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Dolls Dream 玩偶之梦(2/2)
“你就别来了,我想跟她单独在一起。”
渡岛头也不回地说。
“当然。”祐太郎点点头,“我可以在这里等吗?”
“我不能答应你任何事,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变成什么样。”
“请别在意,这只是我的自我满足而已。”
渡岛迈开步子。
“会客室开放时间只到二十时,如果过了那个时间您还要等,就得到一楼大堂去。”
护士对祐太郎说完,跟着渡岛离开了会客室。
祐太郎拿出手机,给遥那发了条信息。
“今晚回不去了,能麻烦你喂一下老玉吗?”
遥那很快回了消息。
“干什么?!约会?!”
“干活儿。”
“你这人真没用。”这句话底下还附了一张老玉熟睡的照片。
“原来你在我家啊。”祐太郎咕哝着,收起了手机。
这是个漫长的夜晚。八点过后,又有一位护士走过来,让他离开住院大楼。
“渡岛先生呢?”
“还在病房里。今晚他可能会一直陪着病人。”
护士表情平静地对他说。祐太郎不禁想,遥那也会像这样面对临死的患者及其家属吗?
祐太郎来到一楼,坐在大堂的椅子上。一开始还有几个文员和工人走来走去,随着时间流逝,那些人也渐渐离开了。九点钟,大堂熄了灯,只留下祐太郎坐的那个角落还亮着。
祐太郎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伸长双腿,闭上眼睛。
已经沉睡十多年的记忆又涌了出来。年纪还小的妹妹很不愿意去医院,还跟母亲闹别扭。要是对她说哥哥陪你一起去,她就会多少听话一些。妹妹小学毕业升上初中后,那依旧是他们的习惯。祐太郎会陪母亲和妹妹上医院,然后一个人在医院里打发时间,直到治疗或检查结束。那些记忆绝非苦楚,因为父亲也时常在下班后到医院去,然后一家四口去餐厅吃完饭才回家。对那时的祐太郎来说,医院是最能让他感到四个人是一家人的地方。每次回忆家人,他脑中经常出现的往往不是当时住的房子或一家人去旅行的光景,而是在医院的场景。
十一点,大堂一角的照明也被熄灭,只剩下一点微光照亮了楼层。
他上了好几趟厕所,去自动售货机买了巧克力能量棒来果腹。几台救护车开了过来,急救中心那边几次响起一阵嘈杂,却听不清在说什么。快天亮时,他浅眠了一会儿。睡梦中,他听见了断断续续的音乐声。
啊,那是热水器的声音。
祐太郎在浅浅的睡意中意识到。
小奏弹的曲子,是他家热水器通知水已经烧好的音乐。
他感到有人,便转过头去。
渡岛就站在他旁边。祐太郎顿时清醒了,从椅子上站起来。渡岛对上他的目光,表情沉痛地咬紧了牙关。
“刚才她去世了。”
不小心发出的哽咽又被渡岛咬牙憋了回去。
“是吗?”
“现在正在整理遗容。”
节哀顺变。真是太可惜了。请接受我的哀悼。
祐太郎无法把脑中的话说出来,只能无声地低下头。就在那时,他发现渡岛左手紧紧握着什么。
“那是……”
察觉到祐太郎的视线,渡岛摊开手掌。
“是手机,明日香的手机。她去世前把这交给我了。”
渡岛表情一拧,眼泪再也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她对我说,一定不能关掉电源。那就是我听到的明日香的遗言。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明日香到底……她究竟想让我……”
呜咽盖过了他的话语。渡岛右手捂着嘴,用拿着手机的左手不断擦拭眼泪。然而他没能坚持多久,很快就两腿一软跪倒在地。随后他垂下双手撑住地面,大声哭号起来。
祐太郎既没能把手搭在他肩上,也没能出言安慰。他只能定定地看着痛苦地倒在眼前渡岛。
清晨的电车很空。他本想坐回家,却在半路改变了想法。于是,祐太郎坐上开往市中心的电车,向“人生删除事务所”而去。
五点半,他已经来到大楼门口。入口当然上了锁。从人行道到门口有三级台阶,祐太郎在中间坐了下来。他准备等人来开门,八点左右应该就有人了吧。他心里这样想着,却不到六点就听到背后传来声音,回头一看,发现圭司正从里面出来。
“早上好。”祐太郎说。
“你还真早啊。”圭司说。
他这是头一次看见身穿全套运动服的圭司。
“啊,欸?你要出门吗?”祐太郎问了一声,随即站起来。
“去散步。”
圭司顺着台阶旁边的斜坡来到下面。
“哦,散步啊。一大早出来散步,你怎么像个老头子似的?”祐太郎跟在旁边说道。
“我要是跑起来,你不就追不上了?”
“啊,你原本打算跑吗?”
“没关系,偶尔慢慢走也好。”
圭司没有收回转动手推圈的手,而是顺着车轮的动作转了一圈又返回原位,再次推动手推圈。祐太郎看着他的动作,与他并肩前进。
“你平时都这么早出来吗?”
“再过一会儿,人行道上就会充满上班的人。到时候就太碍事了。”
“你为了不给别人添麻烦,所以这么早?”
圭司皱着眉,抬眼看向祐太郎。
“是别人太碍事,给我添麻烦了。实在没办法,只好这个时间出来活动。”
“哦。”祐太郎点点头。
“你怎么样?难道真的去劝说委托人了?”
祐太郎想起昨天离开事务所时,曾说要劝委托人取消委托。
“没有啦。明日香女士去世了。”
圭司停住了轮椅。紧接着,他把轮椅掉过头来,开始顺着原路返回。祐太郎也原地转身,跟了上去。
“你既然有工作要汇报,就直接说啊。为什么要跟我聊天?”
“啊,你要执行委托吗?”
“对。”
“可是,那不是舞小姐介绍的客户吗?得等到火葬结束吧?”
“人虽然是她介绍的,可委托人并不是舞的客户,所以这次无须等到火葬结束。”
说着,圭司突然停下轮椅,抬头看向祐太郎。
“你要阻止我?”
“我也不知道。”祐太郎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所以不会阻止你。”
圭司哼了一声,又推动了轮椅。
回到事务所,圭司来到办公桌另一头,把鼹鼠拽到面前。祐太郎站在桌前,看着圭司操作鼹鼠。
“你确定委托人已经死亡,对吧?”
圭司抬头问了一句。
“对,不会有错。这次比以前都确定。”
既然确认了死亡,圭司本应不再犹豫。只是他点了点头,并没有马上操作鼹鼠。过了一会儿,他双手离开键盘,把头一仰,叹了口气。
“怎么了?”祐太郎问。
“委托可能出错了。”
“出错?”
圭司把鼹鼠的屏幕转向祐太郎。
“委托要求删除云端‘te’文件夹里的东西,也就是清空这个文件夹。”
“啊,嗯。那里面有什么?”
圭司从屏幕后面伸手点了一下触摸屏,打开“te”文件夹。
“欸?”祐太郎说。
文件夹里什么都没有。
“没错,这个‘te’文件夹是空的。委托人从一开始就委托我清空一个空文件夹。”
“怎么会……”
“要么是她搞错了文件夹,要么是她忘记把数据放进去了。”
祐太郎想起倒地哭泣的渡岛的背影。
“查到什么了吗?”
“查什么?”
“什么都行。如果搞错文件夹了,那么哪个文件夹才是对的?如果忘记放数据了,那么数据是否在别的地方?有线索或者提示吗?这样渡岛先生实在太可怜了。”
“反正他也不会知道什么东西被删了,这对他没什么区别。”
“话虽如此,可那实在太过分了吧?渡岛先生已经为这件事十分痛苦了。”
祐太郎把他在医院听到的话告诉了圭司。
“我是打算想办法求圭让我看看委托删除的资料,并在大家都认为明日香女士应该会允许的范围内对渡岛先生坦白,好安慰安慰他。所以,真的没办法查到吗?”
“怎么可能查到?一切皆有可能。那些数据有可能是照片,有可能是视频,也有可能是文档或邮件,甚至组合起来都有可能。这东西没法找出来,要说提示,也只有这个文件夹名称而已。”
“te吗,那是什么意思呢?”
“按照一般人思路,应该是姓名缩写。”
“谁的姓名?”
“我怎么知道?就算t是姓,那渡岛明日香、奏和隼人都对不上后面的e。 (1) ”
圭司满不在乎的语气让祐太郎有点恼火,可他也觉得再也没有别的线索了。而且,如果委托人不是忘了放资料进去,而是搞错了文件夹,那“te”的意思就会变得毫无意义。
“这个委托这就算结束了?”祐太郎问。
“我不能随便瞎猜,删除别的数据,所以这就算结束了。”
“是吗?也对啊。”
他毫无反驳的余地。圭司把鼹鼠拽回来,合上了屏幕。
十天后,祐太郎再次来到渡岛居住的公寓。他上午十点就在门口附近的花坛边上坐下来,心里盘算着幼儿园放学时应该能碰到那家人。然而佐藤女士出现的时间比他想象的更早,十一点刚过就来了。佐藤女士看见祐太郎站起来,便点点头走了过去。
“你这是怎么了?”
“我就想来看看你们后来怎么样了。”
“你没来参加葬礼啊。”
“嗯,我感觉自己不该去。”祐太郎说。
渡岛可能把祐太郎的身份告诉了佐藤小姐,她只是应了一声,微微点头。
“那个,他们父女俩稍微平静一些了吗?”
“渡岛先生算是稍微平静了一些吧,但他有可能只是在硬撑。”
“那小奏呢?”
佐藤女士表情一沉,随后摇摇头。
“她一直很消沉,不过这也难怪啊。”
“是吗?”祐太郎说。
“啊,你今天有时间吗?哦,不过我也不能擅自邀请你上去。这样吧,我跟渡岛先生说一声,再邀请你到家里来。请你一定要来,再听听小奏弹钢琴。小奏这段时间都不弹钢琴了。只在夫人去世后,大约过了三天的时候,弹了那么一次,然后就再没碰过。每次叫她弹,她都说反正妈妈也听不见。”
“啊……”祐太郎说。
他不禁想象小奏坐在客厅的大钢琴前垂头丧气的样子,同时也想象了渡岛在她身后,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光景。
“你要不要跟小奏见一面?我正准备给她烤点麦芬蛋糕,再去幼儿园接她回来。差不多一点出发吧,你能等到那个时候吗?”
“今天可能不行。”
“哦,这样啊。”
“那个,我想问点事情。”
“嗯?”
“佐藤女士知道在你之前给小奏当保姆的人吗?”
“哦,你说远藤女士啊,我不认识她。因为我是在她离开后才过来的,没跟她见过面。”
“她姓远藤吗?那你知不知道她叫什么?”
“那我可就不清楚了。还是渡岛先生把我叫错过一次,我才知道她姓什么。”佐藤女士说完,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啊,是多惠。没错,小奏是这么叫的。她有一次对我说,以前那个人叫多惠。我不知道是多惠还是多惠子,又或者是别的名字。总而言之,小奏就管她叫多惠。”
远藤多惠。te。 (2)
“原来是这样。”祐太郎点点头,“不好意思,问了这么奇怪的问题。真是太谢谢你了。”
祐太郎对佐藤女士鞠了一躬,转身迈开步子。
“啊,那个,请你下次一定再来,我这边也会跟渡岛先生说好。你再听听小奏弹琴吧。”
祐太郎转身,又行了个礼。
“我知道了,一定来拜访。”
他笑着说完,心中却罩上了一层暗云。
祐太郎回到事务所,把佐藤女士的话对圭司说完,又分享了自己的看法。
“你觉得里面是空的才对?”圭司问。
“应该是。”祐太郎点头道,“明日香女士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往文件夹里放东西,她创建那个文件夹只是为了折磨渡岛先生。明日香女士看到渡岛先生和保姆远藤女士的邮件,可能怀疑两人有染。但是,她并不能确定,所以就创建了那个文件夹。要是他跟远藤女士什么都没发生过,那么‘te’只是两个毫无意义的英文字母。可是,如果他跟远藤女士发生过关系,那么‘te’也就有了特殊的意义。渡岛先生看到空文件夹,可能会猜测里面曾经装过什么,并开始苦思冥想里面到底装过什么。难道不会吗?如果要删除数据,那么连同文件夹一块儿删除就好了。委托内容却是让我们保留文件夹,只把里面的东西删除。你不觉得很没意义吗?”
“那倒是有点道理。”圭司点头道。
“所以,那个文件夹单纯是为了向人展示‘te’这个名称。它的存在只是为了折磨渡岛先生。也因为这样,明日香女士才会在弥留之际嘱咐渡岛先生,千万不要关掉这台手机的电源。那样一来,渡岛先生自然就会去注意那台手机,并且迟早会发现那个文件夹。”
“所以我们被她利用了?”
“明日香女士可能想起渡岛先生很久以前提起过我们公司,然后就灵光一现有了主意。对她来说,让渡岛先生得知那个委托是很重要的一环。因为那样一来,渡岛先生就会一直苦思冥想,明日香女士究竟从这个文件夹里删除了什么。”
“如果真是那样,就太可怕了。”
“是啊。”
希望渡岛一直不要发现这个文件夹。祐太郎忍不住在内心祈祷。
第二天傍晚,渡岛就邀请他们到家里做客了。
“我知道了,当然会去拜访。”
通话结束后,祐太郎问圭司是谁打来的,圭司回答是渡岛请他们去做客。
“明天下午三点我们要去渡岛家,还约好了听他女儿弹钢琴。”
“圭也去?”
“人家明说了上次真是对不起,然后才发出邀请。我也不能随便拒绝啊。毕竟渡岛现在还是舞的客户。”
“是吗?”
“这也是业务一环。明天你就别穿那件脏兮兮的风衣了。”
第二天,祐太郎上身穿了正装衬衫和针织开衫,下身是一条斜纹棉长裤。那是祖母以前买给他的行头。祖母在世时,祐太郎穿过几次给她看,只是总觉得不适合自己,所以她去世后就再没穿过。
“原来你也能穿得像模像样啊。”
圭司还是跟平时一样着装整齐,看到祐太郎的样子似乎有点吃惊。
“这样比平时更像个正经工作的人了。”
“啊,你觉得我平时也穿成这样比较好?”
“我可没这么说,你穿成什么样跟我有什么关系?”
时间一到,两人便驱车前往渡岛家。渡岛和佐藤女士来到大门口迎接了他们。
“请您节哀顺变,并接受我的哀悼。”
圭司低头问候了一声,渡岛也深深鞠了一躬。
“我也是,上回真是失礼了。后来您是否完成了……”
问到一半,渡岛摇摇头。
“您一定回答不了吧。没什么,我也不打算重提旧话,今天请二位安心做客吧。”
“小奏呢?”祐太郎问了一声,渡岛含糊地应了一声,请两人进门。他把圭司的轮椅推上去,给轮子装上布套以免弄脏地板,随后两人穿过了走廊。他们跟着渡岛和佐藤女士来到客厅,发现小奏正趴在沙发上。
“奏,你还记得祐太郎君吗?这位是圭司先生,他叫坂上圭司。”
小奏懒懒地撑起身子,看了一眼轮椅上的圭司,吃惊地愣住了。
“你好。”圭司说。
“啊,你好。”小奏回答。
桌上摆着三明治和沙拉等轻食。
“要来点红酒吗?”渡岛问。
“不用了,我酒品有点差。”圭司说,“而这家伙要开车。”
“哦,那我去冲咖啡吧。”
渡岛走进厨房,佐藤女士也跟过去帮忙了。
小奏明显不知道该对眼前这些人用什么态度。圭司肯定不会救场,于是祐太郎便要开口,没想到却被圭司抢了先。
“你知道一百米赛跑的世界纪录吗?”
“啊,欸?”
“嗯,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九秒五几吧。那你知道轮椅一百米赛跑的世界纪录吗?这个我也不清楚,好像是十三秒多。另外,二百米和四百米的轮椅赛跑,成绩都没有健全者的好。不过到了八百米,就是轮椅更厉害了。这个差距会越来越大,轮椅运动员一小时二十分就能跑完马拉松全程,而健全者的全马时间要想低于两个小时,首先从生理学上就不可能实现。”
小奏头顶上冒出一堆问号来。
“你跟她讲生理学,人家怎么懂啊?”祐太郎对圭司耳语道,“小奏才读幼儿园。”
果不其然,小奏十分困惑地歪起了头。
圭司并不在意,而是继续道:
“所以你不用觉得我很可怜,我不习惯别人这样看我。你也一样,对不对?”
“啊,欸?”
话题突然转向自己,小奏好像有点蒙。
“你觉得自己可怜吗?”
小奏摇摇头。
“对,你只是很伤心,并不可怜。要是大人看到你在伤心,心里觉得你很可怜,那是大人的错,而不是你伤心错了。你只要尽情伤心就好,只要使劲伤心就好。”
“啊,嗯。”小奏点点头。
“嗯。”圭司也朝她点点头。
两人对上目光,朝彼此笑了起来。
“啊?”祐太郎喊了一声,“你们这样也能心灵相通?话说,圭你对小孩子原来没问题吗?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小孩呢。”
圭司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祐太郎。
“我怎么会不喜欢小孩?这个样子走在外面,能跟我对上视线的基本都是小孩子。”
“哦,原来如此。”
“他们的反应都比大人直率,还经常主动对我说话。”
“对你说话?真的吗?”
“问我痛不痛,叫我走边上去,说的内容多种多样,很有意思。”
“哦,原来如此。”
渡岛和佐藤女士拿着一托盘饮料走出厨房。几个人围坐在餐桌旁,就着小吃聊了一会儿,随后渡岛说:
“奏,你去弹钢琴好吗?”
小奏为难地看了一眼父亲,随后垂下目光。
“再让我听听吧。”祐太郎也说,“我今天来就是想听小奏弹琴。”
小奏看了一眼祐太郎,然后看向圭司。
“不用逼自己弹。”圭司边吃三明治边说,“也不用假装自己有精神。你只要做想做的事就好。”
小奏再次垂下目光。过了一会儿,她从椅子上滑下来,走向钢琴。
“啊,你要弹给我们听吗?”
佐藤女士站起来,为小奏摆好琴凳,翻开琴盖,最后拿起钢琴上的手机。
“录个音吧?”
“不用,反正妈妈都不听。”
“可是以前你一直都要录音……”
“不用了,反正都没人听。”
佐藤女士拿着手机回到了餐桌旁。小奏盯着琴键看了一会儿,把双手悬在上方,不一会儿就弹了起来。祐太郎想起自己还没跟圭司提醒过小奏的琴技,便朝他看了一眼,发现他并没有嗤笑的征兆。圭司一开始还面带微笑专心聆听每个音符,但表情慢慢地变僵硬了。
“这……”
祐太郎没听清圭司后面的话。
——土门摁爱拔汗。
祐太郎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这么一串声音。
“嗯?”
他小声反问回去,圭司并没有重复刚才的话,而是低声道:“是梦与醒啊。”
“嗯,对。这首曲子就叫《多丽的梦与醒》 (3) 。”
祐太郎小声说完,圭司并没有回话。他看着小奏,似乎在沉思。很快,小奏演奏完毕。祐太郎站起来鼓掌,圭司也鼓起了掌。小奏从琴凳上下来,行了个礼。
“刚才那首曲子是跟妈妈学的吗?”
圭司一问,小奏便点点头。
“录音是怎么回事?”
他又问佐藤女士。佐藤女士把手上那台手机递了过去。
“这是夫人的旧手机,小奏练琴时,我都会替她用这个录音,然后请渡岛先生探病时带到医院去,或是小奏自己带过去。前段时间夫人身体不好,基本都是渡岛先生把手机带过去的。每次听完演奏,夫人就会删除录音,再把手机交给渡岛先生,让小奏在上面录新的。”
“她会删除吗?”
“是的,这么做是为了告诉小奏,妈妈确实听过了。”
“我能看看吗?”
“请看吧。”
圭司拿过手机,操作了几下。
“用什么录的音?”
“那个应用。以前夫人吩咐,今后都用它来录音。”
“我特别不擅长弄这种东西,所以明日香出院在家时,全权交给佐藤女士管理了。”渡岛插话道,“有什么问题吗?”
“哦,也不算什么问题。”圭司说着,继续操作手机。
“妈妈说会一直听!”
突如其来的尖厉声音让祐太郎吓了一跳。他转头看见小奏站在琴凳边,小小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妈妈说,她会一直听,所以我要一直弹。可是,妈妈都不听了。明明约好了,妈妈说谎。”
“小奏……”
佐藤女士跑过去,抱住那个颤抖的小身体。
“妈妈没有说谎,她不会说谎。只是没办法啊。我觉得,小奏的妈妈一定也想一直听小奏弹琴。可是现在没办法听了,小奏要理解妈妈,好吗?”
佐藤女士抱紧小奏,一边用哭腔说着这些话,一边轻抚她的背部。渡岛看着她们,脸上满是悲伤。
“妈妈说谎。”
小奏扭动身体,想从佐藤女士怀里挣脱出来。
“不是的。”佐藤女士死死抱住小奏,“不是这样的。”
“说谎,说谎,大骗子!我讨厌妈妈,最讨厌妈妈!”
小奏最后还是一把推开佐藤女士跑了出去。坐在椅子上的祐太郎和渡岛一时反应不过来,但圭司把她给拦住了。看见眼前突然出现一台轮椅,小奏吓得脚下一滑,跌坐在地上。她瞪着红红的眼睛看向圭司,坐在地上踢了一脚轮椅。
“走开!”
又踢了一脚。
圭司没有动,而是身子前倾,朝小奏伸出手。
“妈妈死了。”
“圭!”
祐太郎忍不住喊了一声。圭司并不理睬,而是让手悬在空中,看着小奏说。
“你猜,人死了会去哪里?”
小奏着魔似的看着圭司,用力摇摇头。
“你不知道吧,其实我也不知道。虽然不知道,但我猜,那一定是很远很远的地方。你觉得呢?”
小奏似乎想了想,随后点点头。
“嗯。”圭司也点点头,“所以,妈妈来听你弹琴,路上要走很长时间。可是,妈妈一定会来听你弹琴。因为她跟你约好了,所以无论花多长时间,无论在多么遥远的地方,她都一定会来听你弹琴。”
“一定?”
“对,一定。这种事我可清楚了。”
“真的吗?”
圭司又一次坚定地点头。
“因为这是第一次,所以要花很长时间。从第二次开始就不会了。所以,第一次的时候,你也要耐心等等妈妈,好吗?”
小奏定定地看了圭司一会儿,然后点了一下头。圭司说了一声“来”,轻轻挥动伸出的手。小奏握住他的手,圭司把她拉了起来。
“去把脸洗干净吧。”圭司柔声说。
小奏又点了一下头,跟佐藤女士一起离开了起居室。目送她们离开后,圭司把轮椅转向餐桌。
“渡岛先生,我听说夫人把手机交给你了,这是真的吗?”
“啊,嗯。她临终时交给我了。”
“夫人还说,你一定不能关掉手机电源。”
渡岛看了一眼祐太郎,随后对圭司点点头。
“对,是这样说的。”
“那有什么问题吗?”祐太郎问。
“《多丽的梦与醒》,这是德国作曲家西奥多·奥斯坦的作品。‘梦与醒’用德语说就是‘tr&228;un und erwachen’。”
“啊?”
“缩写就是t&e,也就是te。”
“哦,你是说那个文件夹。”
“文件夹名称并不是姓名缩写,而是‘梦与醒’的缩写。换言之,那其实是用来放置《多丽的梦与醒》演奏录音的文件夹。”
圭司摆弄了几下佐藤女士给他的手机。
“用这个应用制成的录音资料,被设定为储存在这个文件夹里。”
圭司把手机递给祐太郎。屏幕上果然有个被命名为“te”的文件夹。
“嗯?这是名称相同的文件夹?”
“应该说,是同一个文件夹。”
“在另一个手机上?同一个文件夹?”
“那是云端文件夹,所以本质是同一个。这台手机虽然不能打电话,但可以使用家里的wi-fi联网。然后,文件就能通过云端文件夹同步到委托人的手机上。”
“啊,嗯。”祐太郎点点头,想了一会儿,决定直接问结论,“那是什么意思?”
“只要这台手机的‘te’文件夹新建了数据,就会同步到委托人手机上的‘te’文件夹。而委托人手机上的‘te’文件夹资料一旦被删除,这台手机上的‘te’文件夹资料也会被删除。”
“那是……”
“对小奏来说,演奏录音被删除,证明妈妈听过了。”
“哦哦!”祐太郎高声说。
小奏会给演奏录音,有可能抱着那台手机睡觉,第二天早晨醒过来,发现手机上的演奏录音已经消失了。那就好像母亲在她睡觉时,听过了录音一样。
圭司打开“te”文件夹,里面装有录音数据。那可能是妈妈去世三天后,小奏唯一一次演奏的录音吧。如果现在用鼹鼠登录委托人的手机,应该会发现“te”文件夹里出现了同样的数据。
“原来明日香女士委托我们删除的,是将来会出现的数据啊。”祐太郎说。
“委托人面对死亡,思考了自己死后能为女儿做些什么。然而,委托人有个误解。她误以为我们提供的应用会自动删除指定路径里的数据,而且今后但凡有新数据出现,也会不断自动删除。”
“网站上不就挂着让人误会成这样的介绍吗?”
“那虽然不是我本意,不过我会负责任。”
说着,圭司看向渡岛。
“请你保证夫人托付给你的手机一直有电。哦,最好放在小奏看不见的地方。我这边一旦确认收到新录音,就会将其删除。虽然不能说永远持续下去,但我会尽量一直做。不过,只要过上一段时间,小奏应该就能从母亲去世的阴影中走出来了。毕竟那是一位非常聪慧的小姑娘。”
“我不是很懂。明日香是委托你们删除奏弹琴的录音吗?”
圭司给祐太郎使了个眼色,仿佛在说我可不想解释得这么详细。
“啊,是这样,应该没错了。”祐太郎点点头,“之所以没告诉渡岛先生,可能只是因为明日香女士比较调皮。她是那种人吗?”
渡岛抬头看着天花板,吸了吸鼻子。
“嗯,她就是那种人。没错,她是个有点调皮、招人喜欢的人。”
“不告诉你。”
她对渡岛露出的微笑仿佛在说,就算我不告诉你,将来你也会明白。每次录完音都会消失的演奏数据。小奏发现后,一定会吃惊地告诉渡岛。渡岛已经知道她找“人生删除事务所”委托过工作,应该能明白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明白妻子的愿望,以及妻子想对自己表达的话语。
你不是一个人。
祐太郎想,面对死亡的委托人,一定想对丈夫传达这句话。
我也会跟你一起守护小奏。你不是一个人。
“笨蛋。”
渡岛转回目光,用拳头擦掉眼泪,微笑着说。
“真是笨蛋。”
过了一会儿,小奏洗完脸回来了。五个人又聊了一会儿,然后祐太郎和圭司便离开了渡岛家。临走时,祐太郎把圭司给他的手机放回了钢琴顶部。
回事务所路上,圭司在后座静静地说了一句。
“我们可能被过去束缚得太紧了。”
“啊?”祐太郎说着,看了一眼后视镜里的圭司。圭司正眺望窗外的风景。
“将死之人还会放眼未来。要是我能早点发现如此简单的事实,就能早点做出对策,也不会让小奏受到伤害了。”
“可能是吧。”祐太郎点点头说,“不过最后还是赶上了,不是吗?”
那个起居室对两个人来说过于宽敞了。不过,当小奏弹钢琴时,在旁边听的却不只有渡岛一人。手机也在倾听音乐的旋律。那在旁人看来或许显得寂寥,但也是一幅温馨的家庭光景。
祐太郎这样想着。
(1) 三人姓名分别为toshia asuka、kanade和hayato。
(2) 远藤多惠的罗马音为endo tae,部分日本人在用罗马音表述姓名时,习惯以西方姓氏在后的形式表述,故为te。
(3) 德语名称为“puppchens tr&228;un und erwachen”,就是上文祐太郎没听清的那句话。多丽亦有“玩偶”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