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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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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朗的父亲名叫手岛一清,是个画家,但伯朗几乎不记得他,因为他在伯朗五岁时就去世了。照母亲祯子的说法就是,既没有名气,画的画也完全没有销量。

支撑手岛家生活的,是当过护师的祯子。当时还是被称为女护士。除了绘画再无所长的一清自然完全不碰家务,可想而知,当时身兼工作与主妇之职的祯子一定过得相当辛苦。

两人相遇的地方是祯子工作的医院。据说是一清因盲肠炎而住院时,祯子看了他在病床上所画的画后不由自主地搭了话。

“第一次看到你爸爸的画时,我觉得他一定会出名,会是一个成功的画家。唉,没眼光真可怕。”

和祯子所说的话截然不同,她的表情开朗而愉快。虽然她不顾周围人的反对嫁给了无名画家,但似乎并不曾因此而后悔。

结婚后第三年,他们有了孩子。伯朗这个名字好像是祯子想出来的,取了“画伯”这个与丈夫无缘的称呼中的“伯”字,再组合上巨匠毕加索的名字“pablo(1)”。“取名的时候已经有一半是自暴自弃了噢。”祯子神态自若地向伯朗解释。

虽然伯朗几乎没有和父亲有关的记忆,但他还记得在小小的出租房,爬上楼梯,拉开隔扇,就能看到父亲对着巨大画布的瘦小背影。

那是一幅奇妙的画,似乎像图形,又似乎只是单纯的花纹,虽然已经无法再清晰地忆起,但他还记得自己每次凝视它时,都会感到眩晕。

“你在画什么?”他记得自己这么问过。

父亲转过身,颇有深意地笑着说:“爸爸也不明白噢。”

“你在画你也不明白的东西吗?”

“我在画我也不明白的东西噢。不,或许是被要求画的吧。”

“被谁?”

“不知道,可能是上帝。”

这一番交谈是实际发生的对话,还是随着岁月的流逝而被篡改的记忆?伯朗自己都没有信心。毕竟,那是三十三年前的事。

那幅画没有完成。

他隐约知道父亲生病了。因为父亲除了画画,大部分时间睡在被子里,还经常抱着头趴在地上。

一清是在一个寒冬的早上离世的。他看起来仿佛只是睡着了,祯子在他的身边打着电话。或许是由于她的护士工作,她并不慌乱,说话也很冷静。没多久,警笛声响起,救护车赶到,却没有人把一清的身体抬出去,大概是已经确认了他的死亡。

一清葬礼的情形,伯朗基本没有印象。据祯子说,他在开始念经后就睡着了。然后他被抱去了其他房间,一直到晚上才醒。

伯朗是在上小学后才知道父亲得的什么病。祯子告诉他那是脑肿瘤。在他的知识范围内已经懂得癌症是一种可怕的病,所以当他知道那竟然形成在脑子里时,感到非常吃惊。回想起父亲抱着头的样子,伯朗不由得心生恐惧。

据说一清是在伯朗两岁的时候发病的。因为他常说头疼,就去祯子工作的医院接受了精密检查,结果查出了恶性肿瘤,而且是在手术极端困难的部位。医生似乎是这么说的:“我们一起思考怎样才能让他度过幸福的时光吧。”这就是所谓的无计可施吧。

也就是说,伯朗记忆中的一清,是在对自己的死期有所觉悟中过着每一天。祯子也是,她知道自己处于丈夫随时都可能倒下的状况。但伯朗在和双亲共处的时间里,从没有感到过丝毫阴沉,一清本人自然不用说,或许连祯子也都努力地想要让一家三口所剩无几的时光能够愉快度过吧。即使是如今,每当伯朗思及此事时都会感到胸口难受,他为自己的一无所知而羞愧。

贫穷的画家虽然没有什么像样的遗产,但壁橱里还是收着好几幅卖不掉的画。伯朗偶尔也会看看那些画,多数是笔触细腻的静物画,但遗憾的是没有一幅能打动人心,唯有父亲最后那幅未完成的画给人的印象异常深刻。

据祯子说,一清开始动手画那幅画是在脑肿瘤发作的两年后。在那之前,他擅长的明明都是静物画,却突然画起了那样的抽象画。祯子说:“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理由。”

“会不会是因为对死有了觉悟,所以突然灵光乍现?他好歹也是个艺术家嘛。要不就可能是想在死前画一幅和迄今为止自己的作品全然不同的画。”

伯朗讲了一清说过他在画自己也不明白的东西,还说或许是被上帝要求画的。母亲点了点头回答:“或许就是那样的。”

虽然父亲去世了,但手岛家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变化。因为赚生活费的本来就是祯子,而少了一个人以后,经济上还多少宽裕了点儿。伯朗并没有感到过窘迫。

在祯子工作的时间,伯朗就被托付给住在附近的阿姨。阿姨名叫顺子,和姐姐祯子不同,是一个全职主妇。虽然她家并不是很大,却是纯日式的独门独户。顺子结婚比祯子早,手岛夫妇之所以会把住处选在妹妹家附近,也是由于祯子直觉地认为“这样一定会比较方便”。她们姐妹关系一直很好,结婚之后两家人的交往也很密切。阿姨家还留着好几张伯朗婴儿时的照片。妹妹、妹夫没有孩子,或许正因为如此,伯朗深受两人的宠爱。

伯朗并不讨厌待在阿姨家,不仅这样,他甚至会因为期待阿姨烤的饼干以及蛋糕而从学校一路跑回去。

顺子的丈夫宪三是大学老师,是个留着长发的小个子。有很长一段时间,伯朗都不知道他是教什么的。到初中以后,他才知道他是数学教授。

虽然宪三很少在家,但偶尔遇到伯朗都会教他许多东西。告诉伯朗“如果一个班里有四十个孩子,那么就算有两个人生日是同一天都很正常”的也是姨夫。伯朗曾经觉得那怎么可能,但调查以后却发现正如他所说。伯朗小学一年级的班级里甚至有三个同学的生日是同一天。

“人的感觉是靠不住的。赌博的事万万不能做。不论怎么赢,往后都必然会输。”

宪三喝着最爱的啤酒告诉过他这样的道理。据说一清在身体还健康的时候,和宪三是关系甚好的酒友。

伯朗会频繁遇到的人,除了阿姨和姨夫以外,就是祯子老家的外婆了。外婆独自生活在西东京一个名叫小泉的镇上,她也很宝贝自己的第一个外孙。伯朗曾用气枪把隔扇和拉门打得全是洞,最后还射击佛龛的摆设,把里面弄得一塌糊涂。即使这样,外婆也没有责备他。她只是说:“不可以对着人射噢。”

由于一清的父亲早逝,伯朗和父亲这边的亲戚可以说是全无交集。祯子对顺子这么说过:“在那边的人看来,如果贸然和单亲家庭扯上关系,然后被求着借钱之类的也很麻烦吧。”

伯朗在失去父亲之后的生活环境大致就是这样。要说的话,就是日子没什么变化地继续着,悲伤在不知不觉间淡去,回忆起父亲的时间也渐渐减少。他甚至觉得,说不定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太难过。

就在这样的某天,他和平时一样去了阿姨家,却被交代换上了新衣服。白衬衫、灰色短西裤加上藏蓝色外套,这样的打扮正是如今所谓的“应试风格”。

而实际上,那也的确是为面试准备的。

伯朗穿上一身新衣后等着祯子,到了傍晚,她来接他了。看到母亲的打扮,伯朗略微吃惊。平时只穿牛仔裤的母亲穿着裙子,头发梳得很好看,似乎是去了美容院,精心化了妆的脸庞看起来比平时年轻了好几岁。

“今天是在外面吃饭噢。”离开阿姨家后,祯子告诉他。

“拉面?”伯朗问,因为以往在外面吃就等于吃拉面或烤肉。

“不,可以吃到许多更好吃的东西。”然后,母亲继续说道,“还有一个人也要来。虽然是伯朗不认识的人,但不用介意。不过,要好好跟他打招呼噢。”

“是妈妈的朋友?”

“嗯……”祯子含糊其词地说。

“虽然有点儿不一样,但今天你就先这么认为好了。”

然后,她又简单地说了句:“是男的噢。”

听到这句话,伯朗的心情顿时无法平静,那感觉就好像正在玩已经得心应手的游戏时被突然告知规则变更。近似不安以及焦虑的情绪在胸口扩散。从今天开始将会发生一些事,家里的生活也将随之改变——他没来由地有着这样的预感。

他被带去的餐厅有着高高的天花板,地板擦得锃亮锃亮的,铺着白色桌布的餐桌上摆放着插有鲜花的花瓶。每一张餐桌旁都坐着看起来很优雅的大人,他们神情自若,谈笑风生。在伯朗看来,他们赫然就是有钱人。这里就是这样的人才会来的地方。

自然,他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来这样的餐厅。工作人员在前面带路,伯朗蹑手蹑脚地跟在母亲身后。

两人被带到了与其他客人隔开的房间,也就是所谓的包厢。

一个男人正在那里等候。那是个身穿深黑色西装、体格魁梧的人。他起身对着伯朗露出温厚的笑容。

“你好!”他对伯朗打招呼道。

“你好!”伯朗虽然做了回应,但视线没有与之相对。

他完全不记得这一晚吃了些什么。据祯子说,那天是法国料理,给伯朗准备的似乎是儿童特别菜单,但伯朗对此毫无印象。他只记得那个男人动不动就会问有关自己的问题,然后祯子一一回答。不,还有一点,祯子那略显紧张却神采飞扬的表情深深地印在了伯朗的脑海里。母亲双眼生辉、唇边荡漾着幸福笑容的模样与平时判若两人。

那男人姓矢神,当时他没有告诉伯朗他的名字。

几天后,伯朗照例在放学后去了阿姨家。正当他大口吃着戚风蛋糕时,顺子问他:“上次怎么样?”

他不知道她在问什么,于是就照实说了。

“你和矢神先生吃过饭了吧?开心吗?”

“阿姨,你认识那个人?”

“只见过一次。哎,怎么样?开心吗?”

伯朗摇头:“一点儿也不开心,就他们两个大人在说话。”

“哈哈。”顺子笑道,“是吗?那样的话,小伯是要觉得无聊呢。”说着她面露正色,又问:“你觉得矢神先生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就是感觉好还是不好?”

“这怎么知道啦,才见过一次。”

“是吗?不过,你没有觉得他是坏人吧?他看起来感觉还挺温柔的,不是吗?”

很明显,阿姨在等一个肯定的回答,但伯朗只是坚持说不知道。实际上,他就是不知道。

之后没多久,和矢神先生吃饭的机会再次来了。这次是烤肉,或许正因为如此,伯朗穿的是平时的衣服。祯子也没有特地去美容院做头发,只不过和上一次一样,她穿了裙子,妆容也较平时明艳。

矢神先生的服装和之前相比没什么变化,只是这次他没有戴领带。他脱去外套,卷起衬衫袖子为伯朗和祯子烤肉。

“你喜欢五花肉是吧?多吃点儿。烤过头就不好吃了。看,像这种就已经烤好了。”他说着把烤好的肉放在伯朗的盘子上。

烤肉是伯朗的大爱,他专注在吃上,心想反正又是两个大人自顾自说话。

然而,矢神先生却对他说:“伯朗君似乎是琴风的支持者?”

琴风豪规——大相扑力士。他几乎就靠着在低位发动的近身缠斗直接升到了大关。伯朗会喜欢上他是因为觉得他的爱称“小哈”很有趣,但对他的各方面有所了解,知道他克服了接二连三的重伤,是个不屈的人以后,就更想要为他加油了。

“下次去看相扑吗?在枡席上为琴风加油吧。”

那时他才刚知道“枡席”这个词。据说那是围绕在相扑台周围的观众席,不是椅子,而是铺着坐垫的四方格。当爆出冷门时,飞舞在相扑台上的就是那个枡席。

“买得到票吗?我听说非常热门,很难买到。”祯子问。

“拜托熟人就没问题了,怎么样?要去看吗?”矢神先生再次问伯朗。

伯朗看着祯子,他没看过大相扑。虽然他想去看,但是可以照实回答吗?

“你想去吗?”祯子问他,那语气仿佛在说“你照实回答就好”。

“嗯。”伯朗回答。听到他的回答后,矢神先生说:“好,就这么决定了。我立刻就去安排吧。正好,我想伯朗君应该知道,最近国技馆要翻新了,我想在那之前去一次。别看我这样,我也很喜欢大相扑。”

“你喜欢谁?”伯朗问。这是他第一次向矢神先生提问。

“以前当然是北之湖。不过,现在有些变了,”矢神先生歪着脑袋说,“他现在不再强得让人惊羡了。现在大概是千代富士吧。他可厉害了,而且会变得更厉害。”

听到矢神先生吹捧千代富士,伯朗的内心觉得没意思。因为琴风对千代富士完全没辙,伯朗从没见过琴风赢千代富士。

尽管这样,伯朗的心门却对矢神先生敞开了一条缝。

第一次观战大相扑,是一场充满兴奋的体验。矢神先生似乎真的很喜欢大相扑,他告诉了伯朗许多东西。尤其是琴风的师父琴樱之所以能晋升横纲,最重要的就是他端着千代富士的师父北富士的下巴把他推出了场。这使得厌恶千代富士的伯朗非常痛快。当然,矢神先生也是为了让他高兴才会讲这个故事。

那之后,伯朗会定期与祯子一起和矢神先生见面。矢神先生——准确地说,是叫矢神康治。伯朗曾无数次听到祯子叫他“康治先生”。

观战大相扑虽然很开心,但如果只是单纯地吃饭,伯朗就会觉得无聊。而那两人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于是带伯朗外出去烟花大会以及看职业棒球的次数渐渐增多。这些体验固然新鲜,但带给伯朗无与伦比的强烈冲击的是东京迪士尼乐园。当时要买到票几乎可以说是不可能的,但矢神先生神奇地拿到了三张门票。

在东京迪士尼乐园的一天宛如梦境。伯朗看到的、听到的、触碰到的一切都是那么华丽美好,洋溢着惊奇与感动,过后好几天都无法好好入睡。之后,每当想到这一天的事,他都会兴奋不已。

他开始觉得,矢神先生是个很厉害的人。

或许是察觉到了儿子心境的变化,一天晚饭后,祯子说:“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说,你愿意听吗?”

伯朗点着头,心想一定是矢神先生的事,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你爸爸已经去世三年了吧。那之后,只有妈妈和伯朗两个人一起生活,有什么觉得难受的事吗?”

伯朗歪着头思考,这么一想,他并不曾觉得难受。

“你的朋友都有爸爸吧?看到别人的爸爸,你会觉得羡慕吗?”

伯朗摇头。他没有说谎,自己并不是没有爸爸,他有过,只不过去世了。他就是这么想的。

“是吗……”祯子垂下了眼,又再次抬起。

“妈妈呢,想让矢神先生当伯朗的爸爸。矢神先生也说如果可以的话,他愿意当。说得再坦白点儿就是,妈妈和矢神先生都想成为对方的家人,但如果伯朗不愿意的话就算了。我们不想勉强你。”

“怎么样?”她问。她的眼神很认真,让伯朗不由得想把身体往后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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