩可以很充分很深沉,忧虑和不安毕竟是无法排遣的。这种忧虑不安,甚至往往还是由一句本意在让我们得到休憩的话给勾起的。妒意的乖张,轻信的盲目,都要比我们钟爱的这个女人所能想象的程度强烈得多。她主动对我们赌咒罚誓地说某人只是她的一个朋友,我们暗中却不由得吃了一惊,因为我们这才知道——先前简直就没想到过——那个男子居然会是她的朋友。她为了表白自己的诚意,还一五一十地讲给我们听,当天下午他俩是怎样一起喝茶的,听着听着,我们原先没法看到的场景、没法猜到的情状,仿佛都在眼前显现了出来。她承认说,那人要她当他的情妇,使我们感到揪心的是她居然若无其事地听着他说这种话。她说她拒绝了。可是这会儿,当我们回想起她告诉我们的这番话的时候,我们不禁要忖度一下这种拒绝是否真诚,因为在她絮絮叨叨讲给我们听的事情中间,缺乏一种必要的、逻辑的联系,而这种联系恰恰是比一个人所说的许许多多话更能表明它们的真实性的。随后她又用一种鄙夷不屑的口气说:“我挺干脆,对他说这事没门儿,”无论哪个社会阶层的女人,每当她要说谎时,往往都是用的这种口气。可我们还得感谢她拒绝了那人,还得用我们的诚意鼓励她今后继续向我们作这种残酷的表白。我们至多添上这么一句:“不过,既然他已经提了这种建议,您怎么还能跟他一块儿喝茶呢?“我不想让他记恨我,说我不够朋友。”我们不敢对她说,她要是拒绝跟他一起喝茶,或许就对我们更够朋友些。

另外,使我大为吃惊的是阿尔贝蒂娜还告诉我,她觉得我说不是她的情人(我这么说是为了顾全她的面子)说得很对,因为,她补上一句,“事情明摆着,您不是么。”诚然,我也许算不上一个百分之百的情人,可是我不免要想,莫非我俩一起干过的所有那些事儿,她跟每个她赌咒罚誓不是人家情妇的男人都干过不成?我情愿出任何代价来弄明白阿尔贝蒂娜到底在想些什么,她去看的是些谁,她爱上的又是些谁——说来也奇怪,当初对希尔贝特,我已经体验过同样的愿望,不顾一切地想知道那些今天看来根本不值得介意的名字和事情,现在竟然还会不顾一切地想这么做!其实我也知道,阿尔贝蒂娜的所作所为,就其本身而言并不见得会更值得介意些。但事情就是这么怪,如果说初恋以它在我们心间留下的脆嫩的创痕,为以后的恋爱提供了通道,我们都甭指望因为看到的是相同的症状和病情,就能从初恋中找出治愈新伤的办法。再说,难道真有必要去了解一桩桩的事实吗?难道我们不是从一种普遍的意义上,一眼就已经能看出这些有事瞒着我们的女人干吗要说谎或沉默吗?这中间难道还会有错不成?我们一心要让她们开口的时候,她们却表现出三缄其口的美德,但我们仍能在心里感觉得到,她们一准对那些男人信誓旦旦地说过:“我决不会说的。谁也甭想从我嘴里问出半句话来,我会守口如瓶。”

一个人把自己的幸福、自己的生命,都交托给了另一个女人,然而他清楚地知道,不消十年,他就早晚有一天会拒绝再给她这份幸福,他会宁愿保留自己的生命。因为到那时,这女人已经离我们而去,剩下我们孤零零的,一无所有。把我们和这些女人维系在一起的,是千丝万缕的根须,是对昨夜的回忆和对明早的憧憬联成的数不胜数的游丝;使我们陷于其中无法脱身的,就是这张由日复一日的生活所张成的连绵不断的网。正如有的吝啬鬼是通过慷慨在攒钱一样,我们这些浪荡子是通过吝啬在挥霍,与其说我们是为了那个女人,倒不如说我们是为了她每日每时都能从我们身上取去维系在她周围的所有那一切,在奉献我们的生命;跟她得到的所有那一切相比,我们尚未生活过的、相对来说还属于未来的那个生命,就显得那么遥远而冷漠,显得那么生疏,那么不象是属于我们所有的。这些网远比她的人重要,我们该做的事就是从中挣脱出来,然而它们却有种效能,会使我们身上产生出一种对她的暂时的责任感,这种责任感使我们不敢离开她,生怕遭到她的贬责,而事过以后,我们或许是会敢于这么做的,因为她离开了我们就不会再是我们自己,而我们其实是只有对我们自己才会产生责任感的(哪怕当这种责任感,从表面上看似乎很矛盾,会导致自杀时,亦是如此)。

倘若我不爱阿尔贝蒂娜(这一点我不能说得很肯定),那么她在我的生活中所占的地位是极为寻常的:我们与之一起生活的并不是我们所爱恋的对象,我们与之一起生活,只是为了扼杀那不堪忍受的爱,不论那是对一个女人,一个地方,抑或是对一个使人想起某个地方的女人的爱。但倘若我们连这个对象也得分离,我们是不会有勇气重新去爱的。对于阿尔贝蒂娜,我却还没到这种程度。她的谎话,她的供认,都给我留下了探明真相的任务:她说谎说得这么多,是因为她不仅仅象那些自以为被人爱上的女人那样喜欢说说谎,而是生来(跟那不相干地)就是个爱说谎的女人(而且极端变化无常,甚至连在对我讲真话,比如讲她对人家的看法时,也每次都讲得跟前回不一样);她的供认,因为非常难得,而且三言两语就没有下文了,所以凡是涉及过去的,其中总会有大片大片的空白,留待我去补缀——为此当然首先要了解——她的生活经历。

至于眼下的情形,我从弗朗索瓦丝那种女巫预言般的话里听出的意思是这样的,阿尔贝蒂娜不是在个别的事情上,而是归总整个儿地在对我说谎,并且我“早晚有一天”也会知道所有那一切的,瞧弗朗索瓦丝的样子,她是已经知道所有那一切的,但她不肯告诉我,而我也不敢去问她。弗朗索瓦丝想必是出于当初嫉妒欧拉莉的同样的动机,所以才尽说些听上去荒诞无稽的话头,影影绰绰地让我觉着她是在很荒唐地暗示那可怜的女囚(她尽爱恋些女人们)想跟一位看来并非是我的某人结婚。如果真有此事,那么除非弗朗索瓦丝有心灵遥感的本领,否则她怎么能够得知呢?当然,阿尔贝蒂娜对我说的话并不能使我真的释然于怀,因为那些话一天一个样,就象一个转到看上去象是不动的陀螺,颜色时时在变。不过,看来弗朗索瓦丝很可能是由于嫉恨才这么说的。她每天都要说下面这样一通话,在我母亲不在的情况下只好由我恭听了:“您待我好,那是没说的,我永远忘不了感激您的恩惠(这么说大概是让我有个由头对她表示感激),可如今这府上给弄得乌烟瘴气,因为善良把奸诈让进了这屋里,智慧成了我所见过的最蠢的婆娘的保护伞,任凭您有一百个优雅、礼貌、才情、体面,有一位王子那样的外秀内慧,可您听任她把规矩撇在一旁,要花招,设圈套,我在府上干了四十年了,而今瞧着这种伤风败俗,最粗俗、最低贱的丑事儿,都觉得丢尽了脸。”

弗朗索瓦丝对阿尔贝蒂娜最耿耿于怀的,就是她居然得听这个府上的外人的使唤,这样活儿就加了码,把咱们这个老女仆的身子给累垮了(尽管如此,这一位却不肯让人帮她干掉点活儿,因为她不是一个“废物”)。她的神经紧张,她的恨意难消的忿忿不平,由此都可得到解释。当然,她巴不得阿尔贝蒂娜-爱丝苔尔能滚蛋。这是弗朗索瓦丝的一大心愿。它给这位老女仆以安慰,使她的情绪得以平静下来。不过照我看来,问题还不止于此。如此难消的恨意,只能是出自一个劳累过度的血肉之躯。弗朗索瓦丝比尊重更需要的是睡眠。

趁阿尔贝蒂娜去换衣服的当儿,我想尽快把事情弄明白,于是抓起了电话听筒;我向无情的女神赔着小心,可还是激怒了她们,这怒气传到我耳朵里就是两个字:“占线。”安德烈在跟人家聊天哩。我一边等着她打完这个电话,一边在心里想,既然很多画家都对十八世纪的女性肖像画那么感兴趣——那些画上,精心设计的场景是一种假托,是用来表示等待、赌气、关注和沉思的,那么为什么没有一位当代的布歇或者弗拉戈纳尔1,一如《信》、《羽管键琴》那般,画下这么个可以称作《电话机前》的场景,将握着听筒的女子唇上那抹唯其因为知道没人看见才这么真实自然的笑容表现出来呢?电话总算通了,安德烈可以听见我说的话了:“您明天来接阿尔贝蒂娜出去吗?”当我说出阿尔贝蒂娜这名字的时候,我想起了那次在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府的晚会上,斯万对我说“请来看看奥黛特”的当儿在我身上激起的那种妒羡,当时我想,不管怎么说,在一个名字里必定蕴含着某种很要紧的东西,而它,在旁人眼里也好,在奥黛特眼里也好,都只有在斯万嘴里才会具有它那绝对占有的意义。对整个儿一个存在的这样一种——概括在一个词儿里的——占有,每当我坠入爱河时,总让我感到一定是非常甜蜜的!可是,事实上,当我们能说出这名字的时候,要不是它已经使我们感到漠然不相干似的,就是习惯虽然还没把温情销蚀殆尽,却已把它的甜蜜变成了痛苦。我知道只有我才能用这种口吻对安德烈说“阿尔贝蒂娜”。可是我觉着,无论是对阿尔贝蒂娜,对安德烈,还是对我自己,我又都是那么无足轻重。我意识到爱情是撞在不可能性这堵墙上了。我们以为爱情的目标就是这么一个存在,它安睡在我们面前,寓于一个躯体之中。可是,唉!爱情却是这个存在向它在空间和时间中曾经占据或将要占据的所有那些地点和瞬间的扩张。如果我们没有掌握它与这个或那个地点、这个或那个时刻的联系,我们就没有占有它。然而我们是不可能触摸到所有这些地点和瞬间的,倘若这些地点和瞬间都是一一指明的,或许我们还能设法去摸到它们。可是,我们只是四下瞎摸,结果一无所获。这就发出了怀疑、嫉妒和痛苦的困扰。我们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荒诞无稽的线索上,与事情的真相擦肩而过却懵然不知——

1布歇(1703-1770),法国画家,洛可可风格的主要代表。弗拉戈纳尔(1732-1809),法国画家,布歇的学生。这两位画家的作品大多以贵族生活为题材。

可是那些拥有行动神速令人咋舌的奴仆的、爱发脾气的女神,她们中间有一位已经在不高兴了,倒并不是因为我在说话,而是因为我没在说话。“听着,线空着呢!我已经给您接通好半天了,现在我要拉线了。”不过她没真这么做;正如一位接线员经常会是位大诗人那样,她让我感觉到安德烈就在我跟前,在她四周充盈着家庭的,地区的,以及作为阿尔贝蒂娜的朋友所特有的那种生活的气氛。“是您吗?”安德烈对我说,那位有神力能让声音跑得比闪电还快的女神,把安德烈的声音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向我掷来。“您听着,”我回答说,“你们爱去哪儿都行,可千万别去维尔迪兰家。明天您说什么也不能让阿尔贝蒂娜上那儿去。”可她说了明天要上那儿去的呀。”“啊!”

说到这儿我不得不打住话头,还做了些吓唬人的动作,因为虽说弗朗索瓦丝依然——仿佛这是件象种牛痘一样恼人,或者象坐飞机一样危险的事情似的——不肯学会听电话,所以碰上那些即便让她听见也不妨的电话,她倒确是不来管我们的,可是反过来,如果我是在打一个不想让人知道,特别是不想让她听见的电话,每次她总会即刻出现在我的屋里。好不容易才见她磨磨蹭蹭地捧着一包杂物走出房间,这些东西从昨晚起就在这屋里了,而且就是再放上一个钟头也不会碍任何事的;临走前她还往壁炉里添了块柴,其实她的闯入已经让我憋了一肚子火,再加上我生怕接线员小姐真的“拉线”,所以浑身燥热,根本不用她来添什么火。“对不起,”我对安德烈说,“刚才有事给打断了。那她明天是非上维尔迪兰家去不可了?”“非去不可,不过我可以对她说您不喜欢她去。”

“不,不用这么说;说不定我还会跟你们一起去呢。”“啊!”安德烈的这声啊好象很不高兴而且被我这种硬撑到底的厚颜无耻给吓着了似的。“好了,我要挂了,请原谅我为这么点小事来打扰您。”“哪儿的话,”安德烈说着还(因为现在电话的使用已很普遍,于是就象过去有喝茶时的客套话一样,电话也有了一套专门的客套话)加了一句:“能听到您的声音,我感到不胜荣幸。”

我也能这么说,而且比安德烈更真心诚意,因为刚才她的声音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我还从来没有注意到她的声音跟别人有这么大的区别。于是,我回想起许多别人的声音,尤其是女人的声音,她们有的在想说明白一个问题或者集中注意力时会变慢下来,有的说得激动时,滔滔汩汩的话语会让她们气喘吁吁,甚至说不上话来;我逐一回忆我在巴尔贝克认识的每位姑娘的声音,又回忆起希尔贝特的,然后再是外祖母和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我发现它们都是不一样的,每人的声音都是用自己特有的语言模子模压出来的,都在用不同的乐器吹奏出来的,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当我看见几十、几百、几千个人的所有这些声音唱起颂歌,和谐悦耳、音色丰满的歌声冉冉升起,飞向天主的时候,旧日画家笔下由三四个音乐天使在天堂演奏的音乐会该是多么黯然失色啊。我挂电话前没忘记向那位握有传声速度大权的小姐诚惶诚恐地说了些表示感谢的话,谢谢她以自己的神力将我卑微的话语变得比雷鸣快过百倍。可是除了线路被切断,我的感恩没收到任何其他的回答。

阿尔贝蒂娜回我屋里来时,穿着一条黑色缎子长裙,更显得面色潦白,就象个由于缺乏新鲜空气,由于到处都是人群的氛围,或许还由于不够检点的生活习惯而变得苍白、热情、孱弱的巴黎女人,那双眼睛因为没有了脸颊上红晕的辉映,看上去更显得忧虑不安了。“您猜,”我对她说,“我刚才给谁打电话了:安德烈。”“安德烈?”阿尔贝蒂娜的这声尖叫显得吃惊而激动,按说这么个再普通不过的消息是不至于让她这么激动的。“我想她大概没忘记告诉您我们那天碰到维尔迪兰夫人的事吧?”“维尔迪兰夫人?我不记得她提起过呀,”我装作在想旁的事情的样子回答她说,这同时也是为了显得对她们的相遇并不在意,以及为了不至于出卖安德烈,把她告诉我阿尔贝蒂娜要去哪儿的这件事漏出口风来。但是谁能知道安德烈自己会不会出卖我,明天会不会把我要她无论如何别让阿尔贝蒂娜去维尔迪兰家的这回事告诉阿尔贝蒂娜,或者会不会早就把我几次让她干的类似的事都透露给阿尔贝蒂娜听了呢?她对我信誓旦旦地说过她从没说过,可是在我心底里有一种印象在跟它抗衡,那就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阿尔贝蒂娜脸上没有了那种很久以来一直对我表露的信任的表情。

在恋爱中,痛苦偶而也会消停一下,但那是为了换一种新的形式再来出现。我们流着泪,眼看自己心爱的女人对我们已经没有当初那种充满爱怜的冲动和含情脉脉的亲昵,更使我们感到痛苦的是,从我们这儿消失的这一切,她们却都拿去给了别人;然后,一种更使人肝肠寸断的新的悲怆攫住了我们,令我们暂时忘却了适才的痛苦,因为我们怀疑她所说的昨晚的经过是一派谎话,她必定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们;而后这种怀疑也消歇了,她对我们表示的情意使我们平静了下来;然而正当此时,一句原来已经忘却了的话在脑海中跳了出来:有人对我们说过,她在交欢时是充满激情的,而我们见到的她总是那么冷静;我们没法想象她跟别人的那种癫狂的样子,感觉到自己在她眼里是那么的无足轻重,我们想起每当我们说话时,她的脸上总有一种厌倦、抑郁、忧愁的神态,我们注意到她跟我们在一起时总穿着满天乌云也似的黑睡裙,而那些当初她用来取悦于我们的漂亮衣裙,现在是专门留着在别人面前才穿的。如果情况正相反,她对我们显得温情脉脉,那一时刻该是多么快活啊!可是,瞧着这条纤巧的舌头伸出来象是邀人吻它似的,我们不由得会想,它准是伸给那些姑娘伸惯了,所以即便是和我在一起,即便她也许根本没想到她们,也仍然会这么伸出来,因为这是一种长期养成的习惯,一个下意识的标记。随后,那种感觉又冒了出来,我们觉得自己是使她感到厌倦了。但是,骤然间这种痛苦又变得无足轻重了,我们想到了她的生活中那段不为我们所知的阴暗的往事,想到了那些我们无从知晓的地方,她曾经在那儿生活过,也许现在当我们不在身边时也还去那儿——即使她并不打算真的就在那儿生活下去,她在那儿远离我们,不属于我们,比跟我们在一起时更快活。嫉妒的走马灯就是这样的转个不停。

嫉妒还是一个祛除不去的魔鬼,它随时都会以新的化身重新出现。即便我们能把心爱的姑娘永远留在自己身旁,邪恶的精灵也会摇身一变,变成一种更其令人绝望的痛苦,那就是一种只有靠强梁才能得到她的忠贞的悲哀,一种不被人爱的悲哀。

有些夜晚阿尔贝蒂娜仍是很温柔的,但她再也没有当初在巴尔贝克冲着我说“可您对我真好!”时的那种意兴勃发的激情了,而且,尽管她现在心里对我有股怨气,但因为她认为它们是无法消弭也无法忘却的,所以她并不把这种怨意对我流露出来,看上去仍使我觉着她的内心并没保留半点怨意地在向我靠拢,然而这种未经挑明的怨尤,毕竟仍然在她和我中间留下了痕迹,那就是她说话时意味深长的谨慎态度,以及那种令人既尴尬又无奈的沉默。

“可以让我知道您为什么要打电话给安德烈吗?”“我想问问她,要是我明天跟你们一块儿去,是不是会妨碍她,我在拉斯普利埃那会儿,就答应过要去维尔迪兰府上拜访的。”

“那当然随您便咯。可是我得提醒您,今儿晚上有浓雾,到明儿还散不了。我说这话是不想让您受凉生病。您知道,我当然最希望您能跟我们一块儿去了。不过,”她若有所思地接着说,“我根本还不知道明儿去不去维尔迪兰家呢。他们家待我这么好,我实在是受之有愧。除了您,他们就是待我最好的人了,可是他们家有些地方让我挺不受用的。反正明儿我一准得去廉价商场或是三区商店买条白颜色的披巾,要不那条黑裙子颜色太暗了。”

让阿尔贝蒂娜独自上一家人群摩肩接踵的大商场,那儿出口又特别多,一个女人事后总可以说她出了门没能找到停在远处等她的那辆汽车,我打定主意不同意她这么做,而我的心绪也不由得也变得黯然了。然而,我并没有想到,其实我也许在很久以前早就不曾看见阿尔贝蒂娜了,因为她是在这么个可悲的时期进入我的生活的,其间,一个女人被象粒种子似的撒进空间和时间以后,在我们眼前已不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连串我们无法弄清真相的事件,一连串我们无法解决的问题,以及一片我们可笑地想如薛西斯那样鞭笞它、惩罚它的吞噬了一切的大海。一旦这个时期开始了,我们就注定是要被征服的。那些及早识得其中三味的人是有福了,他们不会苦苦地去进行一场被想象的极限所团团围死的徒劳无益、精疲力尽的争斗,嫉妒在这场争斗中可怜地挣扎着,就好比一个可怜的男子,当初他只要看见那个总在他身旁的女人把目光在别人身上停留片刻,就会想象出一幕私通的场景,就会感到痛苦万分,后来却终于也出于无奈,不单是允许她单独出门,有时还让她跟着那个他明知是她情人的家伙出去,——与其不明不白地被蒙在鼓里,他宁可受这份自己至少还能明白的折磨!这是一个定下某种节奏的问题,以后,习惯就会让你随着这节奏亦步亦趋。神经官能症患者绝不肯从任何一次晚宴离席而去,尽管他过后总得好生静养,睡多久也睡不够似的,不久前还举止很轻佻的女人,从这以后就忏悔度日了。嫉妒的恋人为了监视心爱的女人,曾经缩减自己睡眠、休息的时间,却感觉到她的欲望从空间上说是那么广漠而神秘,从时间上说则比他们更强,于是他就让她独自出门,让她去旅游,最后和她分手。就这样,嫉妒由于缺乏养料而枯竭了,它只有在不断得到给养补充时才能长盛不衰。而我,离这种情形还差得远呢。

没错,我现在是自由得很,多会想要跟阿尔贝蒂娜一起出去兜兜风,就能说走就走,由于近来在巴黎近郊修了一些机场——它们之于飞机,就如港口之于航船——因而自从有一天在拉斯普利埃附近颇有些神话色彩地碰上那位驾机掠过惊了我的马的飞行员,而我就此把这次奇遇看作一种特许的标志以后,我就常常喜欢把一天出游的终点站定在——阿尔贝蒂娜对此也挺乐意,因为她对所有的体育活动都倾心爱好——其中的某个机场。我和阿尔贝蒂娜来到那儿,心醉神迷地望着飞机升起降落的一派忙碌景象,这种景象对热爱大海的人来说,会使海堤的漫步或沙滩的休憩变得分外迷人,而对热爱天空的人来说,则会为飞行中心近旁的溜达带来可爱的魅力。不时可以看到在一群静静地待着,仿佛下了锚似的飞机中间,有好些机械师在费劲地拉动一架飞机,就象在沙滩拖动一艘游客租去在海上兜风的帆船。随后引擎响了,飞机在跑道上鼓足劲儿往前奔去,然后陡然间,靠着水平速度骤然转换而成的巨大的竖直升力,它以垂直的姿势慢慢地上升了,那样子笨拙而艰难,看上去竟象没有在动似的。阿尔贝蒂娜喜形于色地向机械师问这问那,这时飞机已经上天,他们都陆续走回机棚来了。而这时,那位天际游客已经飞出几公里开外了;我们凝望着那艘庞大的轻舟,眼看它在碧蓝的天际渐渐变成一个几乎望不见的黑点,不过,在我俩的散步结束以前,它还会飞回来,它的身形会渐渐变长、变大,质感也会愈来愈清晰。驾驶员跳下地面时,阿尔贝蒂娜和我妒羡地望着这位天际游客,他刚刚逍遥自在地遨游了寂远的天际,享受了傍晚时分的宁静和澄莹。然后,我们从飞机场,或是从刚参观过的某个博物馆或教堂一起回家共进晚餐。可是我的心情却不象在巴尔贝克时那样平静,当时我俩一起外出的机会要少些,但我不仅满心欢喜地看到出游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而且过后不时还会瞥见它花团锦簇般地从阿尔贝蒂娜的生活里凸现出来,犹如当我们摒弃一切思虑,望着天空怡然出神时,瞥见它从寥廓的天空中凸现出来一样。阿尔贝蒂娜的时间,从数量上来说,当时并不象今天这么充裕地归我所有。但我觉得当时她的时间更真正地属于我所有,因为我只想着——我的爱情也为之兴奋激动,好象受到一种恩惠的赐予——那些她和我一起度过的时光;而现在呢——我的嫉妒焦躁不安地在其中寻觅行为不端的蛛丝马迹——尽是她不和我在一起的那些时间。

可是昨天,她准会想要有些这样的时光。我必须作出选择,或者中止痛苦,或者中止爱情。因为,爱情就象它起初由欲念所形成那样,它后来唯有靠痛苦的焦虑才能维持生存。我感觉到阿尔贝蒂娜的一部分生活正在从我面前逃逸。爱情,处在痛苦的焦虑中就如处在幸福的渴求中一样。是非要整个儿得到才罢休的。只有当有些部分还没被征服时,爱情才会产生和持续。我们所爱的总是我们还没有全部占有的东西。阿尔贝蒂娜对我说谎,说她可能不去看维尔迪兰一家子,就象我对她说谎说我想上他们家去一样。她无非是想别让我跟她一起出去,而我,这么突如其来地宣布一个我从没想过要实行的计划,则是为了触到她身上我猜想最敏感的痛处,追踪她藏在心里的那个欲望,逼得她承认明天有我在她身边是会妨碍她如愿以偿的。其实,她突然表示不想去维尔迪兰家,也就是承认了这一点。

“要是您不想上维尔迪兰家去,”我对她说,“在特罗卡德罗博物馆倒有场很精采的募捐演出。”她依了我的话,但带着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我对她又开始象在巴尔贝克我第一次感到嫉妒时那样,变得很严厉了。她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我就用我小时候父母经常用来教训我的,对我那未曾被人理解的童年显得既不明智又很残酷的那些道理,来训斥阿尔贝蒂娜。“不,您做出这副苦相也没用,”我对她说,“我不会因此就怜悯您的;要是您病了,要是您遭到了什么不幸,要是您死了哪个亲戚,我会怜悯您;可您对这些也许倒无所谓,因为您已经把廉价的伤感情绪都滥用在毫无意义的事情上了。再说,我也不欣赏有些人的多愁善感,她们装得很爱我们,却连一点点小事情也不能为我们做一下,她们想到我们时是那么心不在焉,以致会忘了把托付给她们的那封跟我们前途攸关的信给发出去。”

这些话——我们说的话中间,有一大部分无非就是背诵记忆中的话语——我以前听母亲说过不知多少次了,我母亲(她动辄向我解释说,不该把真情实感和多愁善感混为一谈,“这两个词儿,”她说,“在德文里叫e和epfdcelei,”德文是她大为赞赏的一种语言,尽管我外祖父对这个国家非常骇怕)有一次在我哭的时候,甚而至于对我说什么尼禄也许很神经质,而且就为这才那么坏。说真的,就象那些生长过程中分蘖成两支的植物一样,在当年的我那个敏感的孩子旁边,现在并排地出现了一个另一种类型的男子,他有健全的理智,对别人病态的多愁善感持严厉的态度,就象当年父母对我那样。也许,正因为每人都必须让先人的生命在自己身上延续下去,所以先前在我身上并不存在的那个沉着冷静、冷嘲热讽的男子,跟那个敏感的孩子合为一体了,而轮到我象我父母曾经对我的那样对待别人,也就很自然了。何况,这个新我形成之际,我发现一套套的用语就在这个新我的记忆里现成地贮存着呢,有冷嘲热讽的,也有训斥骂人的,那都是人家曾经对我说过的,现在我只要拿来去对别人用就是了,这些话非常自然地从我嘴里说出来,或许是我凭模仿和联想从记忆中找到了它们,或许是由于生殖能力美妙而神秘的魅力不知不觉地在我身上,就如在植物的叶片上一样,留下了我的先人所有过的同样的语调、手势、姿态的痕迹。再说,难道我母亲(无意识的潜流从我身上每个细小的地方流过,使我变得跟父母愈来愈象了,就连手指最细微的动作亦然如此)不曾因为我跟父亲敲门那么相象,而在我进门时把我当成父亲吗。

另一方面,截然相反的东西成双结对则是生活的律法,繁殖的根源,也是无数不幸的起因,正如人们后来看到的那样。通常,我们憎恶与自己相似的人,要是从外面看到我们自身的缺陷,我们往往恼羞成怒。有的人过了表现天真无邪的年龄,比方遇到棘手无比的时候,便摆出一副冰冷的面孔,对他们来说,要是在一个更加年轻,天真,或愚蠢的人身上暴露出他们的那些缺陷,那他们就会倍加气恼,且憎恨这些缺陷,有一些敏感的人,对他们来说,从其他人眼里看见自己强忍住的泪水是件恼火的事情。过份的相似使家庭濒于破裂,尽管还有感情存在,而且有时感情越深便越是如此。

也许在我身上,在许多人身上都是这样,我所变成的这第二个人仅仅只有第一个人的面孔,狂热兴奋,对自身敏感,对其他人则是贤达的良师益友。若从他们与我的关系或对他们本身进行衡量,我的父母也许就是如此。就我的外祖母和我的母亲而言,她们对我严加管束显然是有意的,她们甚至为此付出了代价,然而,在我父亲身上,那种冷漠也许只是他敏感的一种外在表象。因为这也许是内心生活和社会关系这双重方面的人性真实,人们用以表述这种真实的字眼,我过去总觉得内容上荒谬虚假,形式上平庸不堪,他们在提及我父亲时就说:“在他冷若冰霜的冷漠底下,蕴藏着一种异乎寻常的敏感;这主要是他羞于表现出来。”在那无休无止但却隐秘的骚动中,难道他不正是掩藏着这种镇定自若吗?为了给人造成在敏感方面表现笨拙的印象,他必要时不惜借助带有教训人味道的沉思,甚至嘲讽。我父亲就是这样的,如今,当我在大庭广众之下,尤其在某些场合,当我面对阿尔贝蒂娜,我往往装出这副镇静的模样。

我确实以为我将在这一天决定我们分手的事,并且动身前往威尼斯。使我与她重新建立关系的原因在于诺曼底,这当然不是因为她有意表示要去那个我曾经嫉妒过她的地方(我很幸运,因为她的种种计划从来没有触及到我记忆的痛处),而是因为我当时说:“好象我跟您提到过您姨妈在安弗尔维尔的那位女友,”她愤愤然地回答我,可愤怒中又含着快乐,就好似有人跟别人争论,希望自己有尽可能多的论据向我表明我是错的,她是对的:“我的姨妈从来不认识住在安弗尔维尔的任何人,我自己也没有去过那里。”她忘了一天晚上谈到那位不知是否确实存在的夫人时她对我撒的谎,她说她无论如何要去这位夫人家喝茶,哪怕她去那里看这位夫人要失去我的友谊并且为此献出生命也在所不惜。我没有提醒她注意她的谎言。但是,这种谎言却使我难以忍受。我又把分手推迟到下一次。为了被爱,谎言不必真诚甚至机智。在此,我将爱情称为一种相互的折磨。

这天晚上,我象我的外祖母那样对她说话,我觉得这样做无可指摘,完美无缺的外祖母曾经这样对我说话,我对她说,我可以陪她去维尔迪兰家,我继承了我父亲的那种粗暴方式,这种方式对我们来说从不意味着一种决定,只是这种方式可能导致我们产生在这种程度上与这种决定本身不相称的最大骚动,我觉得这也是无可指摘的。所以,为了区区小事而显得如此遗憾,我们自感荒唐,能感受到这一点不无裨益,这种遗憾实际上与该事给我们带来的震动是相吻合的。即使——正如我外祖母无法扭转的才智那样——我父亲的这些随心所欲的优柔寡断完善了我身上这种敏感的天性,然而,它们在长时期里与我敏感的天性一直格格不入,在我整个童年时期使我备受折磨,所以如今,我的这种敏感的天性向它们准确无误地指点了它们应该追求且有可能达到的目标:一个做过小偷的人,或者一个战败民族的成员,那是最好的耳目了。在某些撒谎成性的家族,一个兄弟前来看望自己的兄弟,无需任何表面上的借口,离去时他站在门槛上,顺便向他的兄弟打听一件事,甚至没有装作在听的样子,可这已经足以让他的兄弟明白,打听这件事就是他拜访的目的,因为他的兄弟非常熟悉这些若无其事的神情,深谙这些临走时顺带说的话,因为他自己就经常这样做的,不过,也有一些反常的家族,具有血缘上的敏感和手足之间的禀赋,十分精通这种心照不宣的共同语言,在家里,无须明言,相互间就可心领神会。同样,又有谁能比一个神经质的人更加恼人呢?再者,我的行为在这些情况下也许具有一种更加普遍,更加深刻的根源。那是因为,在这些短暂而又不可避免的时刻,当人们憎恶自己喜爱的某个人时——如果是与自己不喜爱的人打交道,这种时刻有时会延续整整一生——人们不想为了不受抱怨而显得和善,然而却想尽可能显得恶毒和幸福,目的在于使您的幸福令人憎恶,并刺伤那个一时的或者长期的敌人的灵魂。我遭受别人莫须有的侮辱已经够多了,这仅仅是我的“成就”在他们看来是多么不道德,从而激怒了他们!我们应该遵循的,是相反的道路,那就是应该毫不自负地表明自己具备这些优良的感情,而不是竭力去掩饰这些感情。如果人们懂得不再憎恨,永远相爱,事情就会变得容易。因为,假使您只说那些使其他人幸福,动情的话语,您自己也会感到莫大的幸福,您会因此受到别人的爱戴!

当然,我为自己如此怒气冲冲地对待阿尔贝蒂娜感到有些内疚,我心里思忖:“假如我不爱她,她也许会更加感激我,因为这样一来,我对她就不会这么恶毒;噢不,这是相应的,因为我也就不会那么殷勤了。”为了开脱自己,我可以对她说我爱她。但是承认这种爱情,这非但难以让阿尔贝蒂娜明白任何东西,而且在我看来,也许比铁石心肠和欺瞒狡诈更使她心寒,而爱情恰恰是铁石心肠和欺瞒狡诈的唯一借口。对所爱的人铁石心肠和欺瞒狡诈是那样的自然!如果说我们对其他人抱有兴趣,但并不会因此而阻碍我们跟他们和睦相处,对他们的欲望百依百顺,那是因为这种兴趣是虚假的。我们对于外人往往是无动于衷的,而无动于衷不会导致恶毒。

晚会结束了,在阿尔贝蒂娜去睡觉之前,假使我们打算讲和,重新开始互相拥抱的话,那就没有很多时间可以浪费了。我们俩谁都不曾采取主动。

我感到她确实是在生气,于是我便乘机跟她提起埃斯代-莱维。“布洛克对我说(这不是实话)您很熟悉她的表姊妹爱丝苔尔。”——“我可能都认不出她,”阿尔贝蒂娜心不在焉地说。“我见过她的照片,”我气愤地补充道。我在说这话时没有打量阿尔贝蒂娜,所以我没有看见她的表情,那大概是她唯一的回答,因为她一言不发。

那些夜晚,我在阿尔贝蒂娜身边感受到的不再是我母亲在贡布雷的吻带来的那种宁静,相反,我只感受到我母亲因为生我的气或者被客人留住时勉强向我道晚安,甚至不到楼上我的房间里来的那些夜晚带来的那种焦虑。这种焦虑——并非移置在爱情中的那种焦虑——不,就是这种一时间专致于爱情的焦虑,当感情破裂势在必行;仅仅影响到分配时,这种焦虑如今似乎再度呈现在所有的感情面前,重又变得不可瓜分,正如在我的童年时期那样,仿佛我的全部感情全都开始集中和统一到可能比冬天的一个白昼更加短暂,在我的生活中过早来临的那个夜晚,我的全部感情因为不能把阿尔贝蒂娜当作一个情妇,一个姐妹,一个女儿,一个每天晚上道晚安的母亲滞留在我的床边而颤抖,我重又开始感到童年时期对母亲的那种需要。然而,我之所以感受到我童年的焦虑,那是因为使我感到焦虑的人发生的变化,那人使我产生的感情差异,我的性格转变本身使我不可能如同从前向我母亲那样向阿尔贝蒂娜索取这种宁静。我再也不会说:我感到悲伤。我心如死灰地仅仅讲一些不相干的,使我在朝向幸福的结局上毫无进展的话。我在令人痛心的平庸中原地踏步,一个毫无意义的事实,只要它与我们的爱情沾上那么一点边,就会令我们对发现这个事实的人肃然起敬,也许那人是偶然发现的,就象用纸牌算命的女人向我们预告了一件平常的事情,后来果真应验了那样,带着这种理智上的利己主义,我几乎相信弗朗索瓦丝要比贝戈特和埃尔斯蒂尔来得高明,因为她曾经在巴尔贝克对我说:“这个姑娘只会给您带来忧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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