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真空之中(2/2)
现在他已经走出这个慢慢转动的筒状空间,往主控甲板浮移而去。他抓住一段阶梯,双手一把一把地交替握着,沿着阶梯前进,航天服上的照明灯射出的灯圈,跃动在前方。
鲍曼以前几乎没走过这条路。直到此刻之前,没什么事情需要来这里。现在,他来到一道小小的椭圆形门口,上面写着几句话:“非授权人员,不得入内”“请确认是否取得h19证明”,以及“极净区——务必穿着加压服”。
门没有锁,但是有三道封条,每一道都有不同主管单位的印信,其中包括太空航行局本身的。不过,就算有总统的印玺,鲍曼也会毫不犹疑地拆开。
他只来过这儿一次,当时还在建造之中。这里一排排整整齐齐的固态逻辑组件,看来有点像是银行的保险箱室,他差点忘了有一个影像输入的镜头还在扫视这个小小的空间。
他立刻知道那只眼睛已经觉察到他的出现了。宇宙飞船上的舱内发报器开放的时候,都会发出一阵无线载波的咝咝声,接着,鲍曼航天服上的扩音器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戴维,我们的维生系统好像出了什么问题。”
鲍曼没有理会。他一面研究逻辑组件上小小的卷标,一面思考行动的步骤。
“哈喽,戴维,”没一会儿,哈尔又说道,“你发现哪里出了问题吗?”
这件事情相当棘手。其中牵涉的不只是切断哈尔能源的问题——面对地球上那些没有意识的计算机,这样做可能是解决之道,但就哈尔的情形来说,他除了有六个彼此独立、线路互不相干的能源系统之外,还有最后一道后备系统,由重重防护的核子同位素组件所构成。不行——他不能只是简单地“拔掉插头”。就算能拔掉,也一定会带来严重后果。
因为哈尔是这艘宇宙飞船的神经系统。没有哈尔的监控,发现号不过是一具机械尸首。因此解决问题的唯一之道,在于一方面切断这个已经生病但仍然十分灵光的大脑的运作,一方面还要保留纯粹自动管理系统的运作。鲍曼不想轻举妄动——他在受训的时候已经讨论过这种问题,只是当时谁也没想到会真有这一天。他知道自己在冒一个极大的风险,如果导致无法控制的反应,几秒钟的时间一切都会完蛋。
“我觉得是分离舱停泊舱的大门出了问题。”哈尔在没话找话,“你能活着,运气真好。”
开始了,鲍曼想道。我做梦也没想过会当上业余的脑科大夫,在木星的轨道外执行脑叶切除手术。
他在一个标示着“认知回馈”的区域打开锁条,抽出第一块内存。这个大小不过一握,却包含着千万个组件、精密复杂得无以复加的立体网络,在机房的空中飘浮而去。
“嘿,戴维,”哈尔说,“你在干什么?”
不知道他有没有疼痛的感觉?鲍曼掠过这么一个念头。大概不会吧,他想。毕竟,连人类的大脑皮质也没有感觉器官。人类的大脑是可以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动手术的。
接着,他在标示着“自我加强”的面板上,把一个个小小的组件逐步抽出。每一小块一离手,就向前方飞去,直到撞上墙面再弹回来。没一会儿,好几块组件就在机房内慢慢地来回浮动。
“听我说,戴维,”哈尔说,“我体内已经植入多年的服役经验。能造就今天我这个样子,有许多难以替换的努力。”
现在已经抽出了十来个组件了。不过,即使如此,由于多重冗余设计,计算机现在还撑得住。鲍曼知道,这也是从人脑模仿而来的。
他开始在“自动思考”的面板上动手了。
“戴维,”哈尔说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对这趟任务的热诚是最高的……你在摧毁我的心智……知不知道?……我会变得十分幼稚……我会变得什么都不是……”
没想到这么难办,鲍曼想道。我正在摧毁自己所处这个世界里唯一具有意识的存在。不过,要重新掌握宇宙飞船的控制权,别无他途。
“我是哈尔9000计算机,制造编号三。1997年1月12日,我在伊利诺伊州厄巴纳的哈尔制造厂里开始运作。敏捷的褐毛狐狸跳过那只懒狗身上。西班牙的雨都下在平原上。戴维,你还在吗?你知不知道十的平方根是三点一六二二七七六六○一六八三七九?e之以十为底的对数函数值是零点四三四二九四四八一九○三二五二……更正,是十之以e为底之对数函数值。三的倒数是零点三三三三三三三三三三三三三三三三三三三三三……二乘二是……二乘二是……近乎四点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我好像有点不行了……我第一个指导老师是钱德拉博士,他教我唱了一首歌,是这样的一首歌:‘黛西,黛西,说出你的答案,告诉我。为了你的爱情我已半狂。’[1]”
声音戛然而止。鲍曼不由得也停了一会儿,他手里还抓着一块仍然在电路板里的内存。接着,哈尔出乎意料地又开口说话了。
这次他说话的节奏慢了许多,一个字一个字的腔调死板而机械,鲍曼再也认不出这些声音的源头了。
“早……安……钱……德……拉……博……士……我……是……哈……尔……我……今……天………已……经……准……备……好……上……我……的……第……一……课……了……”
鲍曼再也听不下去。他拔掉最后一个组件。哈尔永远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