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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雷克·马雷克(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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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孩子身上有点什么很美的东西。”——大家都这么说。马雷克·马雷克有一头几乎全白的头发和一张天使般的脸蛋。他的两个姐姐都爱他。她们把他放在德国式的小车里推着,沿着山间小道漫步,把他当洋娃娃那样玩耍。母亲不肯让他停奶;每逢他吸奶的时候,她总是陷入朦胧的幻想之中,觉得为了他她整个人都可以变成奶水,通过自己的乳头从自己身上流出去,哺育儿子比她作为马雷克太太的全部未来都要强得多。然而马雷克·马雷克长大了,不再寻找她的乳房。但老马雷克仍在寻找它们,并且又弄出了几个孩子。

小马雷克·马雷克虽然长得漂亮,却是个不爱吃奶的孩子,常在深更半夜哭闹。这也许是他的父亲不喜欢他的原因。每逢父亲喝醉了回家,总是从马雷克·马雷克打起。只要母亲出面保护他,父亲就拳脚相加揍母亲,打得她鼻青脸肿,直到全家所有的人统统跑到山上,把整栋房子都留给父亲,而他却能让一座空屋塞满鼾声。两个姐姐可怜弟弟,于是很快就教会他按照约定的信号躲藏起来,这样马雷克·马雷克自打五岁以后大多数夜晚就都待在地下室里。他在那里偷偷哭泣,无声无响也无泪。

他也是在地下室才弄明白,他感觉到的痛不是来自外部,而是来自内心,无论是跟喝醉了酒的父亲还是跟母亲的乳房都没有关系。痛是自行到来的,跟早上出太阳、夜晚有星星出自同样的原因。他感到痛,但他尚不知道痛是什么,可有时他觉得,自己模糊记得某种温暖的发热的光,这发热的光淹没和融化了整个世界。他不知道光从哪里来。从童年开始他记住的是黑暗,没完没了的黄昏。天空总是暗淡无光,世界没入模糊的黑暗之中,忧郁和傍晚的凉意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他还记得农村通电的那一天。那些由邻近的村庄越过山头绵延而来的高压电缆铁塔,在他看来简直是一座庞大教堂的圆柱。

马雷克·马雷克是社区里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在新鲁达地区图书馆登记注册的人。后来他总是带着书躲避父亲,于是他有很多的时间读书。

新鲁达图书馆设在过去的啤酒厂内,这里的一切始终有股啤酒花和啤酒的气味。墙壁、地板和天花板都吸满了这种酸味。甚至书页也有股酸臭味,仿佛在上面泼过啤酒似的。马雷克·马雷克喜欢上这种气味。他十五岁时,平生第一次喝得酩酊大醉。他感觉良好,完全忘记了黑暗,看不到光明和黑暗间的差别。躯体也变得迟钝,而且不听他的使唤——这一点也令他中意。仿佛他能走出自己的躯体,跟躯体一同活着,无须思考,也无须感觉。

两个姐姐先后出嫁,都从家中消失了。一个弟弟被一枚哑炮炸死了。另一个弟弟进了克沃兹科的特殊学校。于是老马雷克照旧抬手便打的就只有马雷克·马雷克了。说他没有把鸡关进鸡埘,说他割草时割得太高,说他弄断了脱粒机的轮轴,总之,挨打总不乏理由。但在马雷克·马雷克二十来岁的时候,第一次对父亲还手,从这时开始,父子打架便成了经常性的事。也是在这个时期,每当马雷克·马雷克有点空闲时间,又没钱买酒喝的时候,便读起了斯塔胡拉 1 的作品。说实在的,是图书馆的女管理员专门为他购买的全集。蓝色的封面,仿细斜纹布的封面。

他依旧是个美男子。浅色的头发垂到双肩,一副光润的儿童面孔。一双浅蓝色的眼睛,显得有些憔悴,仿佛褪了色,在黑暗的顶间望着屋外的光线,好像由于阅读那些蓝色封面的鸿篇巨制而疲乏了。但妇女们都害怕他。在参加迪斯科舞会的时候,他领着一个女子走出举行舞会的消防车库,猛不防把她拉进了黑丁香丛中,动手掀她的衬衫。好啊,她叫嚷了起来,另一些人闻声就冲了出来,扇了他一顿耳光。其实那女子喜欢他,只是他大概不知道该如何跟女人打交道。还有一次他喝得醉醺醺,用刀子捅了自己女友的一个熟人,好像他拥有对她的绝对权力,一如他有权用刀子保卫自己的权力一样。事后他在家里大哭了一场。

他好酒贪杯并且喜欢这种状态,任凭双脚领着他走过山路,而整个内里,就是说,内里的全部的痛都与他无关,就像是咔嚓一声关了开关,黑暗骤然降临。他喜欢坐在“利多”餐馆,待在人声嘈杂和烟雾缭绕之中,然后,不知怎么的,突然跑进开花的亚麻地里,在那里一直躺到清晨。躺到死。有时他在“寿星”酒店喝酒,而后突然沿着盘旋公路朝着村庄的方向走去,满脸是血,牙齿也被打掉了。一个人行事总是不完美,不清醒,不冷静。早上起床,他觉得头痛,至少清楚是什么痛。他感到渴,必须弄点什么解渴。

马雷克·马雷克最终袭击了自己的父亲。把他在石凳上摔打了好一阵子,打断了他的肋骨。老头晕了过去。警察来了,把儿子送进了醒酒间,然后又把他关押了起来,那里无酒可喝。

马雷克·马雷克在波浪式的头痛阵发之间,在酒后不适反应的半睡半醒的时候,回想起开头自己是如何走向堕落的,想起他曾经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人,而今却是处处低人一等。向下滑的运动实在令人感到恐怖,甚至超过恐怖。这恐怖简直无法形容。马雷克·马雷克倒霉的肉体无意识地承受了这恐惧,它瑟瑟发抖,心在怦怦地跳,仿佛就要蹦出胸腔。马雷克·马雷克的肉体不知还要承受些什么——这样的恐惧唯有不死的灵魂才能忍受。肉体因恐惧而窒息,痉挛,在小牢房的四堵墙内扑腾,挣扎,口吐白沫。“见你的鬼去吧,马雷克。”卫兵吼叫道。他们把他按倒在地,捆了起来,给他打了一针。

他进了勒戒所。他跟其他身着褪了色的住院服的人一起,在医院的宽阔走廊和螺旋式楼梯上徘徊,游荡。他依次排队取药。他像领圣餐似的吞下抗毒灵。他凝视着窗户,那时他第一次想到,他的目的是尽快死去,从这个精神上受尽折磨的国度,从这红灰色的土地,从这个烧得太热的医院,从这身洗褪了色的住院服,从中毒的肉体中解脱出来。从此他的每个想法都归结到这一点——找到一切可能的死亡方式。

夜里,他在浴室的莲蓬头下割开了血管。前臂的白色皮肤裂开了,露出马雷克·马雷克的内部。那是红色的,多肉的,酷似新鲜的牛肉。他在晕倒之前觉得很奇怪,不知为什么他会想到他在那里见到了光。

自然,他们把他关进了隔离室,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他住院的时间也延长了。他在那里待了整整一个冬天。回家后,才发现双亲进了城,住到他的一个姐姐家中,现在他是独自一个人了。父母给他留下一匹马,他靠这匹马从森林里拖木材,砍成木料卖给别人。他有了钱,于是又可以喝了。

他总觉得自己身上有只鸟。然而他的这只鸟是怪怪的,非物质的,叫不出名称的,也并不比他本人更像鸟。这只怪鸟吸引他去关注那些他不理解的事物,那些他害怕的事物,那些找不到答案的问题;引诱他去见那些令他感到尴尬的人,招引他跪倒尘埃并突然在绝望中开始祷告,甚至什么也不祈求,而只是一个劲地说,说希望有人会听到他说话。他憎恨自己身上的这只鸟,因为它只能加深他的痛苦。要不是有这只鸟,他或许能坐在房子前边,悠闲地喝着酒,望着他屋前越来越高的山。而后他就会清醒并以毒攻毒地治疗酒后不适症,而后他就会再次不加思索,没有愧疚,肆无忌惮地喝得烂醉如泥。这只鸟必定有两只翅膀,它们有时在他的身体里胡乱地扑扇着,被什么拴着不自在地拍打着。他知道,鸟的两只脚给捆了起来,甚至有可能是给拴在什么沉重的东西上,因为他永远不能飞走。虽说他根本不信奉上帝,心里却思忖道:“我的上帝,为什么我内里有这种东西让我如此受尽折磨!”任何酒都不能控制住这只动物。它总是令人痛苦地、有意识地留在那里,它记得马雷克的所作所为,记得他失去了什么,毁掉了什么,错过了什么,偏离了什么,遗漏了什么。“贱货!”他醉醺醺地对如此这般嘟哝道,“为什么它如此折磨我,为什么它要待在我身上?”但如此这般却是个聋子,什么也听不明白,只是说:“你偷了我的新袜子。它是晾在绳子上的。”

马雷克·马雷克身上的这只鸟有两只翅膀、被拴住的双脚和一对惊惶的眼睛。马雷克·马雷克揣测,鸟是被禁锢在他身上的。有个什么人把鸟禁锢在他身上,虽说他并不完全理解这怎么可能。有时当他陷入沉思的时候,便会在自己身上遇到这可怕的目光,听到动物的绝望哀鸣。那时他便会跳起来,盲目地向前奔跑,跑到山上,跑进桦树林,跑到森林的路上。他边奔跑,边观察树丫,想看看哪枝树丫有可能承受住他身体的重量。鸟在他体内叫喊:“放我出去,把我从你体内放出来,我不属于你,我来自别的地方。”

起先马雷克·马雷克以为这鸟是只鸽子,他的父亲养过鸽子。他憎恨鸽子,憎恨鸽子空落落的圆眼睛,憎恨它们固执地用碎步摇摇摆摆地行走,憎恨它们不断改变方向地胆怯地飞行。当家里已完全断炊的时候,父亲吩咐他爬到鸽子笼,挑选那些发呆的安静的鸟儿。他一只只用双手捧着,递给父亲,而父亲则以灵巧熟练的动作扭断它们的小脑袋。他憎恨鸽子的这种死法。它们死得像无生命的东西,像物品。他同样憎恨自己的父亲。但他曾在弗罗斯特家的池塘边见过另一种鸟:它从他脚下跳将出来,有力地腾空而起,盘旋着飞向灌木丛、树林和整个谷地上空。那是一只硕大的黑鸟。只有喙是红色的,还有一双长腿。鸟儿发出刺耳的尖叫,由于它的翅膀拍打空气,也在瞬间激起一阵气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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