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花生蛋糕(2/2)
爸爸看上去一脸迷茫。
“什么?”
“车祸!”爱莎慌乱地重复。
“不……不是的!”他笑了,“你现在是个姐姐了。你妈妈开会的时候羊水破了!”
爱莎一时没弄明白,真的没明白,虽然她很清楚羊水破了会发生什么。
“那车祸呢?这跟车祸有什么关系?”
爸爸看上去极其犹豫。
“没有关系,我觉得。我是说,你在说什么?”
爱莎看看阿尔夫,又看看爸爸,努力思考,脑子都快打结了。
“乔治在哪儿?”她问。
“在医院。”爸爸回答。
“他怎么去的?收音机里说高速路全堵住了!”
“跑去的。”爸爸说,带着一丝像是被迫为乔治说好话的不悦情绪。
爱莎这时终于笑了。“乔治很有一手。”她小声说。
“对。”爸爸承认。
不管怎样,她还是认为,也许这收音机在这童话故事中确实赢得了一席之地。然后她焦急地大喊:“但现在路堵上了,我们要怎么去医院呢?”
“走老街。”阿尔夫不耐烦地说。爸爸和爱莎看着他,表情像是听到了外星语言。阿尔夫叹了口气。“见鬼的,老街呀。穿过那个老屠宰场,就是他们把所有东西都搬到亚洲去生产之前,造换热器的旧工厂那里。你可以从那条路开去医院。现在的年轻人啊,我跟你说——他们觉得整个世界都他妈是条高速路。”
爱莎有一瞬间想和呜嘶一起坐出租车,但后来她改变了主意,决定去坐奥迪,她不想让爸爸失望。如果她当时没有改主意,也许这天就不会落入即将发生的悲惨而可怕的结局了。当可怕的事情发生后,人们总会想:“如果我当时没有……”不久之后,坐上奥迪的那一刻,就将成为这样的时刻。
莫德和莱纳特也决定一起去医院。莫德带上了饼干,莱纳特走到大门的时候决定带上咖啡机,因为他担心医院里可能没有。即使那里有,莱纳特也预感到可能是那种有许多按钮的现代咖啡机。莱纳特的咖啡机只有一个按钮。他很喜欢那个按钮。
生病男孩和他妈妈也一起来了。还有穿牛仔裤的女人。他们现在算是结成了某种团队,爱莎对此很满意。妈妈昨天告诉她,外婆的公寓楼里住着这么多人,整栋楼就像是爱莎常说的x战警的基地。她按响了布里特-玛丽的门铃,但没人开门。
回想起来,爱莎记得自己在楼梯间那辆锁着的婴儿车前停了片刻。填字游戏那张纸还在墙上。有人已经填完了。所有空格都填满了,用的是铅笔。
如果爱莎就此停下,对它做出一些反应,也许事情也将会不同。但她没有,所以事情也没有跟着发生变化。有可能呜嘶在布里特-玛丽的门前犹豫了片刻。爱莎能理解它这么做的原因,她猜呜嘶们有时会犹豫,不确定自己被派到这个童话故事中,到底是要保护谁。呜嘶们在普通的童话故事里通常保护公主,而爱莎即使在不眠大陆也是一名不折不扣的骑士。然而就算呜嘶有过犹豫,它也没有表现出来。它跟爱莎一起走了,因为它就是这种朋友。
如果它没有跟着爱莎,也许事情会不同。
阿尔夫说服警察去这个街区巡视一下,“以保证一切都安全”。爱莎一直没有弄明白他到底对警察说了什么,但只要阿尔夫想的话,他是很有说服力的。也许他说在雪地里看见过脚印,或者街道另一头房子里的某人跟他说过什么。爱莎不知道,但她看见“暑期工”警察坐进车里,绿眼睛考虑一番也做出同样的决定。爱莎跟她的目光交汇了一秒钟,如果她告诉绿眼睛呜嘶的真相,也许一切事情都会不同。但她没有。因为她想保护呜嘶。因为她就是这种朋友。
阿尔夫回屋,去地下室开出租车。
当警车呼啸转过街尽头的拐角后,爱莎、呜嘶和生病男孩跑出大门,穿过马路,钻进停在那里的奥迪。孩子们先跳了进去。
呜嘶则在中途停下脚步。它脖子上的毛竖立起来。
也许只过了几秒钟,但感觉上过了很久。后来爱莎回想那时,好像她既有时间思考十万种方法,又仿佛根本没有一点儿时间去思考。
奥迪里有一种气味,让她觉得格外祥和,说不上原因。她透过摇下的车窗看着呜嘶,在意识到即将发生的事之前,她奇怪呜嘶为什么不想跳进车里来,是因为它不舒服吗?她知道它正感受到疼痛,就像外婆最后浑身上下的疼痛一样。
爱莎想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饼干。只要是呜嘶的真朋友,就一定会在离家时至少带上一块应急饼干。但她没来得及掏出饼干,因为她意识到奥迪里的气味是什么了。
山姆从后座冒出来,用手捂住爱莎的嘴巴时,她的嘴唇感觉到一阵冰凉。他手臂上的肌肉紧绷,包围了她的脖子,他的汗毛穿透格兰芬多围巾的空隙,像沙砾一般刮擦着她的皮肤。她有时间注意到山姆看见男孩时眼中的迷茫。这一刻他意识到自己追错了孩子。她忽然明白童话故事里的暗影并不想杀死天选之子,只想把他偷走,把他据为己有。任何人胆敢阻拦,都将被暗影杀死。
然后,正当他想伸手抓男孩时,呜嘶咬住了山姆的另一只手腕。山姆怒吼一声。他放开爱莎,她瞬间做出反应。她从后视镜里看见了那把刀。
之后的所有事情陷入了一片黑暗。
爱莎感到自己在奔跑,她感觉到自己握着男孩的手,她知道他们必须跑到大门口。他们必须有时间尖叫,让爸爸和阿尔夫听见。
爱莎看见自己的脚在移动,但感觉它们不受控制。她的身体被本能支配。她觉得她和男孩还有时间再跑几步时,呜嘶传来痛苦的哀嚎,她不知是男孩松开了她的手,还是她松开了他的。她的脉搏跳得很快,快得仿佛是在她的眼睛里跳动。男孩滑了一下,摔在地上。爱莎听见奥迪后车门打开的声音,看见山姆手中的刀,还看见刀上的血。她做了她唯一能做的:尽力扶起男孩,尽可能以最快的速度离开。
她擅长逃跑,但知道这还不够。她能听见山姆紧跟在她身后,能感觉到巨大的力量正把男孩从她的手中拉走。她的心脏猛跳,她闭上眼睛,之后她能记起的便是前额上的剧痛。还有莫德的尖叫。还有爸爸的手。楼梯间的坚硬地板。整个世界在旋转,在她眼前颠倒摇晃,她想这一定就是死去的感觉,像是朝着不知何处坠落。
她听见撞击声,却不明白从哪里传来。然后是回声。“回声。”她想着,意识到自己在室内了。她感觉眼皮底下进了沙子。她听见男孩跑上楼梯的轻巧脚步,仿佛他的双脚在多年前就知道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爱莎听见男孩母亲惊恐的声音,他的母亲跟在他身后跑着,试着让自己冷静和理智下来,只有一位早已熟知恐惧的母亲才能做到这点。
公寓楼的大门在他们身后关上并锁了起来。爱莎感觉爸爸的手不是在拉起她,而是在向后拉住她。她不知道为什么。直到她透过大门玻璃看到了阴影。山姆在门的另一边一动不动地站着。他脸上的表情非常不像他,以至于刚开始爱莎还以为这是她自己的想象。
山姆在害怕。
眨眼间,另一个影子笼罩在他身上,那么巨大,吞没了山姆的阴影。狼心的重拳如雨点一般落下,带着狂怒,带着暴力,带着黑暗,没有一个童话故事能够描述它。他不是在打山姆,而是将山姆锤进了雪地里。不是为制服他。不是为了保护,而是为了摧毁。
爱莎的爸爸抱起她,跑上楼,把她按在自己的外套里,不让她看见一切。她听见门从里面猛地开启,听见莫德和莱纳特求狼心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但从沉闷的撞击声来判断,从那像是把牛奶盒掉在地板上的声音来判断,他并没有停手。他甚至没有听见他们的声音。在故事里,狼心在无尽战争以前很久就逃进了幽暗森林,因为他知道自己会干出什么。
爱莎挣脱了爸爸,跑下楼。在她到达底层前,莫德和莱纳特已停止了尖叫。狼心如同锤子般的拳头高举在山姆上方,高得几乎擦到了云兽的利爪,然后急转直下,呼啸着砸下来。
但狼心的动作在中途停止了。在他和被血浸没的男人之间,站着一个女人,她瘦小脆弱,感觉上风一吹就会倒。她的手上拿着一团烘干机里的蓝色小毛球,原本戴着婚戒的手指上如今只剩下一圈白色的印痕。她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似乎都在叫她快点儿逃命。然而她站在原地,用刚毅的眼神盯着狼心,那眼神透露着她已经没有任何还能失去的东西。
她用一只手的手心卷起烘干机毛球,然后双手交叠在腹部,坚定地看着狼心,用命令的口气说:“在这个租户协会里,我们不能把人打死。”
狼心的拳头还在空中颤抖。他的胸膛起起伏伏,但他的手臂慢慢地放到身侧。
警车驶入他们这条街时,她还站在狼心和山姆之间,在怪物和暗影之间。绿眼睛的女警察没等车子停下就跳下车,拔出武器。狼心已双膝跪倒在雪地中。
爱莎推开门,冲了出去。警察朝狼心大吼。他们想拦住爱莎,但就像徒手捧水,她从他们的指尖溜走。此后多年她都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在那一刻想起,某次妈妈以为爱莎睡着时对乔治说的话——给一个正在长大的女孩当妈妈,就是这样的心情。
呜嘶一动不动地躺在奥迪和大门之间的地上。雪地里一片鲜红。它曾试着靠近她,于是从奥迪里一路爬行,直到体力不支倒地。爱莎扭着身体脱掉外套,摘下格兰芬多围巾,盖在这只动物身上,然后蜷曲身子跪在雪地里,紧紧、紧紧地抱着它,感受它带着花生蛋糕气味的呼吸,小声地说:“不要害怕,不要害怕。”一遍又一遍在它耳旁说:“不要害怕,不要害怕。狼心打败了恶龙,直到恶龙被打败,童话故事才能完结。”
她感觉爸爸轻柔地将她从地上抱起,她大声地喊,让呜嘶在去不眠大陆的路上也能听见她的声音:“你不能死!你听见了吗?!所有圣诞故事都有圆满的结局,所以你不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