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神奇合金(2/2)
弗雷德·基南嗤笑道:“谁是约翰·高尔特?”
“不许说这个!”塔格特喊叫起来。
“我对第七点有个问题,”基南说,“它规定自命令之日起,所有的薪水、价格、工资、分红、利润等等都要冻结。税收也是一样吗?”
“哦,不!”莫奇喊道,“我们怎么知道今后在哪里有用钱的地方呢?”基南像是在笑。“这么说?”莫奇不耐烦了,“怎么了?”
“没什么,”基南说,“我刚才已经问过了。”
莫奇往椅子上一靠,“我要跟大家说的是,我很感谢你们来这里把你们的意见告诉了我们,这很有帮助。”他向前一伏身,趴在桌上,一边摆弄着铅笔,一边盯着桌上的日历看了好一会儿。随即,他手里的铅笔落下,戳在一个日子上,画了个圆圈。“10-289号命令将于五月一日正式生效。”
所有人都点头表示同意,谁都不看身边的人。
詹姆斯·塔格特站起身,走到窗前,放下百叶窗帘,挡住了外面的白色尖塔。
达格妮刚一醒来,就吃惊地发现眼前蒙蒙的蓝天下面是和以往不一样的高楼尖顶。接着,她看见了自己腿上卷起边的薄丝袜,感到腰扭得很难受,她意识到她正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桌上的表指向六点十五分,曙光给窗外的高楼镀上了一道银亮的轮廓线。她能想起来的最后一件事便是当窗户一片漆黑,表走到三点半的时候,她倒卧在了沙发里,当时是想小憩十分钟。
她挣扎着爬起来,感到异常的疲倦。桌上台灯的微亮在晨光下淡得很不起眼,依旧照着她尚未处理完的一堆堆索然无味的文件。她要过几分钟再去想这些工作,此时,她拖着疲惫的身躯,走过办公桌,进了她的洗手间,把冰凉的水浇在了脸上。
她走回办公室的时候,疲劳已经一扫而光。无论前一个晚上如何,她在清晨总能感觉到一种静悄悄的兴奋,这使得她的身体有了绷紧的能量,心中充满了跃跃欲试的渴望——因为这是一天的开始,是她的生命中的一天。她俯瞰着城市,街道上依然还很清静,这令它们显得宽敞了许多,在春天明亮清新的空气中,它们仿佛期待着已经承诺要在它们身上发生的轰轰烈烈事情的到来。远处的日历显示出:五月一日。
她坐在桌前,面对枯燥的工作,不屑地笑了。她讨厌这些必须去读完的报告,但这是她的工作,这是她的铁路,而现在是清晨。她点了一支烟,想着在早餐之前能够把这些处理完;她关上台灯,拿起了文件。
这里有来自塔格特系统四个地区总经理的报告,他们因为设备故障而发出的绝望哭诉,经由打字机的键盘,跃然纸上。有一份报告是关于科罗拉多州温斯顿附近的事故的。有一份业务部门新的预算报告,是在吉姆上个星期获得增加运费的批准后重新修订的。她强忍着绝望的愤怒,慢慢地检查着预算列出的数字:所有的计算依据都是运输量保持不变,而上涨的运费则在年底前会带来更多收入;她知道货运量会缩减,提高运费只是杯水车薪,到年底,他们的亏损将是前所未有的巨大。
当她从公文中抬起头来的时候,发觉表已经指到了九点二十五分,不觉微微地吃惊。她一直能隐约听到外间的雇员们早晨来上班时发出的走动和说话声,她感到不解的是,怎么会没有一个人进她的办公室,而她的电话也一直没响过,通常,这段时间可是最忙的时候。她看了看自己的日历,上面记着,今天上午九点钟,芝加哥的麦克尼尔车厢铸造厂会给她打电话,讨论塔格特公司已经等了六个月的新货车车皮的事情。
她啪的一声打开了内部对讲机,叫她的秘书。那个姑娘猛然一惊地回答说:“塔格特小姐!你是在你的办公室里吗?”
“我昨天又是在这儿睡的,虽然没想,可还是睡这儿了。有没有麦克尼尔车厢铸造厂给我打来的电话?”
“没有,塔格特小姐。”
“他们一来电话,马上给我接过来。”
“好的,塔格特小姐。”
她关掉对讲机,搞不清楚究竟是她多心,还是那姑娘的声音里确实有什么不对:听上去不自然的紧张。
她感到有些饿得头脑发晕,觉得应该下去弄杯咖啡,但还有一份总工程师的报告没看完,于是她又点上了一支烟。
总工程师此时正在出差,检查用从约翰·高尔特铁路上拆下的里尔登合金对主干线的重修进展;她选择的是最急需整修的路段。翻读着他的报告,她感到有一股难以相信的怒火——他把在科罗拉多州温斯顿山区路段的工程停了下来,建议修改计划。他提出,把用于温斯顿的铁轨转去整修华盛顿到迈阿密的分支,并列举了他的理由:上周,那条支线发生了脱轨事故,正在旅行之中的华盛顿的丁其·霍洛威先生和他的一群朋友延误了三个小时;总工程师得到报告说,霍洛威先生对此表示出了极其的不满。总工程师的报告写道,虽然从纯技术的角度来看,迈阿密的支线路况要好于温斯顿路段,但不要忘了,从社会的角度出发,迈阿密支线所运载的显然是更重要的旅客,因此,总工程师建议让温斯顿再多等一些时候,为了这条“会产生塔格特公司难以承受的负面印象”的支线,他建议把不为人知的山区轨道给牺牲掉。
她边看边怒不可遏地在纸的空白处用铅笔做着批注,心里想着,她今天要干的头一件事就是把这种顽劣的疯狂行为遏制住。
电话响了起来。
“喂?”她抓过话筒问道,“麦克尼尔车厢铸造厂吗?”
“不是,”她秘书的声音传了过来,“是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先生。”
她看着话筒,怔了怔,“好吧,接过来。”
她随即听到了弗兰西斯科的声音。“看来你还和平时一样待在办公室里。”他说道,声音显得狡黠,刺耳,并且紧张。
“那你认为我应该在哪儿?”
“对新出台的这个禁令,你有何感想?”
“什么禁令?”
“对脑子的封锁。”
“你这是说什么呢?”
“难道你没看今天的报纸吗?”
“没有。”
一阵静默之后,他换了副口气,低沉地缓缓说道:“最好去看看,达格妮。”
“好吧。”
“那我过一阵再给你打电话吧。”
她挂上电话,按了下桌上的通话器。“给我份报纸。”她对秘书吩咐道。
“好的,塔格特小姐。”秘书答应的声音很勉强。
艾迪·威勒斯走了进来,把报纸放在了她的桌上。他脸上的表情和她从弗兰西斯科的声音中捕捉到的一模一样:预示着某种难以想象的灾难。
“我们谁都不想第一个把这事告诉你。”他静静地说完,便走了出去。
等到过了一阵,她从桌后站起来的时候,她感到身体还听使唤,但却意识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她感觉得到自己是在用双脚站立着,但又似乎是全身笔直地浮在了半空。屋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格外的清晰,她却对周围一概视而不见,但她知道如果有必要的话,她会看得清蜘蛛网的丝线,就如同她会像梦游者那样,可以稳步行走在屋檐之上。她所不知道的是,此时她打量起屋子来就像是一个已经失去了怀疑的能力和概念的人,留在身体里面的只有简简单单的一种知觉和一个目的。她不知道这个如此强烈,但感觉起来却像是身体里一种凝固而陌生的平静的东西,其实便是她能够彻底肯定的力量——这股令她身体发抖的愤怒,令她无论是去杀人还是去死都一样无动于衷的愤怒,便是她对公正的挚爱,是她这一生之中唯一得到的挚爱。
她手里攥着报纸,出了办公室,向大厅走去。她穿过外间的时候,知道她的员工们全都把脸转向了她,但他们看来是如此的遥远。
她步履轻快地走过大厅,依然是脚不沾地的感觉。她搞不清自己来到吉姆的办公室之前走过了多少个房间,或者是不是经过了什么人。她按着自己该走的方向,把门推开,不打招呼就径直走向了他的办公桌。
站在他面前的时候,她手里的报纸已经攥成了一个卷。她把它朝他的脸上甩了过去,它击中他的下巴,落在了地毯上。
“这是我的辞呈,吉姆,”她说道,“我不会像奴隶一样工作,也不会去奴役别人。”
她没有听到他吃惊的喘息声,它被淹没在了她转身离去时身后大门关上的声音里。
她回到了她的办公室,经过外间的时候,示意艾迪跟她进来。
她声音平静而清晰地说:“我已经辞职了。”
他无声地点了点头。
“现在我还不知道我今后要干什么,我要离开这里,好好想一想再做决定。如果你想跟我一起走的话,可以去伍德斯托克的木屋找我。”那是位于伯克希尔山区的一处很老的狩猎木屋,她从父亲的手里把它继承了下来,已经很久没去过了。
“我想跟你走,”他喃喃地说道,“我想不干了,嗯……可我不能。我不能允许我自己这么去做。”
“那能不能帮我个忙?”
“当然。”
“以后别跟我提铁路的事,我不想听。除了汉克·里尔登以外,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在哪里,如果他问的话,就把木屋和去的路线告诉他。但不许告诉其他人。我谁都不想见。”
“好吧。”
“你保证?”
“当然了。”
“我一旦决定今后怎么办,就会告诉你的。”
“我等着。”
“就这样吧,艾迪。”
他明白,这里说的每个字都是经过了斟酌的,此时,他们之间能说的也只有这些了。他将所有未尽的话语都凝聚在微微的颔首之中,然后走出了办公室。
她看见总工程师的报告还摊开在她的办公桌上,想到她必须马上命令他恢复对温斯顿路段的施工,然后又想起来这些事已经再也用不着她去操心了。她感觉不到痛楚。她知道,痛楚将会随后而至,并且将会是撕裂般的剧痛,而此刻的麻木是让她在痛苦降临之前(而不是随后)能够歇息一下,做好去承受的准备。不过这没有关系,如果必须如此的话,那我就去承受这一切——她心里想。
她坐在办公桌前,拨通了里尔登在宾夕法尼亚州工厂的电话。
“嗨,我最亲爱的。”他简单而清晰地问候着,似乎觉得这才是真切和正确的话,而他需要面对现实并坚持正直的理念。
“汉克,我辞职不干了。”
“我知道。”他像是早有预料地说道。
“没有谁来说服我,没有毁灭者,也许其实根本就没什么毁灭者。我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可我必须躲开,这样我才能有段时间,用不着去看见他们。然后我会决定以后该怎么做。我知道你现在没法和我一起离开。”
“现在不行,他们限我两个星期之内签署他们的礼券。我就是要在这里等着两个星期的时限过去。”
“这两个星期——你需不需要我留下来?”
“不,你的情况比我更糟,你手里没有能和他们抗衡的武器,可我有。我想他们这么做也好,可以直截了当地决斗了。不用替我担心,好好去休息,首先把这些都抛开。”
“好的。”
“你要去哪里?”
“去乡下,我在伯克希尔拥有一处木屋。如果你想见我,艾迪·威勒斯会把去那里的路线告诉你。我两个星期之内赶回来。”
“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好啊。”
“在我来找你之前不要回来。”
“可当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我想要在这里。”
“把它都交给我好了。”
“无论他们要怎样对付你,我也想受到和你一样的对待。”
“把它交给我,最亲爱的,你还不明白吗?我想,我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和你一样,就是对他们一概不见。但我还要留下来再待一阵,因此,我知道他们至少对你无能为力,就会感到宽慰。我想在心里保留下一个纯净的地方来依靠。用不了多久我就会来找你的,明白么?”
“明白,我亲爱的,再见了。”
走出办公室,穿过塔格特公司长长的大厅,是如此的一身轻松。她看着前方,迈着均匀而不慌不忙的坚定步伐向前走去。她的表情平静,但因自己平和地接受着这一切而露出了一丝惊讶。
她走过车站的候车大厅,看见了内特内尔·塔格特的雕像,但她从中没有感到一丝痛苦和耻辱,只是感受到了她心中的爱正渐渐地充盈着,只是感到她将要与他汇合在一起,并不是去迎接死亡,而是汇入他曾有的生活。
第一个从里尔登的工厂退出的是汤姆·科比。他是轧钢车间的工头,也是里尔登公司工会的负责人。十年来,他一直备受来自全国各地的谴责,因为他那个工会是“公司的联盟”,他从没有参与过和管理层的任何剧烈冲突。事情的确如此,本来就没有冲突的必要:为了达到他的要求,里尔登支付的工资要高于全国任何一家工会制订的工资水准,因此,他手下这支工人队伍的素质之优,也是独一无二的。
汤姆·科比告诉他辞职的消息后,里尔登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
“我自己不会在这种条件下工作,”科比平静地补充说,“也不会去让手下的人这么工作。他们信任我,我这只领头羊不会去做犹大,把他们领入重重包围。”
“你以后打算靠什么生活?”里尔登问。
“我的积蓄能让我撑上一年。”
“那以后呢?”
科比耸了耸肩膀。
里尔登想起了那个眼里带着愤怒、在夜晚如同罪犯般挖煤的年轻人。他想起了全国各地漆黑一片的道路、小巷和院落,最优秀的人们正是在那里凭借最原始的交换,冒着风险,用不为人知的方式来满足彼此的需要。他想到了路的尽头。
汤姆·科比似乎明白他在想些什么。“你的那条路和我的结果是一样的,里尔登先生,”他说,“你打算把你的心血让给他们吗?”
“不。”
“那么然后呢?”
里尔登耸了耸肩。
科比被炉火烤得黝黑的脸上布满了煤烟刻下的皱纹,他用那双黯淡而精明的眼睛打量了他一会儿。“多少年来,他们总是跟我们说是你在和我作对,里尔登先生。其实并非如此,和你我作对的是沃伦·伯伊勒和弗雷德·基南。”
“我知道。”
那个“奶妈”从没进过里尔登的办公室,仿佛感觉到了那个地方他没有权利进入。他总是在等着里尔登到外面来的机会。这项命令使得他成为了工厂超产或低产的正式监督人。几天之后,他在一排排平炉之间的通道内叫住了里尔登,他的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激烈情绪。
“里尔登先生,”他说,“我想告诉你的是,假如你要以十倍于限额的产量去生产里尔登合金、钢材、生铁,或者其他任何东西,私下以任何价钱把它们卖给任何地方的任何人——你尽管放手去干好了,我来善后。我可以在数据上做手脚,伪造报表,找假证人,编造口供,我来作伪证——这样你就用不着担心,不会有任何麻烦!”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里尔登笑着问,但他一听到年轻人诚恳的回答,脸上的笑便不见了。
“因为我想做一回有良心的事。”
“这可不是有良心的做法。”里尔登刚一开口,便止住不说了。他意识到了这正是应有的做法,也是唯一的做法,意识到了这个年轻人要战胜精神上的多少重磨难才能到达他的重大发现。
“看来这词用得不对,”年轻人怯声说道,“我知道这是陈词滥调: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猛然响起了一股绝望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愤怒吼叫,“里尔登先生,他们没有权利这么做!”
“什么?”
“从你手里抢走里尔登合金。”
里尔登笑了笑,感到了一种绝望的同情,说:“别想它了,本来就不存在什么绝对,也就没有权利。”
“我知道没有,可我是说……我是说他们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不能?”他忍不住笑了。
“里尔登先生,不要签这个礼券!为了原则,不要去签。”
“我不会签的。不过,根本就没有什么原则。”
“我知道没有。”他像一个认真的学生那样诚实,极其恳切地重复道,“我知道一切都是相对的,没有人能无所不知,理性是一种假象,而现实根本就不存在。可我说的是里尔登合金。不要签字,里尔登先生,不管什么良心不良心,原则不原则,只要别去签这个字——因为这不对!”
没有别人当着里尔登的面提起这道命令,沉默成了工厂里一道新的景象。当他出现在车间的时候,人们不和他交谈,他发现,他们彼此之间也默默无语。人事部门没有接到正式的辞呈,但每天早晨都会有一两个人不见,并从此不再露面。当向他们的家中询问时,便发现他们已经撇家而去。人事部门没有依照命令上报他们逃跑,然而,里尔登发现在工人中间开始出现陌生的、在长期的失业下扭曲而疲惫不堪的面孔,并且听到人们称呼他们时使用的是那些离开了的人的姓名。对此,他没有过问。
全国上下一片沉默。他不清楚有多少企业家在五月一日和二日放弃了工厂,从此离去和消失。他自己的客户当中就有十个,其中包括芝加哥麦克尼尔车厢铸造厂的麦克尼尔。他无法了解别人的情况,报纸上没有相关的报道。猛然之间,有关春天的洪水、交通事故、学校野餐和金婚庆典的报道充斥着报纸的头版。
他自己的家里沉寂无声。莉莉安于四月中到佛罗里达度假去了,这样古怪的做法令他感到惊异:自从结婚以来,这还是她头一次单独出门旅行。菲利普在躲着他,看上去有些惊慌失措。他的妈妈带着一脸的责备和困惑对他怒目而视。她什么都不说,却总是在他面前涕泪横流,似乎是在提醒他,无论她预感到有什么样的灾难即将降临,她的眼泪才是他首先要考虑的因素。
五月十五日这天上午,他坐在了办公桌后面,眼前的厂区一览无遗,他望着五颜六色的烟尘在晴朗蔚蓝的天空中升腾。某些透明无色的烟尘如同热浪一般,虽然看不见,却使得它们后面的建筑物微微颤动不止;在空中的是一道道红色的烟雾,缓慢腾曳的黄色烟柱,轻飘飘的螺旋状蓝色烟雾——以及正浓烈喷吐着的圆圈,看上去如同卷起来的丝绸一样的螺栓,在夏日的照耀下,散发着珍珠牡蛎般的粉红光泽。
他桌上的蜂鸣器响了起来,传出了伊芙小姐的声音:“弗洛伊德·费雷斯博士要见你,他没有预约,里尔登先生。”尽管她的语气仍旧严谨庄重,但却像是在问:我是不是要把他轰出去?
里尔登无动于衷的脸上微微有一丝惊讶:没想到来者居然是他。他淡淡地回答说:“让他进来吧。”
费雷斯博士向里尔登的办公桌走来时脸上没有一点笑容,但他的神情似乎是在表示,他此刻足可以笑着进来,里尔登也完全清楚这一点,因此他就用不着做得那么明显了。
他不等别人请,便一屁股坐在了桌前的椅子上,把随身携带的公文包放到了膝盖上面。他的举止仿佛意味着再去说什么已经纯属多余,因为他在这间办公室里的再一次出现已经说明了一切。
里尔登坐在原地,在耐心的沉默之中打量着他。
“因为过了今晚午夜,签署国家礼券的期限就将过期,”费雷斯博士如同是给了顾客好大面子的销售员一样说道,“我是来这里拿你的签字的,里尔登先生。”
他顿了顿,表示按理说现在应该听到回答了。
“接着讲,”里尔登说,“我听着呢。”
“是啊,我想我应该解释一下,”费雷斯博士说,“我们想今天早一些得到你的签字,这样就可以在全国的新闻广播里公布这件事了。尽管礼券的计划进行得很顺利,还是有几个顽固分子没有签字——其实他们都是些小货色,手里的专利没有什么价值,但我们不能让他们逍遥法外。你能理解,这是个原则问题。我们相信,他们是在等着看你下一步怎么走,你的号召力很强啊,里尔登先生,远远超出了你所怀疑或能加以利用的范畴。因此,你签署的声明将打破他们顽抗的最后一线希望,并且会在凌晨之前带来最后一批签字,从而使计划如期完成。”
里尔登明白,假如费雷斯博士不是胸有成竹的话,是绝不会说出这番话来的。
“接着讲,”里尔登淡淡地说,“你还没说完呢。”
“你知道——正如你在出庭时所表现出来的那样——让受害者主动把财产交给我们是多么的重要,原因也很清楚。”费雷斯博士打开了他的公文包,“这是礼券,里尔登先生。我们已经把它填好了,只需要你在下面签上名字。”
他放在里尔登面前的这张纸看上去像是小一号的大学毕业证,里面的内容用老式的花体印刷,然后用打字机敲好了个别的项目。这件东西的上面写着,亨利·里尔登将有关“里尔登合金”的全部权利特此上交给国家,该合金从此可由任何人生产,并根据人民代表的建议,改名为“神奇合金”。里尔登瞧着这张纸,搞不懂这究竟是对规矩的有意讽刺还是低估了他们这些受害者的智商,设计人竟然在这份文件的背景底色上淡淡地勾勒出了一幅自由女神像。
他的目光慢慢地移到了费雷斯博士的脸上。“按理你是不会来的,”他说,“除非你手里有对付我的什么王牌,那又是什么?”
“当然,”费雷斯博士说,“我就料到你能想到这一点,所以就不必再多费口舌了。”他打开公文包,“你想见识一下我的王牌吗?我这里有几件样品。”
就像打牌作弊的老手可以啪的一声单手挥出一长串牌一样,他在里尔登面前摆下了一排照片。这些照片是从旅店和停车场的登记簿上直接翻拍复印而成,上面是里尔登的笔迹,登记用的是史密斯夫妇的名字。
“这你当然清楚了,”费雷斯博士轻声说道,“不过,你也许还想看看我们是不是知道这个史密斯夫人就是达格妮·塔格特小姐。”
他从里尔登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里尔登并没有靠前俯下身子去瞧那些照片,而是脸色凝重地坐在那里低头看着,似乎离得远些就能从中发现一些他所不知道的东西。
“我们还掌握了其他的大量证据,”费雷斯博士说,然后把一张珠宝商的红宝石项链坠付款复印件照片甩到了桌上,“你应该不稀罕再看公寓的门童和值夜班人员的证词了吧——除了会告诉你有多少证人知道你过去两年来是在纽约的什么地方过夜,其他对你来说没什么新鲜的。对他们你可不能过于责怪。像我们这种时代的一个有意思的特点就是,人们开始不敢去说他们想说的东西了——而且一旦被问到,对他们本不愿说的违心的话也不敢不说。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不过,如果你知道是谁最先把线索告诉了我们的话,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我知道是谁。”里尔登说,他的声音平淡无奇。对他来说,出门去佛罗里达旅行这件事已经不再费解了。
“我的这张王牌对你个人构不成任何伤害,”费雷斯博士说,“我们清楚,你不会在任何一种个人伤害面前让步。所以,我坦率地告诉你,这件事一点也伤不着你,它只会伤害塔格特小姐。”
里尔登现在正直直地看着他,但不知为什么,费雷斯博士总觉得这张安详而不露痕迹的面孔是在朝着一个遥远的地方凝望着。
“如果你们这件绯闻传遍全国的话,”费雷斯博士说,“就算伯川·斯库德这样的诬蔑老手,也不可能对你的名声造成什么实质上的损害。顶多不过是在更加热闹的交际场合会有人好奇地多看你一眼,吃惊地瞪瞪眼睛罢了,你完全可以轻松过关。这样的事对男人来说算不得什么稀奇,事实上,这反而会提高你的声望,会在女人和男人中间为你增添一分浪漫的魅力,在人们羡慕艳遇的本性驱使下,它会给你带来某种威望。但对于塔格特小姐——她的名声向来清白,从不涉足丑闻,在男性化十足的商界里占有了女人特殊的一席之地——会给她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会让每一个见到她的人怎么去想她,会听到与之打交道的每个男人怎么去说——这些,我还是让你自己去想象和考虑吧。”
除了感到极其的镇定和清醒,里尔登已经浑然无觉。仿佛有个声音正在严厉地对他说着:到时候了——舞台的灯打开了——看看吧。他赤身裸体地站在强烈的灯光之下,看起来平静而庄重;他身上所有的恐惧、痛苦和幻想都不复存在,只剩下求索的渴望。
一听到他缓缓地开口说话,费雷斯博士感到很是吃惊,他的语气十分冷静,语句简单得不像是在与他的听众对话:“不过,你们之所以有这样的算计,都是因为塔格特小姐是一个贞节的女人,而不是你们称之为的荡妇。”
“是的,当然了。”费雷斯博士说。
“再有就是,我对此绝不是随便玩玩而已。”
“没错。”
“如果她和我就是你们所说的下三烂,你的王牌就不起作用了。”
“对,完全没作用。”
“如果我们的关系就是你们称之为的堕落,你就伤不着我们的一根毫毛。”
“对。”
“那我们就在你们的势力范围之外了。”
“的确——是这样的。”
里尔登与之交谈的并不是费雷斯博士,他眼前是自柏拉图那个年代以来出现的一长串人,他们的子孙后代和最终的产物便是一个软弱无能的小教授,长着一副吃软饭的小白脸,怀着一颗宗教凶手的心肝。
“我曾经给过你机会,让你加入我们,”费雷斯博士说,“你拒绝了。现在你看到后果了吧。我想象不出,你这样聪明的一个人居然认为可以如此简单地获得胜利。”
“可是,假如我加入了你们,”里尔登依然心不在焉,仿佛说的和他自己无关,“我又能从沃伦·伯伊勒身上找到什么值得抢的东西呢?”
“哦,嗨,这世上可以被剥削的傻瓜多的是。”
“是像塔格特小姐,像肯·达纳格、艾利斯·威特,和我这样的?”
“是所有不现实的人。”
“你是说生活在地球上就是不现实了?”
他不知道费雷斯博士是不是回答了他的话,他再也不去听了。他的面前浮现出沃伦·伯伊勒晃晃悠悠的嘴脸和那上面像猪一般眯缝的小眼睛,出现了莫文先生像面团一样的脸,对于任何一个说话者或者事实,他的眼睛总是在闪避——从大猩猩凭借力气学会模仿的不连贯的重复动作里,他看到他们正同样地比划着制造里尔登合金,根本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里尔登钢铁公司的实验室在十年当中,经过了怎样不懈而痛苦的努力。他们现在把它称作“神奇合金”倒是恰如其分——对于那十年,以及孕育了里尔登合金诞生的才华,神奇是他们所能想出的唯一的名字——这种合金在他们的眼里只能用神奇来概括,这种金属不被知晓,无法得知它的由来,不过是自然存在的一样东西,用不着去解释,只是像一块石头或一根野草那样被占有,成为他们的就可以了——“我们是否允许很多人继续生活在贫困之中,而同时却允许极少数人独占更好的产品与服务?”
假如我不懂得生命是要依靠我的思想和努力的话——面对着排列在数百年间的一长串的人们,他无声地说道——假如我不是把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和最大限度地发掘自己的头脑当成我的最高理想的话,你们从我的身上就找不到任何可以掠夺,任何可以维持你们自己生存的东西:你们用来迫害我的不是我的罪过,而是我的良心——是你们亲口承认的我的良心,因为你们自己的生命要依赖于它,因为你们需要它,因为你们并不想毁掉我的成就,而是要占有它。
他记起了那个科学的寄生虫对他说过的话:“我们追求的是权势,的确是这样的。你们这些人都是胆小鬼,但我们知道真正的诀窍。”我们并不追求权势——他对寄生虫精神的后辈继承者们说道——而且我们不靠我们所唾弃的手段去生活。我们把生产创造力奉为美德——并且根据一个人的道德水准去衡量他应得的回报。我们不会利用罪恶来牟取利益——不会因为要开银行而要求有银行抢劫犯,或者因为想有自己的家就去要求有强盗,为了保护我们的生命就去要求有杀人的凶手。而你们明明需要人的聪明智慧所创造出的产品——却又把生产创造力宣称为罪恶,根据一个人创造力的大小来决定他该蒙受多大的损失。我们靠的是我们所坚信的善,惩罚的是我们所认为的恶。你们靠的是你们口口声声谴责的罪恶,惩罚的是你们心里明白的善。
他想起了莉莉安试图用在他身上的惩罚模式,他曾经不相信会有如此狠毒的方法——然而现在,他看到它作为一种思想体系和一种生活方式,已经是无所不在地彻底运行了起来。原来如此:这种惩罚需要利用被害者自己的高尚道德作为支持它运转的动力——他发明的里尔登合金被用来当做了压榨他的理由——达格妮的正直人品以及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被用来当做了勒索的工具,如此的勒索对无耻之徒则全然不起作用——在欧洲,束缚成百上千万人所利用的正是他们求生的欲望,正是他们在奴役之下被耗尽的力气,是他们可以养活主人的能力,是把他们对孩子、妻子和朋友的爱扣留下来作为抵押的制度——利用他们的爱心、能力和快乐,使之变成威胁的弹药和勒索的诱饵,把爱和恐惧、能力和惩罚、雄心和霸占紧紧连在了一起,讹诈成了法律,一切的努力和成就带来的回报根本谈不上是在追求快乐,却只是为了能挣脱苦难——利用人们具有的求生的力量和在生命中寻找到的一切欢乐来奴役他们。这就是全世界都接受的规范,这个规范的关键就在于:把人们对生存的热爱与备受折磨的工作绑在一起,如此一来,只有无所贡献的人才会无所畏惧,为生命带来活力的美德和为生命赋予了意义的价值便成了毁灭生命的代理人,如此一来,人的专长成了折磨人的工具,而人生活在地球上就变得极不现实了。
“你接受的是生命的准则,”他无法忘记一个人的声音,“那么他们接受的又是什么呢?”
世界为什么会接受它?他心里在想。被迫害的人怎么会认可这样一部将他们的存在宣判为有罪的法典呢?……随即,一些景象猛然间出现在他的眼前,带给他内心的剧烈震荡令他彻底地呆坐不动了:他过去难道不也是这样做的吗?对于自我诅咒的法典,他过去不也是认可的吗?达格妮——他想着——还有他们对彼此的深情……这种对无耻之徒不起作用的讹诈……他不也曾经称它是下流无耻的吗?这些人中的败类此时正威胁着要在大庭广众面前对她进行的侮辱,他不也曾经第一个向她甩去过吗?他过去不是把他发现的最大幸福当成是罪过吗?
“你不能容忍金属合金里存在百分之一的杂质,”那个难以忘怀的声音在对他说,“那么在你自己的道德准则里,你能容忍的又是什么?”
“怎么样,里尔登先生?”费雷斯博士的声音传了过来,“现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么?是把合金给我们呢,还是把塔格特小姐的卧房公开展示给大家看看?”
他对费雷斯博士视而不见,眼前的视野无比清晰,仿佛是一道探照灯,为他揭开了所有的谜团,他看到的是与达格妮初次相遇的那一天。
那是她担任塔格特公司副总的数月之后,他听说铁路是由吉姆·塔格特的妹妹在掌管,对这个传闻将信将疑。那年夏天,对于塔格特为一条新铁路所下的铁轨订单的一再拖延和前后矛盾,他感到很恼火,塔格特对这个订单总是一会儿要下,一会儿要改动,一会儿又要取消。有人告诉他,假如他想弄清楚塔格特公司的事,最好还是去和吉姆的妹妹谈。他给她的办公室打了预约电话,坚持要在当天下午就去。她的秘书告诉他,塔格特小姐那天下午正在位于纽约和费城之间的米尔福特站的新线路工地上,如果他愿意的话,她很想在那里见他。他愤愤地前去赴约。他对自己以前遇到过的商界女人很反感,并且觉得铁路可不是让一个女人来玩的。他料想她是个继承了家业,骄纵无比,凭着她的名声和女人的姿色作资本,眉毛拔得光秃秃的浓妆艳抹的女人,就像是百货商场的女主管那样。
他从一列长长的火车的最后一节车厢里下来,离米尔福特站的站台还有很远一段距离。在他的周围,满是铁道的副线、货车车皮、吊车,以及不断喷出的蒸汽,从主轨道沿着峡谷的山坡一直延伸下去,人们正在那里铺设新线路的路基。他顺着副线向车站走去,然后便停住了脚步。
只见一个女孩站在一节平底货车装载的一堆机器设备上面,抬头向山谷望去,缕缕头发在风中四下飞舞。她那件朴素的灰色套装像是一层薄薄的金属,包裹着她站在洒满阳光的蓝天之下的苗条身躯。她姿态轻盈,于不经意间将她高傲纯粹的自信表露无遗。她在观察着施工的情况,眼神专注而执著,充满了对自己明察秋毫的能力的欣赏。看上去,此时此地乃至整个世界都仿佛为她所拥有,仿佛陶醉和享受便是她的天性。她的脸是活跃而有生命力的智慧的生动体现,这张年轻姑娘的脸上有着一个成熟女人的嘴巴。她似乎对自己的身体毫无意识,只是把它当做一个绷紧的工具,随时依照她的意愿,为她服务。
假如他刚才问过自己,他心目中是否有过他所希望看到的女人的形象,他一定会说没有,然而看见她之后,他知道这便是他心目中的形象,并且已经在他心中埋藏了许多年。但他看她的目光并不是像看一个女人那样。他全然忘记了自己置身何地和来此的目的,他顿时陷入了孩子一样的喜悦里,陷入这出乎意料的发现所带来的兴奋之中,令他感到惊讶的是,他意识到对于自己所看见的东西,他难得这般真心地喜欢,喜欢得如此彻底而毫无保留。他带着浅浅的笑容,如同在看一尊雕像和一幅风景那般,仰起头望着她,他感受到的只是眼前的愉悦,是他从未体会过的最具美感的愉悦。
他看见一个道岔工走了过来,于是用手一指,问道:“她是谁?”
“达格妮·塔格特。”那人答了一句,继续往前走着。
里尔登觉得这几个字似乎击中了他的喉咙,他感到一股气流先是让他窒息,过了一阵,才缓缓地涌入他的身体,带来一种沉甸甸的,把一切都吸得干干净净的沉重,让他动弹不得。他异常清醒地明白自己是在什么地方,明白这个女人的名字以及它所代表的全部意义,但这一切像潮水一样向四周退落,并形成一股压力,把他作为这道圆圈的意义和本质,独自留在了中央——对他来说,唯一真实的就是想要得到这个女人的欲望,就在此时此地,就在阳光普照着的那节货车的车厢顶上——二话不说地就去占有她,以此作为他们见面的第一个行动,因为它已包含了所有要说的话,因为他们早该如此了。
她转过头,眼睛慢慢地环顾,直到看到了他的眼神,便停了下来。他肯定她是瞧出了他眼里的欲望,并被它紧紧抓住了,然而,她没有对自己流露出这一点。她的眼睛接着便移开了,他看到她向一个站在车厢边上、手里正拿着本子作记录的人交代着什么。
有两样东西令他感到震惊:他重新回到了他正常的现实之中,随之而来的还有负疚感所带来的巨大冲击。一时间,他觉得自己接近的是一种没有人能在彻底体会后还安然无恙的感受:那就是憎恨自己——更糟糕的是,他的某一部分对此并不愿意接受,这就让他的罪恶感更强烈了。它不是能够用语言逐步表达出来的,而是情绪在一瞬间做出的判断,告诉他:这就是他的本性,这就是他的下流——他一直难以抑制的可耻欲望,在他所发现的唯一的美好面前,向他袭来,他从没想到它的来势是如此的凶猛,他现在能做的只能是把它掩盖住,并去鄙视自己,但是,只要他和这个女人还活在这个世上,它便无法被甩掉。
他不清楚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这段时间对他的内心造成了多么大的破坏。他还能守住的意志便是决心一定不能让她知道他的想法。
他一直等到她下到地面上,那个手拿记录本的人离开之后,才向她走去,冷冷地说:
“是塔格特小姐吧?我是亨利·里尔登。”
“噢!”只是稍稍停顿之后,他听到的便是平静自如的“你好,里尔登先生”。
尽管不对自己承认,但他知道这个停顿是出自和他一样的感觉:她欣喜的是,这张她喜欢的脸庞属于一个她可以敬仰的人。他和她一说起公事来,比同任何一个男性客户交往时的态度更加严厉和粗暴。
此时,他的目光从记忆当中那个车厢顶上的姑娘回到了放在办公桌上的礼券,他感到这两者撞击到了一起,把他在它们之间曾经有过的一切疑问和日子都熔化一空,凭借着这爆发出的耀眼光亮,他看清了最终的结果,找到了对他的所有问题的解答。
他在想:我是有罪的吗?这罪比我知道的要大,更远远超出了我曾经想到的,我的罪行便是将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东西咒骂为罪恶,我所咒骂的是自己的身心合一、身体在与心灵相呼应这样一个事实。快乐是存在的核心,是每一个生命的动力,正像它是人的精神目标一样,它也是人身体的需要,我的身体不是一堆僵肉,而是一架机器,能让我体会到无上的欢乐——可以把灵魂和肉体结合在一起,可我曾经诅咒这样的事实。正是被我诅咒为可耻的那种能力,使我对荡妇毫不动心,却给了我欲望,让我对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做出回答。那个被我诅咒为下流的欲望,并非是因为看到了她的身体,而是因为我知道我所看到的这个可爱的外表,体现了我所看到的精神——我想要的不是她的身体,而是她这个人——我一定要拥有的不是那个穿着灰衣服的女孩,而是那个掌管铁路的女人。可我却对自己的身体能够表达心中的感受加以诅咒,把我能够献给她的最好礼物贬低成了对她的侮辱,这正如他们所贬低的我有把心里的想法转化为里尔登合金的能力一样,正如他们所诋毁的我有让一切为我所用的力量一样。我遵照他们的授意,接受了他们的准则,并且相信人的精神价值必须保持成一种无力的幻想,而不靠行动去体现,不转化为现实,与此同时,人的身体必须愚蠢而可耻地生活在苦难之中,那些试图享受它的人们则一定要被看成是低等的动物。
我打破了他们的框框,但却落入了他们设下的圈套,那里面的框框是已经设计好要被打破的。我并未因自己的反抗而感到自豪,我把它当做了罪责,我没有去诅咒他们,我诅咒的是自己,我没有诅咒他们的准则,我是在诅咒存在——而且我把自己的快乐当做可耻的隐秘隐藏起来。我应该光明正大地生活,把它作为我们的权利——或者让她能够名副其实地成为我的妻子。可我却把我的幸福看做是罪恶,让她蒙受了耻辱。他们现在想要对她做的那些事情,我已经先做了,是我成全了他们。
在那样去做的时候,我怀着的是对最下贱的女人才有的可怜之心。这也是他们的准则,而我接受了它。我曾经相信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负有无需偿还的义务,对于一个什么都无法给我,背逆了我的一切生活追求,要把她的幸福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的女人,我还相信过有责任要去爱她。我曾经相信爱是一种不会改变的礼物,一旦得到了,就无需再去努力——正如同他们相信对财富的拥有是一成不变的,只要抢到手,就不用再费什么劲了。我把爱当做是赏赐,而不是努力应得的回报,正如同他们相信他们有权不劳而获地去占有财富。他们相信只要是他们想要,就可以去占有我的能量,与此相同的是,我曾经相信,因为她没有得到幸福,所以我应该把一生全都给她。我忍受了十年的自我折磨,为的不是公正,而是怜悯。我把怜悯放到了我自己的良心之上,这就是我所犯下的罪的核心。这个罪行在我对她说这番话的时候就已经犯下了:“要是依我的标准,维持咱们的婚姻就是一场恶毒的骗局。但我和你的标准不同。我不明白你的标准,从来就没明白过,但我会接受它们。”
此刻,那些我曾经糊里糊涂地接受了的标准就躺在我的桌子上,这就是她爱我的方式,我对这样的爱从不相信,却企图去忍耐。这就是不劳而获的最终产物。我曾经以为只要受苦的只有我一个,那么不公正也没什么不对,但实际上,没有任何理由可以为不公正开脱。这就是接受自我牺牲这个可怕的恶魔之后所受到的惩罚。我以为只有我是受害者,其实我是把最高尚的女人牺牲给了最卑鄙的东西。当一个人违背了公正,靠着怜悯去行事的时候,他是在为邪恶而惩罚善良;当一个人把罪犯从苦难中拯救出来,他就是在逼迫无辜的人们去受苦。什么都逃不脱公正,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普天之下没有不付代价就能白得的东西——如果有罪的人不去付,这个代价就要由无辜的人去付了。
打倒我的不是那些小小的财富掠夺者——而是我自己。他们没有缴下我的武器——是我把自己的武器给扔掉了。我只能赤手空拳地去进行一场难以取胜的较量——因为敌人唯一的力量来自于人们良心中的愧疚——而我所接受的准则使我把自己双手的力量看成是一种罪恶和污点。
“给不给我们合金啊,里尔登先生?”
他的眼睛离开了桌上的礼券,向那个记忆当中货车上的女孩看去。他扪心自问,能不能把当时看见的那个光彩夺目的人交给那些思想的掠夺者和媒体的杀手们。他能够让无辜的人们继续承受着惩罚吗?他能让她站到那个原本是他该站上去的审判台吗?在她,而不是自己,将要蒙受耻辱的时候——在所有的污秽都将朝她,而不是朝自己泼过去的时候——在她不得不去抗争,而他却会幸免的时候——他能对敌人的规则发出挑战吗?他能将她的生活投进这个只有她独自去忍受的地狱吗?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望着她。我爱你,他对那个货车上的姑娘默默地说出了四年前那个时候就想表达的心意,尽管他的第一次表白是出现在如此的情况之下,他依旧从这几个字当中体会出了庄严的幸福。
他看了看眼前的礼券。达格妮,他在想,如果你知道的话,一定不会让我这样去做,你听说后一定会因此而恨我——但我不能让你去替我还债。错是我犯的,我不能把自己要受的惩罚推给你。即使我现在别的什么都没有,至少还有这些:我看清了真相,不再被他们的罪责困扰,我现在可以在自己的眼前堂堂正正地站起来,我生平第一次彻底地清楚了,我没有错——我会永远忠实于我从未违背过的准则:做一个自食其力的人。
我爱你,他对货车上的姑娘说,似乎感到那年夏天的阳光照到了他的额头上,似乎觉得他也站在辽阔的天空下,面对着平坦无垠的土地,抛开了自己以外的一切。
“怎么样,里尔登先生?你打算签字吗?”费雷斯博士问。
里尔登的眼睛转向了他。他忘记了费雷斯还在这里,不知道费雷斯刚才是在说话,争辩,还是在无声地等候着。
“哦,这个啊?”里尔登说。
他拿起一支笔,再不多看,像百万富翁签写支票一般,自如地将自己的名字签在了自由女神像的脚下,然后一把将捐赠礼券从桌面上推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