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预审(2/2)
“为什么大家都说远不止这个数目呢?”
“随他们去说好了。”
“而且您自己也说过。”
“我自己也说过。”
“我们还要通过尚未讯问过的其他人的旁证来核实这一切;您对这些钱不必担心,这些钱会妥善保存的,等到整个……案子了结……或者说最后等到查明您对这些钱拥有无可争辩的权利,那么这些钱仍由您支配。好吧,现在……”
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突然站起来以强硬的口吻向米佳宣布,他“有义务”对“您的衣服以及其他一切”进行最细致严格的检查。
“好吧,先生们,我可以把所有口袋都翻过来,如果你们要看的话。”
他真的开始把口袋翻过来。
“甚至还必须脱掉衣服。”
“怎么?脱衣服?真见鬼!就这样搜吧!这样不行吗!”
“无论如何不行,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一定要脱衣服。”
“随你们的便,”米佳极不愉快地服从了,“只是请别在这里,而是到帘子后面去。谁来检查?”
“当然在帘子后面。”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点头表示同意。他的脸上甚至显露出特别庄重的表情。
六、检察官捉住了米佳
完全出乎米佳预料并令他非常奇怪的场面开始了。在以前,甚至就在一分钟之前,他也决不会想到有人竟敢这样对待他,这样对待米佳·卡拉马佐夫!最主要的是伤害了他的自尊心,而从他们那方面来说,则完全是一副“傲慢无礼和蔑视他”的架势。脱去上衣倒也罢了,但他们请求他继续往下脱。而且也不是什么请求,实际上是命令;这一点他非常明白。他出于自尊和对他们的蔑视完全服从了,没有提出异议。大家走到帘子后面,除了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在场的还有检察官和几个农民。“当然是为了强制执行,”米佳想道,“也许还有别的意图。”
“怎么,难道衬衫也要脱掉?”他气呼呼地问,但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没有理他,他和检察官一起正在专心检查上衣、裤子、背心和帽子,看来,他们俩对检查很感兴趣。“一点情面都不讲,”米佳闪过一个想法,“甚至连最起码的礼貌都不顾了。”
“我再一次问你们,要不要脱掉衬衫?”他更为粗鲁和恼火地说。“您别忙,我们会告诉您的。”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官腔十足地回答,至少米佳有这样的感觉。
侦查员和检察官正在小声地进行着紧张的磋商。原来在上衣上,特别在背后的左下摆上发现了一大片已经干硬,但尚未完全揉皱的血迹,在裤子上也有。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还当着见证人的面亲自用手指摸了摸领子、袖口、上衣和裤子上的缝合处,显然在寻找什么——当然是钱。主要是他们对米佳并不隐瞒他们的怀疑,认为他可能会把钱缝在衣服里面。“这简直是像对待小偷一样,而不是对待一名军官。”他暗自嘀咕。他们公然当着他的面交换自己的想法,到了令人奇怪的程度。例如,也在帘子后面帮着张罗的书记员就提醒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注意那顶摸过的帽子:“您还记得文书格里坚卡的事吗,”书记员说,“夏天他去领取全科室的薪水,回来后他声称喝醉后遗失了,后来在哪儿发现的呢?就在帽边里面,在帽子里面,几张一百卢布面额的票子卷成了细圆筒,缝在帽边里。”格里坚卡这件事检察官和侦查员还记忆犹新,因而把米佳的帽子收了起来,决定以后再把这帽子连同全部衣服仔仔细细重新检查一遍。
“请问,”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发现米佳衬衫的朝里面卷起的右袖口上全是血迹后,突然大声问道,“请问,这是怎么回事,是血吗?”
“是血。”米佳回答得十分干脆。
“这是什么血呢……为什么把袖子卷进里面了?”
米佳说他在替格里戈里擦去血的时候弄脏了袖口,后来在佩尔霍金家里洗手时就把袖口卷在里面了。
“您的衬衫也只好收掉了,这是个很重要……的物证。”米佳听了不由得满脸通红,火冒三丈。
“我可怎么办,光着身子吗?”他大喊道。
“别担心……我们总会想办法解决的,现在请您把袜子也脱下来。”
“您不是在开玩笑吧?真有这个必要吗?”米佳的眼里射出怒火。
“我们可没心思跟您开玩笑。”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严厉地反驳说。
“好吧,如果需要……我……”米佳喃喃地说,他坐到床上,开始脱袜子。他感到非常难堪:大家都穿着衣服,而他却光着身子,而且奇怪的是:由于光着身子,他在他们面前似乎感到有罪似的,主要是他自己差不多已经承认他真的突然变得比所有的人都卑贱,现在他们已经完全有权蔑视他了。“如果大家都光着身子,那就不会感到难为情,要是一个人光着身子,别人都瞅着,这简直是耻辱!”他脑子里反复出现这种想法。“真像在做梦,我在梦里有时见到自己遭受这等耻辱。”他们要他脱掉袜子尤其使他感到十分痛苦:袜子太脏,内衣也脏,现在都被大家看到了。主要是他不喜欢自己这双脚,不知为什么他一辈子都认为两只大脚趾太难看,特别是右脚上那个又粗又扁、向下弯曲的大指甲更加难看,现在全部给他们看见了。由于难以忍受的羞愧,他突然变得越发粗鲁,甚至故意撒野了。他主动地从身上扯下了衬衫。
“你们要不要还在什么地方找一找,如果你们不害臊的话?”
“不,暂时没有必要。”
“怎么,我就这样光着身子吗?”他怒气冲冲说。
“是的,暂时必须这样……请您暂且坐在这里,您可以从床上拿条被子裹一裹,我……会妥善安排的。”
所有物品都给证人看过,也作了检查记录,最后,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走了出去,衣服也由别人拿了出去。伊波利特·基里洛维奇也出去了。只留下几个农民和米佳在一起,他们站在那儿一声不吭,目不转睛地看着米佳。米佳用被子裹住身子,他开始觉得冷。他的两只光脚露在外面,他怎么也没法把被子盖住双脚。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不知为什么好久不回来,“长久得使人心焦”。“他简直把我当成了一只小狗,”米佳恨得咬牙切齿,“检察官这个废物也走了,大概是瞧不起我的缘故,看着赤身露体的人感到恶心。”米佳一直以为他的衣服在什么地方检查过后总会送回来的。突然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回来了,跟在他身后的农民捧着另一套衣服,米佳简直气坏了。
“给,这是给您的衣服,”他随便地说了一句,看来他对自己办事顺利而感到非常得意。“这是卡尔加诺夫先生为这次有趣的事件自愿提供的一套衣服,还给了您一件干净的衬衫。幸好这些东西在他的手提箱里都有。内衣和袜子您可以穿自己的。”
米佳一听肺都气炸了。
“我不要别人的衣服!”他恶狠狠地喊道,“把我的拿来!”
“不行。”
“把我的拿来,让卡尔加诺夫见鬼去吧,让他的衣服、他本人统统见鬼去吧!”
大家劝了他很久。最后好歹使他平静了下来。大家告诉他,他的衣服已经沾染了血迹,必须“收作物证”,“在案件了结之前,他们甚至无权……”让他穿原来的衣服。最后,米佳总算明白了。他板着脸不再吱声,开始匆匆忙忙穿上衣服。他一边穿衣服一边说,这套衣服的价钱比他的旧衣服要贵,他并不想“占便宜”。此外,“衣服太小了。难道让我穿了去扮演插科打诨的小丑……给你们取乐?”
大家又告诉他,他这样说未免有点夸大其词了,卡尔加诺夫先生虽然个子比他高,但高不了多少,也许只有裤子稍稍长一些。不过上衣的肩膀处确实是太窄了。
“真见鬼,连扣子也扣不上。”米佳又嘀咕起来,“劳驾,请代我立即去转告卡尔加诺夫先生,并非是我要向他借衣服,而是别人要我打扮成小丑模样。”
“他对此非常理解并表示遗憾……就是说,他不是惋惜自己的衣服,而是对这件事表示遗憾……”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刚开始喃喃地说。
“我才不需要他的遗憾!现在上哪儿去?还是一直坐在这里?”
他们又请他到“那一个房间”去。米佳走出来的时候,由于恼恨而阴沉着脸,竭力不看别人。他穿着别人的衣服,内心里感到自己受了侮辱,甚至在那些乡下人和特里丰·鲍里瑟奇面前也有这种感觉。特里丰·鲍里瑟奇不知为什么突然在门口露了露面,马上便不见了。“他来看我穿了别人衣服是什么模样。”米佳想道。他在原先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他仿佛产生了一种噩梦般的荒唐感觉。他觉得自己脑子有点糊涂了。
“现在你们还要做什么,是不是你们要用鞭子抽我了,此外再也没有别的招数了,”米佳咬牙切齿地对检察官说,对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他几乎连转过身子都不愿意,似乎不屑于与他谈话。“他对我的袜子检查得也太仔细了,这混蛋还吩咐别人把袜子翻转过来,他这是故意要让大家看到我的内衣有多脏!”
“现在只能传讯见证人了。”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说,似乎在回答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的问题。
“是啊。”检察官若有所思地说,一面也似乎在考虑什么问题。
“我们,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已为了您的利益尽了最大的努力了,”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继续说,“但是,您断然拒绝向我们说明您手上的这笔款子的来源之后,我们现在……”
“您这戒指镶嵌的是什么?”米佳突然打断他说,似乎从沉思状态中醒悟过来,用手指点着戴在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右手的三只大戒指中的一只。
“戒指吗?”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惊讶地反问了一句。
“是的,就是这一只……戴在中指上的那只,有花纹的,这是什么宝石?”米佳坚持问道,似乎很恼火,简直像一个不听话的孩子。
“这是烟晶,”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微笑了一下,“您想看看嘛,我就摘下来……”
“不,不,您别摘!”米佳狂暴地大叫一声,突然他清醒过来,非常痛恨自己。“您别摘,不必了……见鬼……先生们,你们玷辱了我的灵魂!难道你们以为,假如我真的杀害了父亲,我会瞒着你们,耍花招,撒谎和躲躲闪闪吗?不,德米特里·卡拉马佐夫可不是这种人,他不能容忍这一套,假如我有罪,我敢发誓,我不会等到你们来了以后或者像原先打算的那样等到太阳升起以后,而是在天亮之前早就自杀了!我现在心里就是这样想的。在这该死的一夜里我学到的东西比我在二十年的生活中学到的还要多!……假如我真是弑父凶手,那么今天夜里,现在和你们坐在一起的时候会是这样的吗,是这种表现吗,我会这样说话,这样行动,这样对待你们和整个世界吗!即使我误杀了格里戈里,也使我彻夜不安——不是出于害怕,不仅仅是因为害怕你们的惩罚!真可耻啊!难道你们还指望我会对你们这些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不相信、好嘲弄别人的人,对你们这些瞎眼鼹鼠和爱嘲弄人的家伙透露并详细叙述我另外的卑劣行为,新的耻辱吗?即使这能使我免受你们的起诉,我也不会这样做,我宁愿去服苦役!谁开了父亲房间的门,谁从这道门里进去,谁就是杀人抢劫的罪犯。这个人是谁——我不清楚,为此而感到苦恼,但这绝不是德米特里·卡拉马佐夫干的,你们该明白这一点,这就是我能告诉你们的一切,够了,别再纠缠了……你们判流放也好,判死刑也好,只是别再惹我生气。我不说了。你们把证人叫来吧!”
米佳说完了这段突如其来的独白,似乎下定决心从此以后彻底保持沉默。检察官一直注视着他,米佳的话音刚落,他突然用一种极其冷淡、极其镇静的口气,好像是在谈一件极其平常的事情似的说道:
“关于您刚才提到的那扇开着的门,我们现在恰好可以告诉您一段非同寻常的、对您和对我们都是非常重要的证词,那是被您打伤的格里戈里·瓦西里耶夫所提供的。他在醒来以后回答我们的提问时,明确而又坚定地告诉我们,当时他走到门口,听见花园里有声响,便决定通过敞开着的园门到花园里去。他一走进花园,首先发现的并不是您在夜色中从那扇敞开着的、您看见了令尊的窗户旁跑开(就像您告诉我们的那样),当时他,格里戈里,向左边看了一眼,确实发现那扇窗敞开着,同时还发现更靠近自己的那扇门也敞开着,而您却说您在花园里的时候,那扇门是一直关着的。我不瞒您说,瓦西里耶夫本人坚决认为并作证说,您肯定是从这道门里跑出来的,虽然,自然喽,他并没有亲眼看到您是怎样从那儿跑出来的,他发现您的时候,您离他有一段距离,您已经在花园中间,正朝围墙的方向跑去……”
米佳听到一半的时候,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胡说!”他突然发疯似的大喊,“无耻的谎言!他不可能看到门是敞开的,因为当时门关着……他撒谎!”
“我有责任向您重申,他的证词说得十分肯定。他没有动摇过,一直没有改口。我们已经反复问过他好几次了。”
“是的,我反复问过他好多次!”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也赶紧证实说。
“不对,不对!这是对我的诬陷,要不就是一个疯子的幻觉,”米佳继续大喊大叫,“他醒过来以后完全在胡说八道,因为失血过多,因为受了伤,他产生了幻觉……所以他才说胡话。”
“是啊,不过他发现门开着不是在醒过来以后,而是在这以前,是在他刚从厢房走进花园的时候。”
“不对,肯定不对,这不可能!这是他因为恨我才诬陷我……他不可能看见……我没有从那道门跑出来……”米佳气都喘不过来了。
检察官转向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并威严地对他说:
“您给他看。”
“您见过这件东西吗?”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突然把一只用厚纸做的公文大信封放到桌子上,信封上还保留着三个火漆印。信封里面是空的,但一面已经撕破了。米佳瞪大了眼睛看着信封。
“这……这一定是父亲的信封,”他喃喃地说,“就是那只放有三千卢布的信封……假使上面有字,请给我看:‘给可爱的小鸡’,瞧……瞧……三千卢布,”他喊道,“三千卢布,你们看到了吗?”
“我们当然看到了,但我们在信封里没有发现钱,它是空的,被扔在地板上,屏风后面的床旁边。”
米佳呆了几秒钟。
“先生们,这是斯梅尔佳科夫干的!”他突然拼命大叫起来,“这是他杀的,是他抢走了钱!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老头子的信封藏在什么地方……这是他干的,现在事情清楚了!”
“但您不是也知道这信封的事,并且知道它就放在枕头底下吗?”
“我从来也不知道:我也从来没有见到过它,我现在是第一次看到,原先只是听斯梅尔佳科夫说起过……只有他知道老头子把它藏在什么地方,我却不知道。”米佳简直完全喘不过气来了。
“可是刚才您还亲口向我们供认,信封放在令尊的枕头底下。您确实说过是在枕头底下,因而您肯定知道放在什么地方。”
“我们就是这样记录的!”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证实说。
“胡说!荒唐!我根本不知道放在枕头下面。是的,也许根本就不在枕头下面……我是随口说,在枕头下面的……斯梅尔佳科夫说什么?你们问过他没有,信封藏在什么地方?斯梅尔佳科夫是怎么说的?这是关键……我刚才是故意给自己瞎编的……我没加考虑就随随便便对你们说在枕头下面,可你们现在竟……你们知道吗,要是信口开河就会瞎说。只有斯梅尔佳科夫知道,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再也没有别人知道!……他没有告诉我放在什么地方!这是他,是他干的;这肯定是他杀了人,现在这件事对我来说就像白天一样清楚。”米佳越来越疯狂地大声叫嚷,不断重复,语无伦次,情绪越来越激动、暴躁。“你们应该明白这一点,应该赶快把他抓起来,赶快……他趁我离开以后,而格里戈里躺着昏迷不醒的时候,他杀了人,这件事现在清楚了……他敲了暗号,父亲就给他开了门……因为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暗号,不敲暗号,父亲是不会开门的……”
“不过您又忘记了一个情况,”检察官说道,还是那样不动声色,但似乎已经流露出几分得意,“如果您在那儿的时候,即您还在花园里的时候门已经是敞开着的,那就不必敲什么暗号了……”
“门,门,”米佳喃喃自语,然后默默地盯着检察官,重新瘫倒在椅子里。大家一声不吭。
“是啊,门!……简直是场噩梦!这是上帝和我作对!”他大声说,双眼木然地凝视着前方。
“您瞧,”检察官一本正经地说,“现在请您自己想一想,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一方面,关于您从这道开着的门里跑出来的证词弄得您和我们都感到为难,另一方面,您对突然到您手里这笔钱的来历又令人不解地、坚决地、几乎是顽固地保持沉默,而在搞到这笔钱之前的三个小时,您自己也供认,为了得到区区十个卢布,您竟抵押了您的手枪!根据这些情况请您自己想一想:我们该相信什么,该得出什么结论呢?请您别抱怨我们是‘冷漠的无耻之徒和好嘲弄的人’,不相信您心灵的崇高激情……请设身处地替我们想想……”
米佳的情绪异常激动,脸色一下子变得刷白。
“好吧!”他突然大声说,“我向你们公开我的秘密,公开钱的来路!公开我的耻辱,以便将来既不怪罪你们,也不责备我自己……”
“也请您相信,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以一种高兴而深受感动的口气附和说,“现在您真诚而彻底地交代,今后都会对您的命运产生无比有利的影响,甚至对……”
但检察官在桌子下面轻轻捅了他一下,他便及时停住了。其实,米佳也根本没有在听他。
七、米佳的重大秘密
“先生们,”他开始说,情绪还是那样激动,“这些钱……我愿意彻底承认……这些钱是我的。”
检察官和侦查员的脸都拉长了,这完全出乎他们意料之外。
“怎么会是您的,”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嘟囔说,“您自己承认下午五点钟的时候还……”
“唉,管它五点六点,还是我自己承认不承认,现在这不是关键!这些钱是我的,是我的,就是说是我偷的……也就是说不是我的,是偷来的,是我偷来的,一共有一千五百卢布,放在我身边,一直在我身边……”
“那您究竟是从哪儿取出来的呢?”
“从脖子上,先生们,是从脖子上取下来的,就是从我脖子这儿取下来的……钱就在我的脖子这儿,用一块布缝好挂在脖子上,我怀着羞愧和耻辱已经戴了很久了,已经有一个月了!”
“您这是从谁那儿……挪用的呢?”
“您本来想说从谁那儿‘偷来的’吗?现在您就直说好了。是的,我认为这钱等于是偷来的,如果您愿意,确实也可以说是‘挪用’。但我看是偷来的。而到了昨天晚上那就完全是偷来的了。”
“昨天晚上?可是您刚才还说您拿到……这笔钱已经有一个月了!”
“是的,但不是在父亲那儿,不是在父亲那儿拿的,请放心,不是在父亲那儿偷的,而是在她那里。让我详细告诉你们,不要打断我。讲出来是很痛苦的。事情是这样的:一个月以前我原来的未婚妻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韦尔霍夫采娃叫我去……你们知道她吧?”
“当然喽,那还用说。”
“我知道你们是知道的。她是个非常高尚的人,是高尚的人中间最最高尚的,但她早就恨我了,唉,恨我已经很久,很久了……她应该恨我,完全应该!”
“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侦查员惊讶地反问了一句,检察官也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啊,请你们不要随便称她的名字!我是混蛋,把她也牵连进来了。是的,我发现她恨我,恨我很久了……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是从那天在我寓所见面开始……不过不说了,不说了,这些事你们都不配知道,根本不必说的……要说的只是她在一个月以前叫我去,交给我三千卢布,叫我汇到莫斯科给她的妹妹和一个亲戚(好像她自己不会寄似的!),而我……那时我的命运正处在一个关键时刻,当时我……总之一句话,当时我刚爱上了另一个女人,就是她,现在这个,就是此刻你们让她坐在楼下的格鲁申卡……我当时把她带到莫克罗耶,就在这里痛痛快快玩了两天,花掉了这该死的三千卢布的一半,就是一千五百,而剩下的一半留在了身边,我把这些钱像护身香囊那样挂在自己脖子上,昨天才拆开,用来吃喝玩乐。现在余下的八百卢布在您手里,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这是昨天一千五百卢布中剩下的。”
“请问,这是怎么一回事,一个月前您在这里吃喝玩乐花掉了三千卢布,而不是一千五百卢布,这不是大家都知道的吗?”
“谁知道?谁点过?我让谁点过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您曾亲口对大家说过,您当时花掉了整三千。”
“是的,我说过,我向全城的人说过,全城的人也这样说,大家都这样认为,这里莫克罗耶的人也以为是花了三千,可是我毕竟只花掉一千五,而不是三千,另外的一千五缝进了香囊;事情就是这样,先生们,这就是昨天那些钱的来历……”
“简直不可思议……”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嘟囔说。
“请问,”检察官终于开口说,“您以前有没有对人讲过这件事……就是您在那时,即一个月以前把一千五百卢布留在自己身边?”
“我对谁也没有说过。”
“这真奇怪。难道真的对任何人也没有说过吗?”
“确实没有。对任何人都没有说过。”
“您为什么如此讳莫如深呢?什么动机使您把这件事变成了一个秘密?我把话说得更确切些吧:您终于向我们透露了您的秘密,照您的说法是非常‘可耻的’秘密,虽然实际上——当然,这无非是相对而言——这个行为,即指挪用别人三千卢布,而且无疑是暂时挪用——这个行为,至少在我看来,只是一种十分轻浮的行为,并不那样可耻,此外,如果考虑到您的个性……好吧,我们假定,就算这是非常不光彩的行为,这我同意,但不光彩还不等于可耻……我的意思是说,关于您花掉了韦尔霍夫采娃小姐三千卢布这件事,即使您自己不承认,这个月以来许多人也已经猜到了,我本人也曾听到过这种传闻……譬如说,米哈伊尔·马卡罗维奇也听说过。所以说到底,这已经不是什么传闻,而是全城都在议论的热门话题了。而且也有迹象表明,正是您自己,如果我没有搞错的话,曾对人承认了这件事,就是说这些钱是韦尔霍夫采娃小姐的……因此使我感到非常惊讶的是:您直到如今,直到此时此刻还把您所说的留下一千五百卢布当做一件异常了不起的秘密,甚至使这秘密带有某种可怕的意味……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承认这样的秘密竟然会使您如此痛苦……因为您刚才还在大喊什么宁肯服苦役也不愿承认……”
检察官停住不说了。他情绪激烈,毫不掩饰自己近乎愤恨的恼怒,把憋在心里的话全部说了出来,甚至不注意表达是否恰当,讲得缺乏连贯,几乎快要语无伦次了。
“耻辱不在于用了一千五百卢布,而在于我把这一千五百从那三千卢布中分出来了。”米佳坚决地说。
“那又怎么样呢?”检察官恼怒地冷笑一下,“既然您不光彩地,或者,像您说的那样,可耻地拿了三千卢布,而您又根据自己的考虑从中分出一半,这又有什么可耻的呢?更重要的是您挪用了三千卢布,而不是怎样支配。顺便问一下,为什么偏要这样安排?就是说,为什么您要分出一半来?您这样做是为了什么,有什么目的,您能向我们解释吗?”
“噢,先生们,关键全在于目的!”米佳大声说,“我留下一半有我自己的打算,也就是出于卑鄙的目的,因为在这种情况下我有这种打算就是卑鄙的行为……而这种卑鄙的行为竟延续了整整一个月!”
“不明白。”
“我对您不明白表示惊讶。不过我可以再解释一遍,也许你们真的不明白。请你们仔细听我说:我挪用了人家凭着我的信誉才托付给我的三千卢布,我用来花天酒地,花个精光,第二天早上去对她说:‘卡佳,我错了,我花光了你的三千卢布’这样好吗?不,不好——这是不诚实和意志薄弱的表现,是畜生行为,是像畜生那样不善于控制自己,是这样吗,是这样吗?但终究还不是贼吧?总还不是真正的贼,不是货真价实的贼,对吧!我只是乱花了钱,而不是偷窃!现在再说第二种更为有利的情况,请仔细听我说,不然我可能又会讲得颠三倒四——我似乎有点头晕。现在就说第二种情况:我从这三千卢布中只花掉了一半,即一千五。第二天我去见她并把余下的一半还给她。‘卡佳,把这剩下的一千五从我这混蛋和轻浮的下流手里收回去吧,免得我再作孽,因为一半我已经挥霍掉了,这一半我也会胡乱花掉的!’在这种情况下又怎么样呢?随你们怎么说,畜生也好,混蛋也好,反正总不能说是贼,绝对不是贼,因为要是贼,他决不会归还余下的一半,而是要占为己有的。她会马上明白既然我如此迅速地归还一半的钱,那么被挥霍掉的另外一半我也会归还的,我将一辈子去寻求,去工作,找到以后便会归还的。这样的话,虽然我是混蛋,但不是贼,绝不是贼,随您怎样想,反正不是贼!”
“就算这里存在着某种区别,”检察官冷笑一下,“但您把这种差别看得如此重大,毕竟令人奇怪。”
“是的,我认为差别是重大的!任何人都可能成为混蛋,也许事实上也都是混蛋,但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成为贼,只有最坏的混蛋才可以。不过其中细微差别我说不清……但是贼比混蛋更卑鄙,这是我的观点。你们听我说:我随身带着这些钱已经有一个月了,明天我可以决定将它们交出去,这样我就不是混蛋了,但我却不能作出这样的决定,关键就在这里,虽然我每天都在下决心,虽然我每天都在催促自己:‘下决心吧,下决心吧,你这混蛋,’但整整一个月都下不了决心,就是这么一回事!这样好吗,你们认为这样好吗?”
“就算这样不太好,这我完全能理解,在这一点上我不打算争论。”检察官冷淡地回答,“总之,让我们先撇开这类细微差别的争论,留到以后再说。如果您同意的话,现在我们来谈正事。虽然我们一再追问,但您没有向我们作出解释:为什么您一开始就对三千卢布作出了这样的安排,即一半挥霍掉,而另一半藏起来?究竟为什么要藏起来?想用这一千五百卢布干什么?我坚持要求您回答这个问题,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
“啊,那倒也是的!”米佳拍了一下额头,大声说道,“对不起,我使你们厌烦了吧,我却还没有说明主要问题,不然你们一下子就明白了,因为可耻就可耻在目的上,就在这目的上!你们知道,这全怪那死去的老头儿,他老缠住阿格拉费娜·亚历山德罗芙娜不放,于是我妒忌,认为她在选我还是选他之间犹豫不决,因此我天天在想:如果她突然决定——她对折磨我已经厌倦了——对我说:‘我爱的是你,而不是他,你带我远走高飞吧!’而我全部财产只有两个二十戈比的硬币,用什么带她走呢,那时我怎么办,那我不就完了吗?况且我当时对她还不了解,也不理解,我还以为她需要钱,她不会原谅我的穷困。所以我便从三千卢布中不怀好意地分出了一半,用针从容地缝好,是有目的地在喝酒胡闹之前缝起来的,缝好以后才用另外的一半去吃喝玩乐!不,这是下流行为!现在你们明白了吧?”
检察官纵声大笑,侦查员也笑了。
“据我看,这甚至是明智的和讲道德的举动,因为您有节制,没有全部挥霍掉,”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嘿嘿窃笑,“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样我便成了贼,就是这么一回事!噢,天哪,您的理解力实在使我吃惊!自从我胸前挂上了这一千五百卢布以后,我每天每时每刻都在对自己说:‘你是贼,你是贼!’所以这个月我一直撒野,所以在酒店里打架,所以把父亲痛打一顿,因为我觉得自己是一个贼!我甚至对我的弟弟阿廖沙都下不了决心说出一千五百卢布的事情。我甚至深深地感到自己确实是个混蛋和骗子!但是你们要知道,我带着这笔钱的时候,我每天每时每刻都在对自己说:不,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你也许还不是贼。为什么?因为你明天可以把这一千五百卢布拿去还给卡佳。我直到昨天离开费妮娅去找佩尔霍金的路上才下定决心把我的护身香囊从脖子上扯下来,在这之前我还没有下这样的决心,但是一扯下来,我马上就成了一个彻头彻尾、不折不扣的贼,一辈子是一个贼和名誉扫地的人了。为什么?因为当扯下护身香囊的同时,我也毁掉了自己的幻想,我再也不能跑去对卡佳说:‘我是混蛋,但不是贼!’现在你们明白吗?明白了吗?”
“为什么您恰好在昨天晚上才下了这样的决心呢?”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打断他。
“为什么?问得太可笑了:因为我给自己判了死刑,在早晨五点钟,是在这儿,快要天亮的时候,我想:‘卑鄙也罢,高尚也罢,反正都是死!’事实上并非如此,并不是一样的!先生们,你们信不信,今天晚上最使我痛苦的倒不是我伤害了老仆人,也不是面临流放西伯利亚的危险,而这件事又发生在什么时候?是在我的爱情获得了成功,天空中乌云散尽,变得明朗的时候!啊,这真使我痛苦,但还不是最痛苦的,还比不上那种感觉,那就是我最终还是把挂在胸前的那些可恶的钱摘下来挥霍掉了,所以我现在已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贼了!啊,先生们,我心里淌着血,对你们再说一遍:今天晚上我明白了许多事情!我明白了不仅活着不能做一个卑鄙的人,就是死的时候也不能是一个卑鄙的人……不,先生们,死也要死得正直!……”
米佳脸色苍白。脸上露出十分疲惫憔悴的神色,虽然他的情绪极度亢奋。
“我开始理解您了,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检察官温和地,甚至似乎同情地拖长声调说,“但所有这一切,恕我直言,依我看无非是神经……您过度敏感的神经造成的,就是这么一回事。譬如说,为了摆脱这些折磨了您几乎整整一个月的痛苦,您为什么不去把一千五百卢布还给那位把钱托付给您的小姐呢,既然您说您的处境十分可怕,那为什么不去向她解释清楚,然后不妨采取一个必然会想到的办法,就是向她光明正大地承认自己的错误,向她借一笔您所必需的款子,她既然那么慷慨大度,看到您情绪那样低落,她肯定不会拒绝您的,何况可以立下字据,或者以您曾向商人萨姆索诺夫或霍赫拉科娃太太提出过的抵押作为担保。您不是至今还认为这些抵押品是很有价值的吗?”
米佳的脸突然涨得通红。
“难道你们竟认为我卑鄙到了这种程度吗?您这话不是当真说的吧?”米佳气愤地说,看着检察官的眼睛,似乎不相信听到的这些话是从他口里说出来的。
“请您相信,我是当真说的……为什么您以为不是当真说的呢?”检察官自己也感到奇怪了。
“啊,那样做是多么卑鄙呀!先生们,你们知道吗,你们是在折磨我!好吧,我什么都对你们说了吧,我现在向你们坦白我的全部恶魔般的情欲,这也是为了使你们感到害臊,连你们自己也会感到吃惊,人类的感情纠葛居然能达到如此卑鄙的程度。你们要知道,我曾经有过这个打算,就是您检察官刚才讲到的那个想法!是的,先生们,在这该死的一个月里我有过这种想法,几乎要下决心去见卡佳,你们瞧,我竟卑鄙到了这等地步!但是去向她宣布我的背叛,而且为了这种背叛,为了实现这种背叛,为了实现这种背叛而需要一笔花费,竟然请求她,请求卡佳借我一笔钱(请求,你们听见没有,是请求!),钱到手以后就带着另一个女人,她的情敌,她的冤家对头和侮辱了她的人远走高飞——得了吧,您简直发疯了,检察官!”
“不管发疯不发疯,反正我一时冲动,没有考虑到……女人的妒忌心,如果像您强调的那样,这里果真有争风吃醋的事……是的,也许这里有这类因素。”检察官冷冷一笑。
“那样的话就太下流了,”米佳举起拳头猛击桌子,“那简直是臭不可闻了,我都不知道该怎样说!而且你们是否知道,她可能会给我这笔钱,会给的,一定会给的,为了对我进行报复,为了享受报复的乐趣,为了蔑视我,她会给的,因为她也是一个具有魔鬼般的心灵和生性暴烈的女人。我可能也会收下这笔钱。啊,我会的,我会收下的,那样的话我一辈子……啊,天哪!请原谅,先生们,我大喊大叫是因为我产生这样的念头还不太久,只不过在前天,就是我跟‘猎狗’打交道的那天晚上,以后便是昨天,是的,昨天一整天有这样的念头,我还记得,就是在这件事发生之前……”
“在发生什么事之前?”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怀着好奇地追问,但米佳没有听见。
“我对你们作了可怕的供认,”他阴沉地说,“请你们加以重视,先生们。这还不够,单单重视还不够,不是重视,而是要加以珍惜,如果不是这样,如果连这样的供认都打动不了你们的心,那你们简直就是不尊重我了,先生们,这就是我要对你们说明的,而且我会因为向你们这种人作了供认惭愧得无地自容!啊,我会去自杀的!我已经看出来了,已经看出来你们不相信我!怎么,你们连这些话也都要记录下来吗?”他惊恐不已地大声叫了起来。
“您刚才所说的,”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惊讶地瞅着他,“就是您直到最后一刻还打算到韦尔霍夫采娃小姐那里去借这笔钱……请您相信,这对于我们是非常重要的供词,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就是有关这件事的全过程……特别对于您,特别对于您来说是非常重要的。”
“你们行行好吧,先生们,”米佳举起双手,轻轻一拍。“至少这些内容就别记了,你们真不害臊吗!何况我在你们面前真的可以说把我的心撕成了两半,而你们却乘机……啊,用手指在伤口上乱戳乱抠……啊,天哪!”
他绝望地用双手捂住了脸。
“请您别太担心,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检察官说,“现在作的全部记录以后您可以亲自听一下,如有不同意的地方,我们将根据您的意见修改,现在我向您第三次重复一个小问题:莫非真的没有人,没有一个人听您说起过您把钱缝进护身香囊的事吗?这种情况,我要告诉您,几乎是难以想象的。”
“没有,没有人,我已经说过了,不然的话你们什么也不会明白的!你们让我安静一下吧。”
“好的。但这个问题应该说清楚,以后有的是时间,但现在请您考虑一下:我们也许有几十件证据可以证明,正是您自己散布,甚至到处大肆渲染您花掉了三千,是三千,而不是一千五百。即使刚才,您拿出了昨天那笔钱之后,您也已经使许多人知道您又带来了三千……”
“你们手里掌握的证据不是几十个,而是上百个,两百个证据,两百个人听到过,一千个人听到过!”米佳大叫起来。
“您瞧,大家,大家都能证明。大家这个词总还有点意义吧?”
“什么意义也没有,我胡说八道,别人也就跟着我乱说一通。”
“那么您为什么要这样‘胡说八道’,您如何解释呢?”
“鬼才知道。也许是为了炫耀……表示我挥霍了大量的钱……也可能为了要忘记这些缝好的钱……是的,正是由于这个原因……真见鬼……这个问题您问了多少次了?我就是撒了谎,没别的意思,既然撒了谎,也就不想再纠正了。一个人为什么有时会撒谎呢?”
“人为什么要撒谎这个问题是很难回答的,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检察官严肃地说,“不过请告诉我,您所说的那个挂在脖子上的护身香囊大不大?”
“不,不大。”
“譬方说,有多大的尺寸?”
“一张一百卢布的票子折成两半,就这样大小。”
“您最好给我们看一下撕开的小布袋。它总在您身边吧?”
“唉,见鬼……真荒唐……我不知道放哪里了。”
“但是请问:您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把它从脖子上摘下来的?您自己不是说没有回过家吗?”
“就在从费妮娅那里出来到佩尔霍金家去的时候,在路上从脖子上摘下来并把钱取出来的。”
“在黑暗中吗?”
“何必要点蜡烛呢?我用手指一下子就取出来了。”
“不用剪刀,就在大街上吗?”
“好像是在广场上,何必要用剪刀?一块旧破布,一下子就撕开了。”
“您后来把它放哪儿去了?”
“就地扔了。”
“具体在什么地方?”
“就在广场上,反正不出广场!鬼知道在广场的什么地方。您问这干吗?”
“这非常重要,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这是对您有利的物证,您怎么不明白呢?一个月前是谁帮您缝的呢?”
“谁也没有帮我,是我自己缝的。”
“你会缝吗?”
“军人都应该会缝补,再说这也不需要什么技巧。”
“您从哪儿搞到的材料,就是您用来缝钱的那块旧布片?”
“您不是在嘲笑我吧?”
“完全不,而且我们根本没有心思嘲笑,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
“记不得在什么地方拿的,反正拿了就是了。”
“怎么连这一点也记不得了?”
“我真的记不起来了,也可能是从内衣上撕了一块。”
“这很有意思:明天可能会在您住所找到这件东西,也许是一件被您撕下一块的衬衫。这块布是什么质地,是棉布还是麻布?”
“鬼知道是什么料子。请等等……我好像什么也没有撕。那是块细棉布……我好像把钱缝在女房东的压发帽里了。”
“女房东的压发帽?”
“是的,我是从她那儿顺手拿走的。”
“怎么会顺手拿走?”
“是这样,我记得,有一次确实随手拿了一顶压发帽做抹布,也可能是为了擦笔尖。我是悄悄地拿的,因为那是一块毫无用处的破布,就扔在我房间里,当时恰好要把那一千五百卢布藏起来,于是我就拿来缝上了……好像就是用这块破布缝的。那是块旧的细棉布,已经洗过一千次了。”
“您记得很清楚吗?”
“我不知道是不是很清楚。好像是缝在压发帽里的,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样的话您的女房东至少能想起她的这件东西丢失了?”
“绝对不会,她根本想不起来。那是块破布,我告诉你们,那是块破布,一文不值。”
“那么针是从哪儿拿的?还有线?”
“我现在停止回答,我再也不愿说了。够了!”米佳终于发火了。
“事情总还有点儿奇怪,您怎么连这只……香囊丢在广场的什么地方也都忘了呢?”
“你们明天可以下命令把广场清扫一遍,也许能找到的。”米佳冷笑一声。“够了,先生们,够了。”他疲惫不堪地说,“我看得很清楚,你们不相信我!一点儿也不相信!这要怪我自己,不怪你们,我根本不必多此一举。为什么,为什么我要谈出自己的秘密来作践自己呢?你们听了觉得好笑,我从你们的眼睛里已经看清楚了。检察官,这是您把我逼到这一步的!现在你们给自己高唱凯歌吧,如果能唱的话……你们这些折磨人的家伙真该死!”
他低下头,双手捂住了脸。检察官和侦查员沉默不语。过了片刻他抬起头来,似乎无意识地瞅着他们。他的脸上露出一种彻底的难以挽回的绝望,他坐在那里一声不响,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可是案件必须了结,应该立即转入对证人的讯问。时间已经是早上八点钟了。蜡烛早已熄灭。在审讯过程中不断进进出出的米哈伊尔·马卡罗维奇和卡尔加诺夫这次又从房间里走了出去。检察官和侦查员也是满面倦容。早晨是阴雨天气,天空布满了乌云,大雨如注。米佳茫然地看着窗外。
“我可以看看窗外吗?”他突然问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
“噢,请便。”他回答。
米佳站起来走到窗前。雨点猛烈地敲打着小窗的浅绿色玻璃。窗下就是一条泥泞的道路,在远处,在苍茫的雨色中可以看到黑压压一片破旧寒碜的农舍,在雨色中这些农舍似乎显得更加破旧和寒碜了。米佳想起了“金发福波斯”,想起他打算在旭日东升时要自杀的决定。“在这样的早晨也许更为合适。”他微微一笑,突然举起手向下一挥,转身对着那两个“折磨人的家伙”。
“先生们!”他大声说,“我看我是完了。但是她呢?请你们告诉我关于她的情况,我求求你们,难道她真要和我一起完蛋吗?她可是无辜的,她昨天是神志不清的情况下才大叫大嚷说‘一切都是我不好’。她没有什么错,什么错都没有!我跟你们坐了一夜,始终都在为她伤心……你们能不能,可以不可以现在告诉我:你们现在要拿她怎么办?”
“这方面您可以完全放心,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检察官显然是非常匆忙地立即回答说,“暂时我们还没有什么理由去打扰您所关心的那位太太。我希望,随着案情的进展也不会有什么变化……相反,在这方面我们将尽力而为。您尽管放心好了。”
“先生们,我感谢你们,我本来就知道,不管怎么样,你们毕竟是正直公道的人。你们卸掉了我心上的一块石头……那么我们现在还要做什么呢?我听候吩咐。”
“是啊,该抓紧时间。应该马上转入对证人的讯问。这一切都必须在您在场的情况下进行,因此……”
“是不是先喝杯茶?”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突然打断说,“好像是该歇一会儿了!”
他们决定,要是楼下有现成的茶水(因为米哈伊尔·马卡罗维奇肯定是去“喝茶”了),那么就喝一杯,然后再“连着干”。至于正正经经地喝茶和“小吃”,那就留待以后稍空的时候再说。楼下果然有茶水,很快就搬了上来。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好意地请米佳喝一杯,他一开始拒绝了,但后来又主动要了一杯茶,贪婪地喝了下去。总之,他的神色显得异常疲倦。以他那样强壮的身体,饮酒作乐一个通宵,哪怕感情受到了强烈的震撼,又算得了什么呢?但他自己感到勉强才能坐稳,有时候一切东西似乎都在他眼前开始晃动和旋转起来。“再过一会儿,也许要开始说胡话了,”他暗自思忖着。
八、证人的证词。婴儿
开始传讯证人。但我们将不再像以前那样详细地继续我们的叙述。因而我们也略去了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向每个被传讯的证人所作的种种提示,譬如应该凭良心如实作证啦,将来还要宣誓并复述这些证词啦,最后还要求每个证人在自己证词的记录上签字画押啦等等等等。我们现在只指出一点:审讯人的注意力主要还是集中在三千卢布上,就是一个月以前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在莫克罗耶第一次饮酒作乐究竟花掉了三千还是一千五百;昨天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第二次饮酒作乐究竟花掉了三千还是一千五。唉,可惜一切证词全都跟米佳的陈述相反,都对他不利,而有些证词甚至提供了一些几乎令人震惊的否定米佳供词的新事实。第一个被传讯的人是特里丰·鲍里瑟奇。他站在审讯者面前不但毫无惧色,反而摆出一副对被告深恶痛绝的架势,因而无疑显得格外正直和可靠。他说话简明扼要,等着对方提问,回答得准确而又慎重。他明确而毫不含糊地证实,一个月以前米佳花掉的钱决不少于三千卢布,这里的所有乡下人都可以证明,他们曾经听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亲自说过花掉了三千:“单是那些茨冈女人他就花了多少钱啊。单单花在她们身上的钱可能就不止一千。”
“我给的钱也许还不到五百。”米佳脸色阴沉地说,“不过我当时没有数,我已经喝醉了,真可惜……”
这时候米佳侧身坐着,背对帘子,闷闷不乐地听着,一脸忧伤和疲倦的神色,那样子似乎在说:“唉,随便你们怎么说吧,反正现在都无所谓了!”
“花在她们身上的钱不止一千,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特里丰·鲍里瑟奇坚决地反驳说,“您无缘无故地把钱扔出去,都被她们捡走了。她们那伙全是贼、骗子和偷马贼,她们从这里被撵走了,不然她们也许自己会供认,从您那儿捞了多少钱。我亲眼看见当时您手里有一大把钱——数倒是没有数过,您也没有要我这样做,这是对的,但我还记得,看上去远远不止一千五百……岂止一千五百!我们可也见识过钱的,我们能估计出……”
至于昨天那笔钱,特里丰·鲍里瑟奇直截了当地证明说,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刚从马车上下来,就马上对他说带来了三千卢布。
“得了吧,是这样的吗,特里丰·鲍里瑟奇?”米佳反驳说,“难道真是那样明确地说过带来了三千吗?”
“您说了,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您当着安德烈的面说的。好在安德烈本人还在这里,他还没有离开,你们可以把他叫来。后来在大厅里您招待合唱队的时候,您干脆大声对大家说您打算在这里花掉六千卢布,就是连上次的加在一起,应该这样理解。斯捷潘和谢苗都听到的,而且彼得·福米奇·卡尔加诺夫当时和您站在一起,说不定他也还记得……”
关于总共花掉六千卢布的证词给审讯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非常欣赏这种算法:三加三等于六,那么当时的三千加上现在的三千一共是六千,事情一清二楚。
他们传讯了特里丰·鲍里瑟奇所提到的乡下人斯捷潘和谢苗,车夫安德烈和彼得·福米奇·卡尔加诺夫。两个乡民和车夫直截了当地肯定了特里丰·鲍里瑟奇的证词。此外,根据安德烈的证词,还特别记下了米佳跟他在路上的谈话:“我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会落到哪里去,上天堂还是下地狱?另一个世界会不会原谅我?”“心理学家”伊波利特·基里洛维奇带着微妙的笑容听着这一切,最后他建议把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会落到什么地方的这段证词也“记录在案”。
被传讯的卡尔加诺夫进来的时候,阴沉着脸,显得任性而不情愿的样子,同检察官和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谈话好像是初次见面一样,尽管事实上他们早就认识,是天天见面的熟人。他一开始就说“他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关于六千卢布的说法却是听到过的,他承认他那时站在米佳身边。在他看来,米佳手上的钱“他说不清有多少”。对于波兰人玩牌做了手脚一事他证实确有其事。在一再盘问下他也证实说:赶走波兰人以后米佳和阿格拉费娜·亚历山德罗芙娜的关系确实好转了,她亲口说过她爱他。他谈到阿格拉费娜·亚历山德罗芙娜的时候很有分寸,很尊重她,似乎把她当作上流社会中的一位太太,而且一次也没有放肆地称她为“格鲁申卡”。尽管这位年轻人对作证表现出不加掩饰的厌恶,伊波利特·基里洛维奇还是详细盘问了他很长时间,而且只是从他那儿才了解到了米佳这一夜“浪漫史”的全部细节。米佳一次也没有打断卡尔加诺夫。最后他们终于让这位年轻人走了,他也怀着不加掩饰的恼怒离开了。
两位波兰人也受到了传讯。他们在房间里虽然已经躺下,但一夜都没有睡着,当地官员一来,他们赶紧穿上衣服,收拾整齐,因为他们自己也知道肯定会被传讯的,他们走进来的时候神态尊严,虽然不无几分畏怯。为首的那个小个子波兰人,是已经退职的十二等文官,曾在西伯利亚当过兽医,姓穆夏洛维奇。佛鲁勃莱夫斯基是自行开业的镶牙师,即俄国人所说的牙科医生。他们俩一进房间,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便开始询问他们,可是他们却面对站在一边的米哈伊尔·马卡罗维奇回答问题,因为他们不了解情况,误以为他的官衔最大,是里面的首长,口口声声称他为“上校先生”。直到米哈伊尔·马卡罗维奇多次指出以后,他们才明白应该对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回答问题。事实上他们会讲俄语,甚至讲得相当道地,只是有些词的发音不准。穆夏洛维奇谈到他与格鲁申卡过去和现在的关系时,显得激动而又傲慢,米佳听了不由得勃然大怒,叫嚷说他决不允许“这个混蛋”当着他的面这样讲话。穆夏洛维奇立即提醒大家注意“混蛋”这个词,并请求写进记录。米佳火冒三丈。
“就是混蛋,混蛋!把这记下来,记下,尽管记吧,我还是要大声说,他是混蛋,把我这话也记下来!”他大声嚷嚷。
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虽然把这句话记了下来,但在这种不愉快的场合下却表现出非常值得称道的干练和善于应变的才能:对米佳严厉训诫之后他自己立即中止了对恋情的深入探究并赶紧转到主要问题上来。两位波兰人的一段实质性的证词引起了侦查员们特别的好奇:那就是米佳在那间房间里想收买穆夏洛维奇,答应给他三千卢布的补偿费,七百卢布现付,其余的两千三百卢布“明天早晨在城里”支付,而且赌咒发誓说他在莫克罗耶暂时还没有这笔钱,钱放在城里。米佳情急之下说他没有说过明天回到城里一定付给他,但佛鲁勃莱夫斯基却证实确有其事,而米佳自己想了想之后,也皱着眉头表示同意,说情况也许的确像波兰人所说的那样,他当时十分激动,所以确实可能那样说过。检察官牢牢抓住了这段证词:因为从侦查角度来看事实已经清楚(后来也真的下了这样的结论),米佳到手的三千卢布中间有一半或一部分确有可能藏在城里的什么地方,也许甚至就藏在莫克罗耶的什么地方,因此在米佳身上只找到八百卢布这样一个在侦查过程中显得颇为棘手的情况也就得到了解释。这个情况虽然微不足道,却是迄今为止唯一对米佳有利的证据。现在连这个唯一对米佳有利的证据也不能成立了。检察官追问:既然他自己一口咬定只有一千五百卢布,但同时又信誓旦旦地向波兰人保证他能支付,那么他从哪儿能搞到其余的两千三百卢布以便明天付给波兰人?米佳回答得很干脆,他打算明天付给“波兰佬”的不是现金,而是转让自己对契尔马什尼亚地产所有权的契约,也就是他曾经向萨姆索诺夫和霍赫拉科娃提示要转让的那项权利。检察官对这种“天真的奇谈怪论”报以一声冷笑。
“您以为他会同意取得这项权利而放弃两千三百卢布的现金吗?”
“一定会同意的,”米佳热切地说,“你们想一想,这样他能捞到不止两千,而是四千,甚至六千!他会立刻去雇几名律师,雇几名波兰佬和犹太佬,到时候就不是三千卢布,而是整个契尔马什尼亚都可以从老头儿手里夺走。”
当然,穆夏洛维奇的证词非常详细地写进了记录。然后便让他们离开了。关于偷换牌的事几乎提都没有提起: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对他们已经感激不尽,不愿用这类小事找他们茬子,何况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无非是酒后打牌时无谓的争吵罢了。那天夜里纵酒狂饮后不成体统的事还会少吗……所以那两百卢布也就留在波兰人的口袋里了。
接下来传讯小老头马克西莫夫。他畏畏缩缩地踏着碎步走了进来,他衣衫不整,满脸愁云。他一直在楼下陪伴着格鲁申卡,不声不响和她坐在一起,“有时候会突然为她抽泣,用蓝色的小方格手绢擦眼泪,”就像后来米哈伊尔·马卡罗维奇所说的那样。结果反而要她去劝他、安慰他。老头一进来就马上含着眼泪承认他有罪,因为他“由于穷困”而向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借了“十个卢布”,他愿意归还……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直截了当地问他:他究竟看到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手上有多少钱,因为他接受他的借款的时候,可以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看到他手上有多少钱。马克西莫夫斩钉截铁地回答说:“有两万卢布。”
“您以前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看到过两万卢布?”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面带笑容地问。
“怎么没见过呢,我当然见过,不过不是两万,而是七千,是我太太把我的小田庄抵押出去的时候。她只让我从远处看了一眼,在我面前炫耀了一下。那是很大一沓钞票,都是一百卢布的。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手里也都是一百卢布的……”
很快就放他走了。最后终于轮到了格鲁申卡。侦查员们显然担心她的出现可能对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产生强烈的影响,因此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甚至悄悄地安慰了他几句,但米佳只是默默地低下了头作为对他的回答,表示他“不会捅乱子的”。米哈伊尔·马卡罗维奇亲自把她领了进来。她进来时神情严肃而忧郁,表面看来几乎很平静,她轻轻地坐到指定给她的、位于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对面的那张椅子上。她脸色非常苍白,似乎感到有点冷,因而她用她漂亮的黑色披肩紧紧裹住身子。当时她真的感到浑身一阵轻微的寒战——她后来患的那种长期的疾病就是从这天夜里开始的。她那严肃的样子、坦率而庄重的目光和镇定自若的风度给大家留下了极好的印象。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甚至马上有点儿“被她迷住了”。后来他谈起这件事的时候自己也承认从这一次开始他才明白这个女人是多么“漂亮”,而以前他虽然多次见到过她,但总把她看作“县城艺妓”之类的人物。“她的风度完全和最上层的贵妇人一模一样。”有一次他在某些太太们中间曾经赞叹道。太太们听了他的话非常生气,马上骂他是“调皮鬼”,而他却颇为得意。格鲁申卡走进来的时候,好像很随便地看了米佳一眼,米佳也不安地看了看她,但她的神情马上使他放心了。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一开始提了几个必不可少的问题并作了告诫,然后结结巴巴却又十分客气地问她:“您与退伍中尉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是什么关系?”对此格鲁申卡轻声而又坚定地回答说:
“他是我的朋友,最近一个月我是把他作为朋友接待的。”
对于那些进一步寻根究底的问题她直截了当而又十分坦率地说,虽然她“有时候”喜欢他,但并不爱他,她是出于“自己卑劣的憎恨”才勾引他,就像勾引那个“老头儿”一样。她发现米佳为了她而非常妒忌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和所有的人,她也只是以此取乐而已。她从来不愿意去找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只是取笑他罢了。“最近这个月我根本顾不上他们父子俩;我在等另一个人,一个有愧于我的人……不过我以为,”她最后说道,“你们对这件事没有什么可打听的,我也没有什么可以回答你们,因为这是我个人的私事。”
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很快就照办了:他不再去追究“罗曼蒂克的”细节,直接转向正题,即有关三千卢布的这一要害问题。格鲁申卡证实,在莫克罗耶,在一个月以前,确实花掉了三千卢布,虽然她没有亲自点过钱,但她听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本人说过是三千。
“他是对您一个人说过,还是别人也在场或者是当着您的面对别人说的?”检察官立刻问她。
对此格鲁申卡说,别人在场的时候她听到过,也听到他和别人说过,他也单独对她说过。
“您单独听他说过一次还是多次?”检察官追问,并终于知道了格鲁申卡曾听到过多次。
伊波利特·基里洛维奇对这份证词非常满意。深入的提问还表明,格鲁申卡知道这些钱的来历,是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从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那儿拿的。
“您是否听到过,哪怕听到一次也行,一个月以前花掉的钱不是三千,而要比这少,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从这笔钱中给自己留下了一半?”
“没有,从来没有听说过。”格鲁申卡证明说。
后来又进一步发现,米佳在这个月里常常对她说他身上一个戈比都没有了。“他一直盼望从父亲那儿得到一些钱。”格鲁申卡最后说。
“他有没有当着您的面说过……或者是顺便提起,或者是在气头上说过,”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突然问道,“他打算谋害自己的父亲?”
“哎哟,他说过!”格鲁申卡叹了一口气说。
“一次还是多次?”
“他提到过多次,都是在气头上说的。”
“您相信他会那样干吗?”
“不,我从来都不信!”她坚定地回答,“我对他的高尚品格向来是信赖的。”
“先生们,请允许我,”米佳突然大声叫了起来,“请允许我当着你们的面对阿格拉费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只讲一句话,就一句话。”
“说吧。”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同意了。
“阿格拉费娜·亚历山德罗芙娜,”他从椅子上欠起身子,“你要相信上帝,相信我:在我父亲昨天被害的这件事情上,我是无辜的!”
说完米佳又坐到椅子上。格鲁申卡欠起身子,虔诚地对着圣像画了个十字。
“主啊,感谢你!”她以热情而诚恳感人的口气说,还没等坐定下来,就接着对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说:“他刚才说的,你们应该相信他!我了解他:他会信口胡说,不是为了开玩笑,就是由于固执,但是他从来不会昧着良心骗人。他说的是实话,你们要相信他!”
“谢谢,阿格拉费娜·亚历山德罗芙娜,你给了我信心!”米佳用颤抖的声音说。
对于昨天的那些钱,她说,她不知道有多少,但她听到他昨天多次对人说他带来了三千。至于他这些钱的来历,那么他对她一个人说过,他是从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那里“偷来的”。她对他说,他没有偷,这笔钱明天就去归还。检察官穷追不舍地问:他所说的从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那里偷来的那笔钱究竟是指哪笔钱——指昨天花掉的还是指一个月以前在这里花掉的那三千卢布?她说他讲的就是一个月以前的那笔钱,她是这样理解的。
最后他们终于让格鲁申卡走了,而且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还急急忙忙对她说,她甚至可以马上回城,如果需要他提供什么帮助的话,譬如说马车,或者她希望有人伴送等等,那么他……从他这方面……
“非常感谢您,”格鲁申卡对他鞠了一个躬,“我和那个小老头,和那地主一起走,把他送回家。如果您同意,我暂时在下面等着,看你们如何解决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的问题。”
她走了出去。米佳很平静,甚至看起来挺精神,但那只是一会儿。一种奇怪的体力上的疲乏感越来越强烈了。由于疲劳他闭上了眼。对证人的传讯终于结束了。他们着手对记录进行定稿。米佳站了起来,离开椅子走到帘子旁边的一个角落里,在一张铺着毯子的主人的大柜子上躺下,一会儿就睡着了。他做了一个奇怪的、非常不合时宜的梦。他好像在草原上赶路,那个地方很久以前他当军官时曾经呆过。一个农民驾着两匹马拉的大车,载着他在泥泞的路上行进。米佳似乎只感到冷,这是十一月初,下着湿漉漉的鹅毛大雪,雪花一落到地上,马上就融化了。那农民赶车的动作很麻利,潇洒地挥舞着鞭子,他的胡子是淡褐色的,很长,年纪不算老,大概五十左右,身上穿着一件乡下人穿的灰色无领上衣。前面不远处有一座村庄,可以清晰地看到一片黑乎乎的农舍,有一半已经焚毁,只剩下烧焦了的木头矗立在那里,在村口的路旁站有一排村妇,她们人数很多,整整一长溜,一个个骨瘦如柴,脸色灰褐。特别是最边上的那个高个子,看来有四十岁左右,也许只有二十岁,她的脸又瘦又长,手里抱着的婴儿在啼哭,大概她的乳房干瘪得连一滴奶水都挤不出了。这个婴儿哇哇哭个不停,伸出两只裸露的小手,握着的小拳头都冻得发紫了。
“她们为什么哭?她们为什么要哭?”米佳从她们身边疾驰而过时问道。
“娃子,”马车夫回答说,“是娃子在哭。”米佳感到惊讶的是车夫按自己的习惯,按农民的习惯叫“娃子”,而不是叫孩子。他很喜欢听农民把孩子叫“娃子”:似乎含有更多的怜悯。
“那么娃子为什么要哭呢?”米佳像傻瓜似的一味追问,“为什么两只小手光着,为什么不把他裹起来?”
“娃子身上冷。衣服都结了冰,不暖和。”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愚蠢的米佳还是不肯罢休。
“穷啊,遭了火灾,没有吃的,只好乞求救济了。”
“不,不,”米佳似乎还不明白,“你说:为什么遭了火灾的母亲要站在那儿?为什么人们这么穷?为什么娃子那么可怜?为什么草原那么荒凉?为什么他们不相互拥抱接吻?为什么他们不唱欢乐的歌?为什么遭受可怕的灾难之后他们的脸都发黑了?为什么不给娃子吃奶?”
他自己感到他虽然问得毫无道理,而且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但他必然要这样问,而且也应该这样问。他还感到他的心底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怜悯之情,他简直想哭,他想替大家尽力做点什么,让娃子不再啼哭,让那娃子的黝黑枯瘦的母亲不再哭泣,让大家从此以后再也不要流泪,这件事要立即去做,不能拖延,要不顾一切地献出卡拉马佐夫式的全部激情。
“我要和你在一起,我现在再也不离开你了,我一辈子都跟着你。”他耳际响起了格鲁申卡亲切而又充满真情的话语。他的心儿整个儿燃烧起来了,向往着光明,他迫切地想活下去,活下去,走上一条大道,永远前进,投向那诱人的光明的新天地,而且要赶快,越快越好,现在就去,马上就去!
“什么?上哪儿!”他惊叫着,睁开眼睛,从箱子上坐起来,完全像刚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似的,脸上露出明朗的微笑。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站在他面前,请他听一遍记录后在上面签字。米佳猜想自己已经睡了一个小时,也可能更长些,但他没有在听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说话。突然使他感到惊讶的是发现脑袋下面有一只枕头,刚才他疲倦得躺倒在箱子上的时候枕头是没有的。
“谁给我脑袋下面垫了个枕头?谁这样好心啊?”他怀着欣喜和感激的心情用一种几乎要哭出来的声音大声说,仿佛别人给他做了件天大的好事似的。这位好心人以后也没有找到,可能是某个证人,也可能是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的文书出于同情给他垫了个枕头,但他感动得热泪盈眶,连心灵都受到极大的震动。他走到桌子跟着宣布说,无论记录了些什么话,他都会签字的。
“我做了一个好梦,先生们。”他的口气有点儿奇怪,脸上露出焕然一新的、几乎是兴高采烈的神色。
九、米佳被带走了
记录签字以后,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郑重地向被告宣读了“裁决书”,称某年、某日、某地、某区法院的法庭侦查员审讯了被控犯有某罪和某罪(所有罪行都详细列举)的被告某某(即米佳),鉴于被告拒不承认所控各罪,又未能提出辩白之证据,而人证(一一列出)和物证(一一列出)都足以证明被告所犯各项罪行成立,现依据《刑法》某条、某款,特作如下决定:为防止某某(即米佳)逃避侦查和审讯,将其拘押于某某监狱,上述裁决已向被告宣读,抄件送副检察长备案云云。总之,米佳被告知,从那时起,他成了一名囚犯,立刻押解进城,送入一个很不愉快的地方加以拘押。米佳仔细听完以后只是耸了耸肩。
“好吧,先生们,我不怪罪你们,我听候吩咐……我理解,你们也是例行公事。”
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委婉地向他说明,他现在马上将被区警察所长马弗里奇·马弗里奇耶维奇带走,因为所长现在恰好就在这里……
“请等一等,”米佳突然打断了他,怀着一种难以抑制的感情对房间里所有的人说,“先生们,我们大家都很残酷,我们大家都是恶棍,总是使人们,使母亲们和吃奶的婴儿们哭泣,但在所有的人当中——现在就这样判定吧——在所有的人当中我是最卑鄙的坏蛋!就这样裁决吧!我这一辈子天天都在捶胸顿足,保证要改邪归正,却每天都照旧干着肮脏的勾当。我现在明白了,像我这样的人需要打击,命运的打击,要用套索把他套住,利用外界的力量把他捆绑起来。要是单单依靠自己的力量,我将永远、永远不会改邪归正!雷声已经响了。我愿意忍受被指控犯罪和当众受辱的痛苦,我愿意受苦,通过受苦来洗净自己!也许我真的能洗净自己,先生们,是吗?但是请你们最后一次听我说:我在我父亲被杀这件事上是无罪的!我愿意接受惩罚并不是因为我杀死了父亲,而是因为我曾经想杀死他,而且也可能真的会杀他……但是我还打算和你们作斗争,这一点我是要提醒你们的。我将与你们斗争到底,到时候上帝会作出裁决!别了,先生们,不要因为我在审讯时对你们大声嚷嚷而生气,啊,我当时真不开窍……一分钟以后我就是个囚犯,现在德米特里·卡拉马佐夫作为一个还有自由的人,最后一次向你们伸出自己的手。我跟你们告别,跟大家告别了!”
他的声音颤抖了,他真的把手伸出来,但离他最近的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似乎突然用一种差不多是抽搐的动作把自己的手藏到背后。米佳一下子就发现了,他不由得浑身打战。伸出去的手立即垂了下来。
“侦查尚未结束,”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有点不好意思地嘟囔说,“我们到城里还将继续进行,我,当然,从我这方面来说,希望您辩护成功……至于对您本人,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我永远倾向于把您看作一个与其说是罪人,还不如说是不幸的人……我们这里所有的人,如果我能冒昧代表大家的话,我们都乐意承认您基本上是一个高尚的年轻人,可惜您太沉湎于某种强烈的情欲了……”
在说最后几句话的时候,个子瘦小的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显然摆出了神气活现的架子了。米佳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个“毛孩子”马上会挽着他的胳膊把他带到另一个角落,然后和他一起继续他们不久以前有关“小妞儿”的那场谈话。但出现这种念头也不足为怪,即使快要上断头台的罪犯有时候也会闪过种种毫不相干、与案情无关的想法。
“先生们,你们很善良,你们很仁慈,能不能让我见她一面,与她作最后的告别?”米佳问。
“毫无疑问,但由于……总之,现在已经不得不有人在场了……”
“那么你们在场好了!”
格鲁申卡被带了进来,但告别的时间很短,话也不多,使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感到颇不满足。格鲁申卡对米佳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对你说过了,我属于你,将来也属于你,我要永远跟随你,不管把你判往哪里。再见了,平白无故毁了自己的人!”
她的嘴唇在颤抖,两行泪珠潸然而下。
“格鲁莎,原谅我吧,原谅我的爱情,我的爱情把你也毁了!”
米佳还想说些什么;但他自己突然打住,走出了房间。他周围立刻围上了许多人,他们目不转睛地瞅着他。他昨天乘着安德烈的三驾马车隆隆驶过来停靠的那个台阶下面,已经停着两辆待发的大车。马弗里奇·马弗里奇耶维奇,一个矮壮敦实、脸上皮肤已经松弛的汉子,正在为某种突然出现的混乱而恼火,他在气呼呼地大叫大喊。他用一种过于严肃的口气请米佳上车。“以前我在小酒店里请他喝酒的时候,这人完全是另一种面目。”米佳上大车时想。特里丰·鲍里瑟奇也从台阶上走了下来。大门口围了很多人,有农民、农妇、马车夫,大家都把目光盯着米佳。
“再见了,上帝的人们!”米佳突然从大车上向他们喊了一声。
“再见。”响起了两三个人的声音。
“跟你也再见了,特里丰·鲍里瑟奇!”
但特里丰·鲍里瑟奇甚至都没有转过身来,也许他太忙了。他也在嚷嚷和张罗。原来那第二辆大车,也就是马弗里奇·马弗里奇耶维奇的那辆应该有两名村警护送的车尚未准备就绪。那个被指定赶第二辆大车的农民,一面把一件无领上衣紧绷在身上,一面拼命争辩说不该他去,而是该阿基姆去。但阿基姆不在,已经派人去叫了。这个农民坚持不肯去,他要求等一会儿再说。
“马弗里奇·马弗里奇耶维奇,我们这里的人真是太不要脸了!”特里丰·鲍里瑟奇大声说。“前天阿基姆给了你二十五戈比,你喝酒把它喝光了,现在你又大叫大喊。马弗里奇·马弗里奇耶维奇,您对我们这些没羞没臊的人太好了,真叫我吃惊,这句话我不能不说!”
“我们何必要第二辆大车呢?”米佳插嘴说,“我们坐一辆车就行了,马弗里奇·马弗里奇耶维奇,我总不至于造反,从你手里跑掉,干吗要押送的人呢?”
“先生,如果您还不知道该怎样和我讲话,那请您好好学一学,您对我不能称‘你’,别跟我你呀你呀的,把您劝我的那些话收起来留到下次用吧。”马弗里奇·马弗里奇耶维奇突然恶狠狠地对米佳说,好像这样发泄一下感到很痛快似的。
米佳不再吭声了。他满脸通红。过了一会他突然感到浑身发冷。雨已经不下了。但浑浊的天空仍然布满了乌云。刺骨的冷风直扑脸上。“莫非我生病了,还是怎么的?”米佳扭动了一下肩膀,想道。最后马弗里奇·马弗里奇耶维奇也爬上大车,笨拙地坐了下去,占了很大一块地方,若无其事地用自己的身体把米佳挤到了一边。确实,他心情不佳,对于派给他的这份差事他非常不高兴。
“再见吧,特里丰·鲍里瑟奇!”米佳又叫了一声,他自己也感到现在这样叫喊并非出于善意的,而是出于怨恨,是情不自禁地喊出来的。而特里丰·鲍里瑟奇傲慢地倒背着手站在那儿,两眼紧盯着米佳,目光严厉而恼怒,对米佳不理不睬。
“再见了,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再见!”突然响起了卡尔加诺夫的声音,他不知从什么地方跳了出来。他跑到大车旁边,把手伸给了米佳。他没有戴帽子。米佳连忙抓住他的手紧紧握住。
“再见,亲爱的人,我永不忘记你的宽宏大量!”他热情地大喊。但大车已经启动,他们的手也只好分开了。铃铛响了——米佳被带走了。
卡尔加诺夫跑进外屋,坐在角落里,低下了头,两手捂住脸哭了起来,他这样坐着哭了很久,好像还是个孩子,而不是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啊,他几乎完全相信米佳是有罪的!“这些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样一来,以后哪里还有好人呢!”他毫无逻辑地感叹着,心情沮丧痛苦到几乎绝望的地步。此刻他甚至不想再活在这个世界上。“值得活下去吗?值得活下去吗!”这位痛心疾首的青年人感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