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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Secret Garden 秘密花园(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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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那人要是真心想干坏事,一定特别厉害。”

“比如什么?”

“比如拼命曝光别人的秘密。”

遥那似乎在对着天花板描绘那种人物。

“是吗?那人挺可怕啊。”

不一会儿,遥那把视线从天花板收回来,继续吃起了饭。祐太郎感觉自己好像传达了错误的印象,却不知该如何纠正,便换了个话题。

“你呢?爸妈还好吗?”

“好得很。独生女终于长大成人,他们两个在外面玩得不亦乐乎,所以我就算回到家也没人一起吃饭。”

“是没人给你做饭吧?”

“也包括那个。”遥那点点头,咧嘴笑了起来。她还跟小时候一样,笑起来有点娇蛮。不过她小时候的笑脸旁边,通常会有另一个灿烂的笑脸。突如其来的苦闷让祐太郎只能用笑容糊弄过去。

吃完饭,遥那跟老玉玩了一小时左右,随后站在门口拍了六下手说:“会做好吃的猪排,会做好吃的沙拉,洗衣服很快。厉害,厉害,祐哥真厉害。”然后就回去了。她好像是来看望祐太郎,又好像是来让祐太郎看看自己,也好像是来跟老玉玩耍。不过祐太郎想,她其实是来看妹妹了。因为每次遥那一回去,祐太郎都会感觉家里少了两个人。

“你有个好朋友啊。”

祐太郎喃喃着,老玉在他怀里喵地打了个哈欠。

第二天早晨,祐太郎来到事务所,看见圭司正坐在办公桌旁支着脑袋。他身上还穿着昨天的衣服,看向祐太郎的双眼布满血丝,看样子是工作了一整夜。

“那个,查到什么了?”祐太郎走到办公桌前问道。

“哦,关于那个高岛由希子,我已经比较了解了。”

圭司懒懒地回了一句,把三个显示器其中一个转向祐太郎。

“安西电脑里留有她发送的电子邮件。因为上面还写着单位名称,稍微检索就出来了。是不是她?”

屏幕上显示着“浮田葬礼公司”的主页,还有解说葬礼流程和礼仪的图文页面,图片上出现了几个员工。其中一人就是昨天那个女人。

“啊,对,没错,就是这个人。”祐太郎点头道。

另一个页面有员工介绍,上面写着:高岛由希子,一级葬礼策划人。

“原来她在葬礼公司工作啊。他们主持了昨天的守灵仪式?”

“不对,昨天的守灵和今天的告别仪式都由别的葬礼公司主持。高岛由希子工作的‘浮田葬礼公司’是两年前主持了安西夫人葬礼的公司。”

“哦,因为安西总顾问是主祭人,所以他们认识了。”

“很有可能。不过这女人心眼很坏。”

圭司拽过鼹鼠,敲几下键盘,然后把屏幕转向祐太郎。上面显示了几封邮件,最前面那封是两年前葬礼刚结束时,高岛由希子发给安西的内容。

“一开始只是葬礼结束后的礼貌性联系,其后是关于法事的建议,然后成了换季时节的问候邮件。到这里为止,还能理解为保持顾客黏性,让顾客今后需要用到相关业务时想起她的公司。”

圭司一个个点开屏幕上的邮件。

“邮件措辞和礼仪都很娴熟,你瞧,换季时节还会引用中原中也的诗句,让人感觉这个人很有涵养,都是些值得一读的邮件。对此,安西每次都会认真回复。只是从周年忌日前后开始,邮件内容就发生改变了。”

祐太郎把屏幕上出现的邮件看了一遍。邮箱地址从公司邮箱变成了个人邮箱,内容也都是休息日去了什么地方这些私生活信息。下一封邮件里还写了自己喜欢的电影。

“与此同时,邮件发送次数开始增多,内容也渐渐深入了。”

她离过婚,面对男性有点不自信。尽管如此,她偶尔还是会想跟男人交往。下次谈恋爱,她希望能找一个比自己年长许多、性格稳重的对象。好几封邮件里提到了这些信息。

“挺能干啊。”

把那些邮件粗略看过一遍,祐太郎感叹道。

“她肯花这么多时间、精力,也难怪人家会上钩啊。”

“更何况对方还是个刚刚失去夫人的孤独老人,更是无法招架。”

“连安西总顾问也不能幸免?”

“只是,安西并没有上钩。”

圭司又打开另一封邮件,那是安西发给高岛由希子的内容。上面提到,夫人的一周年忌日已经过去,自己心情也平静了许多,今后不用再劳烦她关心。加上自己眼睛越来越容易疲劳,看电脑的时间渐渐减少,就算她还发邮件过来,这边也有可能无法回复。

“后来,高岛由希子还是继续给他发邮件,安西也保持着每收到三次就回复一次的频率。但是上个月,安西用颇为强硬的口吻说,自己要住院养病,今后不要再联系。其后,高岛由希子依旧会给他发送问候身体的邮件,但安西一次都没回复过。”

“看到这里,我感觉她已经有点死缠烂打了呀。”

“安西可能有那种感觉。只不过,高岛由希子并非执着于安西,只是他的钱而已。”

“那她说的结婚手续呢?”

“恐怕正如儿子雅纪所说,是高岛由希子擅自做出的行动。只要提出结婚申请,自治体政府就会受理。所以,只要高岛由希子把结婚申请提交给安西籍贯所在的自治体,就不需要户籍复印件。”

“她怎么知道安西总顾问的籍贯地?”

“夫人去世时,安西应该提交过死亡报告。报告书上需要填写提交人的籍贯,而葬礼公司又会为各种手续事项提供咨询,她应该就是那时候了解到了。”

“然后她就擅自提交了结婚申请,真是太坏了。”

“她比你想象的还坏。我认为,高岛由希子很可能一直监视着医院。”

“啊?”

“最后那封邮件里,安西有点自我放弃的情绪,提到希望可以在妻子上路的地方离开。想必他那次住院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同时也打算让高岛由希子别再发邮件纠缠自己吧。只是,对方是替安西夫人安排了葬礼的公司职员,只凭那一句话应该就能查出安西住院的地方。于是,高岛由希子就开始定期监视安西的住院情况,一边打探他的病情,一边看准时机提交结婚申请,等安西去世后,再查出葬礼日程,并前去参加。若不这样,她应该到不了守灵场地。”

“看来她说经常去探病也并非全是谎言啊。原来如此,既然下了这么大功夫,只拿一百万自然会嫌少。所以她才会坐地起价吗?”

“可能她一开始想拿更多,搞不好还对遗产动了心思。只不过儿子雅纪比她想象的还要通达世故,一旦闹上法庭,她获胜的希望很低。不仅如此,搞不好还会被反咬一口。高岛由希子利用葬礼公司员工的身份,应该干过不少类似的事情。毕竟比起新手,她的手段实在太高明了。”

妻子死后,安西达雄不幸遇上了高岛由希子这个四处搞婚姻诈骗的人。

“原来是这样啊。安西总顾问真够可怜的,认识了这么一个人。”

安西达雄与高岛由希子的关系已经搞清楚了。那么,照片里的女人又跟他们有什么关系?祐太郎看向圭司,希望得到解释,却发现圭司面色一沉。

“对,问题就在这里。我知道。”

圭司把屏幕转向自己,用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不放。

“这位才是安西真正的情人,从照片上就能做出如此判断。尽管如此,安西的电脑里却完全没有跟这女人有关的东西。我还调查了安西自己删除的数据,同样没有任何线索。”

圭司一脸不高兴地指着鼹鼠屏幕上那张女人照片。

“不仅是电脑。安西的手机不久前还有电,我也调查了一遍。可是,到处都找不到这女人的踪迹。既没有发件记录,也没有收件记录。别说通话记录,连通信录上都找不到可疑姓名。安西既没有装短信应用,也没有sns账号。那你说,这女人究竟是怎么跟安西联系的?”

“用座机?”祐太郎说。

他本来对自己的回答没什么自信,却看见圭司动作粗暴地点了点头。

“想必是了。应该说,我们只能这样想。不过,他们为什么只用座机联系?出门在外,肯定会有想打电话的时候,有时也难免想发发邮件,难道不是吗?为什么安西坚持用座机跟那女人联系?”

“不知道。”

“电脑里还有一些让我很感兴趣的视频。”

圭司操作鼹鼠,又把画面转向了祐太郎。那个视频从一个男人的面部特写开始,从装束来看,那是一名快递员。几秒钟后,男人从画面上消失,视频也结束了。紧接着下一个视频开始播放,主角是一个头戴安全帽的男人,看样子像是个邮递员。

“这是啥?”

“安西家的门禁录像。上面带有监控摄像头,一按门铃就会自动录像。存储录像的硬盘跟电脑相连,这是昨天那位护工。”

邮递员后面出现了昨天祐太郎刚见过的宇野。

“啊,对,宇野君。”

后面还有不少来访者的录像,画面下方都标明了日期和时间。由此可见,安西家每隔两三天才会有一个人来访,且基本上都是宇野,再就是快递员和邮递员,偶尔还能看到貌似推销员的人。

“硬盘设定为空间不足时删除旧数据,不过因为那里几乎没有访客,里面还留着很久以前的数据。尽管如此,我也看不见那女人现身。换言之,女人一次都没去过安西家。”

“真有意思。”祐太郎忍不住咕哝道。

“什么有意思?”圭司不高兴地反问。

“啊,没什么,那啥,就拿手机举例子吧。”

“手机?”

“嗯,手机不是会像人一样说话吗?比如siri什么的。另外,我虽然不玩,但有的游戏可以养成角色,好多人都特别沉迷,是不是?还有别的东西,也会让人感觉单纯的电子数据像活人一样,对不对?”

“所以呢?”

“反过来说,如果没有数据,活人也仿佛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就像这人一样。除了安西总顾问的秘密文件夹以外,这个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那就好像只存在于照片里的人一样。要是我们把安西总顾问的文件夹删掉,感觉这个人就会彻底消失了。”

圭司脸上闪过意外的表情,马上不耐烦地哼了一声。

“这女人肯定在什么地方,而且有所企图。”

“她能有什么企图?”

“不然她为什么把自己藏得那么好?这女人跟安西交往了一年半,却完美藏身到现在。跟她相比,一下就暴露身份的高岛由希子简直像幼儿园级别。我虽然不知道这女人想干什么,但我要及时阻止她。总之你先去参加告别仪式。赶紧回家换丧服,快走快走。”

祐太郎在圭司连哄带赶下打开事务所大门,然后回头看了他一眼。

“那啥,老板啊,这女人要是不来咋办?”

圭司隔着办公桌白了祐太郎一眼,马上转开视线。

“有事就联系我,有消息了我会联系你。现在我要睡觉了。”

祐太郎看出来,圭司也不认为那女人会在告别仪式现身。只是,他们并没有别的线索。

“辛苦了,我走啦。”

圭司又挥手赶他,祐太郎离开了事务所。

告别仪式会场跟昨天的守灵会场在同一个地方。祐太郎站在前台附近,一个个打量前来吊唁的客人。他一直提防着雅纪和宇野发现自己,不过雅纪身为主祭人,不会跑到前台来,宇野也一直没出现。此时,舞带着一名貌似律所职员的男性走了过来。

“事情我都听说了。”

舞发现祐太郎,走过去小声说。

“总之先把那女的找到。”

“好嘞。”祐太郎点点头。

跟守灵那天迟到的人稀稀拉拉进场不同,告别仪式十一点开始后,就再也没有吊唁客人过来。祐太郎走到建筑外围,看了一眼手机。圭司没有联系他。于是他便在入口附近等了一会儿,可是直到告别仪式结束,那女人都没有出现。祐太郎在稍远的地方看着棺木被台上灵柩车,送葬者开始问候雅纪。为了防止跟雅纪对上目光,祐太郎把视线收了回来。就在那时,他发现了。

远处,停车场另一头,有个人站在仪式大厅的外围大门旁,穿着一身与场合不符的白色装束。白帽子、白连衣裙、白高跟鞋,长长的黑发迎风飞扬。没过多久,她深深鞠了一躬。祐太郎顺着她鞠躬的方向看过去,只听见灵柩车鸣了一声喇叭,送葬者纷纷合掌送别。灵柩车缓缓开动,等祐太郎把目光收回来,白衣女性早已不见了。

祐太郎慌忙跑了过去。他离开仪式场地,站在马路上四下张望,还是找不到女人的身影。他先往右边跑了几步,然后停下来,又往反方向跑了起来。只是没过多久,他还是放弃了追赶。女人早已不知所终。祐太郎望天长叹,灵柩车正好载着安西达雄的遗体从他身边缓缓开了过去。

他拿出手机。

“那女人来了,可是又跑了。啊,不对,她没有跑,是我跟丢了。”

“她来干什么了?”

“不知道,好像只是站在远处,目送棺木上了车。”

“是吗?那很好啊,至少我们知道确实有这么个人了。”圭司说。

“怎么办?”

“既然如此,我看她短时间内不会搞太大动作,所以我们急也没用。你回来吧。”

“你不生气吗?”

“对你生气能改变情况吗?”

圭司无可奈何地说。

回到事务所,祐太郎跟圭司商量一番,又到安西家附近走了走,但是没找到任何有关那女人的消息。圭司也把安西电脑里的资料全部检查了一遍,同样徒劳无功。

“没线索啊。”祐太郎说。

“今后如果没有任何动静,那也就算了。可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圭司叹气道。

“数据怎么办,要删掉?”

“火葬已经结束了,当然要删掉。”

圭司说着操作鼹鼠,把数据删掉了。办公桌上摆着圭司昨天打印出来的三张照片,祐太郎感觉,她仿佛从一开始就只存在于这些照片里。

第二天,高岛由希子的消息被登上了网络。

“昨晚十点左右,一名公司职员在涩谷区路边遭到过路女性刺伤,送医院后不治身亡。死者是该区某公司职员高岛由希子女士,三十一岁。送医过程中,高岛女士告诉急救人员,刺伤自己的女子为陌生人。根据目击者描述,行凶女子行至高岛女士面前,两人擦肩而过,随后女子从背后刺中高岛女士腰部,当即潜逃。女子年龄在二十岁到三十岁,身高约一百六十五厘米,身穿白色连衣裙,头戴白帽。警方目前将案件定性为随机伤害,正在追捕该名女子。”

读完网上的报道,祐太郎看向圭司。刚才他一走进来,圭司就把显示新闻网站的屏幕转过去给他看,自己则一脸不爽地朝墙壁扔棒球。

“为什么照片上的女人要刺死高岛由希子?”祐太郎问。

“高岛由希子为谋取安西的财产百般纠缠,那女人从安西口中听闻此事,恐怕早已对高岛由希子心怀怨恨。”

圭司把球往墙上一弹,然后说。弹回来的球在地上跳了两下,又回到圭司胸前。

“所以就要拿刀捅她?”祐太郎问。

“应该不会。如果安西还活着,那倒有可能。可是人已经死了,她的行为就变得毫无理由。就算有,也只能是那女人对高岛由希子后来的行动感到愤怒。高岛由希子完全无视她这个真正的情人,抢先冒充安西的妻子试图谋取金钱。这下可好,她将来再去谋财,肯定不会那么顺利了,所以她很生气。要不然,也有可能是两人因为那笔钱闹矛盾了。”

圭司好像机关人偶一样重复着相同动作,棒球也顺着相同轨道不断弹回圭司胸前。

“嗯,可是……”

“对,可是,没有几个人知道高岛由希子去要过钱。你、安西雅纪、宇野护工,只有这三个人知情。那就意味着,你们其中一人跟照片上的女人有联系。是谁呢?”

“应该是宇野君吧。”

“从情况来考虑,应该是他。不过,宇野跟这个女人的联系在哪里?他们是什么关系?莫非两人其实是共犯,正在谋划更大的动作?”

“不知道呢。啊,对了,宇野君没来参加告别仪式。”

圭司不再投球,把头转向祐太郎。

“宇野没来吗?”

“我很担心他见到我,跑来逼问我是谁,所以一直很注意躲开雅纪和宇野君。要问我他是不是绝对没去,我也不好说。但至少大家出来送棺木时,我没见到他。”

“难道宇野在暗中跟那女人见面?女人从宇野口中听说了高岛由希子的事,顿生杀意,然后趁她下班时捅了一刀。”

“嗯——不过那女人告别仪式上露头了呀。就算他们在暗中见面,那宇野君应该也能来参加才对。”

圭司点点头,又朝墙壁扔起了球。

“宇野就算跟那女人见面,应该也不影响去参加告别仪式,可是他没去。他明明是这段时间与安西关系最亲密,甚至超过安西亲儿子的人……”

圭司一把接住跳了两下弹回来的球,然后说。

“不,他应该在吧?”

“我感觉他不在啊。”

圭司并没有理睬祐太郎,而是拿起一张女人的照片,细细打量许久,随即递给祐太郎。那是两张单人照中,女人戴着帽子那张。这张照片的脸比较清晰。

“扫描仪。”

他指了一下,转向鼹鼠的方向。祐太郎拿着照片走到打印机旁,用扫描仪扫描了一遍。他伸头看向鼹鼠屏幕,只见圭司打开一个程序,读取了监控摄像头拍到的宇野图像。

“这是什么?”

“面部识别软件。它可以根据面部轮廓分析出脸颊和下颚的骨骼结构,测定五官的坐标位置。”圭司一边解释,一边把女人的照片也导入了程序,“以此来判断人脸的一致性。”

程序开始分析那两张脸,面部轮廓、眼头眼角、鼻尖、眉间、两端嘴角、耳根上缘与下缘。将这些点用直线连接,就能描绘出死亡面具一样的图像了。

“虽然精度不高,不过这种简单的对比一般不会出错。”

不一会儿,程序得出结论:两张死亡面具属于同一个人。

“欸,这是……”

“嗯,这两人是同一个人。宇野就是照片里的女人。”

“哈?什么?宇野君是女人?”

“我可没说那种话。”

圭司拨通一个电话,把手机塞给祐太郎。

“安西电脑里有很多关于宇野的资料,我拨通了他工作的家庭护理办公室,你问问他今天来上班没。”

“啊,哦。我知道了。”

祐太郎谎称自己是以前客户的家属,问到宇野今天旷工了。

“那边没说休息,而是旷工,那就是说他应该上班,但人没有出现吧。”

圭司接过祐太郎还给他的电话,用手转动轮椅圈向前移动。

“我们到宇野家去,地点在世田谷。”

祐太郎和圭司驾车去了世田谷。宇野家就在车站附近,是个单身公寓,旁边有个大公园。他住在两层公寓的二楼,里面当然没有电梯。于是祐太郎把圭司留在车里,一个人朝他房间走去。门禁对讲机无人应答,里面也不像有人的样子。祐太郎掏出手机,把情况汇报给圭司。

“你能把锁打开吗?”

祐太郎看了看锁,又看了看门。这座公寓看起来高档,用的门锁也不是轻易就能打开的类型。

“开是能开,不过用撬棍更快。撬吗?”

“如果你有撬棍。”

“那倒是没有。”

电话那头传来故意让祐太郎听到的大声咋舌。

“我先挂了,你把耳朵给我贴到门上去。”

祐太郎把耳朵贴到了门上,啥都没听见。没过一会儿,圭司打电话来了。

“我刚才给宇野的手机打电话了,你听见什么没?”

“啊,啥都没听见。”

“那宇野就不在家了。你回来吧。”

这扇门很薄,就算电话只开了振动,应该也能传出声音来。于是祐太郎回到了停车的地方。

“接下来去哪儿?”

“安西家。”圭司回答,“宇野杀了人,能躲的地方肯定不多。既然他是护工,身上有安西家的钥匙也不奇怪。”

祐太郎把车开了起来,大约三十分钟后,他们便来到安西家附近。他把车停在稍远处的路边,把圭司推了下来。

“那是斜台,你把它带上。”

圭司指着后备厢一个貌似公文包的东西说。祐太郎把它拿起来,跟圭司一道走向安西家。这里道路宽敞,两边排列着许多大房子。可能因为道路右侧朝南,右手边的房子都紧挨路边,左手边的房子则跟道路隔着宽敞的院子。安西家在右手边,停车位后面就是大门。他们没按门禁就走了过去,祐太郎直接抬手拉了一下门把。

“门没锁。”

圭司点点头,祐太郎轻手轻脚地把门打开了。如果里面是安西达雄的儿子雅纪,他们恐怕百口难辩,不过地上却放着一双白色高跟鞋。祐太郎跟圭司交换目光,随后展开公文包似的东西,变成了长约一米半的斜台。他把圭司推到玄关内,收起斜台,自己也脱掉鞋,静悄悄走了进去。

穿过门厅打开另一扇门,眼前是个宽敞的客厅。因为拉着窗帘,室内光线昏暗。客厅沙发上睡着一个身穿白色连衣裙的人,乍一看怎么都像女性。然而定睛细看,就会发现那人皮肤更接近男性,嘴边还长了一圈胡楂儿。他旁边落着一顶白帽和一顶黑色假发,双手交叠在腹部,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戒指。祐太郎回头,圭司朝他点了一下头。

“宇野君。”

祐太郎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宇野睁开眼,认出俯视自己的人是祐太郎,脸上闪过为难的表情。不过,他很快便微笑起来。

“啊,我记得你是……不对,我好像没问你叫什么。”

说着,宇野撑起身体坐在沙发上。他又发现了圭司,便朝他点点头。

“我姓真柴,叫真柴祐太郎。这位是坂上圭司。”

“你们是什么人?”

宇野没有用诘问的语气,而是单纯好奇地歪着头。重新隔开一段距离后,祐太郎又感觉他的举止跟女性一模一样。他正不知该如何作答,圭司倒先回应了。

“我们是接到安西达雄工作委托的人。”

“安西先生吗?他委托了什么工作?”

“就是你。安西的委托内容是将你从他的人生中删除。”

听了圭司的话,宇野一时无言以对,但很快勾起了嘴角。

“我吗?我本来就从未踏入过安西先生的生活,又何来删除?我只是一介护工而已。”

“我看你长得可不像一介护工。”

“因为你觉得我是男人吧?那如果我是女人呢?这副样子还会显得奇怪吗?”

被那双笔直凝视他的眼睛追问,圭司略显慌乱,但宇野并没有乘胜追击。

“我懂你的意思,确实很奇怪,对吧?不过对我来说,这个样子才更自然。安西先生得知此事后,告诉我只要保持最自然的样子就好。唯独在他面前,我可以做最自然的自己。”

“你是跨性别人?”

“如果你觉得那样称呼更方便,就请你随意吧。对我来说,我只是在做我自己罢了。”

宇野与圭司互相凝视着,最后是圭司先移开了目光。祐太郎感到有点气闷,便走向那边拉开窗帘,想给屋子通通风。阳光洒进房间,他又打开第二层蕾丝窗帘,把手伸向窗户,随后忍不住惊叫一声。

“啊啊。”

窗外是一片宽阔的庭院,草地上有个陈旧的木头长椅,角落里还有红砖水池。尽管不在花期,但正对窗户的那棵树看起来非常眼熟。

祐太郎回头看了一眼圭司,发现他也在注视院子。过了一会儿,他把目光重新转向宇野,这样说道。

“因为安西说可以,所以之后你只要来到这座房子里,就会换上女装。”

“没错。唯有在这里,唯有在安西先生面前,我才能做我自己。”

“你为什么要伤害高岛由希子?”

宇野看了圭司一眼,目光随即落到自己手上。他双手交叠,用右手挡住了戒指。

“因为她太欺负人了。安西先生是一位性情高洁的人,他深爱着去世的夫人。可是,那女人却玷污了安西先生的晚年,玷污了他对夫人的爱。她没有任何权利,却只为得到金钱就做了那些事。你要我怎么坐视不管?”

“你喜欢安西总顾问,对吧。”

祐太郎说完,宇野的声音尖厉起来。

“请你别说奇怪的话,那是在侮辱安西先生。我没资格对那个人说这些话。”

“什么啊,你没告诉他?太可惜了。”

“什么太可惜了……”

宇野正要反驳,却转念一想,露出了对幼稚孩童束手无策的苦笑。

“因为戒指。”祐太郎说,“安西总顾问不是把以前送给夫人的戒指,又转送给你了吗?”

“不对,不对。”宇野摇头道,“这是拍照时他开玩笑借给我的。安西先生说,这戒指虽然不名贵,但应该很适合你,要不要戴上看看?结果我戴上戒指,拍了照片,忘记还给安西先生,就这样拿回家了。”

“拿回家后,你就再没有还回来。因为那是安西总顾问给你的东西,你感到特别高兴。”

“不对。他根本不会对我这种人……”

“那安西总顾问为什么没叫你把戒指还给他?”

“那是……安西先生一定也忘了……”

“怎么可能?那可是他送给夫人的宝贵戒指,怎么会忘了呢?安西总顾问之所以没让你归还,是因为他希望你拥有那个戒指。”

“就算是这样,那也只是出于同情。他一定是可怜我从来没收到过别人送的戒指……”

“那安西总顾问肯定会买个新戒指给你,而不会单纯出于同情,把这么重要的戒指送给别人。”

“别说了!”

宇野大叫一声站起来。祐太郎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只见他仿佛要躲开视线,抬手把脸捂住,重新坐回沙发上。

“安西总顾问是怎么把戒指给你的?”

回答祐太郎的声音细如蚊蚋。

“请你别说了,求求你。”

“肯定不是随手塞给你吧?那么重要的戒指,他应该十分郑重地交给你了。”

宇野依旧双手捂着脸,用力摇起了头。

“就像对待珍重的恋人,就像对待他曾经决心娶为妻子的人。他一定握住你的手,亲手给你戴上了戒指。”

宇野痛哭起来。

“所以你才没有还给他。”

“没错,安西先生亲手给我戴上了戒指,就像对待他深爱的女人那样。我本以为一个女戒根本不可能戴到我手指上,可是,真的戴上了。就像专门为我准备的戒指,严丝合缝。而且……”

——你瞧,真的很适合你。

“安西先生微笑着对我说了那句话。我一辈子都不想忘却那个瞬间,所以没有归还戒指。我并不知道那个戒指如此重要……”

“怎么会这样……”“不可能。”

祐太郎想起宇野在录音里的喃喃。原来他说的不是高岛由希子,而是戒指。宇野那天头一次得知那只戒指如此重要,才会感到惊愕。

“那是送给你的戒指。安西总顾问专门去调了戒指的大小,就为把它送给你。可见他有多么喜欢你。”

宇野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坐在沙发上,撑着膝盖双手抱头,沐浴在窗外洒下的阳光中。

“尽管如此,安西先生还是希望把我从他的人生中删除吗?”

一段时间后,宇野缓缓抬起头,看着祐太郎问。

“他具体委托了什么?”

宇野脸上的笑容无比寂寥。祐太郎回答不上来,只好躲开了他的视线。

“删除照片。”圭司回答,“他委托我们从电脑上删除所有跟你有关的照片。”

“是吗?”宇野点点头,“他果然不好意思让别人看到我这种人的照片啊。”

“对,他一定感到很羞耻。”

“圭司。”祐太郎叫了一声。

“他都已经七十六了,老来却被一个年轻女人夺走了心。这对安西来说,一定是不可原谅的事情。尽管如此,安西还是忍不住转送了曾经交给夫人的定情戒指,可见他已经深陷其中不可自拔。安西是对自己心中那份热情感到羞耻,不希望被任何人知道。可是,他始终不舍得趁自己还在世时删掉那女人的照片,所以才委托了我们。他希望自己死后,不让任何人发现那些照片。如此强烈的羞耻,也证明了安西同样强烈的感情。”

圭司眺望着庭院,淡淡说出那番话。不知从何时起,宇野的目光也转向了庭院,静静倾听他的话。祐太郎也看着庭院,脑中想象两人如同青涩的恋人,在那里交换令人心焦的话语。

“这不是为了安西先生。”宇野呢喃道,“我刺伤那个女人,是出于忌妒。哪怕只是谎言,我也忌妒那个能成为安西先生妻子的女人。哪怕只是谎言,我也忌妒那个能管安西先生叫达雄的女人。我忌妒那个女人能生为女人。”

祐太郎和圭司一言不发,宇野也不求他们应答。三人又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庭院。

“今后你打算怎么办?”

许久之后,圭司问道。祐太郎看向宇野,宇野轻笑着回视圭司。

“是啊,我该怎么办呢?”

“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来还戒指。今天雅纪先生要去拜访亲戚,整天都不在家。我一早就知道了。”

“去自首吧。”祐太郎说。“忘掉吧。”圭司同时开口道。

“哈啊?”祐太郎又说。

“警察在找穿白色连衣裙的女人。那女人并不存在,你就在这里将她埋葬了吧。”

“真的可以吗?身为一个人,身为一个公民,你这样说真的对吗?”

“我们的工作是删除白色连衣裙的女人。你现在去自首,别人就会知道有这么个白色连衣裙的女人。我要尽量避免那个情况。”

“那我不如自杀吧。尽量找个尸体不容易被发现的地方,悄悄自杀。”

“是啊,那主意不错。”

“圭司!”祐太郎叫了一声。

宇野轻声笑了起来。

“你们两位真有意思。”

宇野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橱柜前停下。橱柜上有一朵已经枯萎的花。宇野把花拿出来,将戒指穿过藤蔓般纤细的花茎,又把花放回了瓶中。戒指穿不过细颈花瓶的口子,便卡在了上面。

“铁线莲。据说这是夫人喜欢的花。”

宇野说完,便转身准备走出客厅。

“啊,等等。”祐太郎喊了一声,“你可别自杀哦,这人就是在开玩笑。对吧,你是开玩笑吧?”

“不,如果他能不为人知地死掉,还真能帮大忙。”圭司若无其事地说。

“真遗憾,我不打算死。”

“我猜也是。”圭司一脸无聊地点点头。

“假如安西先生真的爱过我,哪怕只有一丝一毫,我也不会杀死这个我。关于白色连衣裙的女人,我这边会想办法。我会对警察说,我有生以来头一次为了伪装而穿上女装。因为身为安西先生的朋友,我无法原谅那个玷污他的女人。”

“嗯,拜托了。”

“我们三个一起出去未免阵仗太大了,钥匙我先放在这里。等会儿你们出去记得锁门,再把钥匙塞进邮筒就好。”

宇野微微颔首,转身走了出去。他们很快便听到大门开启和关闭的声音。祐太郎拿起橱柜上的钥匙,目光瞥到穿在枯花上的戒指。

“圭司先生啊。”祐太郎指尖轻弹那个圆环,问了一句,“难道只能以这种方式结束吗?”

“这种方式并不坏吧。至少对他来说并不坏。”

“真的吗?”

“太讲究就会没完没了。好了,我们也走吧。”

“啊,嗯。”

“还有你,该统一统一叫法了。圭司先生、圭司、社长、老板、所长,还有圭司君。有一次还叫我小哥是吧。小哥是怎么回事啊?”

“你当我是关西的搞笑艺人吗?”圭司咕哝道。

“我就觉得怎么叫都不对劲嘛。你想我叫你什么?”

“圭。”圭司边推轮椅边说。

“圭,先生?”

“圭就可以了,有人叫过我这个。”

他想起足球上写的“to k” (1) 。

“圭。”祐太郎对着他的背影说,“啊,那你叫我祐先生就好了。”

“我为什么要叫你先生啊?你是你就好了,我又没有烦恼该怎么叫你。”

“啊,真的吗?”

圭司先离开了客厅。祐太郎走向窗边准备拉窗帘,看到空无一人的花园,脑中突然浮现出窗前那棵树开满白花的光景。

“开车的,我们走了。”

圭司在外面喊道。

“来啦。”

祐太郎静静拉起窗帘,把那番光景关在了外面。

(1)  “圭”的日语发音与“k”的日语发音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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