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迷宫馆的邀请(2/2)
“正是这样。”桂子身后的岛田说道,“去年第一次到这儿来的时候,我深受触动。这才是‘华没’的作者应该住的地方,这才符合‘中村青司’这个名字。”
中村青司。
从岛田嘴里再次听到这个名字,宇多山突然产生了一种隐隐约约、难以名状的不祥预感。
中村青司。
脑海中浮现出中村青司设计的奇妙建筑物。十角馆、水车馆……还有听来的在这些馆里发生的事件。
岛田刚才提到的、由建筑物而起的缘分,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只是对建筑师中村青司感兴趣,进而知道宫垣叶太郎居住的迷宫馆也是这位建筑师的作品之一吗?还是有其他更深的含义?
阶梯的尽头是一个小小的前厅——藏青色的地毯,灰色的石壁,高高的天花板上微弱的灯光,越发使人感到这里像个地窖。
正对面是一扇紧闭的大门,有着纯黑色的木头镶边,中间嵌着样式质朴的玻璃。
女佣把短短的手伸向门把,打开了门。里面是一个大厅,昏暗的狭长空间让人的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
“请进。”女佣退到一边,催促三个人进去。
宇多山带头往里走,突然——
“救命啊!”
痛苦的呻吟声。几乎与此同时,有个人从右边扑通一声倒向宇多山。
“哇!”宇多山大叫一声,慌忙躲开。桂子也发出了短促的尖叫声。倒下的人由于失去了支撑,只能屈膝倒卧在地板上。
“清村?!”
倒地的男人把脸埋在绒毯里,不过仍然能看到整张脸已经扭曲变形。看到这个场景,宇多山惊慌不已。
“到底是……”
“怎么了?你说什么?”桂子紧紧抓着这个人上衣的袖子。
“救、救命……”
倒在地上的男人——清村淳一——又痛苦地呻吟起来。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看到宇多山连提包掉在地上都没察觉到,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岛田连忙从他旁边跑过去,冲到清村身边。
“没事吧?挺住!”
随着肩膀被摇动,清村微微睁开眼,用空洞的眼神看着弯着腰的岛田。下一个瞬间,他的眼睛又微微动了动,向上看着依然呆若木鸡的宇多山。
“宇多山君……”
清村的嘴唇在颤抖,嘴角上沾着红色的黏稠物。这一幕让宇多山头昏目眩。
(那是……血?)
(啊啊,那样的事情……)
十角馆、水车馆……中村青司这些屡屡发生惨剧的“作品”。难道,这次轮到迷宫馆以这种唐突的形式发生惨剧了吗?
“岂有此理!”宇多山大声喊叫着,绕过倒在地上的清村,往大厅里侧跑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4
在呈l形的大厅中,应邀而来的客人零零散散地坐在各处。他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集中在惊慌失措、脸色苍白的宇多山身上。
鲛岛智生在房间里。
舟丘圆香在房间里。
须崎昌辅在房间里。
只有林宏也不在,但此时宇多山已经无暇顾及这些了。
“你好啊,好久不见了。”坐在左前方沙发上的鲛岛智生夹起雪茄,轻松地举了举手,“听说夫人有喜了,预产期是什么时候啊?”
这种若无其事的语气让宇多山备感狼狈。他装着没听见鲛岛的话,惶惑不安地回头看了看门口。身穿绿色开襟毛衣的清村还趴在地板上,蹲在旁边的岛田不解地朝这边望着。
“这——”宇多山转过头来,冲着房间里的人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须崎昌辅背靠着墙上的一面大穿衣镜,坐在右边靠里的躺椅上。面对宇多山的问题,他一言不发,摆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把身子蜷成一团,重新让目光回到膝头翻开的书上。
舟丘圆香坐在他前面的大桌子旁,用手托着下巴,往宇多山这边望了望,马上麻利地站起来。她身穿黑色连衣裙,是位容貌美丽的女性。
“你好啊,宇多山君。”
她那涂着鲜艳口红的嘴唇洋溢着微笑,朝着宇多山的方向走来。那种从容不迫的态度跟背后发生的事件形成了巨大反差,这令宇多山越发手足无措。
“够了,清村。”圆香对着倒在地上的男人瞥了一眼,“这里有第一次来的客人,你太失礼了。”
听到她这么说,宇多山才渐渐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生硬地“哈哈”一笑,一边舒缓着心情,一边回头看向大门的方向。
“原来是这么回事吗……”
宇多山话音刚落,躺在地上的清村突然站了起来,把旁边的岛田吓得瞪大眼睛。
“不好意思。不过,我的演技还不错吧?”清村用手绢擦了擦嘴角上的红色污渍,爽朗地笑着。
“我说过不要这样做,你真像个小孩子。”
“好啦,没关系。”
“恶作剧做得有点过火了,对于这一点,我……”
“舟丘女士,你这话讲得太过分了。”
岛田看着清村和圆香争论不休。
“哈,我被骗了。”岛田直起细长的身躯,两手交叉环抱后脑,“是愚人节的玩笑啊。”
“嗯,你是寺院的老三吧?可你并不是和尚嘛。”
“是的,不过到了盂兰盆节啊、春分秋分啊这些繁忙时段,就得帮帮老爸的忙……”
“那平常你干些什么呢?”
“游手好闲吧。”
清村淳一对自己在四月一日的小把戏取得成功感到满足。被骗的岛田也不生气,反倒露出一副愉快的样子。在桌旁坐下之后,初次见面的两个人就有说有笑地聊了起来。
“寺院是由令兄继承吧?”
“不,这个问题很微妙。”
“你的意思是……”
“说出来的话就是自曝家丑了——老大目前处于不知所踪的状态。他叫岛田勉,十五年前突然跑到海外去了,至今还没回来。”
这对于家族来说是个很严重的问题,可岛田说起来却像讲笑话似的。清村夸张地摊了摊手。
“这可是个大问题呢。”
“而且,我二哥也丝毫没有继承寺院的意思,目前做的工作基本上和佛法没关系。”
“那是什么工作呢?”
“跟今天聚会的各位不能说毫无关系,每天都是偷窃啦、杀人啦什么的。”
“哈,也就是说……”
“是大分县警察局搜查一课的警部。”
“呃,那么确实……”
清村淳一,现年三十岁。
四年前,他入选《奇想》杂志新人奖,从此步入文坛——获奖作品《吸血森林》是以干练的笔法描写超自然题材的佳作。他身材修长,一张清秀的椭圆形脸庞,特别容易给人留下“是个爽快好青年”的印象。然而,宇多山知道他并不好应付。
“上当啦。”鲛岛跟并排坐在沙发上的宇多山和桂子搭话,“我第一次看到宇多山君露出那么惊慌的表情。”
“哎呀,真不好意思。”
“那家伙特地从厨房弄来番茄酱,真拿他没办法。不过,到底是演员,演技真是炉火纯青。”
“啊,他是演员?”桂子问宇多山。
“好像在一个叫‘暗色天幕’的小剧团里待过,不过现在已经不干了。”
“我也吓了一跳。”
“太突然了。”
“不过,你不觉得那个当女佣的老婆婆很不简单吗?”说着,桂子又看了看入口左边那扇门。那扇门通向厨房,老妇人刚刚从那里进去。
“她的脸色变都没变,不会是老年痴呆吧?”
“那个人就是这样子。”鲛岛苦笑道,“除了可以得到薪水的工作,其他一概不关心。宫垣老师好像就喜欢她这一点。说起来,刚才那场骚乱已经是第二次了。”
“哦?”宇多山往后仰了仰身子,苦笑起来,“鲛岛老师也是受害者之一吗?”
“不,我是第一个来的……清村君比舟丘小姐迟一点,第三个到。”
“那,须崎老师呢?”
须崎昌辅,现年四十一岁。
他是今天到场的宫垣叶太郎的“弟子”中最年长的人,擅长写以中世纪欧洲为背景的正统本格小说;但他写作速度太慢,编辑都对他敬而远之。
“清村君开玩笑的话,应该先看清对象是谁。”鲛岛小声说,“须崎君好像很生气,一直不说话。”
“好像是这样。”宇多山回头看了看须崎,只见他仍然坐在靠里的躺椅上看书。
他戴着黑边眼镜,露出神经质的表情。瘦小的身材配上咖啡色的毛衣,越发显得驼背——宇多山想象着他对清村的“出色表演”会是什么反应,但怎么想也想不出来。
“林君好像还没到嘛。”
已经快四点半了。听了宇多山的话,鲛岛一言不发,只是微微点点头,然后掏出一根香烟衔在嘴里。桂子的眼睛一直瞧着那只掏烟的手。宇多山想请鲛岛尽量不要抽烟——
“啊,不好意思。”在对方开口前已经察觉到了,评论家关掉了打火机。
“谢谢,真过意不去。”宇多山低下头说。
“据说抽烟会使早产率升高。”鲛岛沉稳地回应道,又对着身穿浅蓝色孕妇装的桂子笑了笑。
“怀孕六个月了吧?”
“预产期是八月。”桂子答道。
“太好啦,是男孩还是女孩?最近听说可以用超声波检查出来。”
“不,我们不想查。”
“你家的——叫洋儿君吧,身体还好吗?”宇多山问。
“啊,那个……呃,托你的福,还不错。”评论家虽然嘴里这么说,但脸色已经暗淡下来。
洋儿是鲛岛唯一的儿子,今年九岁,宇多山曾见过一次。这孩子一出生就患了严重的精神发育迟滞症,身体状况好像也不大稳定,现在应该在某个疗养院接受治疗。
“身体结实多了,但这孩子一直生活在单亲家庭,所以我很担心他在情绪方面……”
“真不容易啊。话说回来……”宇多山发觉自己提出了一个糟糕的话题,于是赶紧转移目标,“宫垣老师还没露面吗?”
“是啊。”说着,鲛岛把香烟盒放回上衣口袋,“我是三点左右到的,还没看到他。”
“哦,这有点不对劲呀。”
这时,宇多山想起了外边停车场里的汽车。
“鲛岛老师是怎么从东京过来的?”
“我昨晚乘新干线到京都,在那边住了一晚,今天早晨从京都出发。”
“坐火车来的吗?”
“当然。那又怎么了?”鲛岛的眉毛皱成一团,盯着宇多山。
“在座的还有哪位是开车来的吗?”
“我想没有。须崎君应该还没拿到驾驶证,清村君和舟丘君说是从车站乘出租车来的。”
“果然如此。”宇多山抱着双臂,试着考虑另外一种可能性,“那个女佣住在这儿吗?”
“好像不是,听宫垣老师说她住在村里自己家中,每天过来。”
“她是开车来的吗?”
“车?啊……”这时鲛岛似乎明白了宇多山的意思,“你是说停车场里的那辆卡罗拉吧?”
“对,我在想那到底是谁的车。”
“其实我也感到有点奇怪。角松——就是那个女佣,她叫角松富美祐——好像是从家里走路到这里的。”
“走路?”桂子插话说,“那可是好长一段距离呢。”
“听说如果是下雨或者下雪的日子,她要么住在这里,要么宫垣老师开车送她回去。”
“这么说,就只能认为是……”说着,宇多山不由得朝大厅看了一圈。
“你们在说什么?”
舟丘圆香听到三个人的谈话,走了过来。
舟丘圆香现年三十岁——和清村同岁。她虽然长得小巧,但身材十分丰满,一头美艳的长发直垂到胸口。五年前初出茅庐时,这位年轻貌美的新人女作家受到极大关注,但其后好像一直处于创作的瓶颈期。
“我们在讨论停在外边的那辆卡罗拉到底是谁的。”宇多山回答道。
“好像不是我们这些人的。”
“不是井野君的吗?”
“他的爱车是‘序曲’吧?”鲛岛说。
圆香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那么,是说还有其他人来了吗?”
“好像是这样。”
厨房的门打开了,女佣角松富美祐端着茶走进大厅。她把茶放在岛田和清村面前的桌子上,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宇多山想问问她还有个客人是谁,但看到她那冷淡的态度,只得放弃这个念头。
这时,大厅里响起了清脆的钟声,好像是大门口的门铃响了。正要回厨房的富美祐听到钟声,转身朝入口的对开门走去。
“是林君来了。”圆香一边说,一边窥探清村的动作。
果然,清村笑嘻嘻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脚步轻快地朝厨房跑去——肯定又是拿番茄酱去了。
林宏也是几个作家中最年轻的,今年二十七岁。他身材瘦小,温顺老实,是个柔弱的年轻人。清村的恶作剧对他来说再合适不过了。
“看样子他又打算搞恶作剧了。”圆香愕然低语,“真是个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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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宏也头发乱糟糟的,胡须也不刮,身上搭着一件皱巴巴的大衣,是名副其实的“第三个受害者”。他到来之后,应邀的客人全部到齐了。大家一边喝着角松富美祐端来的茶,一边等迷宫馆的主人露面。
然而,从约定的四点等到五点,仍然不见宫垣出来,连他的秘书井野满男也没有在这个大厅出现。
“难道井野君还没来吗?”宇多山不安地问道。
鲛岛马上否定了他的话。“我刚到不久时,他来过这里一回。”
“是这样吗?那时他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他什么也没说。不过,这么说起来,我觉得他当时有点坐立不安,像在担心什么。”
“莫非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了?”
“不好的事情说的是……”
“比方说,宫垣老师的身体不太好。”
宇多山的脑子里又浮现出三个月前,老作家自评身体状况时抽搐的笑容。
“的确有这种可能。”鲛岛用担忧的语调说道,“上个月的月初我才应邀来过这儿,当时也感觉他的样子好像很痛苦。”
在宇多山的印象中,鲛岛智生是个脚踏实地的文艺评论家,在今天到场的五个人中最受宫垣信赖。这两个人曾在这个馆中夜以继日地讨论推理小说,谈了整整一个夏天,成了广为流传的佳话。鲛岛比须崎小三岁,今年三十八岁,但比须崎更早认识宫垣。十年前在《奇想》杂志第一届新人奖评论类作品评选中,鲛岛受到宫垣的高度评价,并以此为契机开始了职业生涯——此前他在东京都一所高中担任数学老师。
鲛岛长得不高不矮,身材纤细,短发下是一张轮廓清晰、充满知性的脸。如果穿上白衬衫,再年轻几岁,称其为“俊美青年”也不过分。
“春节我看望他时,也感觉他精神不太好。”宇多山说。
“上个月我也有同样的感觉。”鲛岛压低声音说,“他说自己上年纪了,甚至还谈到了死后的事情。”
“死后的事?”
“是的,他还提到设置‘宫垣奖’的事情,说打算把全部遗产作为这个奖项的基金。”
有关“宫垣奖”的事,宇多山以前也曾听说过。就像江户川乱步设立以自己名字命名的文学奖一样(虽然运营方是当时的日本侦探作家俱乐部,但资金全部由乱步个人捐赠),宫垣也公开声称要用这种形式把自己的名字留在这个世界上。
“全部遗产——是很大一笔钱呢。”
“是啊,他在东京还有一块土地,按现在的价格算有十几亿日元,也许更多……”
“那么多!”桂子瞪圆了眼睛。
“他没有亲戚吗?”
“应该没有。”宇多山答道。
桂子露出一个恶作剧般的笑容。
“如果大家都来争夺这笔钱的话,说不定会变成杀人事件。”
“也有这种可能。”
已经五点多了——
房间右边的门开了,秘书井野满男终于现身了。
“非常抱歉,让大家久等了。”井野口齿清晰,声音充满质感,每个人都听得到。
他身穿灰色西装,略显稀疏的头发梳成三七分,一看就是个认真的人。
“出现了一些意外……刚才我一直在考虑该如何处理,耽搁到现在,真是抱歉。”
“意外?”离门最近的须崎昌辅在宇多山抵达之后第一次开口,发出耳语一般的声音,“是不是出事了?”
“是的。”井野深深地点了点头,缓缓环视着大厅里八个人的脸。然后,他那对大象一样的小眼睛失去力气般垂下,盯着自己的脚尖,咬住嘴唇宣布:
“宫垣老师在今天早晨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