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梁(2/2)
“对,每个月江水都有大潮,就利用这个水文的天性,利用潮水涨落,用大自然的力量把钢梁托起来,架到桥墩上去。”茅以升将钢笔和手指作为模型,比给他看,“造两艘特制的驳船,船上有木塔,托着钢梁向桥墩靠。是我和罗英想出来的办法。”
“这可真是巧夺天工。”
“对我们天象和水文的知识都是巨大的考验,每个月都在考试!”茅以升微笑,“所以我说想来看你们、却没能来,真不是托辞。今年春天雨水多、水情极其复杂,可是我们既然承诺了这个项目的进度,我们就不能停,哪怕逆天而行也要去挑战。唉,说白了,还是人手不够、经费不够,只能从其他的方面去想办法,但这个办法却也算是桥梁史上的一个突破了——还是得谢谢你们,谢谢江浙的商人们,支援了我们建桥的经费,否则就连那两艘驳船的钱,我们也拿不出。”
说到这儿,他忽然想起来了:“哎哟,我差点儿忘了!”从公事包里寻了一张支票出来:“我来是为了把这个给你们。”
露生一时没接:“这是什么”
“这个,说来话长。”茅以升掰开他的手,强要他收下,“你听我慢慢跟你说。”
白老板哭了一天,把茅博士哭傻了,连为什么来都忘了。
“去年十一月的时候,我收到了你这里汇来的七十万元,从浙实行走的,看着是不想被别人知道的意思。我发了电报,专门问清,明卿说,确实是他给我的,叫我不要问为什么,只管拿去盖桥,以后也不用还。他那话说得没头没脑,我叫蘅青去问,也还是这么说。”
十一月,那正是法币会谈的前夕。
这件事露生居然半点不知道,家里人也半点不知道。
露生和茅以升相看一眼,茅博士黯然道:“我不晓得他和你说了没有,但我想明卿巨眼,而且善于谋算,他恐怕是知道那次法币的会谈很可能不会成功,一旦失败,金家的财产难以保全,江浙的商人们也很难再支持大桥的建设。我猜想是这样。所以他在会谈之前暗暗地挪出了七十万给我,叫我不要问也不要说——唉,我是决不信你们扰乱法币的,单凭这件事,我就决不相信你们沽名钓誉,世人不该这样骂他,有谁能做到他这个份上!”
他自管说,露生在心里一阵一阵地吃惊。原本很怨求岳,恨他恨得不行,既恨他不争气、又恨他绝情,可谁知茅以升把这事儿说出来了,求岳居然从来没跟他说过。
为什么难道是怕拿走了这七十万,露生要跟他生气吗别逗了!露生自问,还记不记得钱塘江大桥这件事儿,按着良心说,真的想不起来了,他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焉能想到迢迢之外自己一窍不通的什么大桥建设当初劝求岳帮忙也不过是为了名声好听、于国家有利,劝他向善之意。
可求岳却从来没有忘记这座钱塘江上的大桥,中国人第一座自主建设的现代桥梁。
它是桥梁史上的一座丰碑。
做事应当善始善终。
金求岳,王八蛋,在爱情上一点儿没有善始善终,别的事儿倒挺能惦记的。
露生再问自己,如果求岳把这件事告诉他了,又会怎样那么这半年里他要操心的除了句容的工厂、杭州的工厂、传习所、盛遗楼、金家的吃用,他还要再去顾虑建桥的一笔庞大支出,他又要增加一个实现起来极其困难的操蛋理想了。
他太懂得他了,所以干脆不告诉他了。黛玉兽太会作死了,不累死自己不爽。
房间里又安静下来,湖水的声音在远处起伏着,那是春水的涟漪,有小雨下来了。
“这是五十万的支票。我和养甫、蘅青,凑了两个月,才将将凑齐。”茅以升道,“你收下吧,我们知道金家这次遇到了很大的困难,你们的工厂都停工了。如果是别人,我们不会这么做,但对江浙纺织、对江浙的工商业而言,你们也许是最后一面斗争外资的旗帜,没有人希望你们倒下,但凡是有一颗爱国的心的人,都不会希望你们倒下。别的我们做不到,就先凑出一些钱来还给你们——但愿这五十万能帮得上忙。”
露生怔怔道:“大桥经费这么困难,您从哪里凑来的钱”
“这个嘛。”茅以升笑道,“办法想想总是有的,人总比钱塘江好说话。”
他没有告诉露生,法币上台之后,宋子文和孔祥熙为了攫取金家的名声,连大桥的建设也要插手,他们接管了负责大桥经费的银行,克扣了江浙财团支援的款项,转而将项目经费交由宋子文把持的中国建行,美其名曰“国家管理”。
但沽名钓誉毕竟也得做点儿什么,他们开出了苛刻的条件,要负责项目的茅以升在两天内重新整理经费预算,把原本承诺给江浙财团的收益割让一部分给宋氏银行。
两天,只能说茅以升就是茅以升,茅巨巨爆肝两天,真就给他肝出来了!
当时宋子文人都傻了,只能庆幸这些孬种是不知道金明卿偷偷地还给了杭州七十万,否则还不知道要整什么花活儿。也因为这么一出闹剧,大桥经费暂时安稳,石瑛和他们商量了一下,觉得建桥虽然多多益善,但金家有难,当初受恩于人,此时不能见死不救。几位大佬又爆肝了两个月,把钱凑出来了。
他有点怕露生细问,晓得白老板聪明胜人,怕他知道了不肯收这个钱,因此说到这里,有一点心虚,低头又去写他的报告。
露生说不清自己心头什么滋味,此起彼伏的情绪潮水一样在心里涌。甚至对求岳还增加了一点新的怨恨——难不成大桥只归你的事我就不曾出过力凭什么让你知道不让我知道。黛玉兽终于不哭了,他开始钻牛角尖赌气了,好了,人能赌气基本上不会死了。赌着气,更讨厌求岳了,想都不肯想他,还不如看茅博士写报告让人心情舒畅。
那些许的片刻,他也会想,像茅以升这样的人,他们也会爱么往小了里说,他们有没有像自己这样,为了私情伤心落泪过往大了里说,他们见多识广,能明白这个国家烂到了深处、要救都救不起来么
他不信石瑛不明白,不信茅以升不明白,可是他们仍做他们坚持的事。
爱是这么有意思的东西,它很纤细,让我们忘却世间的困苦,为自己流泪喘息,可是它又很庞大,它是一种坚不可摧的温柔的意志,无论前路如何,爱要我们向前,哪怕天意不可知,哪怕潮水不可测,哪怕明日无人许诺。
“茅先生,您什么时候回杭州”静了许久,他问茅以升。
“暂定是留三五天。你若有别的事,我也可以多留几天。”茅以升揉揉太阳,“你打算怎么样呢”
你到底回不回家啊!
露生咬咬嘴唇:“我的打算——也是说来话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