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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美元的标志(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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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那就做巡道工。”

“什么?”

“路段工,或者做机车保养。”他看着她那副表情,笑了笑,“不行吗?你瞧,我就知道你不答应。”

“你是说你要当工人?”

“只要你同意,我马上就干。”

“不想要更好的了?”

“没错,就干这个。”

“难道你不明白干这些活儿的人有的是,现在缺的是更能干的人吗?”

“这我明白,塔格特小姐,可你明白吗?”

“我需要的是你的——”

“——头脑,对不对,塔格特小姐?我再也不会出卖自己的头脑了。”

她站在原地看着他,脸色变得冷峻起来,“你和他们是一伙的,对不对?”

“和谁?”

她并不作答,耸了耸肩膀,又继续走起来。

“塔格特小姐,”他问,“你还想做多久的大众运输者?”

“我绝不会把世界拱手交给你所说的那个生物。”

“你刚才对她的回答可要实际得多。”

在随之而来的沉默中,只能听见他们的脚步声。她过了许久才问道:“今晚你为什么要支持我?你为什么要帮我?”

他不假思索,简直是很高兴地回答说:“因为这趟车上没有谁比我更急着想赶到目的地了,要是车能走起来,那对我是最有好处的。只不过我一旦有任何需要的话,不是像那帮家伙一样只知道干坐在那里等着。”

“是吗?要是火车全都停了呢?”

“那我如果有要事的话,就不去指望火车了。”

“你要去哪儿?”

“西部。”

“是有‘临时的活儿’要做吗?”

“不,是和朋友一起过一个月的假期。”

“是去度假?而且你还觉得这很要紧?”

“是最最要紧的。”

在步行了两英里之后,他们走到了路边的一根电线杆旁,那上面的小灰盒便是应急电话。盒子被风刮得吊在一旁。她将盒盖打开,在凯洛格的手电光照射下,他们看见了熟悉而令人欣慰的电话。但是,她一将听筒贴近耳边,他一看到她的手指狠命地在挂钩上按了又按,他们就全都明白这电话已经不能用了。

她一声不吭地把听筒递给了他,然后举着手电筒,他在电话四周快速地摸索着,用力将它从电线杆上扯下,然后检查起线路来。

“线路没问题,”他说,“电流已经接通了,只是这部电话机坏了。下一个电话很可能就行了。”他又补充道,“到下一部电话要走五英里。”

“那走吧。”她说。

火车头的灯光在他们身后很远的地方依然可见,但它不再像星球一般,而是已经成了一颗在漫漫长空里闪烁着的小星星。在他们前方,铁轨延伸出去,隐没在深蓝色的夜幕之中,看不到尽头。

她意识到自己是如此频繁地回头遥望着那车灯——只要能看到它,她就觉得生命还有一线安全的维系——可现在,他们必须要离开它,跳入……是要跳离这个星球,她心想。她发现凯洛格也在回头向车灯望去。

他们彼此对视着,却什么也没有说。碎石子被她的鞋底踩得哗哗响,犹如在寂静中燃爆的鞭炮。他故意冷冷地飞起一脚,将电话踢得滚进了沟里,突如其来的响声回荡在空寂之中。

“该死的东西,”他冷冷地说道,嗓音并没有升高,但憎恶之情却溢于言表,“也许他就不愿意去干活,而且他还需要领薪水,但别人却不能要求他去把电话维护好。”

“走吧。”她说。

“要是你累了的话,我们可以休息一会儿,塔格特小姐。”

“我没事,我们没时间休息。”

“这就是我们所犯的最大的错误,塔格特小姐,有些时候,我们应该别那么拼命。”

她无奈地笑笑,踏上一根枕木,用自己的脚步做了回答。他们继续上路了。

踩在枕木上行走很是吃力,可他们沿着铁轨的一侧试着走了走,却发现更困难。细碎沙石混合的路面非常绵软,如同既非液体、也非固态的某种物质,在他们的踩踏之下向四周滑散开来。于是他们重新走回了枕木上,感觉仿佛是踩在河中央的一根根木头上面。

她想到,人们修建横跨大陆的铁路时,心里想的是成千上万英里的距离,可这五英里突然间变得如此漫长,而三十英里之外的分支站点现在看来已经是遥不可及了。这张联结着两个大洋的铁路和电力网,此时居然要靠一根电线,靠一部生锈坏掉了的电话——不会是这样,她心想,它应该依赖于一种更强大、更精密的东西,它所依赖的是人们头脑之间的联系,而那些人们明白,一根电线、一列火车、一份工作以及他们的自身和他们的行动,所有存在的这一切都绝对的不可或缺。一旦失去这些头脑,这台两千吨重的火车就只能仰仗她的一双腿了。

累了么?她思忖着。赶路就是再辛苦也还有一分价值,也还是笼罩在他们周围的一片死气沉沉之中的一小片真实的存在。在一个不明不白的空间内,在一片暧昧的土地上,在一团欲动又止的迷雾里,这种努力的感觉是实实在在的,那就是痛苦,只是痛苦。唯一还能证明他们并没有停息下来的就只剩下了疲累:他们周围依旧还是那么空旷,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表明他们是在不断地前进着。对于那些鼓吹宇宙的毁灭才是终极理想的说教,她一向无法理解,并且也轻蔑地不予接受。这就是他们的心愿达成之后的那个世界,她想。

铁道旁一出现绿色的信号灯,便有了一个可以让他们走近和越过的标志,但它在这一片影影绰绰的晃动之中,还是无法让他们松一口气。就如同那些虽然已经消失,但光亮却还存在的星星一样,它似乎也属于一个早已消亡了的世界。绿绿的光圈在空中闪着亮光,表示轨道畅通,在等待着车的到来,但四周却没有任何动静。她心里在想,那个宣扬不动便是动的哲学家是谁来着?这,也正是他的世界。

她发觉自己如同是顶着某种阻力,向前走得越来越费力,阻挠她的不是强压,而是向后的拖曳。她瞧了瞧凯洛格,只见他也像是顶着狂风在走。她觉得他们就好像……现实中仅有的两个幸存者,她心想——他们两人与之孤军奋战的并不是风暴,却比风暴更恶劣:那便是虚无。

过了一阵,凯洛格首先回头望去,她便也随着他的目光回过了身,身后的车灯已经从视野里消失了。

他们脚下并没有停。他的眼睛注视着前面的路,伸出手来在衣袋里摸索着。她看出他的动作是自然而然的。他取出了一盒烟,向她递了过去。

她正要从盒里抽出一支烟——突然,她猛地抓住他的手腕,一下子从他的手里夺过了烟盒。在这个纯白色的烟盒上,赫然只印着一个美元的符号。

“给我手电筒!”她停住脚,命令道。

他听话地站下,用手电筒的灯光照着她手中的烟盒。她朝他的脸上瞧了瞧:他稍稍显得有些惊讶,同时又觉得很好笑。

盒上没有印任何其他的东西,没有商标和地址,只有一个烫金的美元标志,盒里的香烟也是如此。

“你这是从哪里弄来的?”她问。

他微微一笑:“既然你知道问这个,塔格特小姐,就应该明白我是不会回答的。”

“我知道它代表了一定的含意。”

“你是说美元标志?它的意义可大了。作为邪恶最典型的特征,所有卡通片中胖得像猪一样的角色穿的背心上都有它,就是以此来揭示角色的骗子、贪污犯以及恶棍的身份。作为一个自由国度的货币,它代表了成就,代表了成功、能力和人的创造力量——并且正因为如此,它才恰恰被利用,成为了一种耻辱。它被当成是诅咒的标记,印在了像汉克·里尔登这样的人的额头上。很巧的是,你知道这个标志是从何而来的吗?它就是美国这个词的英文缩写。”

他啪的一声关掉了手电筒,但并没有走开。而她依稀看得见他脸上的苦笑。

“你是否知道,美国是历史上第一个把自己名字的字母组合当成是邪恶象征的国家?你自己好好想想原因吧,好好想想要是一个国家这么干的话,那还能指望它生存多久,又是谁的道德标准毁掉了它。它曾经是历史上唯一一个依靠生产和贸易,而不是掠夺和武力来获得财富的国家,只有在这个国家,金钱才象征着人拥有他自己的思想,拥有自己的劳动果实,拥有他的生命、他的幸福,以及他本身。如果按现今的标准把它视为邪恶,如果它就是用来诅咒我们的理由,那么我们——我们这些追求钱并且挣钱的人们——就去接受它,并甘愿被这世道所诅咒。我们甘愿在我们的前额上带着这个美元的标志,把它骄傲地当做我们的高尚的徽章——我们情愿为了这个徽章而生活,并且可以为它去死。”

他伸出手去要那个烟盒,她举着它,手指仿佛还不愿意松开,但终于还是把它放回了他的掌心里。他似乎是有意想让她看清他的动作,慢慢地取出一支烟,递给了她。她接过来,将烟放到唇间。他自己也拿了一支,然后划了根火柴,将两人的香烟点燃,他们便继续走了起来。

他们走过了陷在松软土地里的发烂的木桩,穿过了一大团浮在空中的月光和弥漫的雾气——他们手里握着的是正在燃烧的两点光亮,小小的光圈不时照亮着他们的脸庞。

“火这股危险的力量,在他的手指间服服帖帖……”她想起了那个老人对她说过的话,他曾经说过地球上没有任何地方生产那种香烟。“人在思考时,心中便会燃起火花——这时,点燃的香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他的一种表达方式。”

“我希望你能告诉我这烟是谁做的?”她的声调已经是在绝望地哀求。

他善意地笑了笑:“我就跟你这么说吧:这烟是我一个朋友做的,而且是卖的,不过,他可不是大众服务商,他只在他的朋友圈子里卖。”

“能把那包烟卖给我吗?”

“我觉得你买不起,塔格特小姐,不过——你想要的话,行啊。”

“多少钱?”

“五分钱。”

“五分?”她惊愕地重复着。

“五分——”他说,又加上一句,“是黄金。”

她站住脚,瞪着他,“黄金?”

“对,塔格特小姐。”

“那好,你的兑换率是多少?折合成我们的货币是多少钱?”

“没有什么兑换率,塔格特小姐,只要是有形的——或者只有韦斯利先生说了才算的无形的货币——无论多少钱,都买不来这包香烟。”

“明白了。”

他的手伸进兜里,拿出那盒烟,向她递了过去。“我把它送给你,塔格特小姐,”他说,“因为你已经挣出无数包烟了——而且,因为你需要它的目的和我们的完全一致。”

“什么目的?”

“就是在失意的时候,在流浪的孤独之中,能够让我们想起我们真正的故乡,它也一直是你的故乡,塔格特小姐。”

“谢谢。”她说道。她将那盒烟放进了她的兜里。他看见她的手在颤抖着。

当他们来到第四个一英里的路标时,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除了坚持着吃力地挪动脚步外,他们已经筋疲力尽。他们看见在远远的前方出现了一点亮光,它紧贴着地平线,远比星星更加清晰耀眼。他们没有言语,一边走一边继续望着它,直到终于认出,原来那是矗立在空旷原野之上的一座巨大的灯塔。

“这是什么?”她问。

“不知道,”他说,“看着像是——”

“不,”她急忙打断了他,“不可能,不可能是在这附近。”

她不愿让他一语道破自己期待已久的希望,她强忍着不去碰这个念头,不去知道这念头便是希望。

他们在第五个一英里的路标处找到了电话,那座灯塔像一团冰冷的火焰,高悬在他们南面半英里以外的夜空之中。

电话机可以用,她提起听筒,便听到了电话线里沙沙的静音,仿佛一个活着的生命的呼吸。随即,一个听上去困恹恹的声音无精打采地答道:“这里是布莱肖站的杰萨普。”

“我是达格妮·塔格特,是从——”

“谁?”

“我是塔格特公司的达格妮·塔格特,正在——”

“哦……哦……我知道了……什么事?”

“正在你们的83号铁路电话这里。彗星特快被困在了从这里往北七英里的地方,是被抛下的,乘务人员都逃了。”

停顿了一刻后,“那么,我又能怎么办呢?”

她简直不敢相信,一时顿住了。“你是夜班调度吗?”

“对。”

“那就马上给我们派另一组乘务人员过来。”

“一整组乘务人员?”

“当然了。”

“是现在吗?”

“对。”

停顿了一刻后,“没有这个规定呀。”

“把总调度给我找来。”她屏住呼吸说道。

“他度假去了。”

“去叫分部的主管。”

“他到劳力尔去了,要一两天才回来。”

“给我把负责的人叫来。”

“现在我负责。”

“听着,”她耐着性子,慢慢说道,“你明不明白,现在有一趟运载乘客的列车被抛在了野地里?”

“明白,可我怎么知道该怎么办?规定上没有讲啊。如果是事故的话,我们会派事故车过去,可如果没有事故……你不需要事故车吧?”

“不,我们不需要事故车,我们要的是人,你明白吗?是能开火车的大活人。”

“规定上没讲有车没人,或者有人没车的时候该怎么办,没有关于大晚上派一整组乘务人员出去找火车的规定。我还从没听说过。”

“现在你就听说了。难道你不知道该怎么办吗?”

“我凭什么会知道?”

“你明不明白,你的工作就是确保列车的运行?”

“我的工作是遵守规定。要是我擅自派乘务人员出去了,天晓得会出什么事?现在联合理事会出了这么多的规定,我干吗要自找苦吃?”

“你任凭火车在铁轨上抛锚,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

“那不是我的错,与我无关。他们可怪不到我头上,我没办法。”

“你现在必须帮忙。”

“谁也没让我这样做呀。”

“我正在要你去做!”

“我怎么知道你该不该命令我干什么呢?我们本来就不应该给塔格特公司提供乘务人员的。我们得到的命令是,你们的火车应该由你们自己的乘务人员负责。”

“可现在是紧急情况!”

“从来没人跟我提过什么紧急情况。”

她不得不用几秒钟的时间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她看见凯洛格正一脸苦笑地看着她。

“听着,”她对着话筒说道,“你知不知道彗星特快三个小时前就该到布莱肖了?”

“哦,当然知道,可谁都不会对此大惊小怪,现在没有什么火车是准时的。”

“那么,你是想让我们的火车永远停在那儿堵着你们的铁道吗?”

“我们最近的一趟车是从劳力尔发出的北向的客车,那也要等到十一月四日上午八点三十七分才会到。你可以等到那个时候,值白班的调度就会来了,你可以和他讲。”

“你这个蠢货!这是彗星特快!”

“跟我有什么关系?这儿不是塔格特运输公司。你们出了钱之后就要这要那的,让我们这些小人物多干了不少活儿,钱却一分也多拿不了,你们只会让我们伤脑筋。”他的声音渐渐开始傲慢起来,“你不能用这种口气同我讲话,你用这种口气和人讲话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她一直就不相信,一个她从来没用过的办法居然会在某些人身上奏效——这些人并非塔格特公司的雇员,她以前从没有和他们打过交道。

“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她冷森森的问话里带着一股威逼的语气。

它果然起了作用。“我……我想我知道。”他回答说。

“那我就告诉你,如果你不马上给我派人来,等我到了布莱肖,出不了一个钟头你的饭碗就会丢掉,我早晚都会到的,你最好还是让我早点到。”

“好的,小姐。”他答道。

“召集起全组的乘务人员,命令他们把我们运到劳力尔,那里就有我们自己的人了。”

“好的,小姐,”他又接着说,“你能不能告诉总部,是你让我这么做的?”

“我会的。”

“而且是你来负这个责任?”

“我负责。”

片刻的停顿后,他绝望地问道:“现在我怎么去召集人呢?他们大多数都没有电话。”

“你有没有跑腿的人?”

“有,可他早晨才会来。”

“现在院子里有没有任何什么人在?”

“库房里有个清洁工在。”

“派他去叫人。”

“是,小姐,等一等。”

她把身子靠在电话箱的一侧等待着。凯洛格在笑。

“要管理铁路——这可是遍及全国的铁路,你就打算靠这个?”

她耸了耸肩膀。

她再也不能将视线从灯塔上移开,它看上去是如此的近,简直唾手可得。她感觉到自己不肯承认的那个念头正在她的心里剧烈地翻腾:一个人有能力去开发利用崭新的能源,他所研制的发动机令现在所有的发动机形同废铁……再有几个钟头,她就可以和这样聪明的头脑去对话了……只要再过几个钟头……这么着急地赶过去,要是已经没有必要了呢?这只是她想要,是她唯一想要的……这是她的工作吗?她的工作又是什么呢:是继续去淋漓尽致地发挥她的才智,还是把这辈子都耗费在琢磨一个不称职的夜班调度是怎么想的?她为什么要工作?就是为了能维持她一开始在洛克戴尔车站干夜班员的水平吗?不,比那还要低——就算在洛克戴尔的时候,她也比那个调度员强——难道最终的结果就是终点比还要低?……没有什么理由要急着赶过去了吗?她就是理由……他们需要火车,但不需要发动机?她需要发动机……这是她的义务么?是对谁的义务?

调度离开了很久,回来的时候,声音显得闷闷不乐:“那个清洁工说他倒是能去叫人,可没有用,因为我怎么能把他们送到你那里呢?我们手里没有机车。”

“没有机车?”

“对。主管到劳力尔用了一台,其他的都在修理厂待了好几个星期了,扳道车今天早晨出了脱轨事故,要一直到明天下午才能修好。”

“那台你刚才说要派过来的事故车呢?”

“哦,它去北边了,昨天那里出了事故,现在还没回来。”

“你们有柴油机车吗?”

“从来没有过那玩意儿,这里肯定没有。”

“你们有轨道动力车没有?”

“哦……有,夫人。”

“让你们的人到83号铁路电话这里来一下,把凯洛格先生和我接上。”她的眼睛望着灯塔。

“好的,夫人。”

“给塔格特公司劳力尔站的列车主管打电话,告诉他彗星特快延误和这里发生的情况。”她把手放进衣袋,手指忽然缩紧了——她摸到了那盒香烟。“对了——”她问道,“那个距离我这里半英里远的灯塔是干什么用的?”

“是你现在的位置吗?哦,那肯定是旗舰航空公司的紧急降落机场。”

“我知道了……好吧,就这样。叫你的人马上出发,告诉他们到83号电话的地方接凯洛格先生。”

“是,夫人。”

她挂上电话。凯洛格咧嘴笑了。

“是个机场,对吧?”他问。

“对。”她望着灯塔,手还握着兜里的烟。

“那么他们要过来接凯洛格先生,是吧?”

她猛地朝他转过身去,忽然意识到她已经在无形中做出了一个决定。“不,”她说,“不是这样,我不是想把你扔在这里,只是我也要去西部办一件要紧的事,我想应该赶快才行,所以我刚才是想能不能搭一架飞机去,但我不能这么做,况且也没必要。”

“来吧。”他说着便向机场的方向走去。

“可是我——”

“假如你想做的事比伺候那些笨蛋们还要紧急——就别犹豫了。”

“比世上的任何事情都要紧急。”她喃喃地说道。

“我替你留下来,负责把彗星特快交给你们劳力尔站上的人。”

“谢谢你……但你要是认为……你知道,我不是在逃跑。”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这么急着帮我?”

“我只是想叫你体会一下,做一次你自己想做的事情是什么感觉。”

“那个机场不太可能会有飞机。”

“很可能有。”

机场的一边停了两架飞机:一架是事故后烧焦了一半的残骸,连回收当废铁都不值;另一架崭新的则是全国上下难得一见的怀特·桑德斯单翼飞机。

机场里有一名睡眼惺忪的工作人员,他岁数不大,又矮又胖,如果不是说起话来有股学生味道的话,活脱脱地就是一个布莱肖站夜班调度的翻版。对于一年前他来这里上班时就停放在此的这两架飞机,他一无所知。他和其他人一样,对这两架飞机向来不闻不问。随着遥远的总部不为人知的动荡和这家曾经颇具规模的航空公司的日渐衰落,桑德斯单翼飞机已经被人们忘记——它就如同大自然中那些随处都会被人遗忘的资产……如同被遗弃在废品堆中的发动机模型,就那么赤裸裸地扔着,对继承和接管的人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从来没人告诉过这个年轻的管理员这两架飞机是否还应该保留,令他做出选择的是两个不速之客那种不由分说的架势,是作为堂堂的一家铁路公司副总的达格妮·塔格特的名头,是他们大致透露的,在他听来犹如华盛顿般重要的机密而紧急的任务,是对方提及的与航空公司在纽约的那些他连名字都没听说过的大头之间的协议,是塔格特小姐亲自签写,担保返还桑德斯飞机的一万五千美元押金支票,还有就是另外一张酬谢他的两百块钱支票。

他给飞机加足了油,尽可能仔细地做了检查,找出了一张全国机场的地图——她看到犹他州阿夫顿市区边上的一块可供降落的机场依然还有标志。她一直紧张忙碌得顾不上去想别的,但到了最后关头,当管理员打开照明灯,她即将登机的时候,她停下来望了一眼空荡荡的天空,然后看了看欧文·凯洛格。他一个人站在炫目雪亮的灯光里,双脚稳稳地叉开,站在被一圈耀眼的灯光所环绕的水泥台上,在那圈亮光的后面,便只有无尽的黑夜——她一时难以说清,他们当中究竟是谁更可能去面对更加荒凉的渺茫。

“假如我出了什么事,”她说,“你能不能告诉我办公室的艾迪·威勒斯,让他按我答应的那样给杰夫·艾伦一份工作?”

“我会的……假如你出什么事的话……要做的就只是这个?”

她想了想,对意识到的这一点也感到有些吃惊,凄然一笑,“是啊,我想就这些吧……还有,把发生的事情告诉汉克·里尔登,告诉他是我托你转告他的。”

“好的。”

她抬起头,坚定地说道:“但是,我想是不会出事的。等你到了劳力尔,给科罗拉多州的温斯顿打个电话,告诉他们我明天中午赶到那里。”

“好的,塔格特小姐。”

她正欲伸手表示告别,却发现这显得很是苍白无力,随即,她想起了他曾提到过的落寞时分。她拿出那包烟,默默地将原本就是他的一支烟递给了他。他脸上的笑容凝聚着理解的千言万语,火柴划出的小小火光,在点燃两支烟的同时,便是他们两双手久久的紧握。

然后,她便登上了飞机——时间和她的动作并未因此中断,而是继续进行着,仿佛是一段音乐般一气呵成:她的手按触到启动装置,发动机顿时发出山崩一般的轰鸣,令她暂时忘记了过去的一切。螺旋桨的叶片徐徐转动,很快就消失成了一片脆弱的漩涡气墙,驶入跑道,然后是短暂的停顿,向前加速,开始做长长的、危险的起飞滑行,这笔直的滑行目标坚定,势不可当,把它积聚起的能量转化为一点点艰难地抬升的力量——直到在不知不觉间发现大地开始跌落,笔直的线路在不间断的延伸之中自然而然地便腾空而起了。

她看见铁道旁的电话线从她的脚尖下掠过,大地向下方沉落,她似乎感觉到大地的重量正从她的脚踝上渐渐卸去,仿佛地球将会缩小,变成她曾经背负着,然后甩掉了的罪犯的镣铐。她的身体摇摆着,陶醉在这个发现所带来的震惊之中,机身随着她的身体在晃动,下面的大地则随着机身的晃动摆个不停——这发现便是她的生命掌握在了她自己的手中,再也没有去争论、解释、手把手地教以及乞求和搏斗的必要——需要的只是去看、去思考,然后去行动。接着,大地成了广阔的一片,随着她的盘绕上升,变得愈加辽阔起来。当她最后一次向下望去时,机场的灯光已经踪影全无,能够看见的只有那座灯塔,看上去像是凯洛格手中的烟头,透过黑暗,向她闪烁着最后的敬意。

接着,她眼前能看到的便是仪表控制板上的灯光和机舱玻璃外的点点繁星。此时,除了指望发动机的转动和凝聚着飞机制造者们的心血的劳动之外,她已别无依靠。但除了这些,还能有别的指望吗?她心想。

她向西北方直飞过去,要对角斜穿过科罗拉多州。她知道她选择的是飞越大面积险峻山岭的一条最危险的航线——但这是一条捷径,只要有一定的高度就会安全,况且和布莱肖的那个调度相比,再险恶的高山也不算什么了。

星群宛如一堆堆泡沫,天空似乎不停地变幻和涌动着,气泡此起彼伏地变幻着模样,涌起的旋风突如其来。大地上时而会闪现出一点亮光,看上去比头顶那一片单调的蓝幕更加明亮。可它却如同被夹在深蓝色的洞穴和黑沉沉的土地之间,正竭力站稳着脚跟,向她打个招呼后,便一闪而过。

一条大河的灰色线条慢慢地开始浮现,在她的视野里驻留了许久,不露声色地迎接着她,犹如一根泛射着夜光的血管,从大地的皮肤下凸显出来,病弱无比,没有血液在其中流淌。

她望见了一座城镇的灯火,依靠电流发出的明亮炽烈的光芒,如同是撒在原野上的一把金币,此时,它们似乎和那些星星一样遥不可及。点亮它们的能量已经消失,在荒芜的原野上造出电站的那股力量已经消失,她想不出任何办法能够去再次得到它。然而,这些就是她的星星——她眼望着下方,心里在想——这些便是她努力的目标,她的灯塔,激励她不断向上的动力。别人一见到星星,便声称有一种感受,她却在看见照亮了城镇街道的电灯时才有如此的感觉——那些星星之间相隔了数百万年,所以彼此互不相干,只是作为华而不实的装饰罢了。她想要攀上的顶峰其实正是天空下的地球,她搞不懂自己怎么居然会失去了它,搞不懂是谁让它成了一只囚徒的镣铐,被胡乱地扯来扯去,又是谁将它那注定能够实现的辉煌变成了幻想。但飞机已经越过了城镇,她必须注意前方正在耸立起来的科罗拉多的重重山峦。

仪表板上那小小的指针显示出她正在爬升。发动机的嘶吼仿佛重载之下的心脏搏动,从包裹着她的金属机壳穿透进来,震得她掌心里的方向盘不停地颤抖,使她感受到背负着她跨越山巅的是一股多么大的力量。此时,大地变成了一座褶皱、不停摇摆的雕塑,不时会有高耸的山峰钻出来向飞机逼近。它们仿佛一道道黑色的裂口,划破了她前方白茫茫的星云,并越撕越宽。她全神贯注,仿佛将人机合为一体,抗拒着下方那一股要将她吸吞的无形力量,抗拒着突如其来地撞歪飞机,像是要把她和半壁山峰都从空中摔倒下去的气流。这如同是在同一片冰冻之海作着殊死的搏斗,只要沾上它一点,就会丧命。

当山峰渐渐低落,雾气充斥在山谷间的时候,一切便安静了下来。大雾随即弥漫开来,笼罩了大地,她被困在空中,一动也不能动,只有飞机的引擎仍在耳畔轰鸣。

然而,她根本无须去察看大地,此刻,仪表成了她的眼睛——这个缩小了的视野凝聚着能够为她引路的优秀导航员的智慧。她心想,他们将自己的视野提供给了她,只要她懂得如何去看就够了。他们为人们带来了光明,自己却得到了什么呢?从提纯的牛奶到优雅的音乐,乃至可供读取的精密仪器——他们为这个世界带来了一切,然而他们得到了什么样的回报?他们现在又在哪里?怀特·桑德斯,这个飞机发动机的发明者,现在又在哪里?

雾气向上飘散——从豁然开朗的云雾之中,她发现下面成片的山石上有一星火光。这不是电灯,而是在漆黑大地上燃烧着的一簇孤独的火焰。她知道了自己此时的方位,知道这火焰便是威特的火炬。

她正在接近自己的目的地。在她身后的东北方向,耸立着那座被塔格特隧道贯穿的山峰。群山逶迤下行,渐渐沉没在犹他州的坚实土壤里。她降低了飞机的高度。

星星在慢慢地隐去,天空变得更加黑暗,但东边的云层正开始显露出薄薄的缝隙——由起初的丝丝缕缕转成了隐隐泛光的亮块,然后变成虽然尚不粉红,但已不再是蓝色的一大片,那是未来的阳光的色彩,是即将到来的日出的第一线征兆。它们不停地隐现变化,渐渐透亮起来,令天空被衬托得更加黑暗,然后如同一句诺言正在奋力地将自己化为现实,在空中越伸越宽。她听到一阵音乐在她的心中响起,她极少愿意唤起这乐声:那不是哈利的第五协奏曲,而是他第四协奏曲中在折磨中挣扎的呐喊之声,彰示着主题的乐句犹如即将接近的远景,正喷薄欲出。

她远远地望见了阿夫顿机场。开始它像是一个闪亮的小方块,接着便是一片亮如白昼的强光。机场的灯光是为一架准备起航的飞机打开的,她只好等一等才能降落。在机场上方盘旋时,她看见一架银光闪闪的飞机宛如一只凤凰,从白色的火焰中腾空而起,笔直的轨迹几乎在它身后留下了一串光影,向东飞去。

等它飞走之后,她便低低地掠过,朝着灯火璀璨的漏斗状的跑道扎了下去——她看见了扑面而来的一片水泥地,感觉到轮胎颠簸着停在了它的上面,随后,她绷紧的神经松弛了下来,飞机在牵引下顺利地离开了跑道,被安全领到了一辆汽车的旁边。

这是个小型的私人机场,起落寥寥,服务的对象是依然留在阿夫顿的几家大企业。她看见一个管理员只身向她匆忙地赶了过来。飞机甫一停稳,她便跳了下来。此刻,她已经忘了刚才数小时的飞行,心里急得连几分钟也嫌太长。

“我能找辆车把我送到理工学院吗?”她问。

管理员不解地看了看她。“可以呀,我想没问题,夫人,可是……去那儿干什么?那里已经没人了。”

“昆廷·丹尼尔斯先生还在。”

管理员缓缓地摇了摇头,然后一跷大拇指,指了指向东飞去的那架飞机的尾灯。“丹尼尔斯先生现在正在那上面。”

“什么?”

“他刚刚走。”

“走了?为什么?”

“他和一个两三个钟头前飞来接他的人一起走了。”

“是什么人?”

“不知道,从来没见过,不过,真够开眼的!他那架飞机可太漂亮了!”

她又回到了方向盘前,冲向跑道,升入了天空,她的飞机像出膛的子弹,向着正在东方的天空上闪烁远去的两盏红绿机灯射了出去——与此同时,她仍旧一遍一遍地喊着:“噢,不,他们不能走!他们不能走!他们不能走!他们不能走!”

要就此了结——她一边想,一边紧紧地抓着方向盘,仿佛它是不能放跑的敌人一样,她的想法如同一个又一个炸弹,被心中的一串怒火点燃——就此了结……和这个毁灭者去面对面……看看他究竟是谁,要躲到哪里去……这个发动机不能给他……不能让他把发动机带到他那个无人知道的紧闭的黑暗之中去……这次绝不能让他跑掉……

一道光芒自东方升起,仿佛是憋了许久的一口气,终于从地球下面呼了出来。在光芒上方的深蓝天幕之中,陌生人的飞机变成了一个小亮点,色彩不断地从一边到另一边闪烁和变换着,宛如暗夜里的钟摆,一下一下地数着时间。

由于距离过远,那个小亮点正慢慢地向地平线下落。她开足马力,不让那亮点逃出她的视线,不让它触到地平线上,然后消失。阳光像是被陌生人的飞机从地球下拉出来,洒进了天空。那架飞机是在朝着东南方飞,她跟在后面,迎着太阳飞去。

天空从透明的冰绿融化成淡淡的金色,在一层薄薄的粉色玻璃膜下,这金色映亮了一池碧水,她忘记了自己曾经在哪一个清晨头一次看见过如此的颜色。云变成了一丝丝蓝色的长线,渐渐向下坠落。她一直紧盯着陌生人的飞机不放,仿佛她的目光是一条拖链,可以将她的飞机向前拉得更近一些。陌生人的飞机此时已经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十字,仿佛是印在闪亮的空中的一个不断缩小着的记号。

接着,她发现那些云并没有坠落,而是在前方的地平线上堆积了起来——她意识到飞机正朝着科罗拉多的崇山峻岭飞去,她即将再一次与那无形的风暴搏斗一番。她对自己所看到的这些毫无感觉;她没有去考虑飞机或者自己的身体是否还能再次承受住考验。只要还能动,她就要跟住这个带着她对世界的最后一线希望一起逃走的小黑点。仇恨和愤怒的火焰烧光了她心中的一切,她此刻只有一种迫不及待地想要去厮杀的冲动;这一切犹如一条冰痕,融合在了一起,她只是铁了心地要跟着这个陌生的家伙,无论他是谁,无论他会将她带到什么地方,都要跟着他,并且……她的心中没再去想别的什么,但她那空荡荡的心底还埋藏着一句话:假如能把他除掉,她情愿去死。

她全身犹如一台设定好了的自动控制仪器那样操纵着飞机——群山透过蓝蒙蒙的雾气,展现在她的眼前,凸凹不平的峰峦宛如罩上了一层死亡的蓝色面纱,突兀耸立在她的前方。她注意到自己与陌生人飞机的距离已经缩短:他在接近险峻的山峰时放慢了速度,而她则将危险抛到脑后,毫不减速,只是努力保持着飞行的高度。她微微抿了一下嘴唇,等于是在笑:其实是他正替她驾驶着飞机,她心里想;他使得她能够在大脑一片空白之中,操作准确而娴熟地跟住了他。

她飞机上的高度表指针仿佛受了他的控制,一点一点缓缓地抬起。她正在不断地爬升。她觉得自己的呼吸和飞机的螺旋桨随时都会停止,而他则朝着位于东南方向的那座遮住了太阳的最高峰飞去。

他的飞机终于迎上了崭露出的第一缕阳光,一瞬间,机翼闪烁着明晃晃的光芒,如同迸发出一团白炽的火焰。接踵而至的是一座座峰顶:她看见射进石缝的阳光照着里面的积雪,然后顺着花岗岩石壁洒落下来;它在凸出的峭壁下面布上了浓重的阴影,令山峰充满了活力。

他们飞越的是科罗拉多最原始的一块地方,这里荒无人烟,无论人们徒步还是乘飞机都无法进入和居住。方圆百里之内没有地方适合降落;她瞧了一眼油表:只够飞半个小时了。陌生人直奔着另一处更高的山脉飞去。她奇怪这个人为什么总是选择无人去走的路线。她但愿自己能够越过这条山脉——这是她所能做的最后努力了。

陌生人的飞机突然减缓了速度,就在她以为他要爬升的时候,他的高度下降了。耸立的花岗岩层向他迎面扑来,撞向他的机翼,但他的确是在做着长长的流畅的滑降动作。她没有发现它有任何的停顿、摇晃和机械故障的征兆:那看上去完全是在有意控制下的平稳动作。它的机翼忽然在阳光下一闪,飞机便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弧线,阳光如水珠般从机身上洒落——随后便流畅地兜着大圈在空中盘旋起来,似乎准备在这个看不出可以落脚的地方降落。

对于面前发生的一切,她看在眼里,却感到无法解释和相信,同时,她等着看他拉起飞机,重新回到天上。但那飞机却从从容容地继续盘旋下降,朝着她看不见,也不敢去想的那块地上转了下去。在她和他的飞机之间,矗立着一排犬牙交错的花岗岩壁——她说不清他扎下去会碰到什么,只知道这看上去虽然不像,但绝对是在自取灭亡。

她看到他机翼上的阳光一闪,然后便发现那架飞机如同一个胸口朝下、四肢张开的尸体,静静地在令它坠落的力量的拉扯下,消失在了峭壁的后面。

她继续留在空中,几乎就是在等待着它的重新出现,简直无法相信她目睹的这场灾难居然发生得如此轻易而无声无息。她继续飞到了那架飞机掉落的地方,那里看来像是被花岗岩的石壁所围绕起来的一条山谷。

她来到山谷上空,向下望去。那里看不见任何可以降落的地方,找不到飞机的踪影。

山谷的底部像是一大片地球冷却时期交错生成、难以弥补的嶙峋的硬壳。巨大的山岩紧紧挤靠在一起,大块的圆石看上去像随时要滚落,石壁上有又长又暗的裂缝,几株虬龙般的苍松从里面探出躯干,几乎是和地面平行地横亘在半空之中。地上连一块巴掌大的平地都找不到,这里没有飞机的藏身之处,没有飞机的残骸。

她在空中急转,稍稍降低了高度,在山谷上方打起转来。在她无法解释的光线作用下,谷底比其他地方看得更清楚。她完全可以看出那里并没有飞机——但这是不可能的。

她盘旋得更低了一些,打量着周围——在一瞬间,她悚然想到,在这样一个寂静的夏日清晨,她独自一人迷失在了洛基山脉某一个飞机从不会靠近的角落,随着最后一点燃油在耗尽,她还寻找着一架根本就不存在的飞机,寻找一个像从前那样转眼就可以消失的毁灭者——或许将她引到这里自毁的只是对他的幻觉而已。她接着就摇了摇自己的脑袋,闭紧嘴巴,把高度降得更低。

她觉得假如昆廷·丹尼尔斯还活着,并且在她能够救援的范围之内,她不能将这样一笔无法估量的财富遗弃在下面这样的荒山里。她已经下降到了山谷的峭壁之内。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飞行极其危险,但她仍然盘绕和降低着高度。此时她的性命全靠她的视线,而她的视线在两个任务之间不停地变换着:搜寻着谷底,同时注意两旁像是要撕碎她的翅膀的峭壁。

她把这危险仅仅当成了任务的一部分,已不再有任何个人的意义在里面。这样的残酷几乎让她感到很受用,这是输掉的战役中的最后一场战斗了。不!她在心中喊道,向着毁灭者,向着她离去的世界,向着她往昔的岁月,向着慢慢到来的失败发出了呐喊——不!……不!……不!

她的眼睛扫过仪表板,然后便呆坐着,哑然一叹。她记得上次察看的时候,高度表还是在一万一千英尺的地方,现在显示的是一万英尺,但谷底的面貌并未改变,飞机并没有靠近它。它依然如她第一次俯瞰时那般遥远。

她知道,八千英尺这个数字表明的是科罗拉多这一带的地表高度。她没有留意到她降了多深,没有留意到从高处看去曾如此清晰和接近的地面,此时显得那么模糊和深远。她是在从同一个角度看着同一群岩石,它们并没有变大,它们的影子没有偏移,而那怪异的不自然的光线,依然高悬在谷底的上方。

她以为自己的高度计坏了,便继续向下盘旋着。她看见自己的仪表指针在向下滑,看见石壁在向上升,看见这一带的山峦变得更加巍峨,群峰在空中靠得更近——但谷底的模样依旧没有变化,仿佛她所下落的是一口无底的深井。指针移向了九千五百尺——九千三百尺——九千尺——八千七百尺。

她看见一阵不知从哪里来的闪光,仿佛机舱内外的空气骤然无声地爆发出一团冰冷的火球。她惊得靠在了座椅背上,双手松开方向盘,捂住了双眼。刹那之间,当她再次抓住方向盘的时候,亮光不见了,但她的座机正在打转,她的耳朵嗡嗡的听不见任何声音,她面前的螺旋桨一动不动地僵停在那里:她的发动机熄火了。

她拼命想要把飞机拉起来,但飞机正在下落——迎面而来的不是一堆奇形怪状的大石头,而是一片她从来没发现的绿油油的草地。不容再想其他的事,不容再思索任何答案,她已经来不及从旋转中摆脱出来。几百英尺外的大地如同一面绿色的屋顶,向她迎头盖了下来。

她像是个不听使唤的陀螺一般荡来荡去,半坐半跪地抓着方向盘,拼命想把飞机拉成滑行的状态,试图让它的肚皮着地降落,绿色的大地在她的四周旋转,掠过她的上方,接着又出现在了她的下方,螺旋般地越来越近。她的双臂紧拉着方向盘,来不及考虑有无成功的可能——在这转瞬之间,她真切而剧烈地体会到了她所具有的那种特别的生存的感受。在这瞬间,她把她奉献给了她的爱情,奉献给了她对灾难的叛逆般的否定,奉献给了她对于生命、对于她自己无上价值的挚爱——她无比坚定而自豪地确信:她能够活下来。

她听见内心面对着向她飞速迎来的大地,在以她对命运的嘲讽和蔑视,呐喊出了那句令她愤恨的,在失败、绝望和求救时所说的话:

“该死的!谁是约翰·高尔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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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沃利是对沃伦的昵称。——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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