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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 重现的时光 (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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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现,唯有粗浅的、似是而非的感知才寄一切于客体中,其实它们此时全存在于心灵间。我真正失去我的外祖母是在她去世后好几个月,我见到过一些人,他们随着我和另一些人对他们的看法变换面貌,仅仅一个人,有多少人望着他,他就成了多少人(例如初时的斯万,对第一主席而言的卢森堡亲王夫人),即便对一个人而言,随着岁月推移也会有变化(对我而言的盖尔芒特这个姓氏,不同的斯万)。我看到过爱情把只有在正恋爱着的人身上才有的东西放到某人身上。当我把客观现实与爱情之间的距离延展到最大限度的时候,我对此的了解更深了(拉谢尔之对圣卢和我,阿尔贝蒂娜之对我和圣卢,莫雷尔或公共汽车司机之对夏吕斯或对其他人,尽管如此还有夏吕斯对缪塞的诗篇的偏爱,等等)。最后,在一定程度上,夏吕斯先生的亲德观念、圣卢看阿尔贝蒂娜的相片时的目光,即便没有助我摆脱自己对德国的敌视,却至少有过一时帮助我挣脱自己对仇德观念的纯粹客观性的信念束缚,使我想到,也许爱和恨一样都是客观的,即在此时,在法国对它认为丧尽人性的德国抱有极度仇恨之中,首先便存在着感情的客观化问题,就如那种使拉谢尔和阿尔贝蒂娜,前者对圣卢、后者对我而言显得如此宝贵的感情那样。实际上,那种邪恶并不完全是德国所固有的本质,所以能够这么说是因为,这与个人的情况是一样的,我曾接二连三地有过几次爱情,这几次爱情结束之后,我觉得爱的对象没什么价值。我在法国已经看到过接二连三的仇恨,它们导致一些法奸的出现,他们把法国出卖给德国人,他们比德国人坏一千倍;它们也导致产生一批象雷纳克那样的德雷福斯派,今天爱国者们与雷纳克通力合作,反对一个全然由撒谎者、衣冠禽兽和笨伯蠢货组成的国家,除了那些与法国同仇敌忾的德国人,象罗马尼亚国王、比利时国王和俄国女皇这样的人。诚然,反德雷福斯派们会反驳我说:“这不是一码事。”确实,这从来就不是一码事,而且也不是同一个人:要不然,在同一现象前受它之骗的人便只有责怪自己的主观状况欠佳了,也只能认为或优或劣皆在客体之中。以此差异为基础,智者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创立一种理论(按照激进党人的观点修会成员反对自然天性的教育,犹太人种民族化的不可能性,德意志民族对拉丁民族的世代冤仇,地位得到恢复的黄种人)。况且这种主观方面的作用还明显地表现在中立者的交谈中,例如当有人对亲德派述及德国人在比利时的暴行时,亲德派有本事停止一时的理解、甚至听觉功能(可那些暴行却千真万确:不管是在仇恨或是在观点本身中我所注意到的主观意识都不妨碍客体可能具有实在的长处或缺憾,并且丝毫都不会使现实泯灭在纯粹的相对主义之中)。而如果说,那么多岁月流逝了,那么多时间丢失了,我才感觉到这个最重要的影响,直至它在国际关系中的表现,那么,在我生活的开始阶段,当我在贡布雷的花园里阅读贝戈特的那种小说的时候,对此我是否已有所揣测呢?纵然是今天,如果我浏览了那已被遗忘的几页,看到书上恶棍的阴谋诡计,我仍然会跳过一百页,直至在快要结尾的地方得以肯定那个恶人必然落得可悲的下场,恶贯满盈,终于明白他那些阴险的计谋已彻底失败,这才掩卷。因为,我已经记不清楚那些人物的遭遇,这便使他们与今天下午出现在盖尔芒特夫人家的那些人们分不清楚了,这里的客人们中间至少有好几个,他们过去的生活经历我已模糊不清,就好象是我在一部忘了一半的小说中读到的。

阿格里让特亲王最后是否娶了x小姐?或者应该说x小姐的兄弟是否娶了阿格里让特亲王的妹妹?或许是我把它与过去读过的一部作品或者最近做过的一场梦混淆在一起了?

梦还是我生活中的那些事件之一,它总在给予我最强烈的震动,它最有效地使我认识到现实的纯属心态的性质,它的帮助是我在作品的撰写过程中不容掉以轻心的。当我稍稍不那么冷漠地为一次爱情而生活的时候,梦会奇特地使这次爱情越过似水年华构成的万水千山,使我与我的外祖母、阿尔贝蒂娜靠拢;我重又爱起阿尔贝蒂娜来了,因为她在我的睡梦中为我提供了关于那个洗衣女工的情事的一种解说法,而且是缓解的说法。我想,有时它们就象这样使我接近真实、接近印象,这些真实和印象单凭我的努力,或者甚至是大自然的机遇都不可能使我看到,他们会唤醒我心中的欲念,使我为某些不存在的东西抱憾,这便是工作的条件,摆脱习俗、摆脱具体事物的条件。我不会轻慢这第二位缪斯,这位有时取另一位而代之的黑夜的缪斯。

我看到过一些名门贵胄,当他们的灵魂象盖尔芒特公爵的那样鄙俗时,他们自己也变得庸庸碌碌(戈达尔大夫就可能会说:“您不觉得局促不安”)。我在德雷福斯案中和战时都看到过有以为某种事实就是真理的,他们认为部长们就拥有真理,只要毋需解释的一个是或不是,便能使当权者知道德雷福斯是不是有罪,知道萨拉伊有没有办法与俄国人同时进军1(不必为此派罗克去现场调查)——

1当然,我肯定会把自己要写的某些东西与那张脸连接起来,仍象我在海滨第一次瞥见的那副模样。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把她与那些东西连在一起是有道理的,因为,倘若那天没有上堤,倘若我不曾认识她,那么,这种想法便发展不起来(除非它们已凭藉另一个女人得到了发展)。我也有错,因为人们须在女人漂亮的脸蛋上找到的这种旨在生儿育女的乐趣,回过头来想一想,均来自于我们自己的感官:实际上,我后来写下的那些篇章,可以肯定,阿尔贝蒂娜,尤其是当时的阿尔贝蒂娜是理解不了的。然而恰恰是因为这个(而这也向我们指出了不能生活在太理智的氛围中),因为她与我是那么地不同,才使她能用忧伤使我充实起来,甚至开始只是通过为想象与自己的不同之处而作的一般性努力。这些篇章,如果她能够理解,那么,即由此可见,写作这些篇章的灵感并非由她所得——作者注。

总之,细细想来,我的经验的素材,也即我后来的作品的素材来自于斯万,这不仅通过有关他本人和希尔贝特的一切,而且正是他从贡布雷时代起就给了我前往巴尔贝克的欲望,如非如此,我父母是绝不会产生要我去巴尔贝克的念头的,我也就不会结识阿尔贝蒂娜,同样还有盖尔芒特家族,因为我外祖母没有再见到过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我也不会认识圣卢和德-夏吕斯先生,从而不可能认识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以及她的内侄女。因此正是斯万导致我此时此刻来到盖尔芒特亲王府,并且刚才,就在这里,突然产生我作品的设想(所以我多亏了斯万使我不仅有了题材,而且有了决心)。用以支撑我整个生命的幅度的这枝茎也许还稍嫌羸弱(在这个意义上,“盖尔芒特家那边”便起源于“斯万家那边”)。然而,为我们的生活制造这种种外表的那个人往往是个比斯万低劣得多的平庸不过的凡夫俗子。只要有哪个伙计告诉我可以到巴尔贝克去赢得某位佳丽(很可能我在那里碰不上),不就足以使我到那里去了吗?事情往往如此,我们邂逅一位不尽人意的朋友,无奈与之握一握手,然而如果有一天细细回想起来,那只是他对我们说过的一句无稽之谈,一句“您真该去巴尔贝克一行”,于是我们的全部生活和作品便脱颖而出。我们并不为此对他感恩戴德,这也并不能证明我们忘恩负义。因为言者无心,他绝不会想到这句话将对我们产生至关紧要的后果。是我们的感觉和才智因势利导,而这种势态,一旦获得第一个推动力便连绵不绝地环环相生,他绝不会预见到同阿尔贝蒂娜的同居,以及在盖尔芒特府上的化装晚会。他的推动力无疑是不可或缺的,因而我们生活的外部形式、作品的素材本身均依他而定,没有斯万,我父母绝不会想到派我到巴尔贝克去(况且,对间接地因他而给我铸成的痛苦他并不负有责任,痛苦是由我的软弱引起的;他的软弱已经使他自己因奥黛特而回肠百转)。然而,即在如此这般确定我们的生活道路的同时,他从而也把我们本可能经历的其它生活道路统统排斥在外。如果斯万没跟我说起巴尔贝克,我就不会认得阿尔贝蒂娜,不会到那座府邸的餐厅,也不会认识盖尔芒特家的人。但是,我会到别的地方去,认识另外一未能感受的新奇,诱惑我,令我抱憾怎不奔它而去;而阿尔贝蒂娜、巴尔贝克的海滩还有利夫贝尔,还有盖尔芒特家族,我不会永远无缘结识的。

嫉妒是一位尽职的招募人,当我们的画面上出现空白的时候,它便会在街上为我们寻找所需的靓女,她已没有了姣好的风姿,由于我们嫉妒她,她重又花容月貌,她将填补那个空白。一旦我们寿终正寝,这幅如此补全的图画便不再给我们欢乐。但是这种想法丝毫也不令人丧气。因为我们感到生活比我们说的更复杂一些,势态也一样。指出这种复杂性是迫在眉睫的需要。如此管用的嫉妒肯定不是产生于一脉秋波,或者一段故事,或者一番内心的反省,我们可能在一本年鉴中发现它正对我们剑拔弩张,这种书在巴黎叫《巴黎一览》,在乡下叫《城堡年鉴》。我们听到那位变得爱理不理的靓女说起过她得到敦刻尔克附近的加来海峡去几天,去看望她的姐姐,我们没有在意。我们还漫不经心地想到,以前,那个很可能对这位靓女大献过殷勤的e先生,她同他永远也不会见面了,因为她不再到他们从前见面的那个酒吧间去了。她姐姐是干什么的?好象是当女佣的吧?出于谨慎我们没有问起过她。接着,就在我们随手翻开《城堡年鉴》的当儿,我们发现e先生的城堡便在敦刻尔克附近的加来海峡。再也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了,他为了讨那位靓女的欢心,把她姐姐收为贴身女仆,如果说姑娘不再到酒吧间去与他会面,那是因为他让她上他家去,他一年到头都住在巴黎,然而即使只是在加来海峡住上那么几天他也少不了她。蘸满了恼怒和爱的画笔描绘着、描绘着。然而,如果不是那么一回事呢?如果e先生并没有再见到过那位靓女,而只是出于一片热心把她姐姐介绍给他长年住在加来海峡的兄弟呢?以至她也许同样是出于偶然在e先生不在加来的时候去那里看看姐姐,因为他们也已不再把对方放在心上。甚至,如果那位姐姐并非在城堡或其它地方当女佣,而是在加来海峡有亲戚呢?后面的那几种假设平息了嫉妒,初时的痛苦消失了。但是,这有什么关系?隐匿在《城堡年鉴》字里行间的嫉妒来得正是时候,使画布上的那个空缺现在被填没了。而幸亏有那个我们已不再嫉妒、不再眷恋的靓女,有因她而起的嫉妒所造成的存在,才使这幅画的格局十分协调。

此时,总管来对我说,第一个节目已经演完,我可以离开书房到客厅里去了。这才使我又回想起了自己在什么地方。然而,我刚刚开始的推理丝毫也没有被一场社交聚会这个事实所搅乱,社交聚会、回归社会为我提供了我在孤独中不可能找到的走向新生活的。这一事实并没有什么可以奇怪的,因象我过去曾以为的那样,就象它过去可能已曾对我有过的那样,就象它本来还应该如此,如果我发展得很协调,并不曾有过那段看似终止的长久停顿的话)。因为,当偶然给予我一个现时的感觉,哪怕它有多么微不足道,我心中便会自发地重现一种类似的感觉,使那种现时的感觉延伸扩展,同时涵盖她几个时期,并充满我的心灵,由于我仅仅只找到那个美的印象,而那些特殊的感觉还在那里留下巨大的空白,实际上,一般没有理由不许我接受诸如此类的感觉,不管是在自然界,还是在社交界,既然它们系偶然所赐,而且这种偶然还有特殊的冲动相助,在我们处于生活的激流之外的日子里,这种冲动能导致甚至是最普通的东西都重新给予我们某些感觉,-习-惯使我们的神经系统积存下来的感觉。恐怕恰恰只有这类感觉才会导向艺术作品,我这就继续我在书房里没有停止过的环环相扣的思绪,努力寻找它的客观理由,因为我感到现在在我身上,精神生活已经有力地开始了,完全能够象独自在书房里那样在客厅、宾客们中间继续进行思考。在这一点上,我觉得即使有那么多人在场,我仍能保住自己的孤独。因为,就象一些重大事件并不能从外界影响我们精神力量的强弱,一名平庸的作家即使生活在惊心动魄的时代依然只能是一名平庸的作家,出于同样的理由,世上危险的是人们所作的社交安排。然而就它本身而言,它并不能使你变得平庸,就象一场可歌可泣的战争不会把一个蹩脚诗人变得超凡出众一样。总之,不管它在理论上是否有用,艺术作品便是这样构成的,而就在我完成这个问题的考察,象我马上要做的那样之前,我不能否认,就我个人而言,一些真正的美学印象都是随着这类感觉之后才在我身上产生的。在我这一辈子中,它们确实也相当罕见,然而它们却左右着我这一生,我能从往昔里重新找到那些高峰中的某几座,我曾错误地把它们忽略了(我希望今后不要再出现这样的忽略)。而且我已经能够说,如果那是在我家里,因为它带上了独有的重要性,一个属我个人所有的特点的话,那么,当我发现它与某些作家身上的一些虽不那么显见、却还能够识别的特点,实际上还挺相似的特点互为昆仲的时候,我放心了。《墓外回忆录》中最美的部分不正是中止在一种与马德莱娜小点心相类似的感觉上的?“昨晚我正独自散步……一只栖息在桦树枝桠顶巅的斑鸫啁啾鸣叫,把我从沉思中唤醒。这富于魔力的啼声当即使我眼前重现父亲的封邑。我忘掉了不久前目击的一场场劫难,被突兀带回旧时,重又见到我听惯了斑鸫啁啾的田野。”而在这部回忆录最美的两、三句中有一句不正是:“从一小方块蚕豆花盛开的田里,散发出天芥菜甜丝丝的香味;给我们送来芳馨的不是故国的微风,而是纽芬兰狂野的风,与谪居的作物没有关系,没有令人喜悦的淡淡的回忆和快感。在这没有经过美呼吸的、没有在美的胸臆中纯化的、没有散布在美的痕迹上的芳菲中,在这满负着晨曦、文化和人世的芳菲中,栖止着所有悔恨、离别和青春的伤感。”法国文学的杰作之一,热拉尔-德-奈伐尔的《茜尔薇》与和贡堡有关的那部《墓外回忆录》完全一样,拥有似马德莱娜小点心的味道和“斑鸫的啁啾鸣叫”一类的感觉。最后,在波德莱尔的作品中,这种淡淡的回忆数量更多,它们显然不再那么偶发,因而,依我看来,也就具有决定性意义。这是诗人本身占有更多的选择余地、带着更多的怠惰,有意识地在一个女人的例如头发、rx房的气息中觅寻给人灵感的类比,启迪他写出“广袤而浑圆的穹苍”和“火焰旗和樯桅济济的港埠”。我恰待竭力回忆起波德莱尔的那些诗篇,作为上述那种被搬移的感觉之基础的诗篇,以便最终把自己归入如此高贵的师承关系之中,从而获得信念,确信我不再踌躇、积极撰写的作品值得我将为之花费气力,我已从书房下楼,来到楼梯底下。一下子已身临大客厅,在一片欢庆中,我很快感到这次聚会与我从前参加过的大不相同,它将对我带上特殊的色调,具有崭新的含义。确实,我一走进大客厅,尽管我心中一直那么毫不动摇地坚持我刚制定的计划,却出现了一次戏剧性的变化,对我所致力的事业提出最严重的异议。无疑我将击败这种异议,然而,就在我继续斟酌自己身上创作这部作品的条件的时候,它却以重复百遍的例子,道出最善于使我犹豫不决的考虑,不时打断我的思路。

刚开始的时候,我不懂自己为什么迟疑不敢认出这家的主人和宾客,我不懂为什么他们全都仿佛“化了妆”,那普遍地扑了粉的脑袋使他们的模样全变了。亲王在接待客人的时候仍然象我第一次见到他时所感到的那样,带着童话国王那种傻愣愣的善良样子,但是这一回,他不只要求来宾带上这种标签,自己也依法炮制,他给自己装上了一部白色的胡子1,双脚似乎穿着沉重的铅鞋步履缓慢,仿佛承担起了表现某个“人生时期”的任务。说实在的,我是靠着一番推理,从他在某些部位尚存的旧时模样推断本人正身,才把他认出来的。我不知道小弗桑萨克往自己脸上抹了些什么玩意,可就在别人有的把胡子一半染成白色,有的则只是把唇髭染成白色的时候,他却不受这些颜料的约束,居然找到法子使自己脸上堆满了皱纹,眉毛一根根竖起。况且,这一切同他全然不相称,结果他的脸仿佛变得饱经沧桑,黑黝黝的,一本正经。这使他显得老气横秋,叫人一点都看不出他是个年轻人。更使我感到惊讶的是,即在此时,我听到有人叫一个蓄着银白色的外交官唇髭的小老头夏特勒罗公爵。在这个小老头身上,唯有目光中残余的那点依然如旧的神色使我得以认出我在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作客时见过一面的那个年轻人。象这样,尽力撇开乔装改扮的内容,凭藉记忆的努力补充残存的本来面目,我终于鉴别出了第一个人;对他,我的第一个想法,也许只是在不到一秒钟时间里出现过的想法是向他表示祝贺,祝贺他那么活龙活现地化装成老人,使我在认出他之前先犹豫了一下,那些大艺术家,扮演与他们本人迥然不同的角色登上舞台、出现在观众面前的时候,观众尽管已经从节目单上得知真情,在爆发出掌声之前,仍然会感到犹豫,惊讶一阵子——

1他的上髭也是白色的,仿佛在上髭后面仍然是小拇指的故事中冰冻的森林。它似乎使变僵硬了的嘴唇不便开合,而一旦效果产生,他大概该把它摘下来——作者注。

就这一点而言,所有那些人中最不同凡响的是我个人的对头,阿让库尔先生,这次午后演出会上货真价实的顶儿尖儿。他不仅装上了一部不同凡响的白得不象真实的胡子,取代了他那刚刚花白的胡子,而且(有许多细微而具体的变化能把一个人变得瘦小或魁伟,更能改变其外表特征、品性),这个人竟成了个老叫化子,再也没有丝毫令人尊敬之处,他往日的一本正经、死板生硬的样子我记忆犹新,使他那老糊涂的脚色显得那么真实的还有,他的四肢在微微地颤抖,平昔高傲的脸上肌肤松驰,还不时傻乎乎地露出至福的憨笑。事情做到这种地步,化妆艺术已超出了原来的限度,成了人格的彻底改变。实际上,某些微不足道的细节枉自向我肯定他就是阿让库尔,是他让人观赏到这滑稽可笑的画中景象,我若要找回自己熟悉的那个阿让库尔的面容,就得穿透一张脸上连续多少个变化,但他还是只拥有他自己的那具躯体,可脸部已与他本人迥然不同!这显然已是他在不毁坏自身的情况下可能引导它到达的极限;最自负的面孔、最挺拔的身躯只剩下抖抖索索的稀巴烂布片。回想起从前在阿让库尔脸上偶尔露出的、一时冲淡他那高傲神态的笑容,我们才得以在真正的阿让库尔身上勉强找到我曾看到过那么多次的形象,我们才可能勉强弄明白这位智力衰退的老旧衣商的微笑曾存在于以前那个衣冠楚楚的绅士脸上。然而,假定阿让库尔所以微笑的意向是一致的,由于他的脸相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他目光中用以表达这个意向的材料是如此地不同。结果表达出来的意思完全不同,甚至竟象是另一个人的表情。面对这副惟妙惟肖的老糊涂相,我发出一阵狂笑,他对自己友善的丑化与夏吕斯先生遭了雷劈还彬彬有礼的悲壮方式如出一辙,使他俩都得到了软化。化身为滑稽的垂死者的阿让库尔先生仿佛是个被拉比什夸张了的勒尼亚1,同正经八百地向所有给他打招呼的不值一提的人们脱帽答礼的李尔王夏吕斯先生一样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然而,我并不想对他呈现的离奇幻影说出我的赞赏。并不是积怨阻止我这么做,因为他竟变得与本人的差异那么大,使我产生了幻觉,觉得在我面前的是另一个人,他慈眉善目、忠厚老实、与人为善,而往日的阿让库尔目空一切、誓不两立、鹰视狼步。他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变化之大使我一看到这难以表于言辞的怪相、滑稽可笑的白色人物,堆成返老还童的杜拉吉纳将军模样的雪人儿,一看到这就觉得人能象某些昆虫那样进行脱胎换骨的蜕变。我仿佛正透过自然博物馆富有教益的玻璃橱窗,观看最敏捷、对自己的外形最有信心的昆虫能变成什么样子。面对着这只与其说是蠕动,不如说在颤动的软体蛹,我已无法唤起我心中历来感受到的对阿让库尔先生的那种情感了。然而我缄口不语,我并不称道阿让库尔先生让我们看到这样一种景象,它仿佛拓宽了允许人体转换变态的界限——

1让-弗朗索瓦-勒尼亚(1655-1709),法国诗人,曾把一笔丰厚的遗产用于旅行,这里普鲁斯特把他与佩里雄-德-拉比什相比。

而在后台,或在化妆舞会上,人们夸大辨认乔装改扮者的难度,甚至一口咬定认不出来,这么做不如说是出于礼貌。这儿则相反,某种本能告诉我必须尽可能地把这种感觉掩饰起来。我感到不管是艰难还是不可能于对方均起不到任何奉承的作用,都因为形貌变化并非出于自愿。而且这种变态最终地使我发现在走进这大客厅的时候不曾想到的东西,那便是,任何聚会,哪怕它再简单,当它是在我们很久没有涉足社交的情况下举行的,只要它汇集了几个我们以前认识的人,便会给我们化妆聚会的感觉,觉得它是所有聚会中最成功的一次,是使我们由衷地为别人感到“惊奇”的聚会,可是,一旦聚会散去,他们长久以来非由自主形成的那副嘴脸却不可能通过卸妆而消失。使我们感到惊奇了吗?唉,我们也在让别人感到惊奇呢!因为,我在寻求给那一张张面孔安上它们应有的名字时所遭遇的困难,仿佛也是大家看到我这副嘴脸时所感到的。他们或者就象从来不曾见到过那样对它不再留意,或者竭力想从目前的外貌中离析出一个不同的回忆。

如果说阿让库尔先生刚才表演了这个不可思议的“节目”,它在我的记忆中留下的无疑将是他的诙谐所呈献的最惊人的异象的话,那么,这却象是一个演员在大幕完全降落前的一片笑声中最后一次登上舞台了。而如果说我已不再怨恨他了,那是因为在重新获得童稚纯真的他身上,已不复存在他对我可能有过的蔑视性质的任何回忆,他一点都不记得还曾看到过夏吕斯先生突然松开我的手臂,这或者是因为他心里已经一点儿都没有了这类感觉,或者是因为,这种感觉要想传达到我们身上必须通过具体物质的折射,一次次折射使它们走样走得那么厉害,以至它们在传递过程中完全丧失了原有的含义,而且阿让库尔先生,由于无法具体地说明他依然那么坏,也无法抑制他永远吸引人的快活,他仿佛是个善良人。说他是个演员实在言过其实,掀开他所有的意识和情感,他倒象是一只颤动不止的玩具娃娃,装着一部白羊毛胡子,晃晃悠悠地在客厅里溜达,好象这里是木偶戏剧场,既科学、又富有哲理的木偶戏剧场,他被用在一篇悼词中或巴黎大学的一堂课上,用以唤醒人们对一切事物的虚荣心的认识或用作博物学的范例。

这些玩具娃娃,然而,当我们面对着这些木偶般的老人,想把他们与我们从前认识的那个人联结在一体中的时候,我们还得同时在木遇背后的的好几个平面上进行观察,这些平面给予它们以深度和迫使我们进行一番心灵的探索,因为我们在观望它们的时候,不得不同时用眼睛和记忆。浸泡在岁月非物质色彩中的玩具娃娃,是使时光显形外露的玩具娃娃。通常,不可见的时光,为了变成可见,而去寻找物体,不管在什么地方,物体只要被它碰上便会被它攫住,在它们身上打出它的幻灯。就象过去在贡布雷我房门把手上的戈洛1一样地非物质,这个新的、如此难以辨认的阿让库尔在此仿佛是他使之部分可见的时光的启示。在构成阿让库尔的脸面和他这人物的新因素中,我们能读出某个年岁数,辨认出生命的象征外貌,不是象它平常显现在我们面前的那个面貌,即往常的面貌,而是真实的面貌,如此多变的氛围,致使夜晚,自负的老爷也把自己漫画化了,象一个旧衣商——

1幻灯中的人物。

况且,这种变化,这种真正的异化在另一些人身上仿佛正在越出博物学的界限,当我们听到一个名字,我们感到惊讶,同一个人居然能表现出不是象阿让库尔先生那样的新的不同类型的特性,而是另一种品性的外部面貌。这便是时光从某位姑娘身上得出的意想不到的可能性,就象它对阿让库尔先生那样,但这种可能性虽说尽属相面术或体表上的,却似乎具有某种精神上的内容。如果五官在变化,以另一种方式排列,如果它们以惯常式地比较缓慢地获得布局平衡,它们便会以另一种外表带上不同的含意。以至会有这样的情况,有一女子,当初我们认识她的时候,身材干瘪,在她身上出现了变化,诸如脸变得认不出来了,长圆了,鼻子出乎意料地长出了鹰钩,这些变化令人感到惊讶,甚至惊喜,它往往就象我们听到她说出某个我们绝不会想象会出自她之口的敏感而富有深刻含义的词,或者看到她做出我们绝不会期待她能做出来的某个勇敢而高尚的行动时所感到的那种惊喜。就在这只鼻子、这只新鼻子的周围,展现出我们都不敢抱有奢望的境域。善良、温柔,过去不可能的,随着这些日子的到来变成可能的了。面对着这张脸,我们会说出对从前的那张脸连想都想不到的话语。新的脸部轮廓蕴含着另一种性格特征;冷酷瘦削的女儿家变成了怜老惜贫的厚道太太。这已不再是在某种动物学的意义上,象对阿让库尔先生来说的那样,而是在某种社会的、道德的意义上,我们可以说这是另一个人了。

从所有这些方面来看,象我今天所在的这种下午聚会便是某种比过去的形象珍贵得多的东西,它仿佛在我面前连续不断地展现出一个个形象,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一切形象,它们分隔现在和过去,更有意思的是离析出现在与过去之间的关系。它便是我们过去所称作的那种视界,然而是岁月的视界,不是一时的视界,不是一个身在时间的能导致变形的透视中的人所拥有的视界。

至于阿让库尔先生曾经眷恋的那个女人,如果考虑到似水流逝的年华,她的变化可谓不大,也就是说,她的脸还没有完全衰萎,不象一个被抛入深渊之中随着坎坷的身世也变形走样的人,这种深渊,我们还只能通过同样劳而无功的比较才能表示出它的方向,因为我们只能在空间世界进行这些比较,而不管我们把比较的方向定在高度、长度或深度上,它们所能给的唯一的好处是使我们感觉到这种难以想象、却又不可忽视的尺度的存在。要想给那些面孔一个名字,就必须实实在在地回溯岁月之河,继而,这种必要性迫使我作为反馈,给这些我不曾想到的岁月以现实的位置,使它们重新得到安定。就这方面而言,也为了免得受空间表面一致之骗,一个象阿让库尔先生这样的人的全新面貌对我是个深刻的启示,启迪我认明铸造年份的现实,它通常对我们是抽象的,而现在就象有些矮态树木或高大的猴面包树,它们的出现告诉我们经度将有变更。

所以,生活在我们看来竟象童话仙境,一幕一幕地让我们看到婴儿变成了少年、成人、弯腰弓背走向坟墓。而仿佛就是通过一些永恒的变化,我们才感觉到在那些每隔相当时距抽取的人样之间存着那么大的差异,感到自己与他们一样,也遵循着这条法则。他们仍然是他们,但已不再象他们,因为他们的变化那么大,而正因为他们仍然是他们,才不再象我们从前看到过的他们了。

我以前认识的一位少妇,现在白发苍苍、拱肩缩背成了个凶狠相的小老太婆,她仿佛指出,人到了一出戏最后的嬉游曲时必然会被乔装打扮得让人认不出来。可她的兄弟身板依然那么挺拔;与他原来没有什么不同,令人惊讶的是他那高雅的唇髭,在他年轻的脸上居然变成了白色。迄今全黑的胡子上的几片花白使这场聚会上的人物景象变得郁郁寡欢,它们就象出现在树木上的最初几片黄叶,我们还在满打满算指望过一个长长的夏季,但还没有开始利用,便已发现秋天降临了。而我自童年时代以来,由于接受了某种既来自我自身又来自其他人的决定性的影响,一直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以致从所有那些人身上发生的变化上,我第一次发现时光的流逝,从对他们而言的时光流逝联想到我的似水年华,我不禁大惊失色。而他们的本身并无好恶的衰老却在告诉我老之将至,令我大为伤感。而且,老之将至还在通过话语一次接一次地向我宣告,它们每隔几分钟对我来一番棒喝,就象终判的号角。第一个说出这话的是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我刚看到她从两行好奇的人群中走过。她并没有注意到自己高贵的服饰和卓绝的美容手段正对他们那些人产生作用,在这颗棕发头颅前,在这黑色花边衣翼中显露出一点裹金缠宝的鲑肉色躯体前,他们激动,望着那带着世代相传的起伏线条的胴体,就象望着一条年岁久远的神圣的鱼,鱼身上堆满宝石,是盖尔芒特家族守护林的化身。这位夫人对我说:“啊!我最老的老朋友,见到您真高兴!”出于我作为贡布雷年轻人的自尊,我任何时候都没把自己算作她的朋友,真正地介入盖尔芒特府所过的神秘的生活,她的朋友,如同那些已经作古的人,象布雷奥代先生、福雷斯代尔先生、象斯万那样,我真该感到受宠若惊,可我首先感到的是不幸。我自忖:“最老的老朋友,她言过其实了吧。也许算得上最老的之一,可我难道真的……”这时,亲王的一位侄儿来到我面前,对我说:“您是老巴黎了。”过了一会儿,有人交给我一张字条。我到这里的时候曾碰到一位叫莱杜维尔的青年,我已记不清楚他与公爵夫人是什么亲戚关系了,但他有点认得我。他刚从圣西尔军校毕业,相信他将能成为我的稔友,象从前的圣卢那样,他将能给我谈谈军中情况,有什么变化,我对他说过呆会儿再找他,我们可以约个时间一起用晚餐,他为此很感谢了我一番。可我在书房里遐想,呆得太久,他留下的短简是要告诉我他不能等我了。并且给我留下了他的地址。这位我渴望得到的朋友在信的结尾是这样写的:“顺致敬意,您的小朋友莱托维尔。”“小朋友!”我过去不就是这样给比我大三十几岁的人们写信的,例如勒格朗丹。什么!这个少尉,我把他当成圣卢那样的朋友。他却对我自称小朋友。可这毕竟不会是自那以来军旅中的做法发生了变化呀,其实我对莱托维尔先生而言已不是个朋友,而是一位老先生了。我想象自己已进入莱托维尔先生的连队,就象我自以为的那样,成了他的一个哥们,岂知我与他之间隔着无形的双脚规的间距,我没料到,它把我放在离这位年轻少尉那么远的地方。对这自称为我的“小朋友”的人而言,我真的那么遥远,真的成为一名老朽了吗?

几乎紧接着有人谈到布洛克之后,我问是小布洛克还是他父亲(我不知道他已在战时过世了,据说是因为看到法国遭到入侵忧愤而死的)。亲王说:“我不知道他还有孩子,我甚至都不知道他已经结婚了。不过,很明显,我们说的当然是老布洛克。”他笑着补充说,“因为他一点儿都不象个年轻人。他可能有几个儿子,他的儿子现在都已经长大成人了吧。”而我明白他指的是我的同学,再者,没过一会儿布洛克便走进来了。确实我已在他脸上看到重叠着那张既无能又固执的面容,那很快便找到制动卡槽的轻微的摇头动作,如果说在另一面我没能认出站在自己面前的朋友,如果说我的回忆没有能够用源源不断的青春活力赋予似乎已被剥夺了活力的他以生命的话,那我也该从中辨认出慈爱的老人们的那种博学的疲乏。我在刚步入生活的时候就认识了他,一直不断地看到他。对我来说,他是我的同窗,一个少年人,我是用无意识地给予自己的青春——从那时起便以为自己还不曾过完的青春去测定他的青春的。我听说他挺显老,我惊讶地注意到他脸上那种不如说是衰老的人们才有的迹象,我明白了,那是因为他实际上已经衷老,而老翁正是生活用持续多年的青少年制成的。

就象有人听说我身体不舒服,便问我是不是担心得了现时正流行的感冒,另一位好心人则安慰我说:“不会的,容易得感冒的大多数是年纪还轻的人。您这种年龄的人不会再有多大的危险。”他们还肯定说全体医务人员都把我认出来了,他们低声传说我的名字,甚至,一个妇人胡言道是“用他们自己的用语说的”,她听到他们说:“这就是父亲”(这个词后面接着我的姓);然而,由于我没有孩子,她便只好求助于年龄来解释了。

“怎么,问我认不认识元帅?”公爵夫人对我说:“我认识的人体面得多呢,加利拉公爵夫人呀,波莉娜-德-贝里戈尔呀,迪邦卢大人呀。”听她这么一说,我幼稚地抱憾没有结识被她称作老军团的残部。我本应想到她也只知道那个被称作老军团的结局。就这样,我们在地平线上隐隐瞥见的那点残余变得神秘而伟大,并且仿佛已关上大门,封闭了那个我们再也见不到的世界。然而我们也在前进,并且很快,我们自己也走到了对下面几代来说是地平线的地方。地平线在后移,那个似是结束的世界周而复始。“在我当小姑娘的时候,”德-盖尔芒特夫人补充说:“我甚至还见到了狄努公爵夫人。老天爷!您知道我已经不是二十五岁了。”最后那句话让我听了恼火:“她不该说这话,这种话让个老太婆去说才是。”然而,我立刻想到她本来就已经是个老太婆了。“至于您,”她又说,“您总还是那个样子。是的,”她对我说,“您让人惊讶,您总是显得那么年轻,”多么令人伤感的话呀,因为它只是在我们实际上,而不是表面上衰老的时候才有意义。她给我最后一击,补充说:“我一直在惋惜您为什么不结婚。话说回来,谁又知道,也许这样更幸福。本来,在您这个年龄战时就能有几个儿子了,如果他们被杀死,象那可怜的罗贝尔(我还常常念叨着他呢),那么,象您这么多愁善感,您是不会在他们之后再活下来的。”我还能够在那些同我一样、自以为还年轻的老人们眼里看到我自己,那就象我有生以来未遇上的第一面真实的镜子,当我把自己作为衰老的例子举出来,希望听到他们说一声“否”的时候,在他们望着我的目光里并没有显示出他们对待自己的态度,只有我看待他们的那种神色,单一的肯定。因为我们看不到自己的外貌、年龄,然而我们却又象一面背对着自己的镜子,照着别人,看到别人的外貌。发现自己老了,对不少人来讲也许不会象我这么伤心。然而,首先,对待衰老犹如对待死亡,有的人对这种事淡然处之,那并不是因为他们比别人勇敢,而是因为他们的想象力较差。其次,一个从童年时代起便盯住同一理想不变的人,他的怠惰本身,甚至他的健康状况在使他不断推迟理想的实现的同时,也使他每晚都要意识到自己白白地丢了一天,这种意识那么清楚,致使疾病在加速他肉体的衰老的同时,却延缓了他心灵的衰萎,这个人,当他发现自己一直生活在时间之中,发现自身生活很少的人也是按照日历调节的,他不可能一下子觉察到日逐一日点滴积累的全部年岁的时候,他会感到更加诧异,更加震惊。然而,造成我苦恼还有一条更为严重的原由,那便是即在我打算把我艺术作品中超时间的现实写清楚,使它们理智化的时候,我发现了时间的这种破坏作用。

我不在的时候,在某些人身上连续不断地完成的每个细胞的更替已导致那么完整的变化和那么彻底的变态,使我可以在一个餐馆里坐在他们对面用餐一百次,却想不到我还曾认识过他们,就象揣测不出一位微行君主的权势或者一个陌生人的罪行。在我们听到他们的名字的情况下,这个比喻甚至有不足之处,因为,你可以相信坐在你对面的陌生人是罪犯或者国王,而他们,我认识他们,或不如说我认识叫那个名字的人,他们前后区别那么大,使我无法相信这竟是同一些人。然而,就象我想到权势或者罪恶的时候会作出的反应那样,这种想法很快便会给你的陌生人一副新的面貌,对这个人,当我们还不知其底细的时候,我们往往愚蠢地显现出倨傲简慢或殷勤奉承的态度,而同是在这副嘴脸上,我们现在却识别出了似是高贵或可疑的神色;就是这样,在这个女人,这个完全陌生的女人脸上,我力图寻找出什么能使我相信她是萨士拉夫人的迹象,最后我确认从前见到过这张脸,然而,这种认识对于我来说,已千真万确地异化了,那完全是对另一个人的认识,失去了我所认识的人的一切属性,就象一个人重又变成了猿猴那样,若不是名字和身份把我送上求解的道路,解了这个实属难解的问题的话。不过,有的时候,过去的形象也相当清晰地重新出现,使我得以努力作一番对照,然后象一个与被告当堂对质的证人,我虽然见过他,却不得不说:“不……我认不出来了,”差别是那么巨大。

希尔贝特-德-圣卢对我说:“我俩单独去餐馆吃晚饭好吗?”由于我回答说:“只要您不觉得同一个年轻人一起单独用餐对您的名声有什么妨碍的话,”我听到周围那些人全都笑了,我急忙补上一句:“或者不如说跟一个老年人一起吧。”我感到,刚才引得大家发笑的那种话只有我的母亲在提到我的时候才能这么说,因为只有在我母亲那里我才永远是个孩子。而我却是站在她的角度上来判断自己的。如果我最终能够象她那样,录下我从牙牙学语以来完成的某些变化,那么这些变化现在也都已十分陈旧。因此我依然呆在那个人的地位上,他曾有一时使旁人超乎事实之前说:“他现在差不多是个大小伙子了。”我仍然这么以为,但是这一次却大大地落后于事实,我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大的变化。可是事实上,刚才他们哈哈大笑,他们又发现什么变化了?我没一根银丝,我的唇髭是黑色的。我真希望能够问问他们那件可怕的东西明显表现在什么地方。

无疑1,我刚才发现的那个残酷无情的东西只能在关于我作品的素材本身方面给予我帮助,既然我已决定素材不能单由真正充实的印象、与时间无关的印象构成,在我打算用来镶嵌那些印象的真实中,与时间有关的,与人们、社会、民族在其中浸沉、在其中变易的时间有关的真实将占有重要的地位。我不会只注意给人们外表上的那些变异一个位置,我每时每刻都能举出新例的变异,因为,即在考虑我的作品的同时,虽说一开始撰写便已相当明确它中途不会因短暂的分心而辍笔,我却继续在向熟人问好,同他们交谈。况且,衰老的表现并非人人都一样。我碰到过有人问我姓什么,人家对我说那是康布尔梅先生。这时,他为了表示已经把我认出来了,问我说:“您还总感到气闷吗?”当我作出肯定的回答时,他又对我说:“您瞧,这并不影响长寿,”就好象我已经是百岁老人了——

1现在我才明白衰老是什么东西了——衰老,在所有的现实中,它的纯抽象概念也许是我们这辈子保留得最久的一个,望着日历,给信件署上日期,看到朋友们结婚,朋友的孩子们结婚,或者出于恐惧,或者出于怠惰,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直至有一天我们瞥见一个陌生的身影,象阿让库尔先生那样的身影,它告诉我们现在已经生活在一个新的世界里了;直到有一天,我们的一位女朋友的孙子,这个我们本能地愿以志同道合相待的年轻小伙子朝我们莞尔一笑,以为我们在嘲弄他,因为我们看上去倒象他的祖父时为止;这时我才明白死亡、爱情、心灵的欢乐、痛苦的效益、感召等等意味着什么。因为,倘若那些姓名对我来说已丧失它们的个性,词语却为我们揭示出它们的全部涵义。形象的美驻留在事物的后部,观念的美则在前部。以至当我们达到形象的时候,它们的美已不可能再引起我们的赞叹,然而我们又只能在超越观念之后才能理解观念的美——作者注。

我同他说着话,两眼紧盯着他脸上,望着那两三处特征,希望通过思维把它们归入被我称作他本人的那个记忆合成中去,这个合成其实与之迥然不同。然而有一阵子他把脸侧过去,此时我看到他脸上多了个硕大无朋的红色囊肿,这个囊肿使他的脸变得认不出来了,它使他的嘴巴、眼睛都无法完全睁开,样子那么怪,令我目瞪口呆,不敢看那痈一样的东西。我觉得让他自己先提起这个痈更为合适。然而他就象一位勇敢的患者,笑呵呵的,对此矢口不提,反使我不知所措,不问问他似乎缺乏感情,问他是怎么回事则有失分寸。他却继续大谈气闷,他问我道:“随着年龄的增长,气闷的时候是不是少了一些?”我对他说依然如故。他又对我说:“啊!不对头,我妹妹气闷的时候比过去明显减少了,”那辩驳的口吻就象我的病情还非得同他妹妹的一样不可,仿佛年龄也是那种药物之一,那类药物既然对戈古夫人曾有裨益,就应有助于我的健康,否则他就是可忍孰不可忍了。随着康布尔梅一勒格朗丹夫人越来越近地朝我走来,我越来越担心因为没有对我已经注意到她丈夫脸上的那玩意儿表示怜恤而显得缺乏感情,可我不敢首先提到它。她对我说:“您很高兴见到他,是吗?”我用不肯定的口吻回答说:“他身体还可以吗?”“老天爷,就象您看到的这个样,不算太坏吧。”她没有发现那揽住我视线的痈疾,它不是别的什么东西,而是时间的标志之一,是时间打在侯爵脸上的印记,它是渐渐长大的,是那么渐次累进长大的,竟使侯爵夫人丝毫没觉察到。直至康布尔梅问完我有关气闷的问题之后,才轮到我低声向旁人打听侯爵的母亲是否还健在。实际上,在对似水年华的衡定中,也就是第一步难以迈出。首先我们会感到很难想象已经过去了那么多时间,然后又很难相信时间没有过去得更多一些。我们从不曾想来到十三世纪已是那么遥远,后来又很难相信十三世纪的教堂居然保存下来,这种教堂在法国却是数不胜数。这种在别人身上进行得比较缓慢的工程,在我身上不一会儿就完成了,他们很难理解自己认识的年轻人怎么变成了花甲老人,十五年后,当他们得知这个人还活着,而且还只有七十五岁,他们更不能理解了。我向康布尔梅先生问起他母亲近来可好。他对我说:“她还是那么硬朗。”这个形容词的使用说明他与那帮子对待自己年迈的双亲冷酷无情的家伙有天壤之分,它符合这么一类家庭的情况,在这类家庭中,老人最具体的官能的使用,如听觉良好、能步行去望弥撒、能泰然承受服丧的哀恸,在儿女们看来,全都带有不同寻常的心灵美的印记1——

1如果说有些女人既搽胭脂抹粉,也不讳言自己年事已高,那么相反某些男子却因为不化一下妆而老态毕露,我从来没有特地注意男人脸上搽的脂粉,然而,自从他们不再抱有取悦于人的奢望,因而不再使用化妆品以来,我还是觉得他们变化甚大。勒格朗丹便是其中之一。他的嘴唇和脸颊上原有的粉红色消褪殆尽,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种粉色系人工所施。去掉化妆后的脸变得灰黯阴沉,并且象石刻般地棱角分明。他不仅失去了自我粉墨的勇气,还失去了微笑、使自己的双眸熠熠闪光和作侃侃之谈的热忱。人们看到他那么苍白、那么沮丧。少言寡语,而且那些言悟就象出自应召而来的亡灵之口般地没有意义而感到惊讶。人们弄不懂是什么原因妨碍他生气勃勃、能言善辩和富于魅力,就象人们面对一位生前十分能干的人的毫无可取之处的“亡灵附着者”时所感到的那样困惑不解,对召魂巫师提出的那些问题他本来尽可大加发挥,作出令人拍案叫绝的答复。人们还想到,苍白可悲的鬼魂取代面色红润、思辩敏捷的勒格朗丹的原因便是衰老。

另有一些人,他们的面容完好如旧,仿佛只是走路困难。开始我们还以为他们的双脚患有痼疾,只是后来才恍然大悟,原来是高龄给它们系上了铅铸的鞋子。高龄还使有些人变美,例如阿格里让特亲王。在这位目光呆滞、头发似乎永远都得是那种暗红色的细高个儿身上发生了与昆虫一般的变态,变成了一位白发老翁1,那一头让人久看生厌的红发象用的次数太多的桌毯被换掉了。他的胸膛长得前所未有的饱满、强壮,象个武士,我所知的那个脆弱的蛹壳肯定需要经历过一次真正的爆裂。他的两眼流露出富有自我意识的庄重的神色,略带前所未有的慈和,俯视每一个人。而由于在眼前的这个身体强健的亲王和保留在我记忆中的形象之间。不管怎样总存在着一定的相似之处,我赞叹时间别出心裁地更新万物的力量,它竟能在完全尊重此人前后的一致性和生命法则的同时,象这样改变装饰和把大胆的对比引入同一个人的前后两个外表。因为有很多这样的人,他们立即就能被辨认出来,可他们却象集中挂在陈列室里的一些画得相当蹩脚的肖象,他们自己的肖象,一位手笔不准又心怀叵测的艺术家在绘制肖象的时候,把这个人的轮廓线条画僵直了,去掉了那个女子肤色上的红润或体态上的轻盈,还把目光画得阴郁黯淡,把这些形象与我记忆中历历在目的形象相比之下,我不喜欢的还是最近看到的。就象我们拒绝一位朋友让我们在许多照片中挑选的那张,往往觉得那张照得差一些,对每一个人,在他把自己的形象呈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真想对他说:“不,不要这个形象,这上面的您差一些,这不是您。”但我不会冒昧地补充说:“您的鼻子笔挺,很漂亮,可它被弄成象您父亲那样的鹰钩鼻,我可从来没见到过您是这模样的。”实际上,这个新鼻子是他家祖传的。简而言之,时间这位艺术家“描绘出”所有这些模式,以便使它们全都变得能够辨认。然而这些模式不尽相同这并非因为它把它们画美了,而是因为它使它们衰老了。再者,这位艺术家的工作速度极慢。那张酷似奥黛特的脸就是这样形成的,我第一次见到贝戈特那天曾在希尔贝特脸上隐隐瞥见它刚刚起笔勾勒轮廓,时间象那些久久保留着某件作品、年复一年予以补全的画家,终于把它推进到完美无瑕的相似——

1有些人甚至头发都没有白。盖尔芒特的贴身老仆来向他主人禀报的时候就是这样被我认出来的。粗细不匀的须毛根根竖起在他的脸颊上、头顶上,依然是红棕色的,近乎玫瑰红色的,而毋庸置疑,他不会象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那样给头发染个色。但他也并不因此而显得年轻一些,我们只是觉得,就象在植物界存在有青苔,地衣及其它那么多种类草木,它们并不因冬天将至而有什么变化。在人类中也存在着这种情况——作者注。

在好些人身上,我最终认出来的不只是他们本身,而且还有他们从前的样子,例如茨基,其变化并不比枯萎的一朵花或干瘪的一只果更大些。他是一次未完成的试验,证明了我关于艺术的理论(他挽住我的手臂说:“这我已听过八次了,”等等)。另有一些人压根儿就不是这方面的爱好者,他们是社交界人士。但高龄也没有使他们成熟,而且,即使额头长出了第一圈皱纹,两髭开始花白,他们的脸还是那副娃娃相,保持着十八岁时的活泼样子。他们不是老头儿,而是憔悴至极的十八岁的小伙子。稍微一点小事便足以抹去这种生活摧残的烙印,则死亡不用费大的劲就能使那张脸恢复青春,就象洗清仅有些许积垢使之失去往日芳菲的肖象。从而,我又想到当我们听人谈起一位有名望的老人便预先信赖他的仁慈、公正和生性宽厚的时候,那种使我们上当受骗的幻象;因为我感觉到,早四十年他们曾是令人头痛的年轻人,没有任何理由相信现在他们已经抛开虚荣、伪善、傲慢和狡诈。

然而,我还同另一些与他们截然不同的男人和女人交谈过,我很惊讶,这些人过去叫人难以容忍,现在,也许是生活辜负或者满足了他们的欲望,从而去除了他们的自负或辛辣,已经改掉了差不多所有的缺点。与有钱人联姻使你再也没有必要去争斗或卖弄,妻子本身的影响,以及渐渐获得的不是浅薄青年专一信奉的那种价值意识,使他们得以舒松个性和显示优点。这些人随着衰老的到来仿佛拥有迥异的人格,就象那些树木,秋天改变它们的颜色,仿佛也改变了它们的本质。衰老的本质在他们身上真正地表现出来了,然而是作为精神上的事物表现出来的,在另一些人身上它更多地表现在物质方面,它使他们完全变了样(如阿巴雄夫人),使我仿佛感到又生疏又熟识。之所以生疏,是因为对于那就是她我不可能怀疑,可我又不由自主地,在答礼的时候流露出心里在活动,这种活动使我在三、四个人(阿巴雄夫人不在其中)之间犹豫不决,要知道我该向哪一位答礼,再者,我表现出十分热情,这大概也会使对方感到惊讶,因为我心中怀疑,所以害怕如果对方曾是一位知己女友,我的态度会显得过份冷淡,我用热情的握手和微笑来补偿目光中的踌躇。可是,在另一方面,她的新外表又并不使我感到陌生。在我这一生中,我常常在一些上了年纪的胖妇人身上见识过这个外表,只是当时我没有想到她们在许多年以前曾经象阿巴雄夫人这样。这个外表和我以前认识她的那个形象之间存在着那么大的区别,竟可以说她象童话国中的人物,早已被判定首先以少女的形象出现,接着是婚后发福的胖女人,很快还无疑将变成颤颤巍巍的驼背老太婆重新显身。她仿佛就象一名笨拙的游泳者,远远地已经看到陆地,艰难地划动着正把她淹没的时间的波涛。然而,渐渐地,我仗着凝望她那神色犹豫的面容、象记不住往昔形象的不忠实的记忆那样变幻不定的面容,使出一些诸如去掉岁月加在她脸上的四方形、六角形之类的小手段,终于在这张脸上重又找到某种东西。况且混和在女人脸上的并非只有几何图形。在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虽说依然那么相象、却已如牛轧糖那样拼凑而成的脸上,我认出的却是一片铜锈痕迹、一小块玫瑰色的碎贝壳,一个难以说清楚的肿块,比一只槲寄生球小,没有一颗玻璃珠子透明。

有些男人走路一瘸一拐,我们很清楚那不是由一场车祸造成的,是他们遭到衰老的初次打击,就象俗话说的,他们一只脚已经跨进了坟墓。有些女人已处于半瘫痪状态,仿佛她们的裙裾已挂住在墓穴石上,再也不可能从坟墓半开半合的缝隙中完全抽出来了,她们低垂着脑袋,佝偻着身子,已经挺不起来,那弯成弓形的身子在最后倒下之前仿佛还占据着介于生死之间的位置。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抵御住这条带着她们离去的抛物线的运动,而一旦她们想站起身来,她们便颤抖,她们那双手什么都抓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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