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梁(1/2)
在正常人的思维里,一个人哭,最多哭个十几分钟,生理心理各方面的,撑死一小时是极限了。
茅博士是正常人,所以他陪着白老板,从上午哭到中午,中午哭到下午,下午哭到太阳下山,表情和心情的变化是同情——悲悯——震惊——茫然——敬佩——什么时候吃晚饭
名伶不愧是名伶,体力和嗓子真强啊,抑扬顿挫还带调儿的,这嗓子不去工地上喊号子可惜了。
茶房给他俩送了一顿饭,午饭,那时候茅博士还有些不好意思,觉得人家在这哭我在这吃饭,怎么想都不太合适,等晚上的时候他已经开始想着能不能点菜了。
幸好带了公事包,也没落车上,可以一边工作一边陪哭。黛玉兽兢兢业业地哭完了第三场,自己站起来去洗脸,便目睹了茅博士挑灯工作的场面。黛玉兽的人生也第一次遭遇这么不会怜香惜玉的老哥,人家哭得雨疏风骤您在这儿海棠依旧。茅博士听见动静,抬头看看露生,一时竟不知该问什么,您哭完了吗您累了吗您这种长跑极限哭泣的锻炼坚持了多少年您的肺活量是多少呀至于您是为什么哭我已经不好意思问了,您要吃饭吗请问我能点菜吗
怜惜是挺怜惜的,换谁看了您这黛玉葬花的表情都觉得蛮怜惜,但怜惜总共就那么几个姿势,茅博士殚精竭虑已经把能用的姿势全用完了,还要人家怎么样,能陪着你在这儿嚎完全是出于礼貌。
茅博士思考了半天,最终是礼貌地问:“好点儿了吗”
露生抽噎了两声,没说出话来。
茅以升又问:“七点多了,你不回去,家人不担心吗”
露生咬咬嘴唇,细声细气道:“我不回去。”
“好,不回去就不回去,这里也不是什么找不到的地方。”茅以升挠头,“要不要吃点东西午饭你也没有吃,一直这样哭,身体也吃不消的。”
他打量白老板那恍恍惚惚的样子,也不必和他商量了,放下钢笔,自己下楼给茶房拿了些钱:“送些晚饭上来,我随便什么都好,你们白老板要汤或者粥。”茶房应了去了,茅以升快步转回楼上——他有些担心白老板的精神状况,怕他哭了这么半天,不要再做什么寻短见的傻事,和茶房说话的时候,他一直从天井往二楼看,怕白老板从楼上跳下来。
还好,露生只是坐着发愣,以手托腮,两眼无神的样子。脸洗过了,眼泪仍顺着脸颊断断续续地往下淌。
茅以升:“”
太能哭了,茅博士简直要瑞思拜。中华民国还搞什么水利,下次干旱的时候把白老板调去就行了。
无言以对,他拍拍露生的肩,坐回小书桌前,又开始工作。不多会儿茶房送了饭菜上来,茅以升将文稿收起,空出桌子来,露生倒也没有绝食,静静默默地吃了一碗粥。碗碟收去、桌子擦净,那一位又把稿纸拿出来,还带一卷图纸——应当是在写汇报。露生便觉歉疚,轻声问他:“您什么时候回去”
“一时半会儿不走。”茅以升头也不抬,“你这么伤心,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儿我们能帮上忙么”
“我不能说。”露生哽咽道,“也不必帮忙。”
“好,好,那我就不问。”茅博士平和,“要不要叫你店里的伙计上来我叫他们上来,我先回去”
露生有些犹豫,踟蹰片刻,低低地说:“您能不能留下来陪陪我。”
茅以升和蔼地点头:“可以,可以。”
说着,又拍露生的肩,手中的笔却没停下。这个房间是从前账房们用的,笔墨纸砚都齐全,朝北开一扇什锦窗,外面就是一平如镜的莫愁湖,和错落摇曳的柳影花枝,从前露生也来这房间,有时写写画画,为的就是这里入画的景致。现在账房们早辞了去,书桌还留着,一灯相照,外面的景致也留着,听得见湖水微微起伏的声响。
露生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和茅博士在一起,让他有奇异的、平静的感觉。此时此刻任何一个人或者事都难免让他触景生情,茅以升却不一样,他有充分的忙碌的理由,又有足够的礼貌和关怀,使他处在一个恰如其分的位置上,既不至于使露生孤独,又能平稳地避开他的伤心,还使他产生羞愧的心,不得不快速地脱离哀愁的情绪,因为在这些学术大师的面前你很难尽情放飞自我而不觉得丢脸。
爱是一种多么有意思的东西,它常常和我们人生的遭遇、国家的遭遇、时代的遭遇,息息相关,但它却能使我们忘却民族和时代,为了自己的小世界而歌哭啼笑。我们单薄的心中装不下太大的议题,于天下而言,匹夫只能有责,却不能够个人承包整个天下,爱就是让我们从如此巨大的压力中缓解出来的东西,当我们问自己,眼泪何时停止我们总要给自己一个理由——为了这个绝望的时代哭泣、为了这个多难的民族哭泣,那这场眼泪恐怕是要长流十年也不能止住了,若是为了求岳而哭,为了他那一句两句的糟心话哭,这却好说得多了。
他哭了一天,出于自我保护的心态,避开了王亚樵的事情不愿再想,春潮一样庞大的哀恸要把他淹死了,他必须浮上来,呼吸片刻,茅以升恰似岸边冷漠平静的一块海塘,并不施以援手,但他在那里就是一个搭救,露生攀着他,湿淋淋地在水边坐下来,那一身的水是他自己的眼泪。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又会沉下去,因此不得不盼望着这块海塘暂时不要消失。
这一天的盛遗楼没有开张,上午露生就来了,下午承月他们却没有来。茶房看这情形,虽然不知底里,但也不敢问,和几个保镖在门口抽烟聊天。因此四面安静得很,湖水波荡声中,连笔尖在纸上行走的沙沙声也听得清。
“您在写什么”
“给养甫的报告。”茅以升道,“每个月都要做记录,记录钢梁的架设,还有上个月架设的钢梁在本月的情况。”
露生望着图纸,有一点好奇:“我记得去年您给我们来信,就说在架钢梁了,怎么居然架了半年还没有架好么”
哟,金主问话了。
茅以升看看他,笑了:“明卿没和你说过么钱塘江大桥,架设钢梁,是靠天吃饭——当然也是靠人的聪明智慧。我们的钢梁是自己设计之后从英国定制的,拆散了送到杭州来拼装。单一孔钢梁就有两千六百吨,要把它们架到桥墩上面,谈何容易!”
这话题让露生短暂地忘记悲痛,黛玉兽吃惊:“两千六百吨”
茅以升也来了兴致,你要说这个茅博士就不困了:“白老板要不要猜猜,我们是怎么办到的”
露生肿着眼睛,不由得腼腆一笑:“这个我可猜不到。”
“用江潮。”
“用江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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