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春天的蒲公英(1/2)
在接下来的一片混乱中,我只听到了一个声音,那就是斯诺的笑声。他咯咯地笑着,随即一阵咳嗽,一股带白沫的血从嘴里冒出来。我看见他身体前倾,血从嘴里哇哇地吐出来,直到卫兵挡住了我的视线。
当一群穿灰军装的士兵向我拥过来时,我在想杀死帕纳姆国的新总统会带来怎样的后果。审讯、拷打、公开审判。不幸的是,我又要跟那些我爱的人道别了。我还要面对妈妈,她现在在这世界上已经完全是孤独一人了。
“晚安。”我轻声对我手里的弓说道,我感觉它已经归于平静。我举起左臂,扭过脖子,想去咬住袖子里的药片。但我的牙却咬在肉上,我猛地抬起头来,与皮塔的目光相遇,他定定地看着我。血从印在他手上的牙痕里流出来,他的手却抓住我的药片不放。“放开我!”我冲着他咆哮,扭动胳膊想从他手里挣脱出来。
“我不能。”他说。当人们把我从他身边拽走时,我觉得袖子上装药的小兜被扯了下来,看到深紫色的药片掉在地上,看到西纳送给我的最后一件礼物踩在一个卫兵的脚下。当人群向我拥来时,我变成了疯狂的野兽,又踢、又抓、又咬,总之尽一切可能从紧抓着我的无数双手里挣脱出来。卫兵把我举起来,越过愤怒的人群的头顶向外走,但我仍在不停地踢打,我开始大喊盖尔的名字。我在人群里没有找到他,可我想他知道我想要什么。给我一箭,干净利索地结束这一切。只是我现在没有箭,也没有子弹。他会不会看不见我?不,在我们头顶,在城市广场周围的大屏幕上,每个人可以看到正在发生的一切。他看到了,他也知道,但他没出现在现场。就如同他被抓时我没能救他一样。猎人之间、朋友之间也有遗憾。我们两个都是。
我完全是孤独一人。
到了总统府邸,卫兵把我铐起来,给我戴上眼蒙子。我被半拖半拽地穿过了长长的走廊,上了电梯,最后被扔到地毯上,之后,有人给我去掉手铐,大门砰的一声在我身后关闭。当我摘掉眼蒙子时,我发现自己被扔到了我原来在训练中心的房间。就是在这个房间,我度过了参加饥饿游戏和世纪极限赛前那宝贵的几天。床上只剩下床垫,衣柜大开着,里面空荡荡的,可无论怎样我都能认出这个房间。
我吃力地站起来,又费了好大力气脱掉嘲笑鸟服装。我浑身青紫,也许有一两个指头已经断了。可在与卫兵的争斗中,损伤最厉害的是我的皮肤。新长好的粉嫩的皮肤像纸巾一样被撕扯开,血从精心呵护后长出来的细胞里渗出来。可是,没有医生过来,我做得太过火了,已经不值得医治。我蜷缩在床垫上,希望自己在血流不止中死去。
没这样的好运。到了晚上,血不流了,我感到浑身僵硬、疼痛、黏糊糊的,可还活着。我一瘸一拐地来到浴室,依照记忆,把水调到最柔和的一挡,不要泡沫和洗发露,然后胳膊肘放在膝盖上,手抱着头,蹲在那里,让暖暖的水流冲着我的身体。
我的名字叫凯特尼斯·伊夫狄恩。我为什么没有死?我应该已经死了。我死了对大家都最好……
我走出浴室,站在门垫上,热风把我满是疤痕的皮肤吹干。没有干净的衣服可穿,甚至一条裹身体的毛巾都没有。回到卧室,我发现嘲笑鸟服装也不见了,在原来放衣服的地方放着一件纸质长袍。来自一个神秘的厨房的饭食摆放在那里,还有一个小盒,里面盛着需要我饭后服用的药品。我吃了饭和药片,把药膏抹在皮肤上。接下来,我就要好好想想该如何给自己做个了断。
我蜷缩着躺在沾满血迹的床垫上,并不觉得冷,可是身子光光的,只有一张纸盖着自己片片嫩肉的肢体。死并不是件容易事——窗户的玻璃足有一英尺厚。我倒是会打绳结,可是却没有地方吊绳子。我也可以把药片积存起来,然后吞下足以致命的剂量,但可以肯定,我是二十四小时受到监视的。就我所知,此时此刻我肯定出现在电视屏幕上,而评论员正在分析我杀死科恩的真正动机。在严密的监视下,自杀几乎是不可能的。这一次,凯匹特再次掌握了生杀予夺的大权。
我能做的只有放弃。我决定躺在床上不吃饭、不喝水、不吃药。去死,我也能做到。可是还有吗啡的脱瘾过程在拖我后腿。我现在不像在十三区的医院那样一点一点地减量,而是突然断药,我感到极为痛苦。以前的服用量一定很大,当毒瘾发作时,我浑身颤抖,感到钻心的疼痛,难以忍受的寒冷。我的决心就像脆弱的蛋壳一样被击碎了。我跪在地上,指甲在地毯上抓趴着,寻找着我在意志力未被击垮时扔掉的药片。我继而改变了自杀的计划,我要让吗啡把我慢慢毒死。到时因吗啡上瘾,我会变得骨瘦如柴、脸色蜡黄、眼窝深陷。这项计划我实施了几天,取得了不错的进展,可是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我开始唱歌,无论是站在窗边时,洗澡时,还是在睡梦中,我一直不停地唱,民谣、爱情歌曲、歌颂大自然的歌曲,不一而足。所有爸爸过世前教过我的歌我都唱。当然,自从他过世后,我的生活里已经很少有音乐。可令人吃惊的是这些歌我都能清楚地记得,那曲调、那歌词。我的声音开始是沙哑的,唱到高音的地方就会唱破,但经过练习,声音也变得优美起来。我的声音可以让嘲笑鸟静下来听,然后慢慢地跟我学起来。几天过去了,几个星期过去了,我看着雪花落在外面的窗台上。在这段时间里,我听到的唯一的人声,是自己的声音。
他们究竟在干什么?还在拖延什么?对一个杀了人的女孩实施判决究竟有多难?我继续着自我毁灭的计划。我的身体越来越消瘦,有时我太饿了,身体内的动物本性不受使唤地渴望着黄油面包和烤肉。可是,我还是赢了。有几天时间,我感觉很不舒服,觉得自己的生命就要终结了。可我发现吗啡在减量。他们正在试图让我慢慢脱离吗啡的影响。可是为什么?肯定,一个上了毒瘾的嘲笑鸟在观众面前更容易处理。之后,一个可怕的念头袭击了我。他们要是根本没打算让我死怎么办?要是还有更多的计划怎么办?他们会再次将我包装、训练而后加以利用?
我不会听他们的了。如果我在这间屋子里无法将自己杀死,那么出去后一旦有机会我就会结束这一切。他们可以把我养肥,可以给我全身的皮肤整形,可以给我穿上漂亮衣服,可以把我打扮得光鲜漂亮。他们也可以设计梦幻武器,在我的手里活灵活现,但是他们永远都不可能再给我洗脑,让我使用这些武器,我永远都不会再效忠于这些被称作人类的魔鬼,尽管我自己也是其中之一。我想皮塔也已经明白了我们是在自相残杀,希望更体面的物种来代替我们。因为一个物种要靠牺牲自己的孩子来解决分歧,无论以任何借口,这显然是不正常的。斯诺认为饥饿游戏是控制反叛者的有效办法。科恩认为那些降落伞能结束战争。可到了最后,谁会受益?任何人都不会。事实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只要有此类事件发生,都不会受益。
我躺在床垫上,在两天时间里不吃、不喝,甚至不吃吗啡,我房间的门终于打开了。一个人走到我的床边,走进我的视线。是黑密斯。“你的审判已经结束。走吧,咱们回家。”他说。
家?他在说什么呢?我的家已经没了。即使我能够回到那个想象中的地方,我的身体也太虚弱了,动弹不得。这时来了几个陌生人。他们给我补液、喂食,洗浴、穿衣。其中一个人像拎破布娃娃似的把我抱到楼顶,送到一架直升机上,给我系上安全带。黑密斯和普鲁塔什坐在我对面。不一会儿,我们的飞机就升空了。
我还从没见过普鲁塔什情绪这么高涨。他红光满面,志得意满。“你肯定有一万个问题要问!”看到我没有回答,他就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在我射死科恩之后,在人群中引起了騷乱。騷乱过后,人们发现了斯诺的尸体,他仍被绑在柱子上。有人说他因大笑而咳嗽不止,从而导致死亡,也有人说他是被人群挤死的。事实上,也没人在乎这些了。科恩死后,马上进行了紧急选举,佩拉当选了新总统。普鲁塔什被任命为宣传部长,负责广播电视领域的相关事务。他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负责对我的审判进行全程电视转播,他也是目击证人之一。当然,他是会为我辩护的。但我之所以被宣判无罪,主要还应归功于奥里利乌斯大夫的努力,他将我诊断为一个因战争的可怕经历而无可救药的精神异常者。我获得了释放,但条件是在他的看护之下。当然,这一切只能靠电话来进行,因为他不可能在荒凉破败的十二区生活。而我在得到新的通知之前,不得离开十二区。实际情况是,战争已经结束,没人知道该如何处置我。如果战争再次爆发,普鲁塔什肯定会为我找到相应的角色。接着,普鲁塔什哈哈地大笑起来。对于普鲁塔什来说,没人欣赏他的幽默从来都不会令他不安。
“你又在为另一场战争做准备吗?”我问。
“噢,现在还没有。目前我们正处于和平时期,大家都希望以前那些可怕的事件不要再重演了。但是,所有的人想法一致,这种情况总是不会长久的。人类是多变、愚蠢而健忘的动物,在自我毁灭方面倒是才智出众。谁知道呢?也许就这样了,凯特尼斯。”普鲁塔什说。
“什么?”我问。
“时间在流逝,也许我们正亲眼目睹人类的进化发展。好好想想吧。”接着,他问我是否愿意参加他数周后即将启动的一个新的歌唱节目。他们认为也许我应该做点让自己高兴的事。他会让摄制组到我家里去拍摄。
我们在三区稍作停留,普鲁塔什在那里下了飞机。他将在那里和比特见面,讨论广播系统的技术更新问题。他最后对我说的一句话是,“常联系,别让大家成了陌生人。”
我们再次起飞之后,我看着黑密斯,“哦,你干吗也要回到十二区?”
“在凯匹特,他们好像也没有适合我的位置。”他说。
一开始,他这么说我也没多想。可是,过了会儿,我开始疑心他为什么这么说。黑密斯又没有刺杀任何人,他应该哪里都可以去。他要回到十二区,那是因为他接到了有关命令。“你必须要照看我,对吧?做我的指导老师?”他耸耸肩。这下我明白了,“我妈妈不回来了吧?”
“是的。”他说。他从夹克兜里掏出一封信,递给了我。我凝视着信封上娟秀整洁的字体。“四区要新建一家医院,她要去参加援建工作。她要你一到家就给她打电话。”我的手指在那优雅的斜体字下面划过。“她为什么不回来,你是知道的。”是的,我知道为什么。因为在十二区的废墟里,承载着太多有关爸爸和波丽姆的痛苦回忆,令她不能忍受。她不回来显然不是因为我。“你想知道还有谁不能回来吗?”
“不,我宁愿到知道时,来个意外。”我说。
就像一个好的指导老师,黑密斯哄着我吃了一个三明治,然后,一路上他都装作他以为我已经睡着了。他在各个包厢串来串去,把所有的酒都揣在他的袋子里。我们到达胜利者村的绿色草坪上时,已经到了晚上。胜利者村有一半的房子里都亮起了灯,包括黑密斯家和我家,但皮塔的家却没有光亮。有人已经在厨房生起了火。我坐在壁炉前的椅子上,手里仍捏着妈妈的信。
“好了,明天见。”黑密斯说。
随着酒瓶子的叮叮当当的声音,黑密斯走远了。在他走远后我低声说了一句,“我看是见不着。”
我坐在椅子上不愿意动。屋子里冰冷、昏暗,而且空荡荡的。我拽过一条旧围巾披在身上,盯着面前的火苗。就那样睡着了。醒来时,已经到了早晨,我听到格雷西·塞在火炉边忙碌的声音。她给我做了煎鸡蛋、土司,然后坐在旁边看着我吃完。我们俩都没说多少话。她的小孙女自顾自地玩着,从我妈妈的编织篮里拿出一个鲜艳的蓝色线球在玩。格雷西·塞让她把线球放回去,我说让她玩吧。这屋子里已经没有会织毛衣的人了。吃完早饭,格雷西·塞收拾了碗碟,就离开了。但是到了中午,她又来给我弄午饭,让我吃了。我不知道她仅仅是出于邻居的关心,还是政府给她开了支,但她每天两次都会来。她做饭,我吃饭。我试图想出下一步该干什么,现在我可以自我了断,已经没有障碍了。可我似乎还在等待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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