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非商业化(1/2)
里尔登用脑门顶住镜子,努力让自己什么都不去想。
这是唯一可以解决的办法了,他对自己说。他把注意力集中在镜子凉凉的触感上,令他难以理解的是,明明理智一直都清醒而毫不留情地告诉他什么是最重要的事情,他却要强迫自己的脑子变得一片空白。他搞不懂,既然没有什么可以难住自己,为什么现在居然没有一点力气,把浆洗过的白衬衣上面那几颗黑色珍珠纽扣系好。
这是他的结婚纪念日,早在三个月前,他已经知道了庆祝聚会将像莉莉安所希望的那样,在今晚举行。他答应了她,觉得反正还早得很,他可以从排得满满的日程里脱身,像参加其他活动一样,到时候去参加就是了。他在接下来每天十八小时工作的三个月里,乐得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直到早就过了吃晚饭时间的半小时以前,秘书走进他的办公室,态度坚决地提醒了他,“你的聚会,里尔登先生。”他顿时跳了起来,大叫了一声,“我的天啊!”他急急赶到家里,冲上楼去,拽下他的衣服,开始更衣着装,只是想着赶快而忘记了做这一切的目的。然而,当他猛然彻底地意识到自己要去做什么时,他停住了。
“除了生意,你什么都不关心。”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像诅咒的判决一样,让他听了一辈子。他一直觉得生意是被当成了某种神秘、可耻的忏悔祭仪,不能让它影响那些无辜的外人;觉得人们认为它是一种丑恶的必须,做归做,但不能说出来;觉得三句话不离生意是对高雅情感的冒犯;觉得正像机器清洁工回家前要洗净手上的油泥一样,人们在进入起居室前,也应该把脑子里的生意念头清扫干净。他从不这样教条,但觉得他的家人这么想是很自然的。他觉得本来就是如此——没什么好说的,如同幼年时被灌输的感觉那样,不用去多问,也不用多想那究竟是什么——他像某些邪教的受难者一样,把自己献给了他信仰的事业,那既是他的挚爱,也让他成为了人群之中的流浪者,尽管他并不想得到人们的同情。
他接受了一种说法,就是他有责任给他的妻子某种与生意无关的生活方式,但他从来没能做到,甚至也没有愧疚感。他既不能强迫自己改变,也不会怪她对自己的谴责。
在八年的婚姻生活里,他有好几个月的时间没有和莉莉安在一起了——不对,他想,是好几年了。他没兴趣去花时间分享她的那些乐趣,甚至连去了解的兴趣都没有。她有一个很大的朋友圈子,他听说这个圈子里的人代表了全国文化界的精华,不过,他连去了解和认可他们成就的时间都没有,更别说去见他们了。他只知道自己经常看到他们的名字出现在书报摊的杂志封面上。如果莉莉安厌恶自己的态度,他想,那她是对的,如果她对自己表现出讨厌的话,是他咎由自取,如果家里人称他无情,事实就是如此。
他从不让自己在任何事情上分心。工厂如果出了什么问题,他首先想到的是他出了什么差错,他只去找自己的错,他是对他自己要求做到完美。而此时,他不会对自己心软,他把这归咎于自己。不过,在工厂里,这会立刻促使他去改正差错,而此时,却没有任何作用……就几分钟,他站在镜子前,闭着眼睛想着。
他怎么也止不住自己脑海里涌现出来的那些话,那简直就像赤手空拳去把断开的消防栓重新插好一样。词语和画面混在一起,猛烈地冲击着他的大脑……几个小时,他想道,要花几个小时,瞧着那些客人们在严肃的时候无聊得睁不开眼,一旦不严肃,他们又呆呆地发愣,他还要装作什么都没注意到,没话的时候绞尽脑汁地想些话出来和他们说——而他其实正需要时间去找人接替突然毫无理由就辞职了的轧钢厂主管——他不得不立即着手去找——这样的人实在太难找了——不是别的,正是在轧制中的塔格特钢轨使得轧钢厂的作业陷入了中断……他想起了家里人一见到他表现出的工作热情就会有的那种默然的责备、控诉般的神情,以及压抑许久的忍耐和蔑视——还有他自己徒劳的沉默,希望他们不要再觉得里尔登合金对他还像过去一般重要——如同一个酒鬼假装对酒精无动于衷,而看着他的人带着轻蔑的嘲笑,心里都很清楚他那可耻的弱点……“我听见你昨天夜里两点才回家,你到哪里去了?”他母亲在吃晚饭的时候问,而莉莉安替他答道,“怎么,当然是在厂里。”就像别的妻子会说“在街角的酒吧里”一样;或者,莉莉安脸上半带着精明的笑意问他:“你昨天在纽约干什么了?”“和那帮家伙在宴会上。”“生意的事?”“对。”“当然了”——而莉莉安掉过头去,不再说什么,却让他惭愧地意识到,他几乎宁愿她认为他是去了那种只有男性才去的下流场所……一艘装载着几千吨里尔登矿石的货轮在风暴中沉没在了密歇根湖里——那些船都年久失修了——如果他不亲自出面帮他们搞到替代船只的话,船主就会破产,而密歇根湖上已经没有其他的运输船队了……“是那个角落吗?”莉莉安指着摆在起居室的长靠背椅和咖啡桌说道,“怎么了,不是,亨利,那不是新的,不过,我应该感到荣幸的是,你只用了三个星期就注意到它了,这是我自己根据一座法国有名的宫殿里早餐室的样子设计的——但这种东西不可能让你感兴趣,亲爱的,股票市场里可没有对它们的报价,根本没有。”……他六个月前下的铜订单,还没有交货,保证的日期已经被推迟了三次——“我们无能为力,里尔登先生”——他不得不再去找另外一家公司,铜的供应越来越不稳定了……菲利普在向母亲的几个朋友讲着他参加的什么组织的时候,并没有笑,当他抬起头看着菲利普时,他松弛的脸上却透出一丝优越的笑意,说道,“不,你不会在乎这些的,这不是生意,亨利,根本就不是生意,它是严格的非商业性的努力。”……一家在底特律的承包商获得了重建一座大型工厂的工程,正在考虑用里尔登合金的结构骨架,他应该飞到底特律去和他面谈——他一星期前就应该过去了——他本来今晚也可以过去的……“你没在听,”早餐桌上,他母亲在讲着她昨晚做的梦时,他的脑子开了小差,想着目前的煤炭价格指数,“你从不注意听任何人的话,你只对自己感兴趣,对谁都不在乎,对这个上帝创造的地球上的任何人都不在乎。”……躺在他办公桌上打印好的是一份用里尔登合金制造的飞机发动机的检测报告——此刻,他最想做的事就是去读这份报告——它已经在他的办公桌上待了三天,他一直没时间去看——他为什么不能现在去看,并且——
他使劲地摇摇头,睁开了眼睛,从镜子前面向后退去。
他伸手去找衬衣的扣子,却看到自己的手伸向了衣柜上的一摞信件。那是筛选出来的紧急邮件,必须今晚看完,但他在办公室没时间去读,秘书在他出办公室的时候塞进了他的口袋里,换衣服的时候,他把它们扔在了那儿。
一块从报纸上剪下的小纸片飘到了地上,那是一条社论,被他的秘书用红笔气愤地划了道杠,社论的题目是《机会的平衡》。他必须要看看了:过去的三个月里充斥着有关这个题目的讨论,多得有种不祥的兆头。
他读了起来。说话声和干干的笑声从楼下传来,在提醒着他,客人们陆续都到了,晚会就要开始,而他下去时将要面对家人怨恨的、责备的目光。
社论说道,在生产下降、市场萎缩、谋生的机会渐渐消失的时候,一个人拥有几个企业,而其他人一无所有的状况是极其不公平的,少数人占有全部资源而不给其他人任何机会,是有破坏性的。竞争对社会极为重要,而社会的职责就是要确保每个竞争者都没有太多的竞争优势。社论预言,已经被提议的一个法案将得到通过,该法案禁止任何个人和企业的规模压倒他人和别的企业。
他安排在华盛顿的韦斯利·莫奇曾告诉里尔登不用担心,他说斗争是会非常激烈,但那项提议会遭到否决。里尔登对这种争斗一窍不通,任由莫奇和他的下属去处置,他几乎没时间去浏览从华盛顿发来的报告,以及签那些莫奇要求他为这场争斗付出的支票。
里尔登不相信这个议案会被通过,他没办法相信。他同金属、技术和生产这个黑白分明的现实打了一辈子交道,相信人应该去关注那些理性的,而不是愚蠢疯狂的东西——人必须要寻求正义,因为正义的答案总是会赢得胜利——那些毫无意义的、错误的、畸形的、不公正的东西不管用,不会胜利,只会自取灭亡。同类似这种提案去作斗争看来简直是荒谬,甚至令他感到有些难堪,如同突然让他去和一个用算命公式来计算钢铁配比的人竞争一样。
他曾告诫过自己这是个相当危险的话题,不过,这份歇斯底里喊叫的社论没有在他心里掀起任何波动——而在实验室里,里尔登合金的测试报告中出现的一个小数点后的细微变化,都会让他急切或者忧虑地跳起脚来。他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分散到其他事情上。
他把社论揉成一团,扔进了废纸篓。他感到,在工作时从未有过的疲劳感正在沉重地袭来,这疲劳似乎一直在等待着时机,等着他把注意力转到其他事情上。他似乎只想睡一觉,其他什么都不想做了。
他告诉自己,必须要参加这个晚会——他的家人有权力这样要求他——他必须学着去喜欢他们喜欢的东西,那是为了他们,而不是为他自己。
他搞不懂为什么这个动机根本推动不了自己。在他的一生中,只要他确信行动的理由是正确的,那么接下去把它完成就是顺理成章的了。这次是怎么了?他感到纳闷,明明这件事是对的,自己却居然感到极不情愿——这难道不就是最常见的丧失良知的表现吗?意识到了罪责,却极其冷漠和无动于衷——这不就是对推动他生命的动力和他骄傲的自尊的背叛么?
他不愿意再多想这个问题,只是匆匆地、冷冷地收拾停当。
他挺直了身板,缓缓地迈步下楼,走向楼下的客厅,一块精致的白手帕插在他晚礼服的上兜里,他魁梧的身躯在走动间流露出一种从容淡然的自信和不经意的威严,他向那些满意地注视着自己的贵妇人望去,俨然一副企业大亨的形象。
他看见了在楼梯角处的莉莉安,她身着柠檬黄的皇家晚礼裙,贵气的线条衬托着她优雅的身段,矜持地站在那里,恰到好处地掌控着周围的一切。他笑了,他愿意看到她高兴,这就是晚会的目的。
他走向她——又突然停住了。她对首饰向来很有品位,从不滥用。但是今晚,她穿戴得很鲜艳:钻石的项链、耳环、戒指和胸针,相形之下,她赤裸的胳膊则格外惹人注目。她的右手腕上只有一件饰物,她戴了那只里尔登合金手镯,在浑身的珠光宝气映衬下,那看起来像是一件廉价小店里卖的粗鄙首饰。
当他把视线从她的手腕移到她的脸上时,发现她正在看着他,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无法形容那种眼神,似乎既隐秘又极有目的,有什么东西闪烁着藏在那里,难以被发现。
他想扯下她手腕上的手镯,然而,却依照她大声欢快的宣布和介绍,面无表情地向她身边的贵妇人弯腰施礼。
“人?人是什么?只不过是化学元素的合成,带着一种了不起的错觉而已。”普利切特博士对着屋子里的一群客人们说道。
普利切特博士从水晶盘中取过一块小点心,用两个指头夹着送进自己的嘴里。
“人类意识中的自负,”他继续说道,“是荒谬的,这种可悲的原罪,充满了丑陋的概念,没有什么感性意义——而且还自我感觉很重要!真的,你们知道吗,这就是世界上产生一切问题的根源。”
“可是教授,哪些概念是不丑陋和不卑鄙的呢?”一个汽车制造厂厂主的太太急切地问。
“没有,”普利切特博士说,“在人的能力范围内,它根本不存在。”
一个年轻人犹疑地问:“但是,如果我们没有任何良好的概念,又怎么知道我们有的这些概念是丑陋的?我的意思是,依据什么标准呢?”
“根本就不存在任何标准。”
听众们全都哑口无言了。
普利切特博士继续讲下去:“过去的哲学家们都很肤浅,现在需要我们来重新定义哲学的目的。哲学的目的不是要去帮助人们寻找生活的意义,而是要证明它根本就不存在。”
一个父亲是煤矿主的漂亮女子愤愤不平地问道:“谁能告诉我们这些?”
“这就是我正在做的。”普利切特博士答道。他在过去的三年,一直任帕垂克亨利大学的哲学系主任。
莉莉安·里尔登走了过去,她的一身珠宝在灯下熠熠闪光。她脸上始终带着微微的笑意,保持得像她头上的波浪发卷。
“正是人对于意义的反抗使得他难以被驾驭,”普利切特博士说着,“一旦他认识到他在无穷宇宙中的微不足道,他所做的一切都不可能有多重要的意义,他的生与死都无关紧要,他就会变得更……听话了。”
他耸耸肩膀,又抓了一块小点心。一个商人局促地问道:“教授,我想问你的是,你对机会平衡法案怎么看?”
“哦,那个啊?”普利切特博士回答说,“不过,我相信自己已经清楚地表明了支持它的立场,因为我赞同自由经济,自由经济离不开竞争,所以人们被迫去竞争,因此,我们必须要对人有所控制,确保他们的自由。”
“可是,你看……这难道不是自相矛盾吗?”
“从更高的哲学角度来看就不是了。你必须从老式思维的死板定义里看出去,在宇宙里,没有静止不变的东西,一切都是流动的。”
“但那可以推论出,假如——”
“推论,伙计,是所有迷信中最幼稚的,不过,至少它在我们这个时代是被广泛接受的。”
“可我不太明白我们怎么能——”
“你有的是常见的那种认为可以明白一切的错觉,你没有抓住宇宙是一个矛盾体这样的事实。”
“和什么矛盾?”那位太太问道。
“和它自己。”
“怎么……怎么会呢?”
“亲爱的夫人,思想家的任务不是去解释,而是要去表明任何东西都无法解释。”
“是的,当然……只是……”
“哲学的目的不是寻找知识,而是去证明知识是超出人的理解范畴的。”
“但是,我们证明它之后,”那个年轻女子问,“又会留下些什么呢?”
“本能。”普利切特博士虔诚地答道。
在房间的另外一端,一群人正在听巴夫·尤班克讲话。他挺直身体,屁股只是稍稍沾了一点儿椅子,这样,他的脸和身子就不会因为过于放松而瘫成一团。
“过去的文学,”巴夫·尤班克讲着,“是一种浅薄的欺骗,为了取悦它所服务的金钱大亨们而对生活涂脂抹粉。道德、自由的意志、成就、幸福的结局,以及某种英雄般的人物——我们可以嘲笑所有这些东西。我们的这个时代揭露了生活的实质,头一次赋予了文学深刻的内涵。”
一个穿白裙的小姑娘怯生生地问:“什么是生活的实质,尤班克先生?”
“忍受苦难,”巴夫·尤班克回答说,“失败和受苦。”
“但是……为什么?人们是幸福的……有时候……不是吗?”
“这只是感情肤浅的人们的一种错觉。”
小姑娘脸红了。一个继承了炼油厂的阔妇人内疚地问:“我们怎样才能提高人们的文学品味呢,尤班克先生?”
“这是个很大的社会问题,”巴夫·尤班克答道。他被称作这个年代的文学领袖,但他写的书,却从没卖出过三千本以上。“我个人认为,机会平衡法案在文学方面的应用将是解决办法。”
“噢,你赞成在企业界使用这项法案吗?我对这个可说不好。”
“我当然赞成,我们的文学已经陷入了物质论的泥沼。人们在追求物质生产和技术欺诈的同时,丢弃了所有的精神价值观念,他们过得太舒服了。如果我们教导他们去忍受苦难,他们就能重新回到崇高的生活中来。所以,对他们在物质上的贪婪,我们应该加以限制。”
“我怎么就没这么去想呢。”那个妇人歉疚地说。
“但是,你打算怎么样把机会平衡法案用在文学上呢,拉尔夫?”莫特·里迪问道,“这我可是头回听说。”
“我的名字是巴夫,”尤班克恼怒地说,“你头回听说,是因为那是我自己的想法。”
“好的好的,我不是在争什么,对不对?我只是问个问题。”莫特·里迪笑着,在许多时候,他都是紧张地笑着。他是个作曲家,经常为电影配些老掉牙的曲子,也给少量听众写些现代派的交响乐。
“方法很简单,”巴夫·尤班克说道,“应该有法规把任何一本书的销量限制在一万本以内,这样,文学市场就会开放给那些新的人才、新的观点,以及非商业化的写作。如果禁止人们去买上百万本同样的垃圾,就会逼他们去买更好的书了。”
“这想法很独到,”莫特·里迪说,“不过,作家在银行账户里的钱会不会就有点紧张了?”
“这样才好,应该只允许那些不以赚钱为动力的人写作。”
“可是,尤班克先生,”那个穿白裙子的小姑娘问道,“如果有不止一万人都想买某一本书呢?”
“一万读者对任何书都足够了。”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想说的是,如果他们想要,又怎么办呢?”
“这毫不相干。”
“可是,如果一本书里有很好看的故事——”
“情节是文学里一种原始粗俗的东西。”巴夫·尤班克轻蔑地说道。
正打算穿过房间去吧台的普利切特博士停下了脚步,说:“的确如此,就像逻辑是哲学里一种原始粗俗的东西一样。”
“就像旋律是音乐里一种原始粗俗的东西一样。”莫特·里迪接着说道。
“吵什么呢?”莉莉安·里尔登带着一身的珠光在他们旁边停下问道。
“莉莉安,我的天使,”巴夫·尤班克懒洋洋地打着招呼,“我跟你说没说过,我新写的小说是为你写的?”
“啊,谢谢你了,亲爱的。”
“你的新小说叫什么名字?”那位阔太太问。
“那颗心是送牛奶的人。”
“讲的是什么?”
“挫折。”
“可是,尤班克先生,”穿白裙子的小姑娘脸蛋通红地问,“如果一切都是挫折,还有什么值得为之去活着呢?”
“兄弟之情。”尤班克冷酷地回答。
伯川·斯库德无精打采地倚在吧台前,他那张又长又瘦的脸看上去似乎是向里萎缩了一样,只剩下嘴巴和眼珠,像三个软软的圆球凸出在外面。他是一家名叫《未来》的杂志的编辑,曾写过一篇题为《章鱼》的关于汉克·里尔登的文章。
伯川·斯库德拿起空酒杯,无声地向酒吧服务生摇了摇,示意添酒。他灌下去一口新加的酒,注意到站在身边的菲利普·里尔登面前的杯子是空的,便朝服务生命令般地弯了下大拇指。他没去注意站在菲利普另一侧的贝蒂·波普面前的空杯子。
“你看,芭德,”伯川·斯库德的眼珠朝着菲利普的方向,说着,“不管你喜欢不喜欢,机会平衡法案代表了向前迈进的一大步。”
“你凭什么认为我不喜欢它呢,斯库德先生?”菲利普低声下气地问。
“哼,那是会有点疼的,是不是?那只社会的长胳膊会清理一下这儿的零食开销。”他的手朝着酒吧的方向一挥。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反对?”
“你不反对?”伯川·斯库德丝毫不感兴趣地反问道。
“我不反对!”菲利普激动地说,“我向来把公众的利益放在任何个人利益之上,我把我的时间和钱都贡献给了全球发展盟友组织,帮助他们对机会平衡法案的支持运动,我认为一个人享尽了好处,却一点也不留给其他人是绝对不公平的。”
伯川·斯库德沉吟着打量了他一会儿,并没有显出什么兴趣,“是么,那你还真是挺不错的。”他说道。
“的确有人在道德方面是很认真的,斯库德先生。”菲利普在说话时,稍微加重了一些骄傲的语气。
“菲利普,他是在说什么呀?”贝蒂·波普问,“我们认识的人中,没有谁拥有超过一个的企业,对不对?”
“噢,你消停点儿好不好!”伯川·斯库德不耐烦地说。
“我搞不懂为什么对这个机会平衡法案有那么多的大惊小怪,”贝蒂·波普毫不让步,带着一种经济学专家的口吻说,“我搞不懂为什么那些商人会反对它,那是对他们有好处的啊。如果大家都穷,他们就不会有他们产品的市场,可是如果他们不再自私,把他们囤积的财富和大家分享——他们就有机会努力地工作,生产出更多的东西。”
“我一点都不明白,为什么非要去考虑那些企业家,”斯库德说,“当大部分人很贫困,但还有现成的东西时,让人们受制于一张叫做财产契约的废纸简直是愚蠢。财产权只是一种迷信,一个人之所以还能拥有财产,只是因为别人没去收缴它而已,人们随时可以去把它收缴回来。如果他们能的话,又为什么不应该呢?”
“他们应该,”克劳德·斯拉根霍普插进来说,“他们需要它,只考虑需要就足够了,如果人们需要,就必须先把它夺过来再说。”
克劳德·斯拉根霍普不知不觉地从斯库德旁边凑上来,挤到他和菲利普中间。斯拉根霍普个头不高,也并不胖,但却很敦实,鼻梁还带着伤。他是全球发展盟友组织的主席。
“饥饿不等人,”克劳德·斯拉根霍普说,“理想只是热空气,肚子空空才是实实在在的。我在所有的讲话中都强调过,说太多的话没有必要,现在的社会缺少的是商业机会,所以我们有权利把现有的这些机会夺过来,权利才是社会的财富。”
“他不是单枪匹马就能致富的,对不对?”菲利普突然厉声嚷道,“他必须得雇几百名工人,是他们做到的这一切。他凭什么觉得自己那么了不起?”
他身边的两个人都看着他,斯库德的眉毛扬了扬,斯拉根霍普则面无表情。
“噢,是这样!”贝蒂·波普也想起了什么。
在客厅尽头一个光线黯淡的角落里。汉克·里尔登站在一扇窗前,他好不容易刚摆脱了一个同他大谈巫术的中年女人,此时,只想自己待一会儿。他向远处望去,里尔登合金冶炼的火光在天边跳动,看着它,他感到了一阵欣慰。
他回头看着客厅。对莉莉安选的这所房子,他一直就不喜欢。不过今晚,晚礼服的五光十色溢满了整个房间,带来一种欢快的色调。尽管他并不理解这种欢乐的方式,但他还是喜欢看到人们高兴的样子。
他瞧着鲜花、闪闪发亮的水晶杯、女人们赤裸的胳膊和肩膀。屋外,寒风卷过空旷的原野,他看见一棵树上单薄的树枝被狂风拧得扭曲着,如同在挥舞求救的手臂。那棵树的后面,就是工厂上空闪烁的光亮。
他也说不清自己突然涌上来的情绪是什么,找不到词语表达它的来由、特征,以及含义。这情绪里虽然有快乐的成分,但却肃穆得令他简直想把自己的心掏出来,却又不知道能给谁看。
他回到人群里,脸上挂着笑容。突然,他的笑容一下子不见了,他看见了刚刚走进入口的客人:达格妮·塔格特。
莉莉安迎了上去,好奇地打量着她。她们曾见过几次面,可当她看到身着晚裙的达格妮,还是感到很惊讶。这件黑色紧身礼服的一边像披风般的下垂,盖着肩头和手臂,另一边则没有遮盖,裸露的肩膀成了礼服唯一的装饰。人们见到穿套装的达格妮时,从来不会联想到她的身体,这件黑色礼服显得异常暴露——因为她肩膀的线条显现出一种令人惊奇的孱弱和优美,而她裸露的手臂上佩戴的钻石手链,使她有了最具女性化的味道:就是被束缚了的样子。
“塔格特小姐,见到你真是太惊喜了,”莉莉安·里尔登招呼着,脸上挤出个微笑,“简直不敢想,我的邀请能让你从那么繁忙的公务中抽出身来,真是受宠若惊。”
詹姆斯·塔格特跟随在他妹妹身后走了进来,莉莉安冲他笑着,像是头一回注意到他一样,急急地补上一句。
“你好,詹姆斯,这就是你太招人喜欢要受的惩罚了——人家见到你妹妹,一吃惊就会把你给漏掉了。”
“谁也比不上你那么让大家喜欢,莉莉安,”他微笑着回答道,“谁都不可能漏掉你。”
“我?哦,可是我早就退居二线,把风光都留给我丈夫了,我给一个了不起的男人做妻子,能沾光就应该很知足了,你不是这么认为吗,塔格特小姐?”
“不,”达格妮说,“我不是。”
“这是恭维还是责怪呀,塔格特小姐?如果我承认我已经彻底放弃了,还请你原谅才是。我该给你介绍一下谁呢?这儿恐怕只有作家和艺术家,你肯定是不感兴趣的。”
“我想找汉克,和他打声招呼。”
“当然了。詹姆斯,你还记得你说过想见巴夫·尤班克吗?——哦,没错,他在这里——我要告诉他你曾在惠科太太的晚宴上大谈过他的上一部小说!”
穿过屋子的时候,达格妮纳闷着自己进来的时候明明看到了汉克·里尔登,为什么还假装没看见一样地说想找他呢。
里尔登站在这间长长的屋子的另一端,注视着她。在她走过来的时候,他并没有迈步上前去迎。
“你好,汉克。”
“晚上好。”
他彬彬有礼、例行公事般地鞠了个躬,动作与他那身格外正式的礼服非常般配,他面无笑容。
“谢谢你今晚请我来。”她高兴地说道。
“我恐怕并不知道你会来。”
“哦?那么我很高兴里尔登夫人还想着我,我想破个例。”
“破例?”
“我不怎么参加晚会。”
“我很高兴你选了这个场合来破例。”他没有接着说“塔格特小姐”,但听上去却像说了一样。
他这种正式的举止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令她难以适从,“我想庆祝一下。”她说。
“庆祝我的结婚纪念?”
“噢,是你的结婚纪念吗?我不知道,恭喜你,汉克。”
“那你本来打算庆祝什么的?”
“我觉得我可以让自己放松一下,是我自己的庆祝——为了你和我。”
“因为什么呢?”
她想到了在科罗拉多崎岖不平山坡上的新轨道,慢慢朝着远处威特油田的终点铺过去;她看到了钢轨的蓝光闪烁在冰冻的土地上,在干枯的野草、裸露的顽石和饥饿的移民的破窝棚中间闪烁着。
“为了初次铺设的六十英里里尔登合金轨道。”她回答说。
“我非常感激。”他的语气倒像是在说另外一句话,“我从没听说过。”
她觉得像是在和一个陌生人讲话那样,没什么可说的了。
“嗨,塔格特小姐!”一声欢快的叫喊打破了他们的沉默,“这就是我说过的,汉克·里尔登可以创造任何奇迹!”
他们认识的一个商人高兴地向她笑着走了过来。他们三个就钢材运输和运费的问题经常在一起开紧急会议。此时,那人看着她,观察到了她与以往不同的打扮后,心里的想法立刻在脸上表现出来。她暗想,她的这个变化里尔登根本就没留意到。
她边笑边与那个人寒暄着,无暇顾及袭上心头的失落,以及她不愿承认的想法,她确实曾很想看看里尔登脸上会是什么表情。她和那个人聊了几句后,再回头一看,里尔登已经走了。
“这么说,她就是你那个出名的妹妹了?”巴夫·尤班克远远地看着达格妮,问詹姆斯·塔格特。
“我不知道我妹妹还出什么名。”塔格特的声音里有种不易觉察的刺痛。
“得了吧,大好人,她在经济领域里可是个不一般的人物,人们肯定是要谈论她的。你妹妹是我们这个时代疾病的一个症状,是机器时代的颓废作品。机器毁掉了人的人性,让人离开了土壤,剥夺了他原有的艺术性,扼杀了他的心灵,把他变成了毫无知觉的机器人。这里就有个例子——一个女人去管铁路,而不去做像纺线和养孩子这样雅致的工作。”
里尔登在客人们之中穿行,尽量不让自己被什么谈话缠住。他看了看这个房间,找不到一个他想与之交谈的人。
“嗨,汉克·里尔登,在你自己的狮子笼里走近看看你,你可一点都不坏,你应该经常给我们开开新闻发布会,我们就全都能被你拉过来了。”
里尔登转过身,疑惑地看着说话的人。他是那种令人讨厌的记者,为一家激进的小报工作。他这种粗鲁的举动似乎在暗示,他之所以对里尔登无礼,是因为他知道里尔登从不会把自己和他们这种人扯到一起去。
若在工厂,里尔登是绝对容不得他的,但他是莉莉安的客人,他控制住自己,冷冷地问:“你想干什么?”
“你还不算太坏,你有才能,技术才能,不过当然了,有关里尔登合金的问题,我不同意你的看法。”
“我没请你同意过。”
“呃,伯川·斯库德说你的政策——”那个人毫不让步,指着酒吧的方向说,但似乎是说走了嘴,一下子住了口。
里尔登望着那个懒散地倚在吧台上的人。莉莉安给他们介绍过,但他根本没去注意那个名字。他猛地转身,像是要甩掉这个无赖一样,快步走开了。
里尔登找到正在一群人当中的莉莉安,莉莉安仰起头看着他。他一言不发地走到一边,免得别人听到他们的谈话。
“这是那个《未来》杂志的斯库德吗?”他手指了指,问道。
“啊,是呀。”
他看着她,半天说不出话。他简直没法相信,甚至也找不出能让他想明白的一点头绪来。她一直在看着他。
“你怎么能邀请他来这里?”他问道。
“好了,亨利,别这么荒唐。你不愿意那么心胸狭窄吧?你得去容忍别人的意见,尊重他们言论自由的权利。”
“在我自己的家里?”
“噢,别自以为是了。”
他没说话,因为他的意识此时正在被别的东西占据着,那不是什么有条有理的语言,而是始终出现在他眼前的两个画面。他又看到了伯川·斯库德写的名为《章鱼》的文章,这篇文章不是在表达什么见解,而是把一桶烂泥扣在了大众面前——里面没有任何事实依据,通篇充满了冷嘲热讽和各种形容词,除了毫无根据和蓄意的恶毒指责,便再没什么其他的了。他也看到了莉莉安侧面身影的轮廓,看上去是那样的高傲和纯洁,他当初就是为此着迷而同她结了婚。
等他再注意到莉莉安时,她正面对着他看,他明白了,那幅她的侧面肖像,只能是存在于自己的心里。在他猛然清醒、回到现实的一瞬间,似乎看到她的眼中有种快意,他紧接着就想到,自己已不可能保持理智。
“这是你第一次邀请那个……”他冷静而准确地说了一个脏字,“到我家里,也是最后一次。”
“你怎么敢用那种——”
“别吵了,莉莉安,否则,我现在就把他轰出去。”
他停了一下,等着她回答、抗议或是大喊大叫。她一声不吭,看也不看他,但她光滑的两颊却像泄了气一样,瘪了进去。
他漫无目的地走过身旁的声色喧哗,感到一阵冰冷的恐惧。他觉得他应该想一想莉莉安,解开她的性格之谜,因为他不可能对今天的这个意外视而不见,但他却不是在想她,他感到恐惧,是因为他知道这答案早就不再对他有任何意义了。
疲倦又像潮水一样升起,他觉得似乎能看见它潜在上涨的浪涛之中;它并不在他的身体里,而是在外面,笼罩着整个房间。他感到自己有一阵儿像是独自迷失在灰色的沙漠之中,急需帮助,但又清楚没人会来帮他。
他突然一愣,站住了。在房间另外一头明亮的门厅处,他看见一个高大、傲慢的身影正要走进来。尽管从没见过他,但在报纸上出现的那些臭名昭著的面孔之中,这张脸是他所看不起的。那正是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
里尔登从来不把像伯川·斯库德这样的人放在心上,却用他生命中的每一刻,用他的肉体和心灵挣扎之后的每一个紧张和骄傲的时刻,用他迈出明尼苏达矿山、努力换来金钱的每一步,以及他对金钱和金钱的涵义的高度尊重,用所有这些,来鄙视那些不配继承丰厚财富的放荡公子。此时出现在那里的,他心想,就是这类人最卑劣的代表。
他看见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走了进来,向莉莉安躬身致意,然后走向人群,仿佛是进入了他从未去过,但却属于他自己的房间。人们的头纷纷转向他,好像是他睡醒后用线牵动的玩偶一般。
里尔登再次走向莉莉安,说话时已经没有了怒气,语调中的轻蔑已经变成了调侃似的,“我不知道你还认识那个家伙。”
“我在几次聚会上见到过他。”
“他也是你的一个朋友?”
“当然不是!”她那股强烈的憎恶感绝对是实实在在的。
“那你为什么邀请他来?”
“呃,只要他在这个国家,不邀请他,你就没法搞什么聚会——那就不算是真正的聚会。如果他来,是很讨厌;如果他不来,就是社交的败笔。”
里尔登大笑起来。她现在已经没有任何戒备了,而通常,她是不会承认这类事情的。“你看,”他厌倦地说,“我不想搅了你的晚会,不过,让那个人离我远点,别凑上来介绍,我不想见他。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你是有经验的女主人,这事你就去应付吧。”
达格妮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弗兰西斯科走过来。他向她弯了弯腰,走了过去。尽管他脚下没有停,但她知道,他在内心已经止住了那一瞬。她从他脸上微微透出的笑容里,看出他故意在强调他其实明白,只是有意不说出来罢了。她转开了身,希望今晚能躲开他。
巴夫·尤班克已经加入了围在普利切特博士周围的人群,正在愠怒地讲着:“……不,你别指望人们能理解哲学更高的境界,那些追逐钱财者的手中不应该掌握文化,文学需要国家的资助。艺术家被像小贩一样地对待,艺术作品成为肥皂一样的廉价货,这太不成体统了。”
“你是在抱怨,它们不是像肥皂一样出售吗?”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问道。
他们都没注意到他来,谈论像是被拦腰斩断一样戛然而止。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没有见过他,但全都一眼就认出了他。
“我的意思是——”巴夫·尤班克恼怒地刚开了个头,就闭上了他的嘴。他看到了听众们脸上露出迫切想知道的兴趣,但那已经不再是对哲学的兴趣了。
“啊,你好,教授!”弗兰西斯科向普利切特博士弯了弯腰,说道。
普利切特博士在应答着他并做引见的时候,脸上没有一丝高兴的表示。
“我们刚才正在讨论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话题,”那位态度诚恳的主妇说道,“普利切特博士告诉我们,没有任何东西是有意义的。”
“他应该会这么讲,毫无疑问,他对此的了解比任何人都多。”弗兰西斯科严肃地说。
“我真想不到你这么了解普利切特博士,德安孔尼亚先生。”她一边说着,一边纳闷为什么教授对她说的话很不高兴。
“我曾是帕垂克亨利大学、也就是现在聘用普利切特博士的大学的学生,不过,我的老师是他的前任——休·阿克斯顿。”
“休·阿克斯顿!”那个漂亮女子惊呼着,“但你不可能,德安孔尼亚先生!你还不够那个年纪,我觉得他是……是属于上个世纪的大名鼎鼎的人物。”
“夫人,也许在精神上的确如此,但实际不是。”
“可是,我想他已经去世好多年了。”
“什么,没有,他还健在。”
“那我们为什么再没听到过他的任何消息?”
“他九年前就退休了。”
“这奇怪不奇怪?政治家和电影明星退休的时候,我们可以从头版读到关于他们的消息。可在哲学家退休的时候,人们却根本不会注意到。”
“他们慢慢会的。”
一个年轻人惊讶地说:“我以为除了在哲学史里,已经没人再研究休·阿克斯顿这样的古典人物了。我最近看了一篇文章,里面称他是最后一位伟大的理性倡导者。”
“休·阿克斯顿教的到底是什么?”那个主妇问道。
弗兰西斯科回答道:“他是在教导人们,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你对你老师的忠实非常值得钦佩,德安孔尼亚先生!”普利切特博士冷淡地说,“我们能不能把你当做他教学实际成果的一个例子?”
“我就是。”
詹姆斯·塔格特走近人丛,希望自己能被注意到。
“你好,弗兰西斯科。”
“晚上好,詹姆斯。”
“在这里见到你真是太巧了!我一直急着想和你谈呢。”
“这倒是新鲜事,你可不是经常如此。”
“你又开玩笑了,和过去一样,”像是随意地,塔格特慢慢从人丛中踱了开去,希望弗兰西斯科能跟过来。“你知道,在这座城市里,没有人不想和你说话。”
“真的?我倒怀疑恰恰相反。”弗兰西斯科听话地跟了出来,不过却停在了一个其他人都能听见他们说话的地方。
“我用了各种办法和你联系。”塔格特说,“可是……可是由于种种原因没有成功。”
“在我面前,你是不是不想说我拒绝见你的事实?”
“呃……那是……我是说,你为什么拒绝?”
“我想象不出来你会想和我说些什么。”
“当然是圣塞巴斯帝安矿的事了!”塔格特的嗓门升高了些。
“哦,那怎么了?”
“可是……现在,你看看,弗兰西斯科,这是非常严重的,是场灾难,一场空前的灾难——没人对此能讲出什么道理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去想,一点也不明白。我有权利知道。”
“权利?你是不是太落伍了,詹姆斯?你到底想知道些什么?”
“呃,首先,国有化的问题——你对此有什么打算?”
“没有。”
“没有?!”
“你肯定也不希望我做任何事,我的矿和你的铁路是被人民的意愿夺走的,你不会想让我反对人民的意愿吧,对不对?”
“弗兰西斯科,这不是什么好笑的事!”
“我从不觉得这是。”
“我有权得到一个解释!你必须向你的股东们把这件丢人的事情说清楚!你为什么挑了一个一钱不值的矿?为什么白丢进去上百万元?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堕落骗局?”
弗兰西斯科站在那里,非常礼貌而惊讶地看着他,“怎么了,詹姆斯,我还以为你会同意这么做呢。”
“同意?!”
“我想,你会把圣塞巴斯帝安矿当成一个具有最高道德水准的理想在现实中的实现,想到你和我过去经常存在着分歧,我觉得当你看到我按照你的原则行事,是会感到欣慰的。”
“你这是在说些什么呀?”
弗兰西斯科遗憾地摇了摇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把我的行为叫做堕落。我还以为你会承认这是一种坦诚的努力,是在实践全世界都在宣传的那种精神。不是所有人都认为自私是罪恶吗?在圣塞巴斯帝安的工程中,我是彻底无私的。追求个人利益不是罪恶吗?我在这个项目中没有任何私利。追求利润不是罪恶吗?我没有去追求利润——我承担了损失。不是所有人都同意企业的目标和合理性并不是生产,而是它的员工的生活吗?圣塞巴斯帝安矿是工业历史上最杰出的成功探索:这个项目没有生产铜,却让成千上万的人只用一天的劳动就得到了他们一生也达不到的生活;不是都说业主是寄生虫和剥削者,而员工们才是真正干活、并生产出产品的吗?我没有剥削任何人,没有让我毫无用处的存在去加重圣塞巴斯帝安矿的负担,我把矿交给了那些管用的人。我没有把对这份资产的估价强加给别人,我把这个交给了一个矿业专家。他不是什么优秀的专家,可他非常需要这份工作。不是都认为在雇人的时候,真正要考虑的是他的需要,而不是他的能力吗?大家不是都认为只要是需要,就应该得到想要的东西吗?我履行了我们这个时代当中的每一条道德规范,还指望着能得到些感激和荣誉提名呢。我没法理解我为什么受到谴责?”
在所有听者的静寂当中,只有贝蒂·波普突然刺耳地“咯咯”笑了起来:她什么也不明白,但却看到了詹姆斯·塔格特脸上那种气急败坏的恼火。
人们都在看着塔格特,等着他回答些什么。他们对这件事毫无兴趣,只是觉得看到一个人窘迫的样子很有意思。塔格特摆出一副大度的样子,笑着问道:
“你不会指望我拿这当真吧?”
“过去,”弗兰西斯科答道,“我是不相信有人会拿它当真。我错了。”
“这太过分了!”塔格特的嗓门开始大了起来,“如此不加思考和轻率地对待你负有的公共责任,简直是太无礼了!”他掉头就走。
弗兰西斯科耸了耸肩,摊开双手,“看见了吧?我知道你不想和我说话。”
里尔登独自远远地站在房间的另外一头。菲利普注意到了他,边走过来,边向莉莉安招了招手,让她也过来。
“莉莉安,我觉得亨利不开心啊,”他笑着说,看不出他这笑里的嘲弄是冲着里尔登还是莉莉安,“要不要帮帮他?”
“噢,胡说八道!”里尔登说。
“我真希望能知道该怎么做,菲利普,”莉莉安说道,“我一直希望亨利能学着放松点,他对什么都严肃得让人害怕,实在是个太古板的清教徒。我一直想看他喝醉的样子,哪怕只是一次。不过我是放弃了,你有什么主意?”
“哦,我才不知道呢!只是他不应该一个人站在这儿。”
“省省吧,”里尔登说道,虽然他心里在想着不应该伤害他们的好意,还是忍不住又补上一句,“你们不明白,我费了多大劲才能让自己一个人在这里站一会儿。”
“瞧——你看见了吧?”莉莉安冲菲利普笑着,“享受生活和与人相处不是像浇出一吨铁水那么容易,性情的修养是没法在市场上学会的。”
菲利普乐出了声,“我担心的不是性情的修养,莉莉安,你对你刚才说的什么清教徒有多肯定?如果我是你,才不会让他那么自在地东张西望呢,今天晚上的漂亮女人实在太多了。”
“亨利会背弃神吗?你过奖他了,菲利普,太高估他的胆量了。”她笑着,冷冷地、狠狠地看了里尔登片刻,就走开了。
里尔登瞧着他弟弟,“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哦,别来清教徒那一套了,你开不得一句玩笑吗?”
达格妮在人丛中漫无目的地移动着,纳闷着她为什么要来这个聚会,而答案却让她吃了一惊:因为,她很想见到里尔登。注视着他在人群之中,她头一次感觉到了这种反差。其他人的脸看上去像是集中了可以互相替换的五官,每张面孔都可以混合成类似所有人的样子,所有的面孔似乎都在融解。而里尔登的脸上有着瘦削分明的棱角、苍白的蓝眼睛和带着灰颜色的金发,有着冰一般的坚定;清晰的线条使它在其他人的面孔之中,看起来像是带着一束光,在大雾中移动着。
她的眼神总是不由自主地回到他身上,从来没见他朝她这边瞟过一眼。她怎么也不相信他是在有意避开自己,这没有任何道理。但是,她很肯定他的确是在这么做。她非常想走过去,证实是自己想错了。但是,有什么东西让她停住了,没有动,她自己也搞不懂为什么。
里尔登正在耐着性子陪他的母亲和两位夫人谈话,为助谈兴,母亲希望他能聊一聊他年轻时候的奋斗。他一边照办,一边心里想着母亲是用她自己的方式来为他自豪。但是,他隐约感到,她的言谈之间似乎是在暗示,在奋斗的过程中,是她在一直扶助着自己,她是成功的关键。他很高兴母亲终于放开了他,便又回到了窗前,让自己可以喘口气。
他倚靠着这种独处的感觉,像是扶着什么支撑的东西,就那样站了一会儿。
“里尔登先生,”他身边响起了一个陌生而平静的声音,“允许我介绍一下我自己,我叫德安孔尼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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