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理发厅里的神枪手(1/2)
“头顶不要剪太短,两边剃短一点,这样可以吗,汤姆?”
“这样可以。”
“知道了。”
每次佩里·多拉尔先生给客人理发之前,一定会先来上这么一段开场白。他是商店街一元理发厅的老板。不管你告诉他要怎么剪,他剪出来的永远都是他的招牌发型:头顶不要剪太短,两边剃短一点。当然,现在我说的可不是他那种招牌发型,而是真正的“理发”了。一块五毛钱,你会得到真正贵宾级的待遇。他会在你脖子上围上一条蓝色镶边的罩袍,然后用剪刀慢慢剪,用推剪修边,接着在你脖子后面涂上热热的肥皂泡,用锋利的剃刀剃掉上面的细毛。最后,他还会从那些神秘的瓶子里倒出很多发蜡帮你抹上。我说的“神秘的瓶子”,是理发椅上方那个架子上摆的各种牌子的瓶瓶罐罐。每次到多拉尔先生店里去理头发,我都会注意到那些瓶子里的液体都是半满的,而且每次看,瓶子里那些液体始终维持在同样的高度,没有变多也没有变少。而每次理完发之后,准确地说是“剃光”之后,多拉尔先生会把你身上的罩袍拿掉,然后用一把刷子把你衣领上的头发刷干净。那根刷子的毛感觉好粗,仿佛是用猪鬃做成的。接着,多拉尔先生会请客人吃东西。最上面那个架子上摆了一罐花生糖,那是大人吃的。至于小孩子,则是有各种不同口味的棒棒糖可以选择——柠檬的,葡萄的,樱桃的。
“天气真热啊。”多拉尔先生用一把梳子撩起爸爸的头发,剪掉发梢。
“真是热。”
“不过,还没有热到破纪录。1936年的今天,气温热到摄氏三十九度。”
“1927年的今天热到摄氏四十度!”理发厅后面的欧文突然插嘴。理发厅后面常常有一群狂热的棋迷聚在那边下西洋棋,头顶的风扇正好把那里吹得最凉快,我们这位上了年纪的欧文·凯斯科特先生就是代表人物。常常可以看到他和爵士人加布里埃尔·杰克逊两个人在那里捉对厮杀。老欧文满脸都是皱纹和老人斑,整张脸看起来很像某个奇怪国家的地图。他眼睛又细又长,手指头很长,乳白色的头发披散到肩上。对多拉尔先生来说,帮老欧文理头发肯定是一种酷刑。至于那位加布里埃尔·杰克逊先生,他是一位修鞋匠,他的小铺子就在理发厅后面。他是黑人,一头铁灰色的头发,肚子很大,留着小胡子。爸爸告诉过我,加布里埃尔之所以会有爵士人这个绰号,主要是因为他会吹竖笛,不过,只要他一吹起竖笛,连死人都会吓醒。杰克逊先生把他那根宝贝竖笛收在一只黑色盒子里,片刻不离身。
“到了7月还会更热。”杰克逊先生说。他手上拿着一颗棋子,正在考虑要怎么下。“欧文,你已经打算要将我军了吗?”
“还早呢,杰克逊先生。”
“噢,你这个狡猾的老狐狸!”爵士人已经发现,我们这位老欧文不动声色地下了一步看似简单的棋,其实已经布下一个致命的天罗地网。“看样子,你是打算把我生吞活剥,连骨头都不剩,是不是?哼,我骨头硬得很,你不怕咬断牙齿吗?”于是他下了一步棋,危机立刻解除了。
多拉尔先生身材矮矮壮壮,那张脸看起来活像斗牛犬。他那灰色的眉毛又粗又浓,而且像杂草一样东翘西翘,头发剃得很短,几乎快变成光头了。他简直是奇风镇上的活百科全书,无所不知。你随便在路上挑一个人,他可以立刻告诉你那个人的祖宗八代,如数家珍。为什么呢?因为过去这二十几年来,他是奇风镇上唯一的理发师。这些年来,他每天听客人东家长西家短,奇风镇上任何芝麻绿豆大的小事都逃不过他的耳朵。所以,只要哪天你有时间到他店里坐坐,不管你想听什么他都可以告诉你,巨细靡遗。另外,他还收藏了数不清的漫画书、《鱼猎杂志》和《体育画报》。而且,戴维·雷偷偷告诉我,理发店后面还藏了一整箱的成人杂志,不过,当然他只会拿给大人看。
“科里,”多拉尔先生边给我爸爸剪头发边问我,“你见过那个刚搬来的孩子没有?”
“没有啊。什么刚搬来的孩子?”我根本不知道有谁刚搬来。
“昨天他爸爸到我店里来剪头发。他发质不错,不过太卷了,差点毁了我的宝贝剪刀。”咔嚓、咔嚓、咔嚓。“他们上个星期刚搬来的。”
“有人租了山塔克街和格林霍尔街路口转角那栋房子。就是他们吗?”爸爸问。
“没错,就是他们。他们姓科理斯,人挺好的,他们一家人发质都不错。”
“那位科理斯先生是做哪一行的?”
“推销员。”多拉尔先生说,“给亚特兰大一家公司推销衬衫。那孩子比科里小了一两岁。我把他放到那匹马上,他动都没动半下。”
多拉尔先生说的马,是从报废的旋转木马台上拆下来的一匹玩具马。多拉尔先生把那匹马固定在理发椅旁边的地上。只有小小孩可以坐在那匹马上让多拉尔先生给他理头发。有时候我甚至偷偷有点渴望有机会再坐上去,把两只脚放在马镫上。不过,科理斯家那小孩只比我小一两岁,竟然吵着要坐那匹马,我猜,他铁定是个娘娘腔。
“那位科理斯先生看起来是个很正派的人。”多拉尔先生手上那把剪刀在爸爸头上游走。“不过,他不太爱讲话。我是觉得有点奇怪,这么害羞的人,怎么干得了推销员。这一行不是普通人做得来的。”
“那还用说。”爸爸说。
“我有一种感觉,那位科理斯先生好像经常搬家。他告诉我他们一家人住过哪些地方,不过话说回来,推销员嘛,公司叫你去哪里你就得去哪里,不是吗?”
“那我可吃不消。”爸爸说,“再怎么样人都得有个根。”多拉尔先生点点头,没有再往下说。接着,他又转移话题了。多拉尔先生变换话题速度之快,有如在海边捡贝壳的小男孩,永远都在等下一颗更漂亮的。“一点都没错。”他说,“要是什么‘披头士’那几个小鬼到我店里来,我跟你保证,他们走出去的时候就会像个男人样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披头散发娘娘腔似的。”他忽然皱起眉头,接着又转移话题了,“共产党说他们要来解放我们,看样子,趁现在我们还有办法的时候,一定要挡住他们,否则,一旦让他们踏上我们这个国家,那就完了。让我们的年轻人到他们那边去把他们打得稀巴烂……我说的是那个到处都是竹子的地方。”
“越南。”爸爸说。
“对了。就是那里。到他们那里去宰了那些兔崽子,那我们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多拉尔先生的剪刀咔嚓咔嚓越剪越快。接着,多拉尔先生又想到了新的话题。“汤姆,沉到萨克森湖底那个人到底是谁,jt查到了没有?”
我看着爸爸的脸。他面无表情,但我感觉得到这问题刺激到他了。“还没。他根本没去查。”
“他很可能是政府派来的。”爵士人忽然说,“可能是来查私酒的。我想,他铁定是被布莱洛克那家子干掉的。”
“斯卡利先生也是这么说。”爸爸说。
“没有人不知道,布莱洛克那一家子都是天杀的凶神恶煞。”多拉尔先生放下剪刀,拿起推剪,准备帮爸爸修鬓角。“冤死鬼绝对不止湖底那一个。”
“什么意思?”
“西姆·西尔斯跟那一家子最小的那个叫唐尼的买过威士忌,噢——”多拉尔先生忽然转过头来瞄我一眼,“讲这个没关系吧?”
“没关系。”爸爸对他说,“尽管说没关系。”
“呃,这是西姆亲口告诉我的。所以我猜,他大概知道真相。总之,唐尼·布莱洛克卖过私酒给西姆,后来,西姆告诉我说,有一天晚上,对了,那天晚上好像有一块陨石掉到联合镇和我们奇风镇中间。反正,就是那天晚上,他和唐尼两个人跑到森林里去喝酒了。结果,两个人都喝多了,唐尼就跟他说了一些事。”
“一些事?”爸爸继续追问,“什么事?”
“唐尼告诉西姆,说他杀了一个人。”多拉尔先生说,“不过,他并没有告诉他为什么要杀人,也没有说什么时候,也没有说杀了谁。就只是说他杀了一个人,而且还很得意。”
“这件事jt知道吗?”
“不知道。不过,我也绝对不会告诉他。我不想害死jt。你见过毕刚·布莱洛克吗?”
“没看过。”
“那家伙块头比熊还大,比魔鬼还恐怖。要是我把西姆告诉我的事说给jt听,那他就非得去找布莱洛克那伙人不可。我想,他不太可能找得到那伙人,不过,万一真的被他找到了,那群王八蛋一定会把他倒吊在树上,然后一刀割断他的喉咙,就像——”说到这里多拉尔先生又转头瞄了我一眼。我坐在那边,面前捧着一本漫画,不过,我根本没在看漫画。我一直竖着耳朵偷听他们说话,听得可清楚了。“你看,这一来,我们奇风镇恐怕又要少一个警长了。”多拉尔先生说。
“怎么,布莱洛克那家子是我们这个县的皇帝吗?”爸爸说,“杀人偿命,他们敢杀人,当然要接受法律制裁!”
“这道理谁都知道。他们本来就该死。”多拉尔先生又放下推剪,换了剪刀。“问题是,去年12月,毕刚跑到我们镇上来拿他的靴子。先前他那双靴子的鞋底坏了,拿来换鞋底。喂,爵士人,你还记得吧?”
“当然记得。那双靴子还真是上等货,我吓得要死,真怕不小心刮到。”
“我把靴子交给毕刚,他拿钱给我的时候,你知道他说了什么吗?”多拉尔先生问我爸爸,“他说,那双靴子是他专门穿着踩人用的,被那双靴子踩过的人,没有一个活着站起来。我猜,他的意思是,看有谁敢去挡他财路。只有白痴才会找上布莱洛克那伙人,因为那根本就是找死。”
“这就是沉在湖底那个人的下场。”爵士人说,“他挡了布莱洛克那伙人的财路。”
“我知道他们在酿私酒,我知道他们开车到处兜售,不过我不在乎,反正我不喝酒。”多拉尔先生说,“我知道赛车签赌他们也在背后做手脚,不过我不在乎,反正我不赌。我知道格雷丝·斯塔福德那边的女孩子跟他们有瓜葛,不过我不在乎,因为我有老婆、孩子,她们做不到我的生意。”
“等一下,等一下。”爸爸忽然问,“格雷丝·斯塔福德跟他们有什么瓜葛?”
“真正的老板不是她。她只是个工头。布莱洛克那伙人才是幕后真正的老板。那些女孩子从头到脚都是他们的。”
爸爸轻轻叹了口气。“这我倒是第一次听到。”
“噢,你不知道的可多了。”多拉尔先生在我爸爸脖子后面涂了一些肥皂泡,然后拿起剃刀在磨刀带上擦了几下。“布莱洛克那伙人赚进了大把钞票。空军基地那些小伙子的血都被他们吸干了。”他开始帮爸爸刮掉脖子后面的细毛,手上的剃刀完全不会抖。“布莱洛克那伙人不是jt对付得了的。想把他们抓进去吃牢饭,恐怕需要联邦调查局的胡佛局长亲自出马。”
“怀特·厄普一定治得了他们。”老欧文忽然说话了,“要是他现在还活着的话。”
“他应该有办法,欧文。”多拉尔先生又转头瞄了我一眼,看看我有没有兴趣听。接着,他又回头对老欧文说,“嘿,欧文!我猜我们的小科里一定没听过你和怀特·厄普的故事!”多拉尔先生朝我使了个眼色,“告诉他嘛,把那个故事说给他听,怎么样?”
老欧文没吭声。该他下棋了,可是他却愣愣地看着棋盘,看了好久都没动。“算了,扯那个干什么呢。”最后他终于开口了,“过去的已经过去了。”
“哎呀,说嘛,欧文!说给我们小科里听听!你一定很想听吧,科里?”我都还来不及开口回答,多拉尔先生又开始自顾自说他的,“你看,人家有兴趣嘛!”
“很久很久以前。”老欧文开始说了。
“1881年,对吧?10月26日,在亚利桑那州墓碑镇。当年你才九岁,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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