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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Secret Garden 秘密花园(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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柜台座上只有祐太郎一个人。他转身看了一眼店铺墙上的时钟,中午十二点十五分。回过头来,柜台里正好递出一碗拉面。

“您的酱油拉面。”

“啊,谢了。”

掰开一次性筷子,夹起一口面条吹凉,随后吸溜到嘴里。其间,店主一直在柜台里抱着手臂朝向前方。虽然他没在注视自己,祐太郎还是感到坐立难安,便不动声色地左右扭头查看店内情况,朝右扭过去时,顺便看了一眼玻璃门外来往的行人。这里是位于新宿的中华料理店“夕乐”,现在明明是中午饭点,店铺周围却好像被罩了一层结界,里面只有祐太郎一个客人。外面有那么多人走来走去,却不见有新客人进店。他转回去,又开始吸溜面条,还喝了口汤。

不难吃,祐太郎想。若这是街坊邻里独一家的中华料理店,他可能会每个月光顾两次。然而,这家店身处东京最繁华的街道,只要走上五分钟又能碰到另一家中华料理店,确实没有专门选择这家店的理由。若店主是个年轻帅哥,或店里有个穿旗袍的大美人服务生,那倒要另当别论了。

祐太郎抬起头,一下就与满脸胡楂儿、凶相外露的店主对上了目光。看来店主只是在发呆而已。他一注意到祐太郎,就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祐太郎笑了笑对他说,挺好吃的。那张凶相外露的脸上浮现出苦笑。

“兄弟,你以前来过我家吗?”

“没,今天头一次来。”

是吗?店主点点头,抬手摸了摸胡楂儿。祐太郎以为他会解释,结果等来等去,都不见店主开口。

“你为什么问这个?”祐太郎只好自己问道。

“嗯?哦,没什么,这家店之前是我老爸在做。面食都由他负责。”

“哦,原来是这样啊。”

“很多客人都是冲着老爸那碗面过来的,中午饭点等上十分钟稀松平常。”

“哦,那很厉害呀。”

“老爸做的拉面特别好吃。”

店主看着玻璃门外的道路,眯起眼睛。

“你的拉面也很好吃啊。”

祐太郎痛快地吸溜了一口面条。

“兄弟,如果你那是真心话,证明你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啊。”

店主把视线转回祐太郎身上笑着说。

“老爸的拉面比这个简直强太多了。你要是三个月前过来,还能吃到他做的面。”

“你父亲怎么了?”

“三个月前在店里倒下了。由于病情严重,他虽然坚持了很久,前天还是去世了。今天准备给他守灵,明天下葬。”

“今天……欸?那你待在这里没问题吗?”

“只有白天。我本来想,为了客人,至少白天要把店开起来,这样也算让老爸没有遗憾了。可笑的是,客人根本不来,只有兄弟你一个人。老爸一不在店里,客人就都不来了。”

那可真是……祐太郎低声咕哝道。

“啊,抱歉抱歉,怎么能跟你说这种话呢?你这小兄弟让人感觉特好说话,平时我可不跟客人聊天。对了,要不要吃韭菜炒猪肝?我做的炒菜可比拉面好吃多了,算我请你的。”

“谢啦。”祐太郎低头道谢,店主笑着应了一声,拿起旁边的铁锅。

位于地下室的事务所见不到阳光,也听不到外面的喧嚣。不过这里与其说罩了结界,倒更像本身就处在异界。单调无味的水泥墙,挑高的屋顶,好几台电脑,而异界之主正坐在那些电脑前。

“你确定他死了?”

圭司坐在轮椅上问道。

“他儿子亲口告诉我的,肯定没错。”祐太郎点头道,“你要把它删了?”

“那是委托内容。既然已经确认死亡,我就要把它删除。”

不等祐太郎拉住,圭司就操作鼹鼠把委托人电脑上的文件夹删除了。

“啊啊……”祐太郎叹了口气。

“干什么?”圭司看向他。

“那搞不好是夕乐家酱油拉面老爹的秘制高汤配方啊。如果真的是,那你刚才的举动就导致我一辈子都吃不到那碗传说中的酱油拉面了。不仅是我,世上所有人都吃不到那碗拉面了。这种事难道不会让你感到痛心吗?不会让你感到寂寥吗?不会让你心中流泪吗?”

“你离我太近了。既然吃了韭菜炒猪肝,就该考虑一下别人的感受啊。还有,什么传说中的拉面,那家店你不是今天第一次去吗?”

祐太郎掩住嘴巴,呼了一口气确认,确实有刚才吃的韭菜炒猪肝味儿。

“不过韭菜炒猪肝真的挺不错,要是能在那碗淡出鸟来的拉面上下点功夫,应该能招徕不少客人。唉,刚才你删掉的肯定是高汤配方吧。”

“我怎么知道。”

“如果是真的,那老头儿为啥要委托我们删掉呢?莫非他是为了记录下来以防遗忘,却不想告诉儿子?那可真是太坏了。”

“都说了我不知道。”

“我看他们关系也不像很差啊。难道是儿子喜欢老爸,老爸却嫌弃儿子吗?世界上真有那样的父子关系?”

“虽然我不知道——”圭司叹了口气说道,“假设刚才那个文件夹里装着高汤配方,那是否可以这样想,店里每到中午就挤满客人,可他们都是循着那位去世父亲的味道而来,谁也不点儿子最引以为傲的炒菜。换言之,支撑店铺的唯一因素就成了老父亲留下的配方。如果按照那个配方默默制作拉面,可以说那家店坚持了传统。然而那位父亲却考虑到,这样会把儿子身为厨师的可能性彻底磨灭掉。”

“哦哦!”祐太郎高声感叹,指着圭司说,“哦哦,哦哦!一定是那样了。就是那样。真不愧是所长,目光深远。真是太有深度了。”

“这无关深浅,我都说了我不知道。谁都不可能知道委托人生前的想法,正因为不知道,只须毫不犹豫地删除就好。因为有一点很清楚,那是委托人自身的意愿。”

“啊?那比如说,有一位极具天赋的小说家委托我们删掉写到一半的小说。他可能觉得写到一半的东西,绝不能让别人在自己死后出版。但他本身就是抱着写好后要出版的意图在创作。不巧的是,在小说家全部写好那一刻,他自己却死了。”

“他死得可真凑巧。”

“比如成就感让他身心松懈了。”

“身心松懈会死人吗?”

“反正那位小说家是死了。老大,这种时候你要怎么做?小说已经写成了,委托人本来也想出版。全世界有几百万粉丝在期待那位小说家的新作品,而且那是一部史无前例的杰作。即便如此,按照老大你刚才说的话,那部小说要被删掉。没有任何人能读到它,甚至没有任何人知道它已经完成,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删除掉。这你怎么想?”

“什么都不想,那部作品的命运就是如此。”

“你不觉得可惜吗?不觉得那是对人类罪孽深重的行为吗?”

“一旦知道了,我当然会感到可惜,也觉得罪孽深重,所以只要不知道就好了。”

“遇到难题假装没见过,你不觉得那样很有问题吗?这种解决方法,未免有点幼稚吧?”

祐太郎正追问时,鼹鼠苏醒了。圭司一把拽过鼹鼠盯着画面,随后把手伸向触摸板。一旦进入这种状态,无论问什么问题,他都不会回答了。

祐太郎变得无所事事,便走向落在房间一角的足球。他用右脚底把球滚过来,再用上左脚夹住,将其颠起。紧接着开始用左右脚背一下一下地颠球。颠了三百多个,圭司好像把信息都整理好了,于是他一脚把球踢到视线高度,再用胸口接住。直到那时他才发现,足球上写着一行小字。

“to k”。

既然球在事务所里,“k”应该就是圭司(keishi)了。只是球上没写“fro”,不知是谁送的。祐太郎又重新把球看了一圈,感觉那只是个陈旧的球而已。这么说,就是一个没有署名的人,把一只足球送给了根本不可能踢球的圭司。如果其中含有恶意和挖苦,圭司也不会把球留在身边。这样一来,这礼物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祐太郎看向圭司。圭司正把鼹鼠的屏幕转向他这边。

“委托人是安西达雄,七十六岁,在大型建筑承包公司大堂建设担任董事,后来还成了总顾问。委托时间是一年前,他原本是舞的客户,在舞的介绍下跟我们签了约。”

祐太郎扔下足球,走向圭司的办公桌。

“舞小姐的客户?真不愧是名人御用律师啊。”

“真麻烦。”圭司不高兴地咕哝道。

“为什么?”

“舞要求不只是确认死亡。她一定要确认到遗体已经被火化,才允许我删除数据。她每次介绍自己的客户都这么说。”

“为什么?”

“法律规定,死后二十四小时才能进行火化,主要原因在于死者可能活过来。所以她认为,数据删除也应该遵守那个规定。在火葬结束前,她都不准我删除数据。”

“啊,原来如此。真不愧是舞小姐,太有道理了。”

“医生确认死亡后还有可能复活,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以现在的技术来说几乎不可能。而且……”

“嗯?”

“那样就意味着,委托人原本希望自己一死就从世界上消失的数据,不等到火葬完毕就无法删除。那有点不好。”

圭司双手托住后脑勺,叹息一声。但他很快重振精神,对祐太郎下令道。

“总之,你先去进行死亡确认。如果委托人已经死亡,就搞清楚是否已经火化。具体怎么查交给你自己决定。这是安西家的座机号,这个是手机号。”

祐太郎拿出手机。

“嗯……他是大堂建设的什么来着,总顾问?”他向圭司确认了一遍,然后拨通座机电话,很快就接通了,“您好,我叫真柴祐太郎。请问这里是安西先生家吗?我在大堂建设工作时,曾得到安西总顾问不少帮助,最近正准备……正准备结婚,想请安西总顾问拨冗前来参加婚礼……啊?什么?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啊,原来是因为病重吗?我一点都不知道,真是太对不起了。请您节哀顺变。守灵仪式已经……对,嗯……我知道了。那请您务必让我参加告别仪式……好,这种时候打电话来,实在是对不起。好,那就这样。”

祐太郎一脸肃穆地挂掉了电话。圭司用表情问他结果如何。

“听说他上个月住院进行癌症治疗,今早还是病重去世了。”

“是吗?刚才接电话的是谁?”

“是他儿子。他说后天举行守灵仪式,大后天是告别仪式。”

圭司皱起眉。

“要等到大后天才能删除数据吗?”

圭司拿起手机,对方马上接听了。圭司开口道。

“你有时间吗?”

接电话的人应该是舞。圭司向她汇报安西的死讯后,又通知了守灵和葬礼日程。

“嗯,知道了,火化后才能删除对吧,啊?”

圭司抬起头,向站在办公桌前的祐太郎询问。

“你有礼服吗?”

“礼服?啊,有。”

“那你穿上礼服,去参加后天的守灵,或者大后天的葬礼吧。”

“啊?”

“代表我去。慰问金我给你报销,车也随便你用。”

对祐太郎说完,圭司马上转向手机。

“我跟这家伙一样没见过他。而且我亲自去,万一场地受限,可能需要别人帮忙。”

看来舞也同意了他的说法。他们又说了几句,然后圭司挂了电话。

“那就拜托了。”圭司对祐太郎说。

礼服透着一股防虫剂的气味,让祐太郎想起上一次穿这身衣服的经历。那是祖母的葬礼,主祭人是他自己。本来应该由祐太郎的父亲来当主祭人,只是祖母坚决不允许。她坚持自己死后,这座房子由祐太郎继承,那么自己的葬礼也该由祐太郎担任主祭人,还专门写到了遗嘱里。既然如此,他父亲也无从反对。他担任主祭人的葬礼上,父亲和父亲现在的家人都参加了。母亲现在的家人没来,不过她本人还是到场了。直到那时他才意识到,祖母可能是因为这个才指定他来当主祭人。假如主祭人是父亲,那父亲现在的家人就会帮忙,那样不仅母亲无法前来,祐太郎也会失去立场。看来,祖母为他专门准备了曾经的一家三口最后一次重聚的场合。

“辛苦你了。”父亲说。“你今后打算怎么办?”母亲问。祐太郎对两人都说“我不要紧”。那是他们三人最后一次相聚。

比起祖母冷清的葬礼,安西达雄的葬礼堪称盛大。宽敞的仪式会场摆满插花,还有个高大气派的祭坛,许多吊唁之人陆续进了场。

守灵的烧香仪式已经开始好一会儿,祐太郎站在会场后方等候烧香。

祭坛上摆着安西达雄的遗照。他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眼神却透着坚强的意志。这个人委托他们删除的数据究竟是什么?祐太郎试着想象了一番。想一直保留到自己死去,但希望死后马上消失的东西。他最先想到的还是与性相关的东西。只是,祐太郎很难想象出七十几岁男性的性欲,便看了一眼遗属席位。主祭人是他儿子,周围看不见夫人的身影。他听舞说,夫人比委托人早两年去世了。明天,舞会跟律所成员一起参加葬礼,所以今天守灵没有到场。祐太郎想,既然夫人已经不在了,他应该不会考虑请人删掉跟性有关的东西吧。那么,他到底要删除什么内容呢?莫非是暗中喜欢的偶像的资料?偷偷写下的浪漫情诗?秘密总结的“杀人名单”?他想了很多种可能,但没有一种靠谱。

很快便轮到他烧香了。祐太郎按照负责人的引导站到队列里。香炉有三个,队列也有三排,祐太郎站在左边那排。他一边排队,一边漫不经心地观察烧香客的样子。祐太郎那一排有个小个子女性站在香炉前,她先朝家属行礼,再朝遗像行礼,然后捻起一撮香末。就在那时,她突然重心一歪,跪倒在地上。

附近的烧香客和家属席上的家属似乎吃了一惊,谁也没有动弹。祐太郎越过队列跑到前面,来到女人身旁。

“你怎么了?”

他压低声音问了一句,同时撑住女人的肩膀。那女人想自己站起来,却没有成功,只好靠在祐太郎身上,一手扶着额头,喃喃着“不好意思”。她看起来有三十多岁。

“我们先出去吧,你能走动吗?”

女人点点头。祐太郎并无所指地随意点点头,说没什么大事,然后带着女人离开了守灵会场。他扶着女人肩膀走进空无一人的休息室,让她坐到沙发上,随后在她面前蹲下身子。

“你要喝点什么吗?”

女人瘫倒在沙发上,扶着前额摇了摇头。

“你能帮我把主祭人先生叫过来吗?”她长叹一声,这样说道。

祐太郎从她的语气发现,这人好像把自己错当成葬礼会场的工作人员了。不过此时的气氛并不适合纠正错误。

“现在把主祭人先生叫走有点不妥吧,大家正在上香呢。”

祐太郎干脆换上貌似工作人员的语气说。

“没关系,你去叫吧。”

她抬起头,稍微端正了坐姿。

“而且也只有现在能跟安西先生的儿子单独说上话了。”

“呃……这是什么情况?”

“我是安西先生的妻子,但他儿子并不知道此事。”

祐太郎一时搞不清状况,又重复了同样的问题。

“这是什么情况?”

“我就是想说明情况,所以能麻烦你把他儿子叫过来吗?另外,别让其他家人知道,只把他儿子叫过来就好。这也是为了那边着想。”

她似乎认定自己该说的都说了,再次低头扶住前额。祐太郎含糊地应了一声,把她留在休息室内,马上出去给圭司打了电话。圭司马上接通了。他把情况一说,听见那边闷哼一声。

“是情人趁安西死了不会说话,跑出来一通乱说,还是真有此事?”

“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唉,要是假装不知道,舞肯定会大发脾气吧。”圭司抱怨道。

“虽然已经去世了,但那毕竟是客户的麻烦事啊。”

“恐怕还会牵扯到遗产。”圭司长叹一声,不耐烦地说,“总之先照她说的做吧。给我一点时间,我去收集跟他儿子相关的信息。你叫到他儿子后,记得不动声色地把手机留在屋里,我想知道他们谈了什么。”

“知道了。”

祐太郎走进守灵会场,顺着墙根往前走。人们还在排队上香,就算没有圭司的指示,他也知道现在不是叫走主祭人的时候。他等了一会儿,手机上收到圭司发来的信息。那是主祭人——安西达雄儿子的信息。圭司写道:他名叫安西雅纪,四十八岁,在一家大型外贸公司担任部长级别的领导,目前妻儿一家三口住在市中心附近的高层公寓。他与父亲之间虽没有频繁交流,但雅纪偶尔也会发消息关心父亲的近况和身体。从达雄的回信来看,他们之间并没有矛盾,应该是很正常的父子关系。

收到消息后,祐太郎又等了一会儿,上香总算结束了。虽然和尚还在念经,但香炉前只剩下迟来的吊唁客人断断续续出现。等那些人也渐渐到齐后,祐太郎走向坐在祭坛旁的主祭人雅纪。途中,他对每一个人都表情肃穆地用目光打招呼,好让工作人员以为自己是亲属,同时让亲属以为自己是工作人员。来到雅纪身边,附近就只剩下亲属了,于是祐太郎用工作人员的口吻耳语道:

“非常抱歉,能借用您两分钟时间吗?”

雅纪惊讶地回过头。可能因为事先知道他是大型外贸公司的部长级人物,使得祐太郎感觉他非常干练。他身材不臃肿,也没有秃头,面容看起来很精干。

祐太郎笔直看向雅纪,稍微点点头,仿佛在说“您惊讶是应该的”,不过事态确实很严重。场上已经没有新客人前来,唯独诵经声还在继续。雅纪扫了一眼那个光景,随后站起身。祐太郎看见一名工作人员走来,主动凑上前去假装自己是亲属,对他低声说我们马上回来。工作人员朝他点点头,然后退了回去。祐太郎躬着身子在前面领路,把雅纪带出了守灵会场。

“刚才有一位女士上香时突然感到身体不适。”

走出会场后,祐太郎说。

“啊,我看到了。”雅纪点点头,表情沉了下来,“她情况很不好吗?我好像没见过那位……”

“不,那位女士说,自己是已故的安西先生的妻子,叫我去把主祭人请来,她有话要说。她就等在那个房间里。”

这下连雅纪也无言以对了。

“妻子……”

“需要我叫人来吗?如果您有值得信赖的人能处理这种情况……”

“不,我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能叫什么人……”

“人家可能就想趁您方寸大乱时图谋不轨。那人要我只把主祭人叫过来,不过我感觉还是带上另一个人比较稳妥。如果现在不方便,您也可以另约时间带上同伴前往。”

祐太郎想暗示他联系舞,不过雅纪却换上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很难找到那种人……”

看他那个样子,雅纪应该不知道父亲有个顾问律师。祐太郎想告诉他,不过考虑到安西达雄还向“人生删除事务所”委托了工作,他又不太确定本人是否希望让儿子知道了。他正在犹豫时,雅纪抬起头,好像想到了什么。

“你等等,我带个人过来。”

雅纪说完便快步走回会场,不一会儿就领着一个男人走了回来。祐太郎本以为他会带个公司同事或故人朋友过来,没想到雅纪带来的男人很年轻,看上去才二十几岁,一副长脸,身形瘦削。

“这位是父亲的护工宇野先生。他每周回到父亲家一两次,应该数他最清楚父亲的近况。他告诉我,父亲没有娶妻。”

“我叫宇野。”男人行了个礼,带着疑问看了一眼祐太郎,随后看向雅纪。没等两人提问,祐太郎就在前面带起了路。

“这边请。”

他敲了敲休息室的门,得到回应后把门打开。方才那个女人从沙发上站起来。

“我把主祭人带来了。这位是故人生前的护工。”

女人微微皱了一下眉,这没有逃过祐太郎的观察。那个表情转瞬即逝,她深深鞠了一躬。

“我叫高岛由希子。”

趁几个人互相打量的空隙,祐太郎打开手机上的录音软件,随后将它放进房间角落的垃圾桶里。

“那我先告辞了。”

他再次趁有人询问他身份前行了个礼,离开了休息室。来之前他已经观察到入口旁边有公共电话,便在那里打给了圭司。

“我把手机留在里面了。”

“知道了。等收回手机再到事务所来。”

结束通话,祐太郎藏身在可以看见休息室大门的地方。既然主祭人在里面,他们的交谈应该很快结束。果然,大约五分钟后,高岛由希子就走出了房间。她回头看向门内的一刹那,脸上露出愤恨的表情。仿佛咬紧了牙关的高岛由希子转身离开,走出了仪式大厅。不久之后,雅纪也从里面出来了。他虽然表情阴郁,但并没有为难之色。只见他快步回到了守灵会场。最后离开的是宇野,他走出休息室,肩膀耷拉下来,仿佛长叹了一口气。吐完那口气,他似乎还是心事重重,迈开沉重的脚步回到了守灵会场。祐太郎等到他消失在会场门后,才起身返回休息室。收回手机后,他离开仪式大厅,驾车前往事务所。

手机录下了三个人的对话,而且意外清晰。

祐太郎一离开休息室,高岛由希子就告诉两人,安西先生去世两天前,他们办了结婚手续。护工宇野立刻主张那不可能,而雅纪则犹豫不决。

“你有什么要求呢?”

“雅纪先生,你说什么……”

宇野正要劝阻,却被高岛由希子打断了。

“我只希望人们认同我是他的妻子,除此以外别无所求。”

“具体是指?”

“请把骨灰给我。我不要求全部,哪怕只有一部分也没关系。”

“你在说什么呢?”

宇野高声道。

“我从未听安西先生提起过你。再说了,安西先生一直住院,你一次都没探望过他吧?我见都没见过你。”

“不,我经常去佐山综合医院探望他。达雄先生说要把我介绍给大家,但我考虑到时机不对,就没让他这么做。”

“就算是这么说,如果你跟安西先生真的在交往,他也不可能对谁都闭口不谈吧?一上来就说结婚,怎么可能……”

“不,宇野君,事情并不一定是你想的那样。”雅纪说,“我记得父亲住院前不久,我打电话给他,听他提过一些暗示性的话。”

“暗示性的……”

“暗示他身边的女性。我当时想,父亲可能注意到一个异性,甚至对她有好感。不过结婚这种事我还是难以相信。结婚手续是你擅自去办的,因为父亲绝不是那种一句话都不找我商量就任意行事的人。我不知道你通过什么途径接近了父亲,想必是为了钱吧。父亲心里应该也明白。尽管如此,你还是让父亲在世时有了一段快乐的时光,所以我不会谴责你。如果你最后想拿到一笔钱,看在父亲生前曾经跟你交往过的分儿上,我也打算给你。所以,要骨灰这种拐弯抹角的事情,你还是省点力气吧。我会提出申诉,要求判定你们婚姻无效。也希望你不要固执,老实接受。为此,你开个价吧。”

“雅纪先生,这样不好啊!”

“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才不要钱!”

宇野和高岛由希子同时喊道。

“宇野君,你的话没错。只是这种事越磨越对我不利。高岛女士,没错吧。如果你觉得我的话不好听,那我重说一遍。你与父亲是真心相爱,但我作为儿子,不能承认你们的关系。很抱歉,我不认可你跟父亲的婚姻,也不打算把骨灰给你。请你开个价让我做补偿吧。”

“那种事我怎么能开价……”

“主祭人不能离开会场太久。一百万,你觉得如何?”

“雅纪先生……”

宇野大喊一声,然后雅纪可能阻止了他,接下来是一段沉默。

“……五百万。”

过了一会儿,高岛由希子低声说。

“没问题。”

“怎么能……”宇野咕哝道。

“五百万,我们就算两清了。今后我不想听任何人提起这件事,若有人提起,我将会对抗到底。请问你清楚了吗?”

“……清楚了。”

“麻烦留下你的联系方式。”

他可能拿出了书写用具,让高岛由希子写在上面。一段沉默之后,雅纪结束了谈话。

“那么请你回去吧。等父亲葬礼告一段落,我会再联系你,届时请告知你的银行账号。这样一来,我就再也不需要见到你了,对吧?”

高岛由希子似乎点头同意了。

“那就麻烦你牢记我们的约定。”雅纪说。

然后是开门和关门的声音。

“雅纪先生,那样您父亲也太……这可是名誉问题啊。”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过宇野君,我父亲或许也有点结婚的意思。”

“我从没见过那女人。”

“你跟父亲相处的时间也有限。更何况,父亲应该会刻意隐瞒那种异性的存在。”

“可是……”

“父亲家里应该放着他送给母亲的订婚戒指。那是父亲年轻时送给母亲的廉价货。我本打算放到棺木里,可是到处都找不到。所以我想,父亲可能把戒指送给刚才那个女人了。”

“那怎么可能?安西先生一直对已故的夫人……”

“这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只是戒指确实没在家里,那是个嵌了廉价红宝石的戒指,对父亲来说意义重大,他应该不会随手扔掉,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假设父亲一时糊涂,真的把戒指送给那女人了,事情就会变得更麻烦。如果现在能用五百万彻底解决,反倒再好不过了。让你听到如此令人不快的对话,真是不好意思。”

隔了一会儿,又听到开门和关门声。

“怎么会这样……”

那是宇野的声音。与其说愤怒,更像呆滞的呓语。

“不可能。”

又是同样的声音,随后是开门和关门声。想必是宇野出去了。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声音。

祐太郎吐出一直憋在胸口的气,拿起手机停止播放录音。

“不愧是大公司的部长,六分钟就解决了。”

祐太郎边说边把屏幕上显示的播放时间转过来给圭司看。

“六分钟花掉五百万。”圭司说,“很难说他是否优秀啊。”

“安西总顾问委托我们删除的资料,会不会是跟那位高岛女士有关?”

“嗯,谁知道呢。”

“啊,你又打算看都不看就删掉?”

“是又如何?”圭司不高兴地说。

“刚才那件事要是让舞小姐知道了,她一定想看资料吧?而且有可能牵扯到遗产分配。你要拒绝?要是跟坂上法律事务所闹翻,这里还能搞下去吗?”

圭司想必也知道那个道理,所以他厌烦地咋了一下舌,随后长叹一声。

“你就是自己想看吧。”

“怎么会?”

“麻烦死了。”

圭司又咋了一下舌,开始操作鼹鼠。

安西达雄死后究竟想删除什么资料?

祐太郎正要伸头去看,却被弹了一下额头。

“别挡着,我会走神。”

圭司眼睛盯着画面,左手直指向前。他似乎在指门,但也可以理解为在指沙发。

“知道了,我老实等着。”

祐太郎很不爽地咕哝两声,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圭司并没有说什么,而是专心摆弄鼹鼠。他偶尔会哼哼两声,表情也特别严肃,从来没有松懈过。祐太郎一看便知,那些资料想必是特别出人意表。

一个多小时后,圭司才把头抬起来。

“啊,你怎么还在这儿?”

看到祐太郎躺在沙发上,圭司说了一句。

“你好过分,明明是你命令我在这儿等的。”

“我?命令你?”

“你连这都忘啦?”

祐太郎抱怨着走到办公桌前,圭司不耐烦地摆摆手,把屏幕转向祐太郎。

“安西委托我们删除的文件是照片,删除条件设定为手机或电脑超过二十四小时无人操作。”

“哦,照片啊。艳照?”

圭司伸手敲了一下触摸板,打开文件夹。屏幕上显示出几排缩略图。虽然都很小,但也能一眼看出不是那种照片。他在圭司的示意下一张张看过去,那些都是随手拍摄的照片,好像是某个高原的别墅区。很快,祐太郎也惊讶地说。

“啊,欸?还有一个?安西总顾问还有一个情人?”

几乎所有照片上都有同一个女人。她看起来二十大几,个子很高,身姿挺拔。那人在很多照片里都戴着帽子或墨镜,但还是能看出是个大美人。当中有几张她与安西达雄的合影,还有一张安西一个人的照片。

“从数据信息来看,最老的照片拍摄时间是一年半以前,最新的则是两个月前。”

所有照片好像都是同一个地方拍摄的,能看到木制旧长椅,红砖砌的水池,各种季节开着不同花朵。那两个人恐怕在不同季节去了好几次那个地方,一定是回忆之地。

“你是说,安西总顾问跟两个人偷情?”

祐太郎不过脑子地说。

“安西夫人两年前就去世了,所以不算偷情。”

“啊,也对。那就是谈对象了。脚踏两条船?嘿,安西总顾问真能干。”

祐太郎忍不住开起玩笑来,却听到圭司冷冷的回应。

“一个当时七十四岁的老爷爷,一下谈了两个对象?而且对象都比自己孩子年轻?其中一个可是媲美模特的美人。夫人才去世半年,安西就追到了这么一位美人?”

“可是啊……”祐太郎指着屏幕说,“照片说明一切。”

这些照片只能解释为那种关系。

“不对。是一个大美人故意去接近刚刚失去妻子的老富翁。照片说明了这个。而今天的守灵仪式上,另一个图钱的女人现身了。”

“唉——”祐太郎沮丧地说,“安西总顾问也够可怜的。”

圭司点击鼹鼠的触摸板,打印机开始工作。祐太郎拿起他打印的三张照片。一张是戴着墨镜的女人手扶红砖水池。一张是身穿白色连衣裙,头戴白色软帽的女人站在盛开白花的树下,这恐怕是安西最喜欢的照片了。女人含笑看向镜头,仿佛女演员的硬照。最后一张可能是定时快门拍摄的照片,女人与安西并肩坐在长椅上。

“如果他有两个情人,那里面也该出现高岛由希子的照片才对。只是,文件夹里只有这女人的照片。由此可见,安西的情人不是高岛由希子,而是这个人。”

“两个女人什么关系?”

“高岛由希子是什么人,照片里的美女又是什么人,她们与安西有什么关系,两个女人之间是否存在接触。接下来我会把这几个问题查清楚,你打算干什么?坐在沙发上等?”

“啊,我看我挺碍事的,还是先回去吧。”

祐太郎嘿嘿笑了几声,圭司早已没有看着他。于是他又打了声招呼,转身回家了。

回到根津家中,里面亮着灯。自从祖母去世后,祐太郎一直独自住在里面。会擅自跑进去的人只有一个。果然,藤仓遥那肚子上顶着老玉,横陈在榻榻米上睡成了“大”字形。祐太郎担心自己哪天回不了家,就配了一把钥匙给遥那,拜托她照顾老玉。

“啊,祐哥,你回来啦。”

由于祐太郎已经解开领带,脱了外套,遥那似乎并未发现他穿着礼服。

“嗯,好久不见了。”

祐太郎走到躺在地上的遥那脑袋边上,看着她倒过来的脸。遥那住在祐太郎以前那个住处隔壁,又跟他妹妹是同年级同学,时常会到家里来玩儿。以前那个鼻头尖尖、一脸冒失的小女孩长大后,按着原样长成了鼻头尖尖、一脸冒失的二十三岁女性,让人忍不住发笑。

“嗯——你累了吗?”祐太郎问。

“没有啊。”遥那说着,懒洋洋举起手,“要是祐哥给我做好吃的猪排,我就挑三个地方夸夸你。”

她指着一张桌子,桌上有个塑料袋,里面放着猪肉。祐太郎去了一趟二楼换上居家服,然后才走进厨房。他挽起袖子洗了手,用厨房纸吸去猪肉表面的水分,再用菜刀把筋挑断。

“今天又有病人去世了。”

祐太郎回过头。遥那双手抱起肚子上的老玉,仿佛在跟它玩大眼瞪小眼游戏。老玉向祐太郎抛去求救的眼神。

“那是医院,有人的病能治好,也有人的病治不好。”

回想起刚才的守灵仪式,祐太郎这样说。

“嗯,我知道,总为生老病死的事消耗感情会没完没了。”

祐太郎转回去继续做饭。他在猪肉上撒了点椒盐,开始加热煎锅。

“那个人去世一段时间后,主治医师问我有没有男朋友。”

祐太郎又回过头。遥那还在凝视老玉,老玉也还在向祐太郎求救。

“是吗?”祐太郎说。

“他问那个干什么?我有没有男朋友,是第几个男朋友,每周做爱多少次,那种事,为啥要放到今天来问呢?”

祐太郎把肉放进煎锅。声音不错。过了一会儿,又有一股香味飘出来。

“医生那样问你吗?”

“他只问了第一个问题,可他心里想知道的,不就是那些吗?他不就是想幻想我跟男朋友媾和吗?”

“媾和。”祐太郎苦笑道。

妹妹的时间永远停在初中,但遥那的时间始终在前行。祐太郎心里虽然清楚,还是经常会把遥那安放在妹妹的时间里。由此产生的鸿沟,他只能独自一笑而过。

“每个人疏导悲伤和悔恨的方法都不一样,可能也有人喜欢调戏新来的护士疏导情绪吧。”

祐太郎把肉翻了一面。遥那看向天花板,终于被释放的老玉逃到了祐太郎脚边。

“祐哥把人看得太干净了。”遥那说。

“可能是吧。”祐太郎点点头,“冷冻柜有冻起来的剩饭,你拿去微波炉加热一下。”

他做好猪排,又弄了一盘简单的沙拉,一并摆在饭桌上。再给老玉准备好晚餐,两人一猫就开吃了。吃着吃着,遥那的表情渐渐放松下来。从小时候起,遥那的胃就跟感情紧密相连。

“祐哥,你现在干什么工作?”

“公司上班,it行业。”

“那、那是什么玩笑?”

“还真不是玩笑,是不是更吃惊了?不过那公司只有老板跟我两个人。”

“嗯。社长是好人吗?”

“不清楚,但我觉得他不是坏人。”

“为什么?”

祐太郎闻言想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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