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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 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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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出门以后,我不客气地把寒月君咬剩下的半片“鱼糕”给报销了。这些日子,我已不是普普通通的猫了。我觉得自己已完全获得了像桃山如燕〔3〕所描述的那种猫儿的资格,或者说像格雷〔4〕家偷过金鱼的那只猫儿的资格啦。车夫家的老黑已根本不在我的眼里了。即便报销了一片“鱼糕”,人们也不会说三道四。而且这种利用别人看不见的当儿偷吃零食的习惯,也决不限于我们猫族。就拿我家女仆阿三说吧,她趁主人妻子不在的时候,经常不打招呼就吃点心之类的东西,而且吃完了也不打招呼。这种事也不只限于阿三,就连一向被主人妻子吹嘘为有极好家教的孩子们,也有类似行为。这是四五天前的事了:两个孩子清早醒来,在主人夫妇还未起床之前,便面对面地坐在饭桌上。她们每天总是要吃一点主人吃的那种蘸白糖的面包。碰巧那天糖罐正好放在桌上,并且连糖匙也在。因为没有人像平常那样给她们分白糖,那个大点的孩子很快从糖罐里用糖匙舀了一匙糖,倒在自己的碟子里。于是那个小的,也学着姐姐的样子,用同样的办法把糖舀在自己的碟子里。两个人睁圆眼睛对视了一会儿,那个大的,又拿起糖匙舀了一匙加在自己的碟子里。那个小的也立刻拿过糖匙,把自己的碟子弄成和姐姐的一样多。姐姐又舀了一匙,妹妹也不落后,又加上了一匙。这样你一匙我一匙舀下去,终于两人碟子里的糖都堆成了小山,而罐子里连一匙糖也不剩了。这时,主人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寝室走了出来,把孩子们费了好大力气舀出来的糖又照旧装回罐子里。我看到这种光景,心想:“人类从利己主义引申出来的所谓公平观念,也许优于我们猫族,不过他们的智慧似乎比我们猫儿差远了。在糖没有堆成小山之前,赶快把它送入嘴里岂不更好吗?”可惜我说的话她们听不懂,所以很遗憾,我只好坐在盛饭的桶上默不作声地欣赏着这幕活剧。

〔3〕 明治初期的“讲释师”(类似我国的评书艺人),曾于1890年演过“西洋黑猫”的段子。

〔4〕 格雷(1716—1771),英国诗人,曾在一首诗中写过爱猫淹死在鱼缸里的故事。

同寒月君一同出去的主人,也不知他们上哪儿散步去了。直到当天晚上很晚才回来,第二天出来吃早饭已是九点多钟了。我照例在饭桶上看着主人,他一声不响地在吃煮年糕,吃了一碗又一碗。尽管年糕片不很大,但他毕竟吃了六七块啊。最后把一块剩在碗里,放下了筷子说道:“咳,不吃啦。”如果是别人随便把吃的剩在碗里,他是决不答应的,但是,摆出一家之长的架子而自鸣得意的他,看着浸在浓汤里焦烂的年糕残骸,却丝毫不以为然。主人妻子从壁橱里拿出胃散,放在桌子上。于是主人说道:“这个药不管用,我不吃!”“怎么你……人家说这对淀粉食物很管用呢,还是吃了好啊!”她一个劲儿劝他吃。主人又犯了他那执拗的毛病,说道:“什么对淀粉管用不管用的,不吃!”妻子嘟囔说:“你这个人真是没常性!”“不是我没常性,是因为药不管用。”“你前些日子不是说真管用,真管用,每天都在吃吗?”主人使用对句似的口吻说道:“彼时管用,此时不管用啦。”“像你那样吃一阵停一阵,就是多管用的药也保险不会管用的。胃病不同于别的病,不耐心吃药,是不会好的呀。”她说着回头看了看端着方盆等候在那里的阿三。阿三立刻无条件地站在女主人一边,说道:“老爷,太太说的是实话,您要不继续吃几顿看,怎么能知道它是好药还是坏药呢。”“不管它好坏,我说不吃就是不吃。女人家懂得什么,少多嘴!”主人的妻子说道:“反正我们是女人。”说着把胃散推向主人,想强制他喝下去。主人却一言不发地站起来,走进了书斋。主人的妻子和阿三面面相觑,嘻嘻地笑了起来。这种时候,如果我紧跟在主人后边,坐到他的膝上,就会大吃苦头,所以我从院子绕过去,爬到书斋前的廊子里,从纸窗的间隙往里偷偷一瞧,主人正摊开爱比克泰德〔5〕写的书在读着哩。如果他能像平时那样读懂这本书,当然很了不起。可没过五六分钟,他就把书本狠狠地扔在书桌上。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一手。留心看下去,这次他拿出日记本写下了如下的记事:

与寒月去根津、上野、池之端、神田一带散步。在池之端的“待合”前,艺妓们穿着底襟绣着彩花的春装,在玩拍羽毛毽〔6〕,衣着很美,而面孔丑陋,颇似我家的猫也。

大可不必为说明其面孔丑陋,特地把我当作例子呀。即便是我,只要到“喜多美容店”去刮刮脸,不见得会比人差多少。糟糕的是,人总是这样自高自大。主人的日记接着写下去:

拐过“宝丹”药铺房角,又走来一个艺妓。这个艺妓身材苗条,柳肩,长得很俊俏,身上穿着浅紫色衣服,很合体,看起来很雅致。她露出雪白的牙齿笑着说道:“小源哥,昨儿晚上嘛……实在是我太忙啦。”不过她那声音嘶哑得和乌鸦叫一样,使她那风流俊俏的姿态大为减色。我懒得回头去看所谓小源哥究竟是何许人,便甩着双手径直来到“御成路”。寒月不知为什么,似乎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

〔5〕 爱比克泰德(约55—约135),希腊与斯多噶派有联系的哲学家。

〔6〕 一种两人使用木板拍和羽毛毽对拍的游戏。

再也没有比人的心理更难以理解的了。我家主人此刻的心情究竟是感到恼火呢,还是流于轻浮?或者是向古代哲人的遗著中寻求一抹安慰呢?我一点也弄不清楚。他在冷嘲社会呢,还是想混迹人间?是对无聊事大发脾气呢,还是超然于物外?我简直无法摸透。我们猫儿在这方面是非常单纯的。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发怒的时候就尽情发怒,哭的时候就哭他个昏天黑地。而且,我们猫儿绝对不记日记这样毫无用处的东西。因为没有记的必要嘛。也许像主人那样表里不一的人,才有必要记日记,把不能向社会公开的真实自我在暗室中发泄一番。至于我们猫族,我认为行住坐卧,拉屎撒尿,就是我们的真实日记,没有必要费那么多手脚把自己的真实面貌一一保存下来,如果有记日记的闲工夫,干脆在廊子里睡上一觉,不是更美吗?主人继续写下去:

在神田的一家饭馆里吃晚饭。喝了两三杯许久没有喝过的“正宗”〔7〕,结果今天早上胃口情况特好。看来,对于有胃病的人,每天晚上喝点酒是最管用的。胃散我是绝对不吃了,谁说也不行。反正不管用就是不管用。

〔7〕 日本酒的一种牌号。

主人在日记中拼命攻击胃散。好像在和自己吵架。今天早上的火气,在日记里似乎还余怒未息。说不定人类记日记的本质就在于此哩。

前几天某某说:“如果不吃早饭胃病就会好。”我试着停吃了两三天早饭,结果只是腹中咕咕作响,毫无效果。某某劝我不再吃咸菜,据他说,一切胃病的病根都出自咸菜。只要不再吃咸菜,就可斩断胃病的老根,必然康复。从那时起,我有一个星期未沾过咸菜边,可也没见什么功效,因而最近又吃开了。问了一下某某,据他说:“唯一的疗法是按摩腹部。但普通的按摩法不灵,必须使用‘皆川派’的古法治疗,一般胃病只要搞上一两次,就可以根治。安井息轩〔8〕也曾极为喜欢这种按摩术。就连坂本龙马〔9〕那样的豪杰,也时常接受这种治疗。”经他这么一说,我立即去上根岸〔10〕,让他们给我按摩了一次。但是他们说不按摩骨节不会痊愈,又说不把内脏的位置翻转颠倒过来,便很难根治等。那种按摩简直残酷极了。治疗后浑身瘫软,就像得了昏睡病一样。领教这一次以后,我再也不去了。a君说千万不可吃固体食物,于是我一整天只喝牛奶,这时肠里发出隆隆的响声,简直像闹了水灾似的,弄得我整夜无法入睡。b先生说:“用横膈膜呼吸,使内脏得到锻炼,胃的功能自然会健全起来,你不妨试试。”这个办法我也稍微试了试,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腹部不太舒服。有时我突然想起来,便专心致志地做,可过不了五六分钟就忘掉了。如果努力去记它,心中便总想着横膈膜,既读不成书,也无法写文章。美学家迷亭看到这个状况,调侃我说:“你一个男子汉,又不是要临产,做什么横膈膜运动,还是算了吧。”于是这些天我便停了下来。c先生说:“你多吃些荞麦面条可能会好些。”我就不断地轮换着吃打卤面和汤面,结果弄得我不断腹泻,却丝毫不见功效。这一年来,为了治胃病,想尽了办法,可一切均归徒劳。只是昨晚与寒月呷了三盅“正宗”,倒颇为管用。今后每晚一定要喝上两三盅!

〔8〕 安井息轩(1799—1876),江户末期的儒者。

〔9〕 坂本龙马(1836—1867),日本著名的皇权主义者、土佐藩武士。

〔10〕 东京市内的地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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