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红颜哀(下)(2/2)
彼时午后轻暖的秋阳透进豆绿罗影纱,照得寝殿内微尘轻扬,碎金似的迷漫。因着如懿的到来,宫人们都退了下去。殿中梨花木矮架上供着一盆香山子,香气幽幽若若,又不见烟火气,甘宁清甜的香气让人通体舒泰,宛在梦中。那香山子原是取百斤左右的紫油伽蓝香精心镂雕而成。那伽蓝香难得,宫人们取一星两星制成金累丝香包已算得趣,何况是这样大件。如懿未曾细想,只一意凝睇。
她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子,即使在濒死的一刻,还能美得如此不沾风尘,宛若谪仙。
有一个大不敬的念头从脑海中疾闪而过。虽然岁月对皇帝格外厚爱,使他仍有英姿枫枫、玉山嫌峨之态,但比之香见,亦不过是紫芝之畔的青苔和油腻的朽木,不堪佳配。
她有一瞬的好奇,那个让香见心心念念的男人,会是个怎样的人?
这样的念头,挑破彼此视线并无交集的尴尬。
她侧身,顺着容琢搬来的桃花木竹节番草纹绣墩坐下,示意众人退下,方才缓缓开口:“听闻一个人濒死的时候,可以看见他最想见的人,你是否在等这一刻?”
香见神色呆滞,死死地盯着蓝田玉轻羽尾帐钩挽起梨花青冰绡缠枝宝罗帐顶。宫人们强行替她换过了天水绿白点梅枝纱衫,也是她部族的制式,长长的雪色长珠缕络逶逸横逸,如她一般毫无生气。
如懿不在意她的沉默,只是出神,“其实本宫也很好奇,寒歧到底是怎样人物。你若不与本宫说说,怕是知道他记得他的人也会越来越少了。”
香见的眼珠是定在白水银里的两丸琥珀,清透却僵死,没有一丝活气,唯有在听到寒歧的名字时稍稍一颤,旋即又复死寂。她喃喃,那低语声沙哑近乎干裂,是两日未曾进水的缘故,“寒歧?很久没人和我提他了。”
“你身边的侍女固然是你的族人,却也不愿意提这个为你们部族引来战火的男子了吧。”如懿仰着头,拨着罗帐上垂落的南红坠崧蓝流苏,那南红红艳如锦,质地糯润,捏在手里华润而沉静。“可是,本宫真的很好奇,他为何会让你念念不忘?说来好笑,本宫自出闺阁,见过的男子也不过这么几个,每日起坐便是太监服侍。本宫真的很难想象,你们曾经经历过什么,可以有这般似海深情?”
香见吃力地扬起唇角,露出一丝讥诮,嘶哑着道:“你和那个皇帝,都不会懂的。”她欲再说,便咳嗽起来,可见言语艰难。如懿见她入瓮,暗觉她单纯执拗,便取过桌上容珮留下的汤盏,徐徐引至她唇边,“是么?本宫是不懂,因为外头传言,他杀人如麻?”
香见亦不在意那盏中汤汁是什么,起初还呛了两口,渐渐饮下一二,急着辩解道:“不是!不是的!”她眼里流下一滴泪来,“他只是太想做一个英雄,太想可以脱离别人的控制和束缚,随心所欲。他…真的不是一个坏人。”
“不自量力、以卵击石这些词已经用得太多。寒歧只是想得到,却忘记了可能会付出的代价。本宫真的很担心,若是你死了,这世间记得他的好的人,便再也没有了。”
“没有了?”她的泪晶莹一滴,洇入盘螭朝阳葵纹枕。那攒金线秋阳葵花的图案明艳如生,益发显出她不堪的绝望,“是啊。我喜欢寒歧的时候才十三岁,那时他十六岁。他的眼睛那么明亮,天上的星星都比不上他。我在野外被狼群追逐,是他赶来救我,和狼群搏斗。他带着我骑马,放牧,带我去看冰山上的雪莲花。他说雪莲花是不能摘的,因为在他心里,雪莲花和我一样美丽。他知道我喜欢沙枣花的香气,便在我的屋子外种满了沙枣树。他答应我,只要我们的部族可以挣脱大清的束缚,他就可以带着荣光迎娶我。”
如懿轻轻唏嘘,“结果,世事于你,于他,都不过是一场幻想。”
“是。他的骄傲,烧死了自己,也烧毁了整个部族的安宁。那场仗打了几天几夜,我和部族里的女人、孩子们都躲了起来,直到廝杀声全部消失。我在夜色里寻找他,直到天明才在成堆的尸体下找到他。他浑身都是血,失去了一条臂膀,身上全是刀伤。他再也不会对我笑,对我说话,带我去摘雪莲花了。”
如懿替她抹去唇边流下的汤汁,徐徐道:“一个人过于渴望强大,只是因为他的渺小,寒歧有千错万错,对你总算不错。本宫不想多去议论一个已死之人的是非,只是要你明白,寒部已经失去了一个寒歧,不能再失去一个你。”
香见的眼是漫天星子坠落后的沉寂永夜,“我不过是一个礼物,已经在这里留了这些日子,也总有毁损的时候。我死在这个污秽地方,也是尽了我这个礼物的本分?”
“你方才喝的是红参汤,不是白水,一时死不了。既死不了,便好好听本宫说几句话再死。”如懿拨着凤仙花染就的半透明的指甲,这些日子她本无心妆饰,连指甲上的浅红残褪了也未曾发觉。她神色恬淡,一意浅谈,“你的寒歧死在了大清的将领手中,你的部族险险灭于铁蹄之下。可是你想想,为什么你的父亲还要把你这个将死之人送到京城来,而且你的族人也欣然同意?因为他们都知道,你是一个希望,是让你的族人好好活下去的希望。”
“希望?”香见满脸是泪,悲绝摆首,“不。从我的部族被刀刃血洗的时候,从寒歧的身体在我怀里变得冰冷的时候,我就没有希望了?我怎么还能去做一个别人的希望!”
如懿凝视着她,平静而从容,“当然。你也可以不做这个希望。拿刀抹脖子,挂上长巾把自己悬到梁上,服毒或者拿你漂亮的头撞到墙上去,一了百了的法子多了,随你选一个。但是你死了,哪天皇上听了谁的劝要再灭了你的部族,要对你的族人斩草除根,还有谁会来劝一句,保全下他们的性命和家园?”
香见震惊而愤怒,无以复加,“皇上…你们的大军…都是魔鬼,都是魔鬼!神灵会惩罚你们的!”
“成王败寇,连神灵也不外如是。否则孙悟空怎会被如来压在五指山下?如果今日是你们寒部灭了大清,我们也一定呼号不已,喊着你们是魔鬼!”她伸出手,示意香见坐起身,“我们都是女人,管不了男人的野心,也管不了男人的天下。我们能管着的,是凭一个女人的本事,将她想守护的人和事,都一点不漏地守下来,”
香见的面孔上挂满了莹然泪水。若不是亲眼所见,如懿几乎不能相信,这个世上居然有人连哭泣,甚至以带着疤痕的容颜哭泣,也可以这般宛若凌波仙子。她终于有一点明白,她的丈夫人到中年,还有那股像秋水一样发了狂满涨的热情的原因。
香见的手搭在如懿的手上,吃力地斜签起身子,悲伤哭泣:“万千勇士都守不住我们的家园,凭我,能守住什么呢?”
如懿深吸一口气,望着外头秋高气爽的碧蓝广天,沉声道:“男人们守不住的东西,往往女人就能做到。因为一个女人的韧性和忍耐,是任何人都不能比拟的。人人都说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忍辱负重,本宫倒觉得越王夫人才是真正的英雄豪杰。越国战败于吴国,勾践所受的苦不过是他应当承受的那份。越王夫人身处深宫,也被丈夫牵连受辱,还要安慰失意的丈夫忍耐奋发,她的毅力与韧劲才是最值得钦佩的。”
香见睁着满是泪水的眼,“可是我不是越王夫人,我…”
如懿的目光无比锐利,逼视着她,“你方才说过,你不过是一件礼物。一个人能了解自己的处境,明白自己的身份,倒也不是坏事。本宫就问你,既被作为礼物送来,你可愿尽一个礼物所有的责任和义务,好好地安分守己做好你的礼物?”
香见美丽的大眼睛里布满了迷惘与不解。
如懿春山微蹙,耐着性子娓娓道来,“如果于你而言,死去的情人比活着的族人要紧,那么本宫也不必再费事和你多说什么。可是你要觉得逝者不可追,活着的那些人更值得你牵挂,就像你父亲把你送来的本意一样,好好地做一个礼物。美丽、夺目,并且让送你来的人得到益处。这就是一件礼物的本分。”
香见唇色干枯,眼底的血丝如罗布的蛛网,却拢不住她的悲愤,“难道我就不能有其他的选择?像普通人一样做自己的选择?”
如懿俯下身,看着美丽而哀伤的容颜,似一朵开在冰凌上的无瑕而剔透的雪花。可是即便天寒地冻,雪花亦不会留存长久,只能被冻得僵冷,萎谢于地。香见的美似乎传递着她无法言语的悲楚,让看到的人也心生悲凉。如懿挽着她的手起身,“本宫和你一样,最大的悲哀就是没有选择。所以这个宫里,上至皇后,下至宫女,每个人活着,挣扎着,都是为了可以多一点选择。就譬如你,有了恩宠,有了凭仗,就可以选择为不为你的族人说话,选择说出怎样有用的话。如果你没有恩宠,那就是没有任何选择。”
香见嘤嘤含泣,“那你,你是皇后,你有没有过自己可以选择的事?”
“皇后只是一个身份,甚至是一个比你束缚更多的身份。所以本宫从来无从选择,只是逼迫自己顺天应时,如此而已。”如懿起身,将方才喝剩的半盏参汤置于她身前,红澄澄的汤汁倒映着她绝美的容颜,“你要知道,盼着你死的人很多,但都是你的敌人和无关紧要的人。希望你活着的人也不少,那都是你的至亲你的族人。选择成全哪一边,都由你。”
她转身离去,不欲多停留。仿佛香见的哀绝,亦是她的无奈。
万千人之上的皇后与一个战败送来的礼物,原也没什么不同。她忽然想起豫妃将要入宫那一日,皇帝的笑语,“不过是摆设而已”。
当日笑语,如今忆起只觉得惊心动魄。
如懿扶着容珮的手走了老远,神色依旧怔忡不宁,半晌,低语道:“容珮,你有没有觉得,我们都很像一件摆设?”
容珮惶惑地看了身后跟随的十数宫人,不解道:“摆设?”
“是啊。恂嫔是霍硕特部的摆设,豫妃是博尔济吉特氏的摆设,舒妃是叶赫那拉氏的摆设,淑嘉皇贵妃是李朝王室的摆设。她们每个人摆在宫里,都是家族的象征,族人的荣光。皇子和公主们,是子嗣繁衍、皇室兴旺的摆设。太后呢,是母慈子孝的需要,是向世人展示皇家恩义的摆设。除了面上那层需要,里头的滋味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容珮听得满心怅惘,忙堆了笑劝道:“娘娘,您想太多了。外头寒凉,咱们回宫吧。”
如懿抬起头,眯着眼看着晴好日光,像是洒落满天金色的碎屑,叫人觉得温暖。她其实羡慕的,是连尘埃这样无根轻飘的事物,来一阵风,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可这一辈子,她的身,她的心,都是注定要禁锢在这紫禁城里了。怎么飘也飘不出这高墙去。不,她哪里有飘的资格!
依稀是小时候跟着乳母嬷嬷们去寺庙里参拜。高大庄严的佛像,被装饰得宝光金灿,叫人不敢逼视。仿佛他们生来,就是这样高高在上,受万人景仰膜拜,受世间万千香火供奉。没有喜怒哀乐,从来没有,他们所有的职责,便是在那个位子上,只消在那里就好。
如懿耸了耸肩,像是禁不住秋日里的几许寒意似的。眼前便是秋意如醉,可是那浓醉的枫红菊灿,与她也是不相干的。如懿像是被隔绝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任凭外头秋色正浓,她兀自冷露寒霜,残叶萧萧。
容珮有些不安心,又唤了一句:“娘娘…”
如懿微微笑出声来,“你觉不觉得,本宫就像是庙里的塑像,宫里头的摆设?”
容珮知她经历了这些事,难免颓丧,只得好言劝道:“娘娘…您别多想了。”
“是了。摆设是连自己的念想都没有的。没有思想,才能安于做一个摆设啊!”她浮起一个虚弱的笑,“如果寒氏听了本宫的劝,本宫就是完成了皇上的嘱托,尽到了皇后的职责。”她轻嗤,眼底隐有泪光浮动,“多好的一个摆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