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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无处话凄凉(下)(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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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风声呜咽如泣,皇帝失神地坐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天光明亮得很,可皇帝还是觉得身上寒浸浸,明明是夏日炎炎啊。七月盛暑,怎会有凉意袭人呢?大约,大约真是殿内的冰供得多了些。皇帝伸出手,摸着眼前一支玫瑰簪子。

那是一件旧物了,戴着它的人一定很是爱惜,常在青丝间廝磨,才会有这般光润。

进保递上一盏清茶,“皇上,您看了这簪子很久了。”

皇帝点点头,“她走的时候,唯一的佩饰就是这支簪子。这,是朕很久以前送她的。”

进保轻声唤,“皇上。”

皇帝似乎没有听见,仍是摸着簪子把玩,“她这是什么意思呢?对朕怨恨己极, 却还戴着这支簪子。”

皇帝的眉心曲折渐深,那疑惑盘旋在他心头,甚是难解。进保不知该如何去劝。 翊坤宫丧仪,皇帝没有踏足一步,颖妃主持宝华殿超度之事,皇帝也不过问。按理说,他该是厌弃极了乌拉那拉如懿。可为何,却偏偏拿着这支簪子,不言不语,不饮不食?

进保自知劝不得,只能兀自焦急,直到外头小太监通报皇贵妃到来,他才轻轻舒一口气。或许皇帝,愿意听一听皇贵妃的劝说。

嬿婉进来时,己不见皇帝手中把玩的簪子。她的脚步轻快,全然不像一个刚生育的女子,反而像是一只游荡花丛的蝴蝶,以最美的姿态翩跹。

嬿婉轻盈请安,皇帝微笑着吩咐她起身,早已没了方才的愁云慘淡。

嬿婉侍驾多年,与皇帝也是亲近,便在榻边坐下,傍着皇帝的手背絮絮诉说。不过是宫里的一些琐事,皇帝兴致不大,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着,嘴上应付:“你是皇贵妃,后宫的事你自可做主。”

嬿婉得了这一句,心思稍定,这才露出几分关心情切之意,“刚去姐姐的宝华殿看过了,颖妃头一回主持这样的大事,实在有些紧张。”

皇帝何等精明,只等着她说下头的话,便也淡淡的:“那你可教导她些。”

嬿婉伸手在皇帝肩上轻轻捶着,甚是体贴。等皇帝舒坦些许,方才柔声细语道: “臣妾也是心疼颖妃妹妹,既要主持丧仪,还要回去照顾璟妧,实在辛苦。”

皇帝倒是心疼嬿婉,闭目养神,口中应着:“那也没有你辛苦。这几年接连产子,又要亲自照顾。”

这一语倒惹起了嬿婉的伤心事。她手中动作一缓,顺势伏在了皇帝膝上,哀叹不已:“唉,臣妾想着,虽然璟妧是臣妾的长女,但自幼不曾和弟妹一块儿相处。如今璟妧也大了,未免手足情谊淡漠…”

若不提,这些都是旧事了。可个中缘由,皇帝是再清楚不过的。嬿婉生育七公主璟妧之时,正是生母惨死、自己地位不保之际,所以这个女儿一直养在颖妃膝下。而颖妃虽然是养母,但一直不曾生养,对这个养女爱得跟眼珠子似的,照顾得无微不至。且颖妃的性子素来不与如懿、嬿婉两派来往,只与自已一般出身蒙古的嫔妃亲近,自成一派,将七公主护得极紧,连生母都甚少见到,更无半分母女之情。

今日嬿婉的话说得如此明白,皇帝也知道了,“你想接璟妧回去?”

嬿婉也不掩饰心迹,倒是一副慈母的关切情怀,“璟妧那孩子自小只和颖妃亲近,对臣妾一直淡淡的。臣妾想,不如让璟妧在臣妾那儿住一段,也好彼此亲近些。”

这话她没有再多说,因为皇帝也知道,接走七公主,等于剜了颖妃的心头肉,她是断断不肯的。然而嬿婉的泪已经涌了出来,啜泣不己,“皇上,璟妧到底是臣妾亲生的,臣妾实在挂念。每每午夜梦回,想到她不在身边,真是心痛…”

或许解铃还须系铃人吧。皇帝也不多言,只道:“那就让璟妧去你那儿住一段日子。若是她住得惯,就留在你身边吧。”

嬿婉大喜过望,忙忙周全了礼数便退出了养心殿。她一壁吩咐了王蟾去咸福宫接七公主,一壁打发宫女回去将永寿宫的侧殿整理出来,供七公主居住。

春婵笑吟吟道:“等七公主一回来,几位阿哥公主都养在小主膝下,那可真是团圆了。”

嬿婉微微得意,“为了璟妧的事本宫求皇上多年,难得皇上今日竟然痛快答允了。”

春婵奉承道:“乌拉那拉氏一死,您就是后宮第一人,皇上自然尊重您的意思了 。如今七公主就要回到小主身边,小主事事圆满,再没有不顺心的了。”

嬿婉面上的得意一闪而过,却未肯说出来。斗了那么多年,最后乌拉那拉如懿竟是自栽死了,真是无趣。这般无用的敌手,为她枉费多年,真是冤哉冤哉。不过她一死,这后宫便真是自己的了吧。

数十年光阴流转,谁能想到曾经全无家世的小小宮女,竟会成为宫中位同副后的皇贵妃呢。自然,没有正后,副后亦是等同于皇后了。等三年丧期满,安知坐于凤座的人不是她呢。

心思懵懂间,仿佛已是身着凤袍的自己立于万人中央,接受如山朝拜。然而眼前几个人走过,却只是草草行礼,毫无尊敬之意。

这种冷漠,让嬿婉无法承受,即刻变了容色,“站住!见到本宫怎不行礼?”

为首的正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香见,她冷然道:“我是我行我素惯了,向来没规矩的。”

嬿婉气结,看着香见身后两个蒙古嫔妃,恪贵人与恭贵人,喝道:“那你们呢?”

二人互相看了一眼,大约觉得的确失礼了,才道:“咱们跟着容妃娘娘走得快,所以…”

嬿婉冷笑:“所以行礼草草,果真眼里没有本宫了。”

恪贵人与恭贵人有些尴尬,香见拦在前头道:“咱们赶着去翊坤宫给主子娘娘磕头,顾不上对皇贵妃的礼仪,也不必见怪。”

嬿婉似乎不相信地重复了一句:“主子娘娘?”

香见正色道:“皇上讲不曾废后。翊坤宫娘娘,自然就是咱们嫔妃们的主子娘娘。”

这下连春婵都忍不住了,忙为主子出头,回嘴道:“荒唐!她不过以里贵妃礼下葬,算得什么主子娘娘?”

香见见主仆这般色变,反而气定神闲地笑了。她的目光如清冷碎冰,划过脸庞时。嬿婉都能察觉那种森森寒意。香见一字一句道:“就算如此,那也是我们心里的主子娘娘。皇贵妃,你可不是。”

香见话音己落,两位蒙古贵人也无半分劝阻之意,显然在她们心底,是认同这句话的。嬿婉心底的怒火己经嗞嗞烧了上来。她知道香见的性子执拗,皇帝都少悖她意思,便挑两个贵人说话,“容妃无礼,你们也要效仿么?”

恭贵人重施了一礼,不卑不亢,“颖妃娘娘主持主子娘娘丧仪,我等蒙古嫔妃,自然追随。告退了,”

众人再不言语,低首告退。

嬿婉气得发怔。她几乎不敢相信,这是她人生最得意的时候,多年劲敌己死,生子揽权,居然被一个有宠无子的嫔妃顶撞不算,连主位都算不上的贵人都敢不将她尊若神明。真是要反了!

春婵见她转瞬间脸色数变,知道是气恼到了极点,忙忙劝说道:“小主,小主, 您别生气。看来这些蒙古嫔妃都追随颖妃,您夺回七公主是对的,正好挫挫颖妃的锐气。叫她们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后宫之主。”

是了,这才是症结所在。嬿婉沉住气,一言不发,径自往永寿宫去。

算着时辰,颖妃忙碌于宝华殿和翊坤宫两头,自然无暇顾及七公主,而区区宫人,拦不住王蟾势必为她接回女儿的气势。待得颖妃知道,早就木己成舟了。

嬿婉这么盘算着,己到了永寿宫外,一进宫门,便听到了七公主的吵嚷声。到底是亲生女儿,这么多年分离,嬿婉心疼不己,上前就搂住了七公主,唤道:“璟妧,璟妧。”

璟妧乍见她来了,吓了一跳,勉强叫了一声“令娘娘”,便又挣扎着道:“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我住在咸福宫,不是永寿宫。”

小小—个人儿己经半大,力气不小。嬿婉珠翠满头,绫罗丝滑,一时有些抱不住她。

嬿婉满口价哄着:“好孩子,我是你额娘,听额娘的话,额娘疼你。”

璟妧怔了片刻,细细打量着她,深吸了一口气。嬿婉以为孩子心思转动,正要再柔声劝说,不想璟妧肃然朗声:“不,我要回去。我额娘是颖妃,不是你。”

春婵在一旁忙不迭地劝着哄着:“七公主,小主才是您的亲生额娘啊。”

璟妧的面色渐渐冷下来,略带稚气的白嫩脸庞上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沉着与冷静,她的口吻是决断的,不容置疑的,“不是,不是,我是颖妃的女儿。”

若是璟妧撒气撤泼,嬿婉都不会在意,小孩儿嘛,哄哄吓唬几回便好了。可是偏偏,这孩子的神情明白无误地告诉了她,她都知道,都明白。

有寒意从骨血里沁了出来,这个孩子,己经在截断她试图联系起来的母女血脉之情。

真的是来不及了么?后宫尚未完全驯服,连亲生女儿都要远离自己,背叛自己。

这个念头瞬间点燃了她的血液,那燃起的火焰几乎烧噬着她身体的每一寸,让她焦灼、痛苦,以致怒不可遏。

嬿婉的手离开了怀中的女儿,居高临下一般,冷然道:“这孩子,这般不服管教。”

春婵被她的神色吓到,赶紧道:“七公主还小,又一直没在小主身边,慢慢就好了。”

嬿婉不耐烦在宫人们面前露出下风,便顺水推舟道:“也罢,先安顿她住下,和弟妹们亲近亲近,也好让她知道,她是从谁的肚子里出来的。”

当下,玉蟾赶紧拉过了璟妧,殷勤道:“对对,七公主的屋子收拾好了,奴才带您去瞧瞧。”

七月中旬的风,带着酷热的暑气扫上了面庞。轻飘的裙角被傍晚的风轻浮地拂起,嬿婉深深吸了口气,将那如血残阳,留在了身后。

颖妃得知消息时,已是掌灯时分。她从翊坤宫回到咸福宫,正要梳洗更衣来抵去一日的辛苦,却立刻被心急如焚的宫人们围住,告知她七公主被接去永寿宫的消息。

颖妃心底最软弱处被人一刀刺中,几乎是瞬间失了方寸,喝道:“为什么不早来禀告?”

宫人们吓得跪了满地,抖衣瑟瑟。颖妃看着众人畏惧不己,才稍稍恢复了几分理智。是啊,一有皇帝的准许,二有皇贵妃之尊,三则也是最重要的,自己在翊坤宫主持丧仪,一旦如此刻般乱了方寸,要承受失礼之罪的也只有她自己了。

可是璟妧,她怎能夺走璟妧?

没有人知道这个孩子对于颖妃是多么重要。从她抱回婴孩开始,从璟妧软软的小身体,红通通的面孔在她怀里那一刻开始,她就把这个孩子视作了自己的亲生骨肉。

大约是天意不许,虽然得宠多年,颖妃从未有过自己的亲生孩儿。便是一同出身蒙古的妃子,也无人有生育之能。对于一个有宠无子的女子而言,自小养大的孩子,是多么重要。一句心头肉,也不为过。

真的,不是为了权势依靠,而是她真心爱着那个孩子,那个在空落落的紫禁城与她相依相伴的孩子。

是了!就算嬿婉是璟妧的生母又如何?嬿婉素来看重儿子,璟妧的出生又未能为她挽回彼时颓势,她又怎会如自己这般爱惜。璟妧的第一次笑,第一次牙牙学语,第一次学步,第一次风寒发热,都是她陪伴在侧,一一照顾。那个亲娘,又在做什么呢?谋算?毒害?媚宠?不,这些都叫她看不起。

她亲手养大的孩子,怎可回到那样的生母身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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