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皮革(2/2)
字体是爸爸很重视的那种事。有一次,妈妈去爱莎学校出席家长会,而爸爸在最后时刻打电话说他不能来,因为工作上出了点儿事,妈妈为了惩罚他,替他报名义务为学校的二手集市做海报。爸爸知道后显得很疑惑。他花了三周时间来决定海报应该用什么字体。等他带着海报去学校,爱莎的老师却不想张贴那些海报,因为活动已经结束了。但爱莎的爸爸显然不理解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有点儿像布里特-玛丽现在不能理解瑞士字体跟眼下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爸爸看着地面,再次清了清喉咙。
“你有……钥匙吗?”他问爱莎。
爱莎点点头。他们轻轻地拥抱了一下。爸爸松了口气,消失在门外,而爱莎在布里特-玛丽有机会再跟她说话前,冲上了楼梯。在“我们的朋友”的门外,她稍停了一下,看了看身后,确定布里特-玛丽没有看到,然后推开投信口小声说:“拜托了,安静!”她知道它懂的。她希望它在乎。
她握着钥匙,跑上了最后一段楼梯,但没有进妈妈和乔治的公寓。她打开外婆家的门,厨房里有一些整理箱和一个刷洗桶,她试图忽略那些,但没成功。她跳进大衣橱。衣橱里的黑暗包围了她,没人知道她在哭泣。
这个衣橱曾经有魔力。爱莎以前可以伸直腿平躺在里面,脚趾尖刚刚好碰到橱壁。然而随着她长大,衣橱的尺寸还是正好能平躺。外婆自然会说:“胡说八道,这衣橱从来就是一个尺寸,没变过。”但爱莎量过,她知道。
她躺下,尽力伸直身体,碰到了两边的橱壁。再过几个月她就不用这么费劲了。再过一年,她就不能躺在这里了。因为所有事物都将失去魔力。
她能听见公寓里莫德和莱纳特低弱的声音,能闻到他们的咖啡。还没听到比熊犬的脚掌在客厅地板上的啪啪声,爱莎就知道萨曼莎也在。莫德和莱纳特在整理外婆的公寓,开始打包她的东西。妈妈叫他们来帮忙,爱莎为此恨妈妈,也为此恨所有人。
过了一会儿,她又听到了布里特-玛丽的声音,好像是在逼问莫德和莱纳特。布里特-玛丽非常愤怒,只想讨论到底是谁无礼地在玄关贴了告示,还有是谁放肆到在告示正下方锁了部婴儿车。这两者到底哪个让她更生气,大概她自己也说不清。但至少她没有再提到“我们的朋友”。
爱莎在衣橱里待了一个小时,直到生病男孩慢慢爬进来。透过半开的门,爱莎看见他的妈妈走来走去,整理东西,莫德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捡起周围被她落下的东西。
莱纳特在衣橱外面放下一大盘“梦想”饼干。爱莎把它们拖进来,关上门,然后和生病男孩一起安静地吃。男孩一言不发,他从来不说话。这是爱莎最喜欢他的一点。
她听见厨房里乔治的声音。听上去很温暖,令人安心,他问有人想吃鸡蛋吗,有的话他就煮一些。每个人都喜欢乔治,这是他的超能力。爱莎讨厌他这一点。随后她听见了妈妈的声音,有那么一刻,她想跑出去,投入妈妈的怀抱。但爱莎没有这么做,她想让妈妈伤心。爱莎知道自己已经赢了,但她想要妈妈也知道。只为确认妈妈也受到了伤害,正如外婆的死对爱莎造成的伤害。
男孩在衣橱里睡着了。过了不一会儿,他妈妈轻柔地打开橱门,弯腰进来抱起他,似乎能感知儿子在衣橱里睡着了,或许这是她的超能力。
又过了一会儿,莫德爬进来,仔细地捡起了男孩妈妈来抱他时掉下的所有东西。
“谢谢你们的饼干。”爱莎小声说。
莫德拍拍她的脸颊,看上去为爱莎难过,难过得让爱莎都为他难过了。
她待在衣橱里,直到所有人都停下整理和打包,回他们自己的公寓。她知道妈妈正坐在他们公寓的玄关,等着她,所以她坐在楼梯间的大飘窗上,待了很久来确保妈妈不得不等着她。她坐在那里,直到楼梯井的灯自动熄灭。
过了一会儿,醉鬼跌跌撞撞地从大楼角落的公寓里走出来,用鞋拔子敲敲楼梯扶手,喃喃自语着不应该允许人晚上洗澡什么的。醉鬼每周都要这么闹上几次。没什么反常的。
“把水关掉!”醉鬼念叨着,但爱莎没有理她。
其他人同样无视了她。因为楼里的人似乎相信,醉鬼和怪物一样,如果假装他们不存在,他们就真的会消失。
爱莎听见醉鬼极力敦促着定量供给用水,结果一屁股滑倒在地,鞋拔子掉在她的头上。那之后,醉鬼和鞋拔子进行了一场非常长的争论拉锯战,像两位老朋友为了钱针锋相对。再然后就安静了。过了一会儿,爱莎听见了歌声,醉鬼经常唱的那首歌。爱莎坐在黑暗的楼梯间,抱住自己,仿佛这是只为她唱的摇篮曲。后来,连歌声都消失了。她听见醉鬼试图让鞋拔子冷静下来,随后又消失在她的公寓里。爱莎半闭上眼睛,想看见云兽,以及不眠大陆的偏远田野,但没有成功。她再也去不了那儿了。没有外婆一起。她睁开眼睛,悲恸万分。大片雪花落在窗户上,像一只只连指手套。
那时,她第一次见到了怪物。
这样的冬夜,黑暗深沉得像是整个世界都被头朝下浸到了一桶黑墨中,怪物偷偷溜出前门,快速穿过街上最后一盏灯投射下的半圆,如果爱莎眨眼眨得用力些,说不定会以为这是她想象出来的事情,但她清楚自己看到了什么。她跳下飘窗,跑下楼梯,动作流畅迅速。
她以前从未见过他,但知道他的个头很魁梧,所以那一定是他。他有如动物般穿行过雪地,像外婆童话故事里的某种野兽。爱莎知道自己接下去要做的事情危险且愚蠢,但她三步一跳地跑下了楼。她的袜子在最后一级台阶猛然打滑,害她摔过底层的玄关,下巴撞在了门把手上。
她撞开了门,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了雪中,脸蛋生疼,只穿着袜子。
“我有你的信!”她冲着夜色喊道,现在才意识到,她的泪水倒灌进了喉咙。她渴望知道这个跟外婆偷偷聊过密阿玛斯的人是谁。
没有回应。她听见雪地上他轻柔的脚步声,对他这么巨大的人来说出乎意料地轻巧。他离她越来越远。爱莎本该害怕,她本应担心怪物可能会对她做些什么。他的块头大到可以把她一下就撕成两半,她知道的。但她的怒火盖过了恐惧。
“我的外婆向你问好并向你道歉!”她大吼。
她看不见他,也听不见雪地上他的脚步声。他停下了。
爱莎没多想,就冲进了黑暗,靠着纯粹的本能,朝她最后听见他脚步声的地方跑去。她感觉到他的外套在空气中形成的气流。他开始逃跑,她跌跌撞撞地走过雪地,快速向前,抓住了他的裤腿。当她背朝后跌倒在雪地上时,她看见他凭借最后一盏街灯的灯光,盯着她。爱莎有时间感受自己的眼泪在脸颊上冷冻结冰。
他一定超过了两米,像一棵树那么高大。厚厚的兜帽遮住了他的脑袋,他的黑发露出来,盖在肩膀上。像动物皮毛那么浓密的胡子遮住了他整张脸,和兜帽的阴影连在一起,一条伤疤歪歪斜斜地划过一只眼睛,非常显眼。他的凝视让爱莎感到毛骨悚然。
“放手!”他压低了嗓子说,庞大躯体的影子向下笼罩了爱莎。
“我外婆跟你问好然后道歉!”爱莎气喘吁吁地举起信封。
怪物没有接过它。她放开他的裤腿,担心他会踢她,但他只是向后退了半步。接下去,他口中蹦出的与其说是一个词语,还不如说是一声低吼,像是针对自己而不是爱莎。
“走开……傻姑娘……”
这些词震动着爱莎的耳膜。不知怎的它们听上去不太对。爱莎明白它们的意思,但它们让她的内耳生疼,像是进了异物。
怪物带着敌意迅速转身,下一秒就不见了,好像他直接进入了黑暗中的一扇门。
爱莎躺在雪地里,想喘口气休息一下,而寒冷击打着她的胸口。她站起身,打起精神,把信封揉成纸团,冲着他离开的方向扔进黑暗中。
在过了不知道多少个“永恒”之后,她听见身后房子的大门打开。然后是妈妈的脚步声。她叫了一声爱莎的名字。爱莎一头冲进她的怀里。
“你在外面干什么呢?”妈妈紧张地问。
爱莎没有回答。妈妈用双手温柔地捧住她的脸。
“你的眼眶怎么是淤青的?”
“足球。”爱莎小声说。
“你在说谎。”妈妈小声说。
爱莎点点头。妈妈用力抱住她。爱莎抵着她的肚子啜泣。
“我想她……”
妈妈弯下身,用额头抵住爱莎的额头。
“我也是。”
她们没有听见怪物在外面活动的声音,也没有看见他捡起信封。但此刻,钻在妈妈怀里的爱莎终于明白为什么他的话语听起来不对劲。
怪物说的,是外婆和爱莎的秘密语言。
即使爱了你的外婆很多很多年,你可能还是完全不了解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