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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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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看了一会坐在自己对面的老朋友的脸,但是完全读取不出任何像是有感情的东西。

“就算尘封了记忆,也无法改变历史。”作想起沙罗说的那就话,直接说出了口。

红点了几下头。“正是如此。就算尘封了记忆,也无法改变历史。这正是我想说的。”

“但无论如何,那个时候你们和我断绝了关系,那样的决然而不容分说的。”作说道。

“没错,是那样的。这是已成历史的事实。但并不是我要辩解,那时是非那么做不可。白所说的话是那样的真实,那可不是什么演技,她是真的受伤了,她是真的在疼痛,真的在流血。不管用什么方式,那个时候的情形都无法向她提出质疑。但在和你断绝关系之后,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也变得搞不明白了。”

“怎么搞不明白了呢?”

红把手指交叉放在膝头,考虑了大概五秒的时间,然后说道。

“一开始的时候是些细微的小情,有几件略微不合情理的事情发生了,就像是会让人觉得怎么会这样呢的情况。但因为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嘛,我们都没放在心上。但平时逐渐的增加了,不久就频繁出现到了引人注目的地步。我们就想了,这里面是不是有些不好的问题。”

作沉默的等待着红的下文。

“白大概有心理上的疾病。”红从桌上拿起那只金的打火机,一边拿在手里把玩一边慎重的挑选着恰当的用词。

“白大概有心理上的疾病。”红从桌上拿起那只金的打火机,一边拿在手里把玩一边慎重的挑选着恰当的用词然后说道。“那是暂时性的,还是说是一直以来都有的,这就不知道了。但至少当时,她变得有点奇怪了。诚然白有着很高的音乐天赋,能够把优美的因为富于技巧性的演奏出来。我们看来,这样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了。但遗憾的是这才能并不足以为她所用。在小小的圈子里还能够应付,但并不具备能够到更广大的世界的能力。不管在怎么勤于练习也好,也达不到自己给自己设定的那个高度。你也是知道的,白的性格又认真又内向。进了音乐学院之后,她的压力也越来也大了。然后奇怪的一面就浮现出来了。”

作点了点头,但什么都没说。

“这种事常发生的。”红说道。“虽然很可怜,但艺术的圈子中这种事常常会发生。才能这东西和容器一样,不管你再怎么拼了命努力,容器的大小是怎么都改变不了的,超出了容量的水便会溢出来。”

“也许是常有的事。”作说道。“但在东京被我下了药强奸了这种事,到底是从哪里编出来的呢?就算脑子变得再怎么奇怪,这故事也太唐突了吧。”

红点了点头。“你说的没错。实在太过唐突了。所以相反,那个时候我们一定程度上,没法不去相信白所说的话。白不至于会拿这种事编故事吧。”

作脑海中浮现出了被沙掩埋的古城,然后想象着自己坐在一个略微高起的沙丘上,向下俯视着那个干巴巴的干涸透了的城市废墟的样子。

“但为什么捏造的对象偏偏是我呢?为什么非要说是我不可?”

“这我就不知道了。”红说道。“也许是白私底下喜欢着你也说不定。所以对于你一个人去了东京心存失望,暗觉怒意。或许是嫉妒你也说不定,也许她很想离开这个镇上得到自由。不管怎么说,事到如今也不可能知道她的本意了,虽然说前提是她是有本意的情况下了。”

红手上继续转动着那只金的打火机,接着说道。

“有一点想让你了解,你离开去了东京,而我们四人留在了名古屋。我并不是要针对这个事实说三道四,但是你有新的地方和新的生活等着你。而另一方面,我们需要寄身在名古屋这里来生存下去。我想说的你明白了吗?”

“比起和白断绝关系,还是和我这个即将离开的人断绝关系更为实际,是这个意思吧。”

红并没有回答,吁了一口长气。“其实想一想,你说不定是我们五个人之中,心理上最坚韧的那个。虽然外表看上去很沉静,但却意外的坚韧。留下来的我们几个,并不具备外出冒险的勇气。因为害怕离开养育自己的土地,害怕与紧密的友人天各一方。我们做不到离开这份温暖的友情,就像寒冬时的早晨没办法从温暖的被窝里抽身一般。那个时候虽然编出了种种煞有其事的理由,但现在看来就是这个原因。”

“但是你也没有后悔留在这里吧?”

“是啊,并不后悔。”

“是啊,并不后悔。留在这镇上有很多现实角度的好处,我也好好的加以利用了。这是一块同乡关系非常有用的土地啊。比如说做我靠山的白领高利贷公司社长,就是因为读了报纸上登的我们高中时代所做的志愿者活动的报道之后,才从心底里信任了我的。我的心里并不希望为了个人利益而利用我们那个时候所做的活动。但是结果上来看变成了那样。此外我们公司的客户有不少在大学上过我父亲的课。名古屋的产业界就是像一张紧密维系在一起的网work一样。名古屋大学的教授在这里就有点像张招牌那样了呢。但是这种关系一到东京就无法通用了,就连正眼都不会瞧上我一眼。你这么觉得吧?”

作沉默了。

“我们四个留在这里的理由之中有这样现实的东西存在。就是所谓安于现状,选择了安逸的生活。但是等到意识到的时候,这个镇上只剩下我和青两个人了。白已经死了,黑结了婚搬去了芬兰。而我和青两个人近在咫尺,却不怎么碰面。为什么呢?是因为就算见了面也没有话可说啊。”

“去买雷克萨斯不就行了,这样就有话题可聊了。”

红闭起了一个眼睛。“我现在的车是保时捷的卡雷拉4,半敞篷。六挡手动(ear),换挡的手感一流,特别是换低速挡时的感觉实在绝妙。你开过么?”

作摇了摇头。

“我很是喜欢,并不打算换掉它。”红说道。

“那另外的买一台作为公司用车不就行了吗,反正能报销的吧。”

“我们的客户里有和日产是联盟的公司,还有和三菱的。这可不能把雷克萨斯当成公司用车啊。”

两人短暂的沉默了一会儿。

“你出席了白的葬礼没有?”作问道。

“啊,去了。我从未经历过那么悲痛的葬礼。这是真的,现在想起来都会觉得心痛。红也在,黑没法出席,因为那个时候人已经在芬兰了,而且即将要临产。”

“那个时候为什么不通知我白的死讯呢?”

红一时什么都没说,只是呆呆的看着作的脸,目光的焦点像是无法很好地聚焦。“我也不明白啊,本以为一定会有谁通知你的,大概青会……”

“不,谁都没有高射速我。直到一周以前,我连白已经死了都不知道。”

红摇了摇头,然后像是要背过脸去那样目光投向了窗外。“我们好像做了对你不好的事啊。不是想找借口,我们当时也很混乱,弄得摸不着头脑。一心以为白被杀的消息肯定会传入你的耳中。然后你没出席葬礼,我们就以为你是尴尬不愿意来。”

作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被杀的时候,白确实是住在滨松对吧。”

“是啊,大概在那儿住了两年了。一个人住,教孩子们弹钢琴。应该是在雅马哈的钢琴教室工作的。至于为什么会特地搬去滨松,具体的原因我就不知道了,工作明明在名古屋也是能找到的。”

“白在哪里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呢?”

“白在那里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呢?”

红从烟盒中拿出一支烟衔在嘴里,隔了一会儿再用打火机点上了火。然后他说道。

“在白被杀害大约半年前的时候,我因为工作去滨松办事,就给她打了电话邀请她吃饭。那个时候我们四个人实际上已经分开了,不再一起碰面了,只是偶尔联系一下的程度。但在滨松的事情比预想提前结束了,时间忽然空了出来,就想和很久没见的白见上一面了。见了她比想象中更为安顿,好像挺享受离开名古屋,在新的土地上开始的生活。我们两个聊了以前的事,一起吃了饭。去了一家市内有名的鳗鱼店,喝了啤酒,好好的放松了一下。她那个时候已经能喝一点酒了。虽然我感到一点意外,但是怎么说好呢,气氛里不是没有一丝紧张的,就是我们不得不一边避开某种话题才能继续聊下去。”

“某种话题就是说是关于我的么?”

红做了个苦恼的表情点了点头。“是啊。她心中好像还有这个疙瘩。她并没有忘记那件事,但除此之外,已经感觉不到白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了,常常会笑的很开心,聊得也很愉快,说的内容也很正常。我觉得换个地方生活大概对她意外的有积极的效果。只是,有一点我也不想说,但是她没有以前那么美了。”

“没那么美了。”作重复着对方的话,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像是从远处传来的。

“不,和没那么美了有点不一样。”红这么说着,一边思索了一会儿。“怎么形容好呢,当然脸的构造基本还是和以前一样,而且从一般的标准而言无疑还是个美人。如果不认识十几岁时的白的话,除此之外别人看到她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是我很清楚以前的白她是那么的有魅力,那份美深深的刻在了我心里但那时在我面前的白不再是那样富饶了。”

红像是回想起了当时的情景似的脸上的表情微微皱了眉。

“亲眼看着变了的白,说老实话这对我来说实在是痛苦的体验。曾经有过的那份热情的东西,现在已经找不回来了。以前的那份非同一般的东西无处可寻地就这么消失不见了。白已经无法再让我震撼了,这一切都让我觉得痛苦。”

烟灰缸上的香烟正冒着烟,红继续说着。

“那个时候白才刚过三十,不用说还没到开始衰老的年纪。和我见面的时候她穿着极为朴素的服装,头发束在后面,也基本没怎么化妆。但这些其实都无关紧要,不过是一些细微而表面的东西。重点是那个时候的白已经失去了生命里所有的自然的光辉。她虽然性格内向,但与她想法无关在她心底有着一些活跃着的东西。那份光和热从各个缝隙中随性的洋溢释放出来。我所说的你能明白么?但最后和她见面的时候,那种东西已经消失了,就像是有人从里面拔掉了塞子那样。以前的她那么水灵娇艳,那么闪耀夺目的容貌现在反而让人看着心痛。这不是年龄的问题,不是因为年纪大了就变成那样了。得知白被人绞死的时候,我真的悲痛无比,从心底为她可惜。不管什么原因都不希望她迎来那样的死亡。但是同时我又不禁这么想,她在肉体被杀害之前,某种意义上生命就已经被剥夺了。”

沉默降临了,厚重且密度很高的沉默。

“你还记得白常弹得那首钢琴曲么?”作问道。“李斯特的“郷愁lealdupays”,一首很短的曲子。”

红略一思索然后摇了摇头。“不,不记得有这么首曲子啊。我记得的只有舒曼的曲子,舒曼的《童年情景》中有名的那首梦幻曲(tr?urei)。记得她时常会弹,但是不知道那首李斯特的曲子,怎么了?”

“不是,没什么特殊的意思。只是忽然响了起来。”作说道。然后看了一眼手表。“占用了你那么长的时间,差不多就到这里吧。能和你聊这些真好。”

红继续坐在椅子上姿势未变,直视着作的脸,那双眼睛里不带着表情,就像是在凝视着一块全新的什么都还未刻上去的的石板那样。“你赶时间么?”他问道。

“一点都不。”

“再稍微聊会儿么?”

“好啊,时间的话我多的是。”

红酝酿着要说的话的轻重。“你,其实也不那么喜欢我吧。”

作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一个是因为完全没想到会有这种问题,另一点是对于在自己眼前的这个人,要说自己是喜欢或是讨厌之类极端的情感,不知为什么觉得不怎么贴切。

作挑选着用词。“很难形容啊。和十几岁那时候的感觉相比,的确是不太一样了。但那是………”

红抬起一只手,让作不用再说下去。

“你不用那么顾虑什么措辞。也没有必要去让自己喜欢我。对我还抱有好感的人,现在哪里都没有了。但是以前的我也是有几个极好的朋友的,你也是其中一个。但是人生的不知道哪一个阶段我失去了他们,就和白在某一刻失去了生命的光辉一样………但是不管怎么说都无法回头了。开了封的商品就没法退换了。只有继续下去不可。”

他把举起的手收了回来放在膝盖上。然后用指尖敲击着膝头敲出了不规则的旋律。就像在用摩斯密码想什么地方发送电报一样。

“我父亲做了很久的大学老师,所以染上了老师特有的习惯。在家里也像教育人似的,或是从上俯视人那样的说话。我从小开始就讨厌他这一点讨厌得不得了。但是到了一个时候忽然发觉,自己也开始那样说话了。”

他还在继续敲着膝头。

“我一直觉得,我做了很对不起你的事。是真心这么觉得的。我,我们并没有做那种事的资格和权力。所以我一直觉得要向你好好道歉不可。但自己怎么都没法找到这样的机会。”

“道歉的事不用再说了。”作说道。“这种事,现如今也无法回头了啊。”

红暂时沉思着什么,然后开口道。“哎,作,能拜托你一件事么?”

“什么事?”

“我有话想对你说,不知道算不算的上向你坦白,到现在为止从未向别的什么人说过。也许你不想听,但我自己是想把自身的伤口所在袒露出来。我想让你知道我所背负的东西。当然我知道你的伤痛不会就这样随之愈合。这只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能看在过往的交情上听听看么?”

作还没弄清红所说的来龙去脉,就先点了头。

红说道:“刚刚我说过,直到进了大学,我才发现自己不适合做学问。也说之后直到进了银行才发现自己不适合上班,对吧?真是羞愧啊,大概是自己一直以来就没去好好认真地看清楚过自己吧。但其实不仅仅是这个原因。直到实际结了婚之前,我都不知道自己不适合结婚。总之就是,自己对男女之间的肉体关系并不感兴趣。我想说的你大概明白了吧。”

作沉默着。红继续说道。

“说直接些的就是,我对女性产生不了很强欲望。虽然不是完全没有,但还是跟男的更加容易。”

深深的静寂降临在了房间里,听不到一丝声响和动静。本来就是很安静的房间。

“这种事也没什么少见的吧。”作像是为了打破沉默似的说道。

“是啊,就像你说的那样,也许是不什么少见。但是在人生的某一个时刻,这样的事实忽然出现在我眼前,对当事者来说可是相当承受不了的。相当的啊,可不是什么一般论就能打发的。怎么说好呢,就像是在深夜航行的船上,忽然自己一个人被人从甲板上推入了大海的感觉。”

作想起了灰田,在梦中他用嘴——那大概是梦吧——接过了自己的精液。那时作可是相当混乱的啊。忽然自己一个人被人从甲板上推入了大海的感觉,这形容的确恰如其分。

“不论如何,只能尽可能地诚实地面对自己了吧。”作挑选着恰当的用词说道。“只有对自己诚实,这样才能够自由。对不住,我能说的也只有这些了。”

红说道。“如你所知,名古屋从规模上来说算是日本少数的几个大城市之一,但同时却又是闭塞的地方。虽然人很多,产业也很繁盛,生活也很富足,但意外的选择范围很小。像我们这样的人要对自己诚实的活下去,在这里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哎,这不正是paradox悖论么?在人生的过程中我们渐渐的发现了自己,但越是发现,就越丧失了自己。”

“我希望,对你(お前oae)来说这些事情要是进展顺利就好了。我是真心这么觉得的。”作说道,他是发自真心的这么说的。

“你已经不生我的气了么?”

作略一摇头,“没有在生你(お前oae)的气哟。本来就没有生任何人的气。”

作忽然意识到,自己称呼对方为お前oae了。到了最后自然的就这么脱口而出的。

红走着把作送到电梯口。

“说不定,以后没有机会再见你了,所以最后还有几句话想说,可以么?”红在走廊里边走边说道。

作点了点头。

“是我在新人社员培训会上一开始一直会说的话。我会先把整个房间环视一遍,挑一个合适的听课人让他站起来,然后这么说道。“接下来,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先是坏消息。现在要用钳子pcher把你手上的指甲,或是脚上的脚趾拔下来。虽然很可怜,但这是已经决定了的事,无法变更了。”我从包里拿出那可怕渗人的钳子,展示给大家看。慢悠悠的,让他们看个清楚。然后说道,“接下来是好消息,好消息是授予你选择的自由,要拔去手上的指甲还是脚上的。你选哪一个?十秒之内作出决定。要是自己无法抉择的话,那么手上和脚上两边的指甲都要被拔光。”然后我就手拿着钳子,开始倒数十秒。“我选脚上的。”大概过了八秒的时间他说道。“好啊,那就是脚了。现在用这个钳子把你脚上的趾甲拔下来。但是在此之前,有一点想问你,为什么没有选手选了脚呢?”我这么问他,他说道。“不知道,哪一个都差不多一样痛吧。但是因为两者非要选其一,不得已才选了脚,只是这样而已。”我对他鼓了鼓掌,然后说“欢迎来到真正的人生。”wele,therealworld”

作看了看老朋友那张削瘦的脸,什么都没说只是凝视着。

“我们大家都会把自由留给手。”红说道,然后眯起一只眼微微笑了。“这是这个故事的关键。”

电梯银色的门毫无声息的打开了,两人就此告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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