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当天晚上(2/2)
“宇多山君见过吗?我记得以前在一本什么书上看过,但实物还是第一次见到,真好看啊。”
“哈……”宇多山走都清村身旁,观察折纸的形状,“哦,是个恶魔吗?”
“耳朵旁有翅膀,有嘴巴有脚,手掌上有五根指头。只需一张纸,也不用裁切就能做出来。”
“哟,太厉害了。”
“真有‘推理爱好者’的风格,不过——”清村把折纸恶魔托在掌心,窥视着宇多山的脸,“他跟宫垣老师是怎么认识的,你听说过吗?”
“没有,详情我也不大清楚。”
“那么应该问问他,因为对我们来说,评委的可信度是个让人关注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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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今天的情况恰好相反。”岛田洁一边往端来的咖啡里加进很多牛奶,一边回答宇多山的问题,“也就是说,宫垣老师因为车子出了故障而束手无策,我恰好路过那里。”
“哦。”饭后的一根烟——宇多山不由自主地伸手拿烟,不过又马上停下来,把身体往后仰。
“纯属偶然吗?”
“是的,不过我想着要看看迷宫馆,所以当时是在来迷宫馆的途中。那是去年十二月,因为担心下雪,我选择了和今天相同的路线,从宫津往这个村子的方向走。途中偶然遇到了出故障的奔驰车,当然,地点和今天不同。现在回想起来,老师当时应该是从宫津的医院看病回来。”岛田美美地喝了口咖啡,继续说道,“汽车只是爆了胎,不过一个人更换轮胎的话,太辛苦了。我天生爱多管闲事,一开始也不知道他是宫垣叶太郎,就去帮忙修车了。后来无意中发现他跟书上照片里的是同一个人。这就是认识老师的经过。我只不过是帮了个小忙,老师却再三感谢,还说有时间的话一定要去他家吃晚饭。这可是喜欢的大作家的邀请,我大喜之下接受了邀请,当晚还厚着脸皮在这里住了一夜。”
“嗯嗯,还真是偶然啊。”清村用佩服的语气说道,“而且,连那么难以取悦的老师也欣赏你,岛田君真了不起。”
“也许吧。”岛田回答道,然后害羞似的抿了抿厚厚的嘴唇,“不过,老师看起来对我的话十分感兴趣。”
“跟那个中村青司有关吗?”宇多山问道。
“是的,如果说有什么引起了宫垣老师兴趣的话,肯定是我提到了中村青司。”
“可以讲给我们听吗?”
“好啊,也不是什么需要隐瞒的事情。”岛田吸了吸鼻子。
“中村青司?没听说过啊,他究竟是谁?”清村露出疑惑的表情。
“是这幢建筑物设计者的名字。”须崎小声答道。他把胳膊支在桌上,双手手指交叉撑着下巴,透过度数很高的矩形框眼镜凝视着岛田的脸。看样子,他也被“中村青司”这个名字唤起了兴趣。
“‘蓝屋’、‘十角馆’,然后是‘水车馆’,有人知道吗?”岛田说道,“这些都是中村青司设计的房子。他在大约一年半前去世了,是因为自己的蓝屋中的那起事件。”
“想起来了,”圆香正要把杯子送到嘴边,突然停下来大声说,“那是在大分县一个什么岛上发生的杀人事件。接下来,半年之后,在同一个岛上的十角馆里……”
“正是这样,然后,建于冈山县深山之中的水车馆也成了一起杀人事件的舞台。”岛田又吸了吸鼻子,“实际上,可能是某种因缘吧,我跟这些事件都扯上了关系。特别是在去年秋天落幕的水车馆事件中,我跟相关人士一起被关在那个馆里过了一夜,真倒霉啊。自己说出来挺不好意思的,不过我还为事件的解决出了点力。”
“你真厉害。”清村半开玩笑似的拍着手,“我还是第一次跟现实中的名侦探碰面呢。”
“宫垣老师也这么说。”
“嗯,对老师来说,肯定是大喜过望。这么说来,岛田君对于在凶杀课担任警部的哥哥来说,是得力助手喽。这回,你是接受了秘密指令,特地出差到这个迷宫馆,阻止在中村青司设计的馆中再次发生凶案,对吧?”
“怎么可能!”岛田苦笑道,“哥哥和我在这一点上毫无关系,都是因为我的个人行为,才偶然碰到这些事件……”
“于是,在去年的水车馆事件结束之后,当我得知有名的宫垣叶太郎的迷宫馆也是中村青司亲手设计的建筑物时,马上变得坐立不安,想着一定要亲眼看看它。总之,都是因为我天生爱凑热闹。”
“原来如此。”想象着宫垣一边听岛田的侦探故事,一边像孩子一样两眼发亮,宇多山深深点了点头。同样,老作家看到许多像变戏法一样做出来的稀奇的折纸作品,肯定也不会吝惜掌声。
“话说回来,岛田君,你托人保管的车没问题吧?”宇多山突然想起这件事,于是开口问道。
“没问题,刚才我给那家招待所打了电话,适度编造了一些谎言,拜托他们照料车子。”岛田说着,又吸了吸鼻子。
“你感冒了吗?”
“可能是吧,偏偏这时候感冒。”
“请桂子夫人给你看看,怎么样?”清村说道。
岛田有点惊讶地看着宇多山和桂子。“这么说来,尊夫人是护士还是……”
“以前是医生吧?”清村说道。
岛田更加惊讶。
“真的吗?”
“我从医大毕业后,在医院的耳鼻喉科工作了一段时间,结婚后就辞职了。”桂子用害羞的语气回答。
“嗯,真是个了不起的高才生。”
“我看上去像吗?”
“不不,完全不像。啊,这么说真失礼,不好意思。”
看到岛田挠着头,桂子不由得笑出声来。
五年前宇多山遇见桂子的时候,她正处于烦恼之中。由于成绩优秀,她考入了国立大学的医学部,立志要当一名医生。可进了医院才发现,自己无论怎样都忍受不了,主要原因似乎是在处理医生与患者之间的关系上压力过重。因此,桂子正在考虑辞职。
她在结婚后辞去了医生的工作,宇多山也不反对。周围的人一开始都说“太可惜了”,但后来看到她婚后的样子,也觉得这样挺好。
“那么,”须崎昌辅站起来说道,“我要去休息了。”
已经九点半了。
“哎呀,急着写稿子吗?”清村耸耸肩,声音里带着挖苦的味道,“今晚要为宫垣老师守夜,我们再喝点酒,然后追思故人,如何?”
须崎摆出不理会的表情,匆匆向门口走去,很快就消失在走廊里。
清村强忍着哈欠说道:“哎呀,有十几亿元的遗产,那个人得拼上老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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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差不多也要休息了。”秘书井野说道,这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明天的购物清单大家写好了吗?好吧,明天早上十点吃早饭时给我。”
在已经收拾好的桌上,一脸冷漠的女佣在清村的催促下,按人数准备了玻璃杯和冰块,清村则开始在餐柜里挑选洋酒。
“宇多山君,别喝那么多。你要是喝醉了在迷宫里找不到路,我可没办法。”桂子叮嘱道。
宇多山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搓着双手。
“夫人说得对。”圆香调侃似的说道,“我可不想再看到宇多山君变成青虫。”
“青虫?这是什么?”岛田疑惑地问道。
圆香微微张开鲜艳的红唇说道:“宇多山君一喝醉就会变成青虫,不管在什么地方都会直接躺到地上打滚,嘴里喊着‘我是青虫’、‘我回到了原始时代’,尽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真夸张。”
“宫垣老师在成城的住宅里还有一根柱子,专门用来捆住喝醉的宇多山君。”
“嗯,宇多山君真是个非凡的人。”岛田愉快地笑了起来。他从刚才开始又在桌上用纸叠来叠去,一开始看不出叠的是什么,后来渐渐发现是一只张开翅膀的翼龙。
“我真想看一次这只青虫呢。”
“他们都是夸大其词,别当真。如今迈进了四十岁的门槛,我一直想着控制一下喝酒。”宇多山做出了反驳。
“现在说的话可别忘了。”桂子只是微笑着在宇多山耳边低语,“肚子里的孩子也在听呢。”
刚过十一点,圆香也准备离席。
“哎呀,这就回去了吗?”清村喝了几杯掺水的酒,已是满脸通红,还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现在可不是逍遥自在的时候。”圆香冷冰冰地瞥了清村一眼,把他的手推开。看样子她相当善饮,几杯下肚,脸色丝毫不变。
“小圆香真没趣,就不能温柔点嘛?”
“别太过分了。”
“待会儿到我房间来怎么样?”
“别开玩笑。”圆香疾言厉色地说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别过来,不然我就用防范色狼的口袋蜂鸣器把你吓跑。”
“哎呀呀,在这里还要用那种不解风情的东西吗?”
“有备无患。那么,各位,我先告辞了。”
清村用僵硬的表情目送女作家走出大厅。看到他这副模样,宇多山想起了很多往事——清村和圆香直到去年夏天还是夫妻。
他们是在宫垣位于成城的住宅里认识的,先是圆香获得《奇想》杂志新人奖,清村则在第二年获奖——算起来已经是四年前的事情了。
清村会说话,人又帅,当初好像是圆香先喜欢上了他。两个人跟大家预想的一样结婚了,但不到两年就迎来了婚姻破裂的结局。
是清村在外面不断玩女人呢,还是圆香有了婚外情?关于离婚的原因有各种传闻,不过似乎是女方先提出的。关于赔偿金的问题没有产生纠纷,但听说清村很不愿意离婚。
还是恋恋不舍呢——看到今天这种场面,让人不由得这么想。这么说来,好像很久没看到两人碰面了。
“那么,”前妻如此冷淡,清村觉得有点扫兴,但很快又用快活的语气说,“一起去娱乐室打台球吧,林君?”
“现在啊?”林丝毫不起劲,“不过,我也差不多要回房间了。”
“喂喂。”
“不去熟悉一下打字机不行啊……”
“好吧,随你。”清村一脸扫兴,耸了耸肩。
“这么说来,清村君,你这么悠闲,没问题吗?要写一百页,即便对你来讲,也不是件轻松的工作吧?”鲛岛拿着玻璃杯说道。
清村微微一笑。“评委老师亲自提出忠告啊?”
“不是什么忠告,我也没那个打算。”
“不不,我诚恳接受。无奈,最重要的作品构思还是毫无着落,在这种状态下即使对着打字机也写不出什么来,我的性格就是这样。岛田君呢?来跟我打一局怎么样?”
“不了,我对台球一窍不通。”
“真遗憾。”清村一口气干掉玻璃杯里的半杯掺水酒,摇摇晃晃地从椅子上站起来,“那我就一个人玩吧,要是宫垣老师的幽灵出现,当我的对手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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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位老师的作品要到截稿时间才写得完吧。”清村一个人去了娱乐室,接着林也离开了。这时,岛田慢吞吞地说道:“到底用什么标准来评选呢?我简直毫无经验可言,真为难,再加上评选结果关系到十几亿金钱的归属……”
“确实责任重大,但也不用想太多。”鲛岛回答道。
这位评论家酒量很好,语调和表情都没有什么变化;不过也和普通人一样,喝了酒就特别想抽烟。评论家从刚才起就一直在摆弄桌子上的香烟盒,看来是顾虑到有孕妇在场才忍着。
“而且,岛田君,作品的评价一般是个人喜好的问题,所以我们不必顾忌彼此的立场,而是应该充分陈述意见,最终得出结论。例如,人们常说一部优秀的推理小说应该具备的条件是:‘一、不可思议的开头;二、悬疑的中盘;三、意外的结局’,但实际上也有例外。当然,某种程度上的客观标准还是有的,四位作家对这些都很清楚。”
“说得对,他们四人的作品我都读过不少,各有自己独特的风格,但和宫垣叶太郎的作品相比还有些不足。”
“这正是宫垣老师放心不下的地方。是不是宇多山君之前说的那个‘某种过剩的东西’啊?”
听到问话,宇多山向前探出了身子。
“正是这样。”他用力点点头,“也许作为编辑,这不是一种正确的态度,但所谓作品的完整性或者是否畅销,讲得极端一点,那些对我来说都是无所谓的事情。诡计能否实现、对警察搜查方式的描述与实际是否一致,这类只会吹毛求疵的书评让我十分厌烦。我所看重的是‘某种过剩的东西’能否或多或少在心底引起共鸣,从这个角度来说,现在日本推理小说界的情况真是十分黯淡啊。”
宇多山意识到自己已经醉了,不但舌头转动速度加快,连喝酒的频率也变高了。
就“过剩的东西”(严谨的定义连宇多山自己也搞不清)而言,宇多山认为四位作家中须崎昌辅是最有希望的,但前提是他能在这五天内完成一百页的作品。考虑到他是个超级“慢笔”的人,写不完的可能性是很高的。
当然,其他三人在这种异常状况的驱动下会写出什么样的作品,这点完全没法断言,也许他们会完成出人意料的杰作。
“岛田君喜欢什么样的推理小说呢?”鲛岛问道。
岛田吸了吸鼻子。“我天生不爱挑剔,所谓古典解谜小说也好,悬疑冷硬也好,我都乐在其中。如果问最喜欢哪种的话,我会回答我终究是个‘本格’粉丝。”
“那么在本格推理作家中你喜欢谁?”
“我自称是卡尔迷,也喜欢奎因和阿加莎·克里斯蒂,最近则把科林·德克斯特和pd詹姆斯列为不可错过的作家。不过,最喜欢的还是卡尔。我实在无法抗拒优秀的古典推理小说带给我的那种感觉。”
“没听到日本作家的名字。”
“我是宫垣叶太郎的大粉丝。”
“原来如此。”
“鲛岛老师是奎因信徒吧?”
“‘信徒’这个词有点夸张了。”鲛岛停了下来,看样子实在是忍不住了,叼起一根烟,看了看桂子,“请让我抽一支吧。”
桂子笑了笑。
“请不用太在意,这个房间挺大的,没关系。”
“实在不好意思。”鲛岛点了烟,扭头看着岛田,“年轻时读到奎因作品中精妙严密的逻辑,让我无法自拔。话虽如此,从过分追求逻辑性这一点看,奎因早期作品的逻辑构筑很可能会被人评价为‘沙滩上的城堡’。”
“要说我这个读者,比起逻辑,我更重视意外性。即使有些不公平或者其他问题,只要最后能华丽逆转,令人大吃一惊,我都能够接受。”
“那么,你应该喜欢舟丘君的一系列短篇作品吧?”
“是啊。说到‘精妙严密的逻辑’,鲛岛君应该喜欢崛之内……不,是林君的风格吧?”
岛田把到嘴边的林宏也的笔名咽了回去。他也听说过,在宫垣的住宅内有一条规定,就是“不能用笔名称呼”。包括他在内,所有来客到现在都遵守着这条规定,应该是对作为馆主的老作家的尊敬和畏惧吧。
接下来,评委们继续讨论推理小说,很快就到了午夜零时,桂子离开了。宇多山把她送回了房间,之后在返回大厅时,他迷了好几次路。
三更半夜,一个人走在昏暗的迷宫里。
灰黄色的墙上挂满了一直盯着这边的石膏面具,那些白色的眼睛跟往常不同,叫他毛骨悚然。他只好迈着酒醉后踉跄的步子匆匆走着。途中他停下来好几次,想对那些面具说些什么,但记忆马上又变得模糊不清。
等他终于回到大厅时,只见岛田正在给鲛岛做各种折纸手工。他又打开一瓶威士忌,直接喝起来。宇多山双眼充血,大谈宫垣叶太郎写的小说在各个方面是如何精彩绝伦。
夜渐渐深了……最后一次确认表上的时间,大概是午夜一点多吧。
宇多山倒在大厅的沙发上睡着了,他反复梦见自己在一座从未见过的迷宫里没完没了地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