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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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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蹲下身子捉虫。任老崔在墙外喊,再不回头。老崔终于急了:“日你娘,给你说媒,你倒端上了。”

又骂:

“给大户人家说媒,成不成,还吃顿酒席,今儿倒好,热脸贴了个冷屁股。”

又骂:

“让你托大,我马上退了这亲。不说这媒我死不了,你照样打你的光棍。”

又杂七杂八说了许多。杨摩西听骂声越来越远,扭脸,院墙上的人头不见了。起身跑到墙前,见墙外的老崔。骂骂咧咧,顺着津河,已走出一箭之地。老崔不骂不走杨摩西觉得是拿他打镲,一骂一走,杨摩西觉得这事有些门道,忙翻院墙出去,追上老崔,一把拉住他:“叔,把话说完。”

老崔倒端上了,挣着身子:

“放手,我还有事。”

见老崔拿糖,杨摩西知道事情又有了几分:“叔,今天无论如何,咱爷俩儿得喝一盅。”

老崔挣着:

“放手,真有事。”

但也半推半就,脚下随杨摩西走。两人拉拉扯扯,来到津河桥下,一个叫“鸿膳成”的饭馆。“鸿膳成”有个厨子叫老魏,当年杨百利和牛国兴拿他“喷”过“空”。老魏爱夜游,夜游时,在坟场碰到一个白胡子老头,白胡子老头趴到他耳朵上说过两句话,老魏回来,炒菜时老哭。也可能以前哭过,现在不哭了;过去他当厨子,现在不当厨子了,当酒保。老魏与老崔和杨摩西皆认识,想着一个贩驴的,一个种菜的,到饭铺只是吃碗烩面,没想到两人坐下。杨摩西点了一盘大块牛肉,一盘卤羊杂,每人一个酱兔头,外加四两白酒,便知二人有事。酒菜上来,老崔和杨摩西先吃了一阵。杨摩西过去没跟老崔在一起吃过饭,吃起饭来,才知道老崔不愧是个贩驴的,走南闯北,饭量大,三盘荤菜,转眼间见了盘子底,酒壶也空了。杨摩西又叫了两海碗烩菜,外加三两白酒。烩菜里有白菜、豆腐、海带、猪肉片子,热气腾腾端上来,老崔又吃了一阵,喝了一阵,终于放下筷子,掏出火吸烟。杨摩西这才问:“叔,女方是谁呀?”

老崔这才说出了吴香香。吴香香托人说媒,一开始找的不是贩驴的老崔,而是县城东街的媒牙子老孙。托老孙时,给老孙提了一条羊腿。老孙一开始答应了。后来了解其中因由,吴香香招婿的背后,还藏着与姜家的积怨;积怨的背后,又藏着馒头铺一座家产;姜龙姜狗兄弟俩,皆不是省油的灯;这就不是一桩媒情事了,里面还藏着一个火药桶;说得好,成全了别人;说不好,引爆了火药桶,炸着了别人,也伤着了自己;但一下把这媒退回去,又把事情挑明了,也得罪人;便假装肠胃疼,出不得门,把这桩婚事和羊腿,一起托转给老崔。老崔平日是个驴贩子,贩驴之余才说媒。老崔贩驴是把好手,因说媒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功夫不到,十桩有八桩说不成;说不成倒没什么,往往又说出些另外的蹊跷。去年县城北街“丰茂源”和“济世堂”李家的儿子李金龙,与秦家庄东家老秦家姑娘秦曼卿的婚事,就是老崔撮合的;后来因为秦曼卿缺一只耳唇,婚事发生了变故,秦曼卿就嫁给了杨摩西的哥哥杨百业。老崔说媒的功夫虽然不到,但爱和专门说媒的老孙平起平坐。老孙嫌他不知高低,也是设一个套让他钻,让他在南墙上碰个壁。知道一下说媒的深浅。老崔正是因为功夫不到,没估算出这桩婚事背后的利害,只估算了一下男女双方,觉得是桩易说的媒,便收下羊腿,来找杨摩西。卖馒头的吴香香,杨摩西倒不陌生,五短身材,小眼小嘴,疙瘩鼻,眉心有一粒红痣,长相不能说俊,但她皮肤白,像刚出锅的馒头一样白,也是一白遮百丑,倒又透出另一种姿色。红痣长在黑脸上,就是一粒老鼠屎,但红痣长在白脸上,就是一粒小樱桃。杨摩西也知她是一个寡妇,带着一个孩子。买馒头见过,但从无把她和自己连到一起想过,现在不由愣在那里:“这事我可没想到。”

又问:

“叔,有啥说法不?”

老崔饭量大,酒量却不行,七两酒下去,脸像红布一样,已有些醉意。老崔一醉,爱跟人说知心话,这一点和杨家庄卖豆腐的老杨有些相像,身子伏在桌子上,一把抓住杨摩西的手:“除了是你,换个人,我不管这闲事。”

一听就是醉话,过去两人并无来往,没有存下这情谊;何况刚刚骂过人,转脸又拉人的手。但杨摩西不论贵贱,先接住这手:“叔,等事儿成了,侄子少不了还得登门孝敬您。”

老崔一听这话急了,拍着桌子:

“啥意思,骂我?好像我图你东西。”

杨摩西:

“叔,我不是这意思,我一种菜的,就是孝敬您,还能孝敬个啥?说的是个意思。”

老崔这才将身子收回来,挥着手说:

“要说说法,这桩婚事可不简单,处处有说法。但别的说法,我都替你挡了回去,单有一条,我做不了主。”

杨摩西:

“啥?”

老崔:

“这桩婚事,不成也就算了。如果成,不是你娶她,而是她娶你,算是入赘。”

杨摩西愣在那里。别人结亲都是男娶女,这里结亲却是女娶男,一切得倒着来。杨摩西刚要说什么,老崔瞪着眼睛:“这还不算,你要愿意,还有说法。”

杨摩西:

“啥?”

老崔:

“既然是入赘,就得改姓,你不能姓杨,得姓吴。”

杨摩西又吃了一惊。别人结亲皆是名正言顺,自己结个亲,还得改姓。两个说法加在一起,杨摩西有些蒙,在那里犯了考虑。见他考虑,老崔一下又急了。老崔给人说媒不单图个吃喝,或图些东西,这是他与专业说媒者老孙的区别。东西之外,主要图个说,过个嘴瘾。贩驴时老说驴,回头便想说说人。但这嘴瘾有时能过,有时不能过,像上次“丰茂源”和“济世堂”李家和秦家庄老秦家的婚事,他夹在中间,不但说不上话,还受了不少夹板气。但在杨摩西这里,他觉得可以居高临下摆话,甚至可以把在它处受的气找补回来。或者说,杨摩西一口答应下来,他倒有些失望;见杨摩西犹豫,倒给他摆话提供了一个茬口。老崔朝地上啐了一口痰:“以为你是个识时务的人,我才给你张罗这事;谁知我话还没说完,你倒犯了琢磨。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你配不配这琢磨?你家是个卖豆腐的,你是个种菜的,除了有个光身子,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吴香香不娶你,人家能娶到别人;你要过了这茬口,怕是要打一辈子光棍。知道你在县政府,可你不是县长,就是个种菜的。我倒不是生气你琢磨这事,是生气你认不清自个儿是谁。你要不想入赘,想正经娶人,你千万别勉强;你要觉得你的姓值钱,你还姓它一辈子。我也想明白了,这事也不怪你,怪我,怪我眼瞎认错了人。全是为人好。好像在害谁。我就想不明白,我害你能得到啥好处?你又有啥值得害的?你要不信,咱就走着瞧!”

老崔已经把一件事说成了另一件事。而且说着说着,真生气了,站起身,气哼哼要走。杨摩西忙放下琢磨,一把拉住老崔。老崔边挣边喊酒保老魏:“老魏。你来给评评这个理。”

老魏也是个好事者,见这桌有事,虽然手里忙着别的。耳朵一直向这边支着。听老崔喊他,忙过来插嘴:“我都听见了。这事真不能怪老崔。”

三人嚷成了一锅粥。杨摩西劝过老崔,又劝老魏,看老崔脸被气得煞白,对老魏说:“大爷,事情有些突然,总得让我想想啊。”

三人分手后,杨摩西回到县政府菜园子,一个人坐在地头想。除了事情有些突然,事情还有些不一般。先想入赘。别人结亲都是男娶女,这里结亲却是女娶男,一切得倒着来。事情本末倒置,首先看起来就不顺。但接着又想,正着或倒着,放到别人那里是件大事,放到自己这里,如老崔所言。真得另外计较。不是女娶男,自己还摊不上这好事。就算不是女娶男,换成男娶女,把颠倒的事情再颠倒过来,不说娶不到,就算娶得到,吴香香不要他入赘,让他明媒正娶,杨摩西房无一间,地无一垄,还能把吴香香娶到哪里去?现成的地方。只能娶到杨家庄了。先不说娶到杨家庄吴香香会不会同意;吴香香现在城里,杨家庄是乡下;就算吴香香同意,杨家庄和卖豆腐的老杨,杨摩西首先不愿意见到;就是愿意见到,卖豆腐的老杨,也没有现成的房子让他娶亲。倒是入赘,给杨摩西省去不少麻烦和口舌。又想改姓的事,别人结亲皆是名正言顺,自己结个亲。还得改姓。但又想,自己的名字,以前也不是没被人改过;为了找个事由,他就信过主,改叫“杨摩西”。当然,改了名姓就不是自己了,可几年下来,自己换一个活路,改一回禀性,瓤里早不是自己了。没必要徒讲外表。当然改姓与改名又有不同,改名只是改自个儿的称呼。改姓连祖宗都丢了。但杨摩西自生下以来,没感到祖宗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倒尽添些麻烦。最大的麻烦是,改了尽添麻烦的它,反叫天下人耻笑。还有,吴香香是一个寡妇,寡妇吧,还带一个孩子,一过门,先得替别人养着崽子。又有些犹豫。比这些更重要的是,如是四个月前碰到这事,杨摩西仍在街上挑水,不管是入赘也好,改姓也好,寡妇带个孩子也好。自己正走投无路,等于天上掉下个馅饼,没啥好思摸的。但现在自己进了县政府,虽不是县长,是一种菜的,也算有一正经营生。长此以往,万一混出个头脸,提前入赘改姓,嫁了寡妇。那时反要后悔。但他上个月刚刚得罪县长老史,虽然仍在种菜,头上却悬着一把剑。老史高兴,他仍能在县政府种菜;万一老史哪天不高兴了,把他赶走,他又得流浪街头去挑水。如能在县政府长待,他没必要入赘和改姓;如早晚有一天要挑水,趁此成个家,也是个退路。到街上挑水,仍是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嫁了吴香香,倒有个现成的馒头铺接着他,也就不用再到街上挑水了。换句话,这亲该不该成,从根上论,并不取决于自己,而取决于县长老史。老史到底是咋想的,吴摩西又无从得知。无人提亲还没这些烦恼,有人提亲,倒叫人犯起愁来。更让人犯愁的事,遇到犯愁的事,满世界的人,没个商量处。这时他突然想起了老詹。在自己交往过的人中,还就他算个忠厚人。虽然不会传教,但也从来不害人。于是走出菜园子,走出县政府,信步走向西关破庙,去找老詹。到得破庙,老詹刚从乡下传教回来,正坐在床边吸烟。几个月不见,老詹似乎老了许多。见到杨摩西,老詹倒不感到意外:“阿门,我知道,你早晚会回来。”

杨摩西以为老詹误会了他的意思。忙说:“师傅,我这次回来,不是那个回来。”

谁知老詹没误会他,说:

“不是说你回来当徒弟,你总有忧愁。”

杨摩西忙点头:

“就是来跟师傅商量个事。我是谁,从哪儿来,就不说了,又犯愁往哪儿去了。”

便把老崔给自个儿说媒的事,从吴香香说起,怎么要招赘和改姓,中间拐了几道弯,又拐到了县长老史身上,一五一十,来龙去脉,给老詹说了。这个老史,因为教堂的事,老詹曾跟他吵过。老詹首先说:“这个老史,不是主的子民。”

又看了杨摩西一眼:

“孩子,头一回我不以主的名义。以你大爷的名义给你说,遇到小事,可以指望别人;遇到大事,千万不能把自个儿的命运,拴到别人身上。”

说的是老史了。接着替杨摩西发愁:

“可咱靠自个儿,又有啥可靠的呢?”

接着又说:

“咱自个儿啥都没有,就不能怪别人有苛求了;咱自个儿说不起话。就不能怪别人有言在先了。”

指的是招赘和改姓的事了。老詹往床帮上梆梆地磕着烟袋,又感叹一声:“啥叫悲呀?非心所愿谓之悲呀。”

杨摩西:

“师傅,你的意思,是不理会这事了。”

老詹:

“事情这么别扭,按说不该理会,可叫大爷说,换成别人别扭,换成你,咱还是‘嫁’了吧。”

杨摩西:

“为啥?”

老詹:

“因为从你心里讲,你还是愿意的。”

杨摩西:

“如果愿意,我就不找你商量了。”

老詹:

“你恰恰说反了,如果不愿意,你早不说这事了;恰恰是找我商量,证明你心里愿意。”

杨摩西要说什么,老詹用手止住他:

“愿意就对了。摩西呀,你比离开我时强多了,知道自个儿是谁了。知道自个儿是谁,才能明白往哪儿去呀。”

过去跟老詹学经时,老詹讲主,一讲一夜,杨摩西一句没听进去;现在换成说杨摩西,杨摩西倒觉得句句中的,不禁潸然泪下。

五月十三,杨摩西入赘到延津县城西街馒头铺吴香香家,改名吴摩西。从说媒到结亲,用了三天。上次吴摩西的哥哥杨百业娶秦曼卿,从提亲到结亲,用了四天,这次比杨百业还少一天。对吴摩西来讲,“嫁”人也算桩人生大事,但吴摩西从始至终,没跟杨家庄卖豆腐的老杨商量。没商量不是怕卖豆腐的老杨反对他“嫁”人,他估计老杨也不会反对,像上次杨百业娶秦曼卿一样,又认为是天上掉馅饼;而是吴摩西第二次离家出走时,在心里跟老杨有杀人冤仇,不愿意再见到老杨。不但没告知老杨。哥哥杨百业,弟弟杨百利,他也没告知。驴贩子老崔见一场婚事下来,吴摩西上不告知父母,下不告知兄弟,倒有些佩服他:“我还真小瞧你了,原来你小子六亲不认。”

吴摩西成亲那天,婚礼还算热闹。因吴摩西凭一个手脚勤快,在县政府立住了脚,许多县政府的属员,本该来吃酒。但因吴摩西是一种菜的,答应来吃酒者,也就扫地的老甘、伙夫老艾二人。倒是县长老史听说种菜的阎罗突然被招赘了,并且改了姓,杨摩西成了吴摩西,吃了一惊。吴摩西对入赘也是踌躇再三,老史却以为他敢作敢为,做事与众不同,又对吴摩西刮目相看。成亲这天。派人送来一幅字,老史亲笔题写“敢作敢为”。吴摩西看到这字,倒哭笑不得。县政府的属员见县长赐字,本不欲来吃酒的,又来了许多。成亲这天,牧师老詹、竹业社掌柜老鲁也来了。老詹送给吴摩西一柄银十字架,除了祝福,大概是让吴摩西永远不要忘了主。老鲁带来几把竹椅。老詹到场吴摩西不感到意外,竹业社的掌柜老鲁来了,倒让吴摩西感动。虽然过去闹过别扭分了手,但毕竟师徒一场。婚事过后,老史“敢作敢为”四个字,被吴香香刻成匾,挂在“吴记馍坊”的门头;老鲁的竹椅被吴香香留下了,供来买馒头的主顾坐;老詹的银十字架,被吴香香送到隔壁银匠老高那里,回了一下炉,给自己打了一副水滴耳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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