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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充满和它数量相同的死(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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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摇头:“不知也罢的事,不是多么想知道。我也不是没有受伤害。”

“当然。”雨田说。

但自己受伤害了还是没受,老实说,就连这个我不时也稀里糊涂。这是因为我没办法彻底弄明白自己是否真有受伤害的资格。自不消说,有资格也好没资格也好,人该受伤害的时候自然要受。

“那个人是我的同事。”雨田稍后说道,“一个认真的家伙,工作也过得去,性格也好。”

“而且一表人才。”

“嗯,长相好得非同一般,所以在女性当中有人气,理所当然。女人缘好得让我羡慕。不过这家伙向来有一种倾向让大家不能不感到费解。”

我默默听着雨田的话。

他继续道:“作为交往对象,他居然选择有些超出理解范围的女人。本来哪个都任他挑选,可是不知何故,他总是为莫名其妙的女人迷得神不守舍。啊,那当然不是柚。柚大概是他选择的第一个地道的女性。柚之前哪一个都一塌糊涂。为什么不知道……”

他追索记忆,轻轻摇头。

“几年前有一次已经发展到马上要结婚了。婚礼场所订了,请柬印了,新婚旅行要去斐济或哪里也定了。假请好了,飞机票也买了。不过嘛,结婚对象是个奇丑无比的女人。对我也介绍了,丑得一看就吓我一跳。当然,人不可貌相。但在我看来,性格也夸奖不来。却不知为什么,他来了个一往情深。反正实在太不般配了。周围人嘴上倒是没说,心里都那么想。不料,就要举行婚礼了,女的突如其来地拒绝结婚。就是说给女方逃婚了。幸还是不幸另当别论,总之搞得我目瞪口呆。”

“有什么理由的吧?”

“理由没问。太让人不忍了,不能再问了。不过他也怕是不知道对方的理由。那个女的只是逃之夭夭,不想和他结婚。估计是想到什么了。”

“那么,你说这件事的要点是什么?”我问。

“要点嘛,”雨田说,“要点就是你和柚之间也许还有重归于好的可能性。当然我是说如果你愿意的话。”

“但是,柚正要生那个人的孩子。”

“那确实是一个问题。”

往下我们再次陷入沉默。

雨田具彦醒来时已近三点。他一下一下蠕动身体,大大呼吸一口,被在胸口那里一上一下。雨田站起走到床边,从上面窥看父亲的脸。父亲慢慢睁开眼睛,白色的长眉毛微微向上颤抖。

雨田拿起床头柜上的细口玻璃鸭嘴壶,用来润湿发干的嘴唇。又用纱布那样的东西揩去嘴角溢出的水。父亲继续要水时,就又往嘴里补充一点点。看来经常这样做,手势相当熟练。每次咽水,老人的喉结都大大地一上一下。见了,我也终于得以了解他还活着的事实。

“爸爸,”雨田指着我说,“这是接着住在小田原家里的家伙。也是画画的,使用爸爸的画室画画。我大学时代的同学,虽然不怎么乖巧,又给绝代佳人太太甩了,但作为画工非常不赖。”

至于父亲把雨田说的理解到什么程度,那无从知晓。但反正雨田具彦顺着儿子指尖朝我这边慢慢转过脸,两只眼睛好像是在看我。不过脸上完全没浮现出类似表情的表情。大概是在看什么,但那个什么对于他似乎姑且是不成意思的东西。而与此同时,我也感觉得出那仿佛蒙一层薄膜的眼球深处潜伏着足以令人惊愕的明晰的光。那光有可能是为了具有意义的什么小心藏入其中——我有这样的印象。

雨田对我说:“我说什么大概都不能理解了。但主治医生指示说,反正把所说的全都看作是对方能理解的东西自由地自然地说出就是了。什么明白什么不明白,毕竟谁都不知道。所以才这么极为正常地说话。也罢,作为我也还是这样来得轻松。你也说点什么,像平时说话那样说即可。”

“你好!很高兴见到你。”我说,并且报了姓名。“现在住在小田原山上的府上。”

雨田具彦似乎在看我的脸,但表情仍没出现变化。雨田对我做出动作,示意什么都行,只管说就是。

我说:“我画油画。长期专门画肖像画来着,但现在辞了那份工作,正在画自己喜欢的画。因不时有人预订,所以有时也画肖像画。想必是对画人的面部有兴趣。和政彦君从美大时代就开始交往。”

雨田具彦的眼睛仍在对着我。眼睛仍蒙有薄膜样的东西,看上去仿佛将生与死缓缓隔开的薄薄的花边窗帘。窗帘有好几层,里面的渐渐看不清了,最后将落下沉重的幕布。

“府上真好,”我说,“工作很有效率。但愿你别不高兴,唱片也随便听,因为政彦君说听也可以。完美的收藏。歌剧也常听。另外,前些日子我第一次爬上了阁楼。”

说到这里,他的眼睛看上去第一次一闪现出光芒。实在是微乎其微的光闪,若非十分注意,谁也不至于觉察。但我是在毫不懈怠地直视他的眼睛,所以不会看漏那一光闪。想必“阁楼”这两个字的语声刺激了他记忆的哪里。

“阁楼里好像住着一只猫头鹰。”我继续道,“夜里时不时有仿佛什么出入的窸窸窣窣的动静,就以为可能是老鼠,白天上去看了。一看,房梁上有一只猫头鹰正在睡觉。非常好看的鸟。通风孔铁丝网破了,使得猫头鹰可以从那里自由出入。对猫头鹰来说,阁楼是正合适的白天的隐秘住处。”

那对眼睛牢牢看着我,就好像渴望得到更多的信息。

“有猫头鹰也不损害房子。”雨田插嘴说,“房子有猫头鹰住下来,也是好兆头。”

“猫头鹰好,但不光猫头鹰好,阁楼还是个极有意思的地方。”我补充一句。

雨田具彦仰面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盯视我。呼吸似乎再次变浅。眼球仍蒙有薄膜,但其深处潜在的秘密之光,我感觉好像比刚才更鲜明了。

我想再说几句阁楼,但因为他儿子政彦在旁边,不便提起那里发现的一件东西。政彦当然想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我和雨田具彦把话题悬在半空,互相定定搜寻对方的脸。

我小心翼翼斟酌语词:“那个阁楼不仅对猫头鹰,对画也是绝好的场所。就是说,是保管画的最佳场所,尤其适合保管因画材缘故容易变质的日本画。和地下室什么的不同,没有潮气,通风好,而且没有窗,不用担心日晒。当然风雨吹进来的担忧也是有的。所以,要想长期保存,就必须包得结结实实……”

“那么说来,我还一次都没查看过阁楼,”雨田说,“满是灰尘的地方我可吃不消的。”

我没把视线从雨田具彦脸上移开。雨田具彦也没把视线从我脸上移开。我感觉得出,他试图在脑袋里梳理思绪。猫头鹰、阁楼、画的保管……试图将这几个有记忆的单词含义连在一起。那对于此时此刻的他来说不是容易事,完全不是容易事,好比是蒙上眼睛钻出复杂迷宫的作业。可是他感觉将其连接起来对自己是很重要的,极其强烈的感觉。我静静注视他这孤独而艰辛的作业。

我想说杂木林中的小庙和庙后奇妙的洞——洞是由于怎样的原委打开的,洞是怎样的形状。但转念作罢。最好不要一下子拿出太多事情。他剩下的意识即使仅处理一件事都应是相当沉重的负担。而支撑所剩无多的能力的,只有那一条线。

“不再要点水了?”政彦拿起玻璃鸭嘴壶问父亲。但父亲对他的问话没有任何反应。看来儿子的话全然没有传入他的耳朵。政彦凑近些重问一次,还是没有反应。得知这点,政彦不再问了。父亲的眼睛已经不再有儿子的样子进入。

“看来父亲对你极有兴趣啊!”政彦感佩地对我说,“刚才就一直专心看你。好久都没对谁、或者说对什么有这么强的兴趣了。”

我默默看雨田具彦的眼睛。

“奇怪!我说什么都几乎不理不睬,却从刚才盯住你的脸再不移开。”

我不可能察觉不出政彦语气掺有几分羡慕的意味。他希求被父亲看,恐怕从小一直希求到现在。

“也许我身上有颜料味儿。”我说,“可能是那种味儿唤起了某种记忆。”

“真是那样的吧,怕是有那种可能性。那么说来,我已经好久好久没碰过真正的颜料了。”

他的语声已经没了阴影,返回平时快乐的雨田政彦。这时,床头柜上的政彦的小手机断续发出振颤音。

政彦猛然抬头:“糟糕,忘关手机了。房间里禁止使用手机。我去外面接,离开一会儿没关系的?”

“没关系。”

政彦拿起手机,确认对方姓名,朝门口走去。又转头对我说:“可能延长一会儿,我不在时候你随便跟我父亲说点什么!”

政彦一边对着手机小声说什么,一边走出房间,轻轻关上门。

这样,房间里只剩我和雨田具彦两人了。雨田具彦仍在静静盯视我。恐怕他在努力理解我。我多少有些胸闷,立起绕到他的床尾,走到东南向窗口。我把脸几乎贴在大扇玻璃窗上眺望外面浩瀚的太平洋。水平线冲顶一般朝天空逼去。我以眼睛把那条笔直的线从这端扫瞄到另一端。这般绵长美丽的直线,人无论用怎样的直尺也画不出来。并且,那条线下面的空间理应跃动着无数生命。这个世界充满无数生命,充满和它数量相同的死。

随后我蓦然感觉到什么,朝背后看去。于是得知,在这房间里的,不止雨田具彦和我两人。

“是的,不是仅仅诸君两人在这里。”骑士团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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