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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无论好坏都容易记的姓氏(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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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姓氏又容易记。”

“正是。”他淡淡一笑。嘴巴明显横向拉开,耳尖微微晃动。“不想被人知道姓名的时候也是有的。”

“不过酬金数额好像也有点儿太大了……”我说。巨人的陨落小说

“如你所知,物价这东西终究是相对的。价格是需要与供给的平衡关系自然决定的。此乃市场原理。我说想买而你说不想卖,那么价格就上涨。反之下降,理所当然。”

“市场原理我懂。可是,你有必要为了让我画肖像而做到这个地步吗?这么说也许不合适,肖像画那玩意儿,即使暂且没有,也不至于不好办吧?”

“如你所说,不是没有不好办的东西。问题是我有好奇心这个玩意儿。你来画我,会画成怎样的肖像画呢?作为我很想知道。换句话说,我的价钱是为自己的好奇心出的。”

“而且你的好奇心值高价。”

他开心地笑了。“好奇心这东西,越单纯越强烈,也就相应值钱。”

“喝咖啡的吧?”我试着问。

“恕不客气。”

“刚才用咖啡机做的。没关系?”

“没关系。请别加糖什么的。”

我去厨房往两个马克杯里倒了咖啡拿回。

“歌剧唱片真够多的啊!”免色喝着咖啡说,“喜欢歌剧?”

“这里的唱片不是我拥有的,是房子主人留下的。结果我来这里后听了好多歌剧。”

“拥有者是雨田具彦先生吧?”

“正是。”

“可有你特别喜欢的歌剧?”

我就此想了想说:“近来常听《唐璜》,出于不大不小的缘由。”

“什么缘由?若不介意,讲给我听听可好?”

“纯属个人性质,不是什么了不得的。”

“《唐璜》我也喜欢,常听。”免色说,“一次在布拉格的小歌剧院听过《唐璜》。记得是捷共政权倒台后不久的时候。想必你也知道,布拉格是《唐璜》首演的城市。剧场小,管弦乐队编成也小,有名的歌手也没出场,但公演非常出色。因为歌手没必要像在大歌剧院那样发很大的声,所以感情表达可以做到非常亲密。纽约大都会歌剧院和斯卡拉歌剧院做不到这一点。那里需要有名的歌手放声高歌。咏叹调有时简直成了杂耍。可莫扎特歌剧那样的作品需要的,是室内乐性质的亲密性。不这样认为?在这个意义上,在布拉格的歌剧院听的《唐璜》,有可能是某种意义上的理想的《唐璜》。”

他喝了一口咖啡。我不声不响地观察他的动作。

“迄今为止,有机会在全世界各种各样的地方听了各种各样的《唐璜》。”他继续道,“在维也纳听了,在罗马、米兰、伦敦、巴黎、纽约、东京也听了。阿巴多(1)、莱文(2)、小泽(3)、马泽尔(4),还有谁来着……乔治·普莱特(5)吧?但还是在布拉格听的《唐璜》奇异地留在心底,尽管歌手和指挥家都是名都没听过的人。公演结束后走到外面,布拉格街头大雾迷漫。当时照明还少,入夜街上一片漆黑。沿着人影寥寥的石板路行走之间,有一座铜像孤零零立在那里。不知是谁的铜像。但样子是中世纪骑士。我不由得很想在那里请他吃晚饭,当然没有请成……”

(1)克劳迪奥·阿巴多(cudioabbado,1933—2014),当代著名意大利指挥家,位列“20世纪十大指挥家”。曾任米兰斯卡拉大剧院艺术总监、维也纳国立歌剧院艺术总监及柏林爱乐乐团艺术总监。

(2)詹姆斯·莱文(jasleve,1943—),美国著名指挥家。曾任慕尼黑爱乐乐团音乐总监和波士顿交响乐团音乐总监。自1976年起一直担任纽约大都会歌剧院音乐总监,是美国本土最为杰出的指挥大师之一。

(3)小泽征尔(1935—),日本指挥家。早年师从卡拉扬,曾在纽约交响乐团做伯恩斯坦的助手。从1973年起,一直担任美国波士顿爱乐乐团总监。2016年获得格莱美大奖。

(4)洛林·马泽尔(loraazel,1930—2014),美籍法裔指挥家,被誉为“指挥神童”。曾任多家著名乐团、歌剧院音乐总监。从2012年起出任慕尼黑爱乐乐团音乐总监。多次受邀执棒维也纳新年音乐会。

(5)乔治·普莱特(esprêtre,1924—2017),法国指挥家,是当今活跃在古典乐坛上的少数几位法国本土指挥大师之一。曾两次指挥维也纳新年音乐会,是维也纳交响乐团终身名誉指挥。

说到这里,他再次笑了。

“经常去外国的?”我问。

“因为工作时不时去。”他说。而后像是想到了什么,闭嘴不语。我推测大概不愿意接触工作具体内容。

“那么情况如何?”免色直直盯视我问,“我通过你的审查了吗?能请你画肖像画吗?”

“哪里谈得上审查!只是这么面对面聊聊罢了。”

“不过,我听说你在开始作画前要先同客户见面交谈,不画不合心意的来人的肖像……”

我朝阳台看去。阳台栏杆落着一只大乌鸦,大约感觉出了我视线的动静,马上展开光闪闪的翅膀飞走了。

我说:“那样的可能性也未必没有,但幸运的是,迄今从未遇到过不合心意的人士。”

“但愿我别成为第一人。”免色微笑着说。但其眼睛绝对没笑。他是认真的。

“没问题。作为我,很乐意画你的肖像画。”

“太好了!”他说。略一停顿,“只是,恕我冒昧,我这方面也有个小小的希望。”

我再次直视他的脸。“是怎样的希望呢?”

“如果可能的话,想请你别受肖像画这个限制,自由自在地画我。当然,如果你想画所谓肖像画的话,那是不碍事的。用你以前一向采用的一般性画法画是可以的。而若不是这样,是想用迄无先例的别的手法来画,那么我是由衷欢迎的。”

“别的手法?”

“就是说怎样的风格都无所谓,只管随心所欲地画好了。”

“就是说像某一时期的毕加索那样,在脸的一侧安两只眼睛也没关系。是这样的?”

“如果你想那么画的话,我这方面概无异议。悉听尊便。”

“那将挂在办公室的墙上。”

“眼下我还不具有办公室那样的东西。所以,怕是要挂在我家书房墙上,我想。如果你没有异议的话。”

当然没有异议。无论哪里的墙壁,对于我都无甚差别。我思考片刻说道:“免色先生,你能这么说固然让我求之不得。可是,就算你说什么风格都可以,任我随心所欲地画,我一下子也浮现不出具体意念。我只是一介肖像画家,是以长期形成的样式画过来的。即使你要我去掉限制,也还有限制本身已然成为技法那一部分。所以,恐怕还是要以一如从前的做法画所谓肖像画——那也不介意吗?”

免色摊开双手:“当然不介意。你想怎么画就怎么画好了。你是自由的——我希求的仅此一点。”

“还有,实际以你为模特画肖像画的时候,势必请你到这画室来几次,长时间坐在椅子上。想必你工作很忙,这能做到吗?”

“时间什么时候都空得出来。毕竟希望实际当面画是我提出来的。来这里我会尽可能长时间老老实实作为模特坐在椅子上。那时间里我想可以慢慢说话。说话是没问题的吧?”

“当然没问题。或者莫如说那是让人欢迎的。对于我,你绝对是谜一样的人物。画你可能需要尽量多掌握一些关于你的认识。”

免色笑着静静摇头。他一摇头,雪白的头发如阵风吹过冬天的草原一样摇摇颤颤。

“你好像把我看得太高了。我没有什么谜可言。我之所以不怎么谈自己,是因为那点儿事一一向别人说个没完,只能落得无聊。”

他微微一笑,眼角皱纹再次随之加深。何等爽净、坦诚的笑脸!然而不可能就此为止。免色这个人物身上,总好像有悄然潜伏的什么。那个秘密已经放进带锁的小盒,深深埋入地下。很早以前埋的,如今上面长满绵柔茂密的绿草。而知晓埋那个小盒的场所的,这个世界上唯独免色一人。我不能不在其微笑的深处感觉出拥有那一类型的秘密带来的孤独。

接下去我和免色面对面谈了二十分钟。什么时候开始作为模特到这里来、空闲时间能有多少——我们商量这种务实性事项。临回去时,他在门口再次十分自然地伸出手,我也自然地握了一下。最初和最后正正规规握手,看样子是免色氏的习惯。他戴上太阳镜,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钻进银色“捷豹”(俨然训练有素的滑溜溜的大型动物),我从窗口注视车优雅地驶下坡路。而后走上阳台,朝他大约回归的山上那座白房子望去。

不可思议的人物,我想。感觉绝对不坏,也并非多么沉默寡言。然而实际上等于就自己什么也没谈。我得到的认识,不外乎他住在山谷那边一座别致的房子里,从事部分与it有关的工作,以及多去外国。而且是热心的歌剧迷。但此外几乎一无所知。有无家人?年龄几何?出身何处?何时开始住在山上的?一想之下,甚至只知其姓不知其名。

说到底,他何以如此执著地想让这个我画自己的肖像呢?那是因为我具备无可摇撼的绘画才华,明眼人一看岂非不言而喻?如果可能,我很想这么认为。但是,并非只有这点是他的委托动机,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事。不错,我画的肖像或许某种程度上引起了他的兴趣。我不能认为他纯属说谎。可我又没单纯到对他说的完全信以为真。

那么,免色其人究竟有求我什么呢?他的目的在哪里呢?他为我准备了怎样的脚本呢?

实际同他见面促膝交谈,我也未能找出答案。莫如说,谜底反而越来越深。且不说别的,首先一个,他为什么长着一头那般完美无缺的白发呢?那种白总好像有不同寻常的地方。莫不是像爱伦·坡的短篇小说中那个因遭遇巨大漩涡而一夜头发变白的渔夫那样,他也体验了某种骇人听闻的恐怖?

日落之后,山谷对面的白色混凝土公馆亮起了灯光。电灯很亮,数量也绰绰有余。看上去房子似乎是出自根本没有考虑电费的挥金如土的建筑师之手。或是极端惧怕黑暗的委托人请建筑师建造了一座所有角落都被照得亮同白昼的房子。总之从远处看去,那座房子宛如在夜幕下的大海上静静行驶的豪华客轮。

我靠在黑乎乎的阳台躺椅上,一边啜着白葡萄酒一边眼望那灯光。免色氏会不会出现在阳台上呢?我很有些期待。但这天他最后也未现身。另一方面,他出现在对面的阳台上又怎么样呢?自己从这边朝他大大挥手打招呼不成?

这种种样样的事不久就会自然明白的吧?除此以外我没有任何堪可期待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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