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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 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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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我想讲讲“绕竹墙”的运动。主人的院子是用竹篱笆围成长方形的,和廊子平行的那面篱笆足有五六丈长,但左右两侧的篱笆只不过各有两丈四尺长。如今,我所说的“绕竹墙”运动,是指在这竹篱笆顶上绕行一周而不掉下来。这个运动,我经常搞失败,但如果做成功了,倒是很有乐趣。特别是隔不太远的篱笆上就立有一根木桩子,给我提供了稍事休息的便利。今天我的功夫做得比较好,从清晨到中午,已经做了三遍,一遍比一遍做得巧妙。越是巧妙越有兴致。终于我又做了第四遍。在做第四遍的时候,我刚在竹篱笆上绕行了一半,邻居的屋顶飞来了三只乌鸦,在我五六尺的前方整齐地排列着。这是一群不请自来的家伙,专来妨碍人家的运动!尤其是它们来历不明,连个户籍也没有,居然随便飞到人家的院墙上来,真是岂有此理?我想到这里,便向它们喊道:“喂!我要过去,躲开!”最前边的那只乌鸦朝我这边嘻嘻地笑着。第二只乌鸦死盯着主人的院子。第三只则在竹篱笆上反复擦它的嘴,它们肯定是吃过什么东西以后才来的。我为了等待它们的答复,给了它们三分钟的考虑时间,一直站在墙上。乌鸦的诨名称做“勘左卫门”,果然不愧是勘左卫门,我等了那么久,它们既不飞走,也不搭话。我不得已只好缓慢地向前走去,这时,停在最前边的勘左卫门,扑扇了一下翅膀。我以为它们总算畏惧我的威势要逃走了,哪想到它只是把头从右向左转,只改变了一下姿势而已。这混蛋!若是在地上,我决不会轻饶它。无奈我这“绕竹墙”的运动本来就十分费劲儿,根本没有工夫去和勘左卫门怄气,可话又说回来,我又不情愿停在那里等待这三只乌鸦躲开。首先,这样等下去我的腿就发软了。对方是有翅膀的东西,能够继续停在这里,因而只要它们高兴,就可以无限期地逗留下去。而我呢,今天已经是第四次做“绕竹墙”运动,即使不遇上这个麻烦也够累的了。更何况我在搞比走钢丝还困难的表演兼运动呢。即使没有任何障碍物还难保不摔下去,可偏遇上三个穿得满身乌黑的家伙挡路,这真是件令我极其犯难的事儿。实在不行,我只好从墙头上下来停止这项运动。为了避免惹麻烦,我想干脆就如此行动吧。敌人人多势众,而且在这一带我也没有见过它们,它们的嘴长得尖尖的,就好像是神赐给“天狗〔4〕”的孩子那样,长着奇形怪状的尖嘴,肯定都不是好东西!退却乃万全之策,如果事情闹大了,万一我摔了下去,那就更丢人啦。我正在这样寻思,那扭头向左的家伙叫了声“傻瓜”,第二个也跟着叫了声“傻瓜”,而最后边的那个家伙更是多蒙它费神连叫了两声“傻瓜!傻瓜!”虽然我一向温厚,不过这次我可不能轻易饶过它们。如果在我的邸内竟然受此侮辱,这会有损于我的大名。如果说因为我至今还没有名字,不会损及我的大名,那么也会有损于我的体面。我决不能退却!俗语说“乌合之众”嘛,别看它们是三个,说不定都是些意想不到的软骨头。我横下心来,能前进多少就前进多少,决不退让,于是我慢条斯理地向前走去。乌鸦们仍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似乎在相互说话。这愈发惹起我的肝火。这竹墙顶的宽度如果再宽上五六寸,我肯定会让它们吃点苦头的,遗憾的是,不管我怎样发火,也只能慢慢地向前挪步。我好不容易离先头的乌鸦只差五六寸距离了,我想再加把劲就行了,就在这时,这三个勘左卫门就像事先商量好了的一般,猛地扑扇着翅膀,飞起一二尺高。它们扇起的风突然刮到我的脸上,我大吃一惊,一下子踩歪了,咚地摔到了地面上。我想这可糟了,我抬头从墙根向上一看,那三只乌鸦仍然停在原来的地方,一起伸着尖嘴向下看我哩。真是群胆大妄为的东西!我狠狠地瞪眼望着它们,可毫无用处。我拱起腰来稍稍发出怒声,这更不顶用。正像俗人不懂得灵妙的象征诗一般,它们对我发出的愤怒信号,没有任何反应。仔细想来,这也难怪。我适才是一直把它们作为猫儿同样看待的,这当然是个错误,如果对方也是猫儿,我这样愤怒相对,对方当然受不了。可不巧,对方是乌鸦。既然它们是一群乌鸦讨厌鬼,那又有什么办法呢。这就和实业家急于压倒我的主人苦沙弥一样,和赖朝将军将一只银制的猫儿的雕像送给了西行法师〔5〕一样,和乌鸦在西乡隆盛〔6〕君的铜像上脱粪一样,都是毫无办法的事。善于见机行事的我,已经认识到自己到底是无能为力,于是便毫无留恋地回到了廊子里。这时已经是吃晚饭的时候了。运动固然需要,但是决不能过度啊。我的整个身子不知为什么松松垮垮,有一种软瘫的感觉。不仅如此,时节还刚刚入秋,我在运动当中被黄昏的太阳照射过的皮毛充分吸收了余热,浑身热得像冒火一般。从毛孔里渗出的汗水本该往下流淌,但这时却像油膏一般粘在毛根上,脊梁刺痒得很。出汗发痒和被跳蚤咬发痒是可以清楚分辨出来的。假如那是我的嘴能达到的地方,我当然可以用嘴去咬,假如是我的脚能伸到的领域,我自然可以去挠。不过,这次发痒的地方是脊椎正当中的一条纵的区域,用我自己的力量是无能为力的。在这种情况下,只能找别人拼命蹭上一番,或者在松树皮上狠狠擦上一阵,如果不在两者中择一而行,就会感到不舒服,觉也睡不安稳。人是最愚蠢的,当猫发出喵喵的娇声——照字面的意思是人抚摸猫时发出的那种声音,从猫的角度来说,应该是我们猫儿被抚摸时发出的那种哼哼声——,总之人是愚蠢的,当我发出喵喵的撒娇声,靠近他们的膝头时,在一般情况下,人总误以为我在爱他们。他们不但听任我的所作所为,而且还时常会摸一摸我的头。但是最近由于我的皮毛里繁殖了一种称为跳蚤的寄生虫,所以我一贴近他们,他们就会提起我的颈部,把我抛到旁边去。看来,就因为这些肉眼看不清的、无足轻重的小跳蚤,人就已经不屑理我了。这难道不就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吗?最多也只不过是千儿八百只跳蚤嘛,真难为他们就这样翻脸不认人呀。听说在人的世界中所通用的爱的法则是这样的:在与自己有利的条件下,则可以爱别人。由于人对我的态度突然的剧变,不管我怎样发痒,再也不能依靠人力了。所以除了利用松树解痒外,再也想不出其他主意来。我想到这里,便又从廊沿走了下去去蹭痒,可心里又想:不,这是得不偿失的。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松树干长满松脂,松脂这东西非常富于粘性,也非常顽固。如果一旦粘在我的毛梢上,即使是打雷,或者波罗的海舰队全部覆灭,也决不会脱落的。问题还不仅仅在此,这种松脂,一旦粘在五根毛上,立刻就会蔓延到十根,当我刚发觉已经粘住十根,很快它又粘住了三十根。我本来是个带有“茶人〔7〕”气质的、喜爱恬淡的猫儿,对于这种死皮赖脸的、恶毒的、粘乎乎的、死缠住不放的东西,真是讨厌极了。即便是国色天香的美猫儿,我都毫不动心,何况对于松脂?这种东西,本来和人力车夫家老黑的两眼趁着北风流出来的眼脂是一种玩意儿,它竟然把我这身淡灰色翻毛大衣给糟蹋得不成样子,真是岂有此理!我想请这种东西稍微替我想想,可是我就是这样说它也不会听我的,只要我到松树上把脊梁往上一挨,它马上就出面,粘乎乎地粘在我的身上一大片。如果和这种不明事理的白痴去周旋,不但有损于我的颜面,而且也关系到我的毛色问题。因此,我不管浑身多么痒,也只好忍着。这两种解痒的方法都不能实行,我心里就没底了。如果不马上想出解救的办法,以后肯定奇痒难耐,安生不得,最后说不定还会得病的。我抬起后腿,盘算着是不是再有好主意,忽然我想起了一件事。我家的主人不是时常带上毛巾和肥皂,飘然地出门而去吗?过了三四十分钟,当他回来的时候,他那朦胧的脸色就会略带红晕,看上去比没有去之前精神多了。洗澡对主人这样寒酸丑陋的人,都会有这样好的效果,那么对于我,肯定会更管用的。我本来已经长得十分英俊,没有必要再去洗澡,当风流后生了。不过,万一我染上了病,只活了一年几个月就夭折,那会对不起天下苍生的。我打听的结果,原来主人去的地方是人为了消磨无聊时光而设想出来的公共澡堂。反正是人造出来的,总不会有像样的东西,但我处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是不妨去试试。如果不见功效,那下回不去就是了。不过,那是人们为他们自身建造的澡堂,他们是否有允许异类进去的宽宏大度呢?这还是个问题。我想连主人都可以大大方方进去,总不至于拒绝我进入吧。话虽如此,但如果真的吃了闭门羹,我的名声可就不好啦。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先进去看看。我一旦想好了这个主意,便毫无顾忌地前往澡堂去了。

〔4〕 一种想象的妖怪。

〔5〕 西行法师(1118—1190),日本诗僧。原名佐藤义清。善写短歌,著有《山家集》和《御裳濯川歌合》。

〔6〕 西乡隆盛(1828—1877),日本著名将领,武士阶级的传奇式英雄。

〔7〕 爱好茶道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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