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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Dolls Dream 玩偶之梦(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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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事务所房门,祐太郎正要像平时那样随意打声招呼,却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因为事务所里坐着圭司和舞,还有一个不认识的男人。自从祐太郎过来上班,平时只有舞会到事务所来。这还是他头一次看见别的客人。三个人表情都很平静,但屋子里的气氛却非常紧张。祐太郎漫不经心地打量着那个男人。四十岁左右,五官深邃,个子没有祐太郎高,胸膛却很厚实。穿着一套貌似很昂贵的深灰色西装,没系领带。祐太郎进来时,男人朝这边瞥了一眼,但似乎没看出刚进来的人有什么价值,又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重新看向办公桌另一头的圭司,不一会儿又转向站在旁边的舞。

“换言之,你们不承认跟我妻子签过合同?”

他那异常平静的语调反倒暴露了内心濒临崩溃的感情。似乎为了照顾马上就要失控的男人,舞用格外温和的态度回答道:

“刚才对您说的无可奉告,也包括了是否承认合同的存在。非常抱歉,请您理解我们的立场。”

“说到立场,你不是我的顾问律师吗?”

“正是。”

“但还是无法回答我的问题?”

“我的意思是,就算我想回答,也无法回答。毕竟我们不是只服务渡岛先生一个人。若是关系到其他客户的提问,我们就不能回答,就算那位客户是您的配偶也不行。”

“那你不用回答,只须点头、摇头就好。”

“渡岛先生。”

舞认真看着男人,似乎在劝诫他。男人毫不退让,目光坚定地说:

“明日香是我的妻子。我向我妻子介绍了我的顾问律师,我妻子用我的钱向我的顾问律师委托了工作。”

“严格来说不是这样。”

圭司从办公桌另一头很不耐烦地插了一句。他的语气让男人眉毛抽了一下。

“假设夫人确实委托了工作,那也是委托给我的。这里是‘人生删除事务所’,与家姐的‘坂上法律事务所’存在业务合作,但从组织结构上说,是两个不同的公司。假设夫人向我委托了工作,您对家姐提出查看资料的要求,我也可以拒绝。当然,如果有法院开出的搜查令则另当别论。”

圭司说完,男人缓缓点了两下头。

“如果换成你站在我的立场上,会怎么想?”

男人像是在等他回答,但圭司毫无反应,只是淡淡地看着他。

“我妻子快死了。而我得知她打算死后删除一些资料。那有可能是见不得人的丑陋过往,但如果不是呢?假如那是妻子写下的未尽之愿呢?如果里面满是自己活着时希望做的事情呢?那恐怕是我无法实现的东西吧,所以妻子才不愿意让任何人看到,情愿把它删除。尽管如此,我也很想看一眼,不是吗?哪怕只是一点也好,假设我能实现,就想替她实现,你难道不会吗?”

圭司还是毫无反应。男人的声音开始颤抖。

“我妻子三十八岁,她才三十八岁啊。可我只能对她见死不救。”

听到男人硬挤出来的声音,圭司眯起眼,微微咬住嘴唇。可他的反应只有这些了。

男人盯着圭司的脸,最后放弃似的点了好几下头。

“很久很久以后,当你最珍重的人去世时,我希望你能意识到自己有多残忍。”

说完,男人就离开了事务所。他留下那句话听起来还有点像诅咒,而那些话语依旧萦绕在虚空中。

“啊,那个,刚才那位是谁?”

祐太郎故作戏谑地问了一句,回答他的是舞。

“是渡岛隼人。他创建了专门从事护理服务的劳务派遣公司,并大获成功。我们跟他签了合同,提供一些经营方面的法律咨询。我好久以前对他提起过圭的公司,结果好像让夫人知道了。”

“大约两个月前,那位夫人通过舞,对我发起了委托。”

舞点点头,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夫人去年好像诊断出癌症了。后来经过手术,一直在治疗,只不过情况似乎不太乐观。考虑到后事时,她可能心里有了想法吧。”

祐太郎知道,那件事一定传到了渡岛耳中,所以他才会找上门来。

“啊啊啊啊啊!”舞心烦意乱地喊了起来,身子一软,把头靠在了沙发背上,“新人君,给我泡杯咖啡呗?”

“啊,我去买。普通装可以吗?”

舞叫住了正要离开的祐太郎。

“你们这儿连咖啡机都没有吗?那算了,我到楼上喝。”

舞叹了口气站起来,朝门口走过去。

“你站在我的立场上会怎么想?”

那句话细若蚊蚋,仿佛在自言自语。舞抓着门把,深吸一口气,随后转头看向圭司。

“你珍视的人委托第三方在自己死后删除一些资料。如果能看到那些资料,圭会看吗?”

圭司的视线与舞纠缠在一起。先移开目光的是圭司。

“老爸不是那种人。”

“电脑、手机、平板,作为一个突然死掉的人,你不觉得他把这些整理得太干净了吗?这难道只是我的错觉?”

舞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圭司。

“是你的错觉吧。他本来就不是那种有意思的人。”

舞似乎一直在等,可圭司并没有重新看向她。又过了一会儿,舞笑了起来。

“我真没想到他会找到这里来。今后我会注意不让这种事发生的,抱歉了。”

说完,舞便摆摆手,走出了事务所。

“你老爸?”祐太郎问。

“没什么。”圭司说。

一个月后,渡岛明日香的手机向鼹鼠发送了信号。

“委托人是渡岛明日香,三十八岁。她的委托内容是:当自己的手机二十四小时无人操作,就将这个云端文件夹里的资料完全删除。”

圭司确认完信息,就把鼹鼠屏幕转向了祐太郎。那个文件夹被命名为“t e”。

“哦,云端啊,嗯。”祐太郎点点头,然后笑道,“云端?”

“意思是不把数据保存在电子终端里面,而是保存在网络上。那样一来,就能从任意终端获取到那些资料。你暂时理解这些就够了。”

“哦,嗯。那么她说,不是删除那个云端文件夹,而是删除里面的东西?”

“按照这个设定,她的委托就是留下文件夹,只删除里面的数据。”

“就是把这个叫‘t e’的文件夹清空,单独留下来?”

“正是如此。”

虽然说不上难以理解,但这个设定确实有点奇怪。

“总而言之,你先去确认死亡情况。这是委托人的手机号码。”

圭司说完,祐太郎就拨打了那个号码。然而等待接听的信号音并没有响起,而是直接进入了留言电话。

“不行啊,响都不响,直接切换留言了。”

“可能因为之前在住院,就改成了那个设置。”

圭司把一张便签递给他。

“再打这个号码看看,那是渡岛的手机号码,我问舞要来的。”

“要不叫舞小姐打……好像也不行啊。”

祐太郎想起渡岛闯进事务所的光景,这样说道。

“对,你照平时的方法做就好了。”

祐太郎想了想设定。

“他们住哪儿?独栋小楼还是公寓?”

圭司敲了一会儿键盘。

“住公寓。从房号判断,应该在十六楼。”

至少有十六层楼高,那就是个大公寓。既然如此,想必住户之间没什么交流。于是祐太郎决定假冒管理协会的干部给他打电话。然而渡岛的手机没开机,也没有切换到留言箱。这让祐太郎满脑子都是不好的预感。

“是不是在医院啊,如果不是……”

“那就是处在无暇接电话的状态。你到他家去看一下,如果夫人去世了,那里应该有动静才对。”

“要是渡岛先生……该怎么办?”

“这个委托已经让他察觉了。要是被他发现,那也没办法。总之你先做好被他缠上的心理准备。”

“知道了。”

渡岛住在江东区一座高层公寓里。祐太郎独自出发了。

祐太郎使劲仰头看着高耸的公寓顶端,然后走进大门,在自动门旁边的操作面板上输入房号。他本来想,要是渡岛接了,只能老实询问,但没想到应答的竟是个年轻女人声音。

“你好,哪位?”

背景传来微弱的钢琴声。那好像不是曲子,只是哪个人手闲瞎敲琴键,发出来的声音不成旋律。

“啊,我……不是,您好,敝姓真柴,请问明日香女士现在……”

“她不在这里。”

那人的回答很含糊,可能因为不想对一个陌生人说她在住院吧。从她的语气来看,委托人好像没有去世。

“啊,那请问她丈夫隼人先生在医院吗?我刚才给他打电话,可是他没接。”

祐太郎报出夫妻俩的名字,又表示自己知道夫人在住院。这可能让门禁另一端的人多少放松了警惕。

“对,渡岛先生一大早就过去探病了。”

“明日香女士情况不太好吗?”

“那个,详细情况我不好擅自……”

她的说法很委婉,但如果病人已经去世了,对方一定不会用这种说法。

“哦,也对啊。”

说完,祐太郎打算挂电话,却听见钢琴声停了下来,随即传来另一个声音。

“是谁呀?”

“嗯?好像是爸爸的熟人,小奏不用在意哟。”

他早已说明自己来找渡岛明日香,对方却没有说是妈妈的熟人。祐太郎感到,说出“妈妈”这个词可能已经在这个家里成了比较敏感的行为。

“那我去医院看看,谢谢你了。”

祐太郎对门禁的操作面板说完那句话,便转身走出了公寓大门。他给圭司打电话问医院地址,圭司马上调查了渡岛明日香的手机。从位置信息来看,她应该在手机所处区域内的一间大型综合医院里。

“可能那就是她住院的地方。”

“从刚才的通话来判断,她好像还没去世。不过我还是去看一眼吧。”

“知道了。”

“啊,圭。”

“干什么?”

“渡岛先生好像有个女儿。”

“对,我刚才在委托人的手机上看见了。渡岛奏,演奏的奏。今年才五岁,大概在读幼儿园大班吧。”

“是吗?”

委托人有可能留下年仅五岁的女儿离开人世。祐太郎对着头顶那片蓝天眯起了眼睛。

“手机里还有照片,那孩子背着小学生书包呢。”圭司说。

委托人拍那张照片时可能在想:不知自己能否看到明年的入学典礼。

“是吗?”

“有消息了马上联系我。”

圭司说完,结束了通话。

祐太郎收起手机,正要迈开步子,却看见了渡岛。他应该刚把车停好下来。渡岛锁好车门后,朝公寓大门走了过来。他看见祐太郎,皱着眉停下了脚步,但他好像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这个人。

“你来干什……”

渡岛可能问到一半就想到了答案,表情一下变得凌厉起来。他大步走向祐太郎,在他面前站定,双肩还在轻轻颤抖。祐太郎早已准备好接他的拳头,然而下一个瞬间,渡岛却浑身一软。

“你就像个死神啊。”

“怎么能……”

“怎么,你不是来确认明日香是否死亡的?”

“啊,那个……”

见祐太郎无言以对,渡岛歪着嘴笑了。

“真不凑巧,她还活着。我刚刚还在医院,可以确定这点。”

“啊,是吗?那太好了。”

他犹豫了片刻,但很快便想,事到如今恐怕没必要隐瞒这件委托了。于是祐太郎转头看向从他身边经过的渡岛。

“那个,你能跟夫人说说吗?只要夫人许可,我们也能把资料……”

渡岛停下来,回过头。

“我当然问过了。可每次问她都会被敷衍过去,所以我才去求你们了。”

“那你再努力一把……”

“已经太晚了。明日香现在大部分时间都处在药物导致的昏迷状态,我不想逼问她什么。”

渡岛闯进事务所后不到一个月,夫人的病情好像在不断恶化,甚至已经糟糕到二十四小时都碰不了手机。

“是吗?也对啊。”

渡岛正要转向公寓,但是又改变了想法,对祐太郎说。

“你要上来坐坐吗?”

“啊?”

“你不是来找我的吗?那我至少得请你喝杯咖啡。”

不等祐太郎回答,渡岛就走了起来。他的动作似乎在说,你不跟过来也无所谓。

“啊,好。”

祐太郎快步跟上渡岛,走进了公寓。两人穿过门禁,乘坐电梯上到十六楼。渡岛打开大门,一个小女孩和一个二十几岁的女性到门口迎接了他。女人看见渡岛背后的祐太郎,开口说道。

“啊,您就是方才那位真柴先生?”

“我叫真柴祐太郎。”他对女人点点头,又对躲在她腿后面,只露出半边脸的小女孩说,“你好呀。”

女孩朝祐太郎咧嘴一笑,把脸藏了起来。不过,她很快又探出半个头,凝视着祐太郎,两只大眼睛带着笑意。

“这是我女儿奏,这位是佐藤女士。我不在家时,都请她帮忙带女儿。”

渡岛含糊地说祐太郎是工作上认识的人,随后便进了屋。

“你用那双拖鞋吧。”

祐太郎穿上拖鞋,看见小奏朝渡岛张开了双臂。渡岛轻哼一声,抱起奏向前走去。一连串动作很流畅,应该是两人常做的事。他跟在渡岛身后,自然就对上了从渡岛肩头探出脑袋的小奏。

“刚才你在弹钢琴吧。你很厉害嘛!”

小奏害羞地笑着,使劲摇头。

“弹个曲子给我听吧?”

小奏哈哈一笑,把脸埋进了渡岛胸口。

走廊另一头是采光良好又宽敞的起居室。里面有张挺大的餐桌,摆着一套挺大的沙发。挺大的窗户外面是阳台,还能远眺东京站附近的高楼群。起居室墙边摆着一台立式钢琴。

“一、二、三!”渡岛喊着号子把小奏扔到了沙发上。

他对欢闹的小奏微微一笑,转身走向厨房。

“佐藤,你要喝咖啡吗?”

“啊,咖啡我来冲吧。”

佐藤女士正要坐在沙发上,闻言又站了起来。

“没关系,你是小奏的保姆,不是用人。哦,你能让奏弹钢琴吗?”

“小奏,我们弹钢琴好不好?”

听到佐藤女士的话,被扔到沙发上就地躺倒的小奏身子一滚下了沙发,走向墙边的钢琴。佐藤女士拉开椅子让小奏坐上去,再把椅子推回去,帮她打开钢琴盖。

“啊,录音。”小奏说。

“好嘞好嘞。”

佐藤女士把手伸向钢琴顶部,拿起了一台手机。

“你用手机录音吗?”祐太郎说。

“这好像是夫人以前用的手机。”

“现在是奏的手机。”小奏说,“妈妈给我的。”

“这就是所谓的数码一代吧。”

佐藤女士对祐太郎笑了笑。这台设备可以录音,还能拍照录像。如此想来,现在的手机即使已经完成了本身的使命,也有许多别的用途。对孩子来说,那一定是特别好玩的玩具。

“那我要录咯。”

佐藤女士轻点屏幕,把手机放回钢琴上。

确认完她的动作,小奏看向琴键,挺直了身子。她双手轻抚琴键,认真的目光看向虚空,一个年幼的女孩子仿佛突然成长为少女了。

祐太郎屏住呼吸看向她。只见少女身体微微向前倾,手指按动琴键。那个瞬间,祐太郎险些笑出声来。他拼命忍住笑,目光瞥向一边,看见佐藤女士正盯着他。别笑。她用严厉的眼神警告祐太郎,但自己的嘴角也在抽搐。小奏的动作和表情看起来很像钢琴家,可每个音符都断断续续,并没能把握整体旋律。方才他在门禁对讲机里听见的声音,原来不是随手乱按,而是真的演奏。

忍住最开始的冲动后,她那与年龄相符的笨拙演奏就只会让人会心一笑了。祐太郎坐在单人沙发上听她演奏。渡岛泡好咖啡端过来,坐在三人长沙发上。佐藤则跟渡岛隔开一段距离,坐在沙发另一角。磕磕绊绊的演奏持续了片刻,突然中断了。过了好久,下一个音符都没有出来。祐太郎还以为她找不到下一个琴键,结果定睛一看,发现小奏已经结束演奏,正沉浸在余韵中。她一本正经地从椅子上下来,有模有样地朝三人行了个礼。祐太郎站起来用力鼓掌。小奏似乎没想到自己会得到如此赞誉,害羞地低着头一路小跑,在渡岛旁边坐下了。这次轮到佐藤女士站起来,拿起钢琴上的手机结束录音。

“刚才那是什么曲子?”祐太郎坐下来问,“我好像听过。”

“《多丽的梦与醒》。”

“嗯,我没听说过呢。那首曲子很有名吗?”

小奏歪着头说。

“妈妈教我弹的。”

“哦,原来是这样。”

“她并不打算把奏培养成钢琴家,也不准备让她接受严格训练。只是有一天奏想弹了,明日香才教的。明日香小时候也练过琴,因为她接受的训练特别严格,所以不希望奏以那种形式接触音乐。”

渡岛轻抚小奏的头说。他好像在为小奏的实力辩解,又好像是触景生情。

“奏现在只会弹这首曲子,不过曲子本身很可爱吧?”

“是啊。”

“妈妈住在医院里,所以我会录音给她听。”小奏说。

“爸爸明天再带过去。”渡岛说。

“妈妈一定很高兴。”祐太郎说。

“嗯!”

小奏咧嘴笑了起来。

跟祐太郎混熟以后,小奏就讲了很多关于钢琴和幼儿园朋友的事。她的口才在这个年龄应该算很好了。就连不了解小奏的祐太郎,也瞥见了她的日常生活光景。趁两人的聊天告一段落,渡岛叫了一声佐藤女士。

“能麻烦你把奏带回房间去吗?我跟真柴君有话要谈。”

“啊,好的。小奏,我们走吧。”

佐藤女士带着小奏离开了起居室。两人一离开,起居室就显得空荡荡的,仿佛在预示夫人去世后这个家的光景。

“小奏真可爱呀。”祐太郎说,“又很聪明。她那个年纪一般说不了这么流利的话吧。”

“哦,是吗?”渡岛说,“再来杯咖啡?”

“啊,不用了,谢谢。”

“好吧。”

渡岛刚撑起身子又坐了回去。他轻吐一口气,两手交叠,看向祐太郎。

“我能求你件事吗?”

“啊?”

“就是明日香委托你们删除的资料。能让我看看吗?我想你一定会帮我这个忙。”

“啊,哦……”

“明日香时间不多了。我希望她能活下来,但也明白那接近于奇迹。奏才五岁,想必很快就会淡忘母亲。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她能尽量记住母亲的模样。我感觉,明日香交给你们的资料是拼图的重要碎片。假如奏一直牢记着母亲,那些记忆可能在她十五岁,或是二十岁的时候成为支撑自己的力量。等将来奏也成为一位母亲,或是奏为养育孩子而心怀烦恼时,我希望她能记住母亲的这个部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祐太郎点点头,“应该明白。”

“我也不是叫你现在就给我看。等明日香去世以后,我希望你们别把资料删除,而是让我看看。”

“我可办不到。只有圭——啊,就是我们所长能接触到客户委托删除的资料。”

“哦,是吗?”

渡岛肩膀耷拉下来。

“不过,我会问问看。”

渡岛抬起头。

“因为我也感觉那些资料很重要。”

“谢谢你。”

渡岛深深行了个礼。

尽管同在一座大楼,他这还是第一次造访“坂上法律事务所”。祐太郎来到二楼前台,对妆容略显凌厉的女性询问能否见到舞。

“你要找所长?我这里没接到预约,请问有什么事呢?”

“啊,那个,能麻烦你转告她真柴祐太郎来了吗?我找她有事,你就说是地下室那件事。”

“地下室那件事?”

“对,地下室。就这栋楼的。”

祐太郎指了指脚下,前台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刚才真是失礼了。请您在那边稍等片刻。”

祐太郎坐到前台旁边的沙发上。时不时会有律所成员从他面前走过,所有人都西装革履,步伐散发着自信。祐太郎合上敞开的风衣外套,拉起了拉链。他还想把兜帽戴上,不过那样实在太可疑,就忍住了。

没过一会儿,舞走了出来。她看见祐太郎坐在沙发上,便朝他招了招手。祐太郎站起来,跟着舞走了进去。事务所里的人都在忙碌,舞则大摇大摆地从中间穿过,走进了一个小房间。办公桌两侧各摆着一张椅子。木质的桌子和设计感很强的椅子,使得这里并没有冷漠的感觉,不过依旧十分朴素。看来这里不是会客间,而是用来谈自家事务的会议间。

“真难得啊。应该说,这是第一次?”

“是啊。嗯,这里果真有点不一样。”

祐太郎顺着舞的指示坐到椅子上说。

“什么?”

“跟地下室气氛有点不一样。这里更明亮,人也更多。怎么说呢,仿佛时间在正常运行的感觉。”

“毕竟你待的那个地方时空是扭曲的啊。我从那边回到这边,偶尔会需要倒时差呢。”舞笑了笑,马上变回严肃的表情,“说吧,怎么回事?”

祐太郎挺直了身子。

“关于渡岛先生那件事,我有个请求。能麻烦你让圭把资料放出来吗?”

祐太郎对舞说了今天在渡岛家的经历。

“我知道不应该做委托人不希望看见的事,只是感觉这次可能有点不一样。我们当然要尊重委托人的心愿。可是我也认为,夫人去世后,还是应该把文件夹里的数据留下来,作为小奏心中对母亲记忆的一部分。”

“可你不是连数据是什么都不知道吗?小奏只有五岁,真的要告诉她?”

“当然要看那些数据究竟是什么。不过我还是觉得,应该由渡岛先生决定什么时候、如何告诉小奏,而不应该由我们来删除。”祐太郎说,“不会有人希望留下臭屁味儿,对不对?不过将来有一天,小奏闻到自己的臭屁味儿,可能会想起妈妈以前的臭屁味儿。我觉得这也算一种珍贵的回忆。就算将死之人并不希望这样,可我还是觉得应该留下来。”

“臭屁啊。”舞笑了起来。

“我感觉,就算那种东西,有时也会让人想:留下来真是太好了。因为无论再怎么珍重,记忆都会渐渐消散。”

舞凝视着祐太郎,随后露出微笑。

“我不会对你讲公私混淆的大道理,不过真遇到这种事,我还是会在意。你说,这件事到底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没觉得自己混淆了,不过既然舞有这种感觉,那想必就是了。祐太郎闭上眼,用大拇指根部揉着眼睑。

夏日庭院,戴帽的少女。回头嫣然一笑。帽子的颜色是……

“没什么关系啊。”祐太郎睁开眼,笑着说。

“真的?”

“真的。”

舞深深看进祐太郎目光深处,带着一种奇怪的亲切感。

“知道了。”她点点头,“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听我说,但我可以问问他。现在吗?”

“如果不麻烦的话。”

“等我一会儿。”

待舞解决了几项工作后,两人一起来到地下室。走进事务所,圭司果然困惑地皱了皱眉。随后,他靠在轮椅背上,悠然看着办公桌前的两人。

“明日香女士还活着。”祐太郎说,“我问了渡岛先生,不会有错。”

“是吗?”圭司点点头。

然后呢?他用疑问的目光看着祐太郎。

“我跟渡岛先生聊了几句。他说,关于明日香女士委托的资料,她还活着的时候,不给他看也无所谓。只是希望明日香女士死后,不要把数据删除。他还说,希望你把数据留下来,将来交给小奏。”

“不行。”

圭司冷冷地回答。

“事务所以委托为重,就算相关人士全都反对,我也要完成委托。”

他的语气坚定,让人无法反驳。舞在旁边帮腔道:

“我猜你应该知道,从法律上说,死亡与继承同时发生。委托人死亡那一刻,其手机的所有权就转移到了继承人身上。在继承人明确反对的情况下入侵手机,涉嫌未经授权违法访问数据。”

圭司看着舞,哼了一声:“是吗?那你想告就告吧,律师阁下。”

圭司说完,转动轮椅手推圈背向二人。舞张嘴想反驳,但好像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看向祐太郎,摇了摇头。

“那只要委托人取消委托就行,对吧?”祐太郎双手撑在办公桌上说,“这样你就没意见了吧?”

“哈啊?”

圭司背对着他说道。

“我去说服她。”

连丈夫渡岛都办不到的事,祐太郎并不觉得自己能办到。只是他实在不能坐视不管。背后传来圭司不相信他有这个能力的哼声,但祐太郎没有理睬,径直走出了事务所。

渡岛明日香住的医院建在面朝东京湾的填埋地上。根据院内引导图所示,内科病人住在东住院楼和西住院楼的七楼。祐太郎先乘坐中央电梯上到七楼,走出来左右张望,正不知该走向哪边,旁边就有一名中年护士对他说话了。

“你来探病?那先去前台登记一下吧。来看哪位病人?”

祐太郎闻言走向对访客开放的前台。

“我来看渡岛女士,渡岛明日香。”

走在祐太郎身边的护士停下了脚步。

“你是家属?”

“不是。”

“那今天探望不了她。病人家属正在那边等候,你可以去看看。”

那好吧。祐太郎微微颔首,护士快步走进了护士站。他走向护士指给他的会客室,发现渡岛坐在椅子上,两肘撑着膝盖,双手抱着头。会客室里没有别人,祐太郎走过去,渡岛听见动静抬起了头。

“今天跟你真有缘啊。”渡岛说,“又来确认了?”

“不。我刚才没能说服所长,就想着来说服夫人取消委托。”

渡岛叹了口气,摇着头说。

“你走后,医院来电话了,说她病情突然恶化。现在已经换病房了。”

“是吗?”

“就算你想说服她,恐怕也来不及了。”

祐太郎不知对他说什么好,只能呆站在那里。渡岛浅笑一下,又低下了头。

“小奏她……那个,请问我能做些什么吗?”

“哦,佐藤女士跟奏在一起。我跟明日香商量了很久,觉得让奏亲眼看着妈妈离世可能太残忍了。对两者都太残忍了。所以我们决定,不让她看到那个瞬间。这些都跟佐藤女士说过了,我拜托她关键时刻一直陪着奏。”

舞说,夫人是去年诊断出的癌症。随后,两人花了很多时间来讨论如何面对自己的死亡,如何面对妻子的死亡。祐太郎意识到,这种时候根本没有他能帮上忙的地方。

“今晚会很漫长啊。”

渡岛抱着头,低声说。

“是吗?”

祐太郎点点头,隔开一段距离坐了下来。

“我再劝劝我们所长。”

“算了,别劝了。”

渡岛的话让祐太郎忍不住看了过去。

“可是……”

“既然明日香要删除,那就删除吧。”

“可是小奏……”

“抱歉,那只是借口。我只是把奏当成看资料的理由了。”

“啊?”

渡岛长叹一声。

“不记得是手术结束后第几次出院了。”

渡岛沉思了一会儿,又摇摇头。

“最近明日香一直反复住院,我都记不清了。总之是不知第几次出院,明日香回到家时,我感觉,明日香好像看了我的手机。那天我从洗手间回到起居室,发现她有点尴尬地躲开了目光。那可能只是我的错觉吧,不过当时,我的手机就摆在明日香面前的桌子上。”

“里面有不能让明日香女士看见的东西吗?”

渡岛瞥了祐太郎一眼,轻笑一下。

“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一直以为等到四十岁了,性欲应该会消失。就算没有完全消失,也能控制住自己。”

这是在说什么?

祐太郎正要问,却把话咽了回去。渡岛说的话再明白不过了。

“你出轨的对象是佐藤女士吗?”

“是之前请的保姆。佐藤女士是第二个保姆了。我跟之前那个人犯了错误,很快便给了她一笔钱让她离开。”

渡岛说完便沉默下来,仿佛在等祐太郎批判。可是祐太郎并不打算那样做。

祐太郎不禁想象,先出手的应该是对方吧。五官深邃的面孔,健硕的体格,既是成功商人,又是温柔的爸爸,而且妻子还时日无多。这样的渡岛,大概很受追捧。他之所以想象佐藤女士与渡岛有染,并非空穴来风。连头一次见面的祐太郎,都能感觉到佐藤女士对渡岛有意思。可是,那种事情自然无法让任何人得到安慰。

“你手机里有出轨的证据?”祐太郎问。

“我也没那么神经大条。只不过,手机上有我跟那个人往来的邮件。虽然只说了工作上的事,但作为保姆发给雇主的邮件,那些措辞也太亲密了。”

“明日香女士看到那些邮件了?”

“不知道。她可能看到了,也可能没看到。看到后有可能发现了,也可能没有发现。我真的不知道。过了一段时间,明日香便叫我把坂上律师介绍给她。我问她为什么,她说自己死后想删除一些数据。我再问是什么数据……”

“不告诉你。”她微笑着回答。

“那种回答可以理解成任何意思,但不管理解成什么,我都无法拒绝。于是我把坂上律师介绍给明日香,坂上律师又给明日香介绍了你们公司。最后,明日香就把数据委托给你们了。随着明日香病情恶化,我越来越想知道那些数据究竟是什么,所以便闯到你们事务所里去了。”

“你是觉得,明日香女士托付给我们的数据里,可能含有她是否知道你出轨的线索吗?”祐太郎说。

“要是明日香发现了那件事,我想对她道歉。相反,要是她没发现,我就绝对不会主动提起来。”

妻子的病情越来越严重,赎罪的期限正在临近。他一定感到坐立不安。

“不过现在看来,我因为那种事而烦恼还真是有点可笑。对那时的我来说,明日香还是活着的人,所以我才想向她道歉。可是,明日香后来成了将死之人,对这样的人道歉又有什么用呢?那只不过是幸存者的自我满足罢了。”

“自我满足就不好吗?”祐太郎说,“因为幸存者今后还要继续生活啊。”

渡岛在隔开一段距离的座位上,阴郁地看着祐太郎。

“谁知道呢,反正我不知道。今天求你让我看数据,其实是为了认识到自己的罪孽。”

“罪孽吗?”

“面对死亡时,最应该让明日香信任的人,反倒成了最不值得她信任的人。人类作为一种生物,需要有一个对象来发泄内心最深处的不安和愤怒,但明日香却失去了那样的对象。所以,明日香才把数据交给了你们。唉,她想必是发现了我犯的错误吧。文件夹里可能放着明日香心里最黑暗的部分。我需要知道那是什么,需要知道自己的罪孽有多么深重。”

可是……渡岛无力地继续道。

“可是事到如今,连那个都无所谓了。罪孽重不重无关紧要,反正我正在承受最重的惩罚。我马上就要失去明日香了。”

渡岛再次把手臂撑在膝盖上,双手捂住脸。

祐太郎想不出能对他说什么。没过一会儿,另一个护士走进会客间。

“渡岛先生,病房准备好了,请过来吧。”

渡岛抬头站了起来,祐太郎也跟着站了起来。护士困惑地看着那两人。

“如果要探望病人,不是亲属应该也没问题了。您打算怎么办?”

护士在暗示这是最后一次见面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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